这雨,可说场大雨了;小街上,便不见人影。然而,却还是有人的,都躲到人行道两侧避雨的地方去了。所谓避雨的地方,自然是那些没有门窗,竟也叫门面的菜摊或水果摊的屋顶下……
在北京的三环和四环之间,这条小街真是够脏够乱的。路宽不足十米,两侧一辆挨一辆停满了各种卧车、菜农或果农开来的大卡车、小卡车、厢式小货车以及小贩们的三轮平板车,马车也是常见的。今天是星期日,有三辆马车夹在机动车之间——一辆载满蔬菜,另一辆载满瓜果,还有一辆载的是成袋的大米;幸而已及时罩上了雨布。那情形看去颇为荒诞,仿佛这条街上有处加油站;仿佛这是一个汽油短缺的月份,一概车辆皆在排队加油;马车也不例外……
阿伟坐的地方,是雨淋不着的。不但雨淋不着他,夏季的炎日也晒不着他。而且,只要他想坐在那儿,是可以从早到晚一直坐在那儿的。那儿是一个小区的门旁,有台阶。台阶半圆形,为了美观,向两边延伸出几米,看上去像有帽翅的古代的官帽。阿伟呢,就坐在左边的“帽翅”上,臀下垫块纸板。那是他合法的蹲坐之处。右边的“帽翅”,连着一家美发店的台阶。如果他坐到右边去,就不合法了,美发店的老板是有理由也有权利驱赶他离开的。当然,他若真坐到右边去,美发店的专利权那也断不至于撵他。他们已很熟,并且,广义言之,阿伟也是老板。
阿伟姓赵,原名赵韦,河南农民;已婚,并有一子。他的家庭成员,皆农民。他们祖祖辈辈是农民,已经十几代之久了。到他这一代,按名谱排下来,都逢上了“韦”字。“韦”字是没什么讲头的字,几位盼着家庭兴旺的长者一商量,就将他这一代人的“韦”字,加上了单立人,于是他的名,就从“赵韦”,改成“赵伟”了。“伟”字自然是很有讲头了,但阿伟的人生,还没沾到“伟”字的什么大光。
阿伟在这条街上收废品。面前,有三平方米的合法地盘,用绿色的,两尺高的硬塑板围着;硬塑板上,自字印着北京某环保部门的名称。除此之外,他还有执照。为这一种合法性,阿伟每年须向有关部门交六千多元管理费,平均每月五百多元。
在那“官帽”的“帽翅”上,阿伟已经坐到第四年了。多垫两块纸板,他便也能够躺下,但腿是伸不开的,“帽翅”没那么长。若他躺下去,只有屈起双膝来。阿伟不常躺下,他对自己的职业形象还是挺在乎的。铁门内,有几幢二十余层的高楼。楼里人家都将废品卖给阿伟。阿伟自然也是有手机的,许多楼里人家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倘那些人家积攒的废品多了,一打他的手机,阿伟转眼便会拎着麻袋和秤出现在那些人家的门口。阿伟和小区里的人们关系处得不错……
前三年,阿伟的业务充满光明,起码,他自己是心满意足的。想想吧,一个年轻农民,在北京这一条很脏很乱的小街上,一旦取得了三平方米那么一小块合法坐守的地方,刨去应缴的管理费,一年竟能有两万多元的收入,还不应该谢天谢地么?所以他总是对北京心怀着几分虔诚的感激,并且总是这么想——如果全中国的大小城市都能有北京这么多照顾穷人的挣钱机会,那么中国的农民就几乎算是熬到了共产主义啦!一个中国农民,不论是哪个省的,即使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侍弄了十几亩地,也未必就能有两万多元的回报啊!而他,几乎就是坐守罢了,这钱怎么说也算挣得容易啊!第二年他的妻子带着儿子也来到北京了,他以每月三百元的便宜价格租下了一间地下室,就在背后的小区里……
那时两口子对于生活都开始心生出有点儿伟大的憧憬来——他们盘算过攒下多少钱便足以推倒农村的旧屋盖新房了,也盘算过攒下多少钱就可以在小街上租下一间门面,经营一种什么小生意了。那有点儿伟大的憧憬需要用两个五年计划来实现。两个五年计划不才十年么?他们都年轻着,有那份耐心。
不料好景不长,今年以来,业务每况愈下,都是金融海啸给闹的。
他每日所收的废报和过期刊物的封面上,几乎随时都能扫视到“金融海啸”四个字。那四个字每每作为黑体标题,有时大得离谱,然而他只当那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似乎,也和每日出现在这条小街上的人们没什么关系。一切摊位上的蔬菜瓜果并没明显地涨价。理发的价格从八元涨到了十元,然而他并没听到什么抱怨之声。但是不久,“金融海啸”竟啸到了他这一行。虽然不曾见“海”,其“啸”却来势汹汹。废品的回收价格都降了一半,而那意味着他们的收入每天、每月、每年便也减少了一半……
某天夜里,妻子轻轻推了他两次。他说:“我没睡着。”躺下以后,他就不曾合过眼睛,而妻子,却是睡着了一阵又醒来的。她已经在两个月前开始做钟点工了,做钟点工不能带着小孩。白天,他们四岁的儿子跟他一起守摊。简直可以说,小小的儿子也开始打工生涯了。
妻子没头没脑地问:“咋办?”但他一听就明白她在问什么。他说:“挺。”妻子沉默一会儿,低声哭了。他摸索到她一只手,握了握,又说:“别哭醒儿子。”儿子不知道有什么金融海啸,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危机正压迫着他们一家三口。儿子挺乐于跟他一块坦然自若守摊的,困了就偎在他怀里睡一觉。第二天,他与妻子统一了意见,妻子当晚将儿子送回老家去了……雨仍在下,丝毫没有停的迹象。菜摊的主人们也都躲到避雨的地方去了,隔街望着各自的菜摊而已。他们成心不罩他们的菜——萝卜、土豆、柿子、黄瓜、各类青菜,被大雨一淋,红的更红,紫的更紫,白的更白,绿的更绿了,正中摊主们的下怀。他们倒是都有点儿感激金融海啸的。“贵?金融海啸了,不涨价格,我们还有活路吗?”——他们每说这一类话,嫌贵的人听他们那么一说,就不好意思讨价还价了。
阿伟羡慕他们,然而并不后悔。毕竟,他所占据的三平方米地面是合法的。二○○九年六千多元的管理费,他在年初如数交了;而他们,城管人员一来到这条小街上,便顷刻作鸟兽散。
雨虽然将菜淋得更新鲜了似的,但街面上流淌着的水却那么污浊,各种各样的垃圾顺流而漂。阿伟却一向以极亲切的眼光来看这一条小街,包括此刻,因为,他视自己那三平方米地面为宝地。在过去的三年多里,他靠它挣了六七万元啊!农村里哪儿有这么宝贵的一小块地啊!
“你手机响了。”——站在铁门旁的保安对他大声说。他赶紧掏出手机。“响了两次了。”“是吗?谢谢,我没听到。”手机里传出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催他到一幢楼里去收废品。他本想说等雨停了再去,听出小伙子很急,张张嘴没那么说……
给他开门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小女子,看样刚迈出大学校门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屋里对着手机大声嚷嚷:“那不行!有规定不能随便裁人!我给公司出了多年的力了,凭什么找个借口就想一脚踢开我?少废话!我不管什么金融海啸不海啸,法庭上见!……”
想必,便是他以为的小伙子。小女子刚将一纸箱塑料瓶放在门外,那男子一步跨到门口,对他大发其火:“你他妈怎么回事儿?拨过你两次手机了!”他愣了愣,低声说:“下雨,没听到。保安告诉我才听到的,对不起。”“你他妈聋了?”他又说:“对不起。”小女子默默将那男子推开,催促他:“快点,快点儿。”他数了数瓶子,忍气吞声地说:“总共七角。”“七角?!”——那男子又冲到了门口,指着他声色俱厉:“多少钱?再说一遍!”“八个小瓶,每个五分,五八四角;三个大瓶,每个一角,三角;四角加三角,七角。信不过我你亲自再数一遍。”“你骗谁你?!当我们没卖过瓶子啊?明明小瓶子一角,大瓶子两角,你怎么按五分收?按一角收?……”“那是去年的价。去年就是我收的……今年,你们也知道的,金融海啸了……”“啸你妈的头啊!你个收破烂儿的,也他妈敢打着金融海啸的幌子呀?你配吗你?!……七角钱!老子宁肯扔了也不卖了!……”那男子气呼呼地跨将出来,捧起纸箱,几步走到公共垃圾桶前,将纸箱扔入。之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返入家门,将门“砰”地关上……
阿伟生气地望着那门。他记得以前也来这一户收过废品,主人并非刚才那一对男女。显然,主人将房子租出去了。为了上门来收废品,他淋得落汤鸡似的。那些瓶子一扔进垃圾桶里,捡它们的权利便属于这幢楼的清洁工了。这是小区里的规定。任何别人捡,等于侵权。侵犯别人权益之事,阿伟是做不来的。尽管,他这会儿将纸箱子从垃圾桶里捧出来,没人会看到。他有点儿想那么做,但也只是一念闪过而已。这幢楼的女清洁工,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他认识她,他俩常在一起聊农村人进城打工的不容易。他俩同病相怜。他觉得他如果照自己那一闪念去做了,未免太可耻。
他也特想踹开门,将那男子也狗血喷头地骂一顿。如果对方敢跟他动手,他才不怕。打就打,都是高矮胖瘦一般般的男人,谁怕谁?却同样是一闪念而已。听了那男子对着手机嚷嚷的话,他不愿和对方一般见识了。
落汤鸡般的阿伟是在十五层楼。电梯迟迟不上来,他等不及,索性下楼梯。外边,雨终于变小。阿伟出现在楼口台阶上时,天空已经有些见晴。他抬头望望天空,郁闷情绪因之稍释。
“挺。”他喃喃自语,不料脚下一滑,从台阶上跌了下去。他站了几次,没站起来……在医院,妻子见他一条腿上了夹板,立刻就哭了。“咋办?”“挺。”“你都这样了,还怎么挺啊……”“世上从来没有一直不过去的事儿……咱们那三平方米宝地得坚守住!不放弃,绝不放弃!哪怕把以前挣的钱再贴进去,也要守住!守住了那三平方米地方,盖新房子就还有希望,供儿子将来上学的费用就不愁!……”这农村年轻人的脸上流下泪来,然而,那话语却说得掷地有声。
“听说,不久这条街要改造了……”“咱不怕。不管怎么改造,城市人家总还是有废品的。咱那地方,是合法的!”
几天以后,阿伟又出现在他的宝地旁。由于一条腿上了夹板,他只能侧身而坐。那样,他上了夹板的腿就可以平放在水泥台上。那是很累的一种坐法。
在小区的广告板上,新贴了一张纸,上写几行字是:
由于金融海啸的影响,废品收购价格全都下降了百分之五十,请大家理解。又由于本人跌断了腿,一段时期内不能上门收购,也请多多原谅!特殊时期,让我们共渡难关,朝前看。希望在前边!……
2009年5月14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