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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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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罪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正望着废墟发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竟是一位白发老人,他长相有些古怪,可却不令人生厌。

“这儿是座公寓。”

“公寓?”

“是啊,说起来,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谁会住在这荒山上啊?”我环视一圈,对这怪老头的话有些难以置信。

“这不是普通的公寓,这是自杀公寓。”老人眯着眼,逆光而立,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第一个故事。

~ 1 ~

我是这栋公寓唯一的住户,也是唯一的管理员。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只叫作“渡”的黑猫。

每天我都会在这里接待一到两位自杀者,记下他们的遗愿,然后分配给他们相应的房间,让他们安心上路。

每个房间都配备着一套完整的自杀工具,供他们选择。自杀者从前门进入,到我的房间登记,领取房卡。如果他中途后悔,就从后门离去。

我只负责登记信息,分配房间。挽留、安慰之举我从来没有做过。只是每次在自杀者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会起身朝着他们的背影说:“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我遇到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也听到过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老人家。

他看着像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虽已全白,但却硬朗地簇在两鬓。他走起路来虽不能说是虎虎生风,但和其他同龄的老人相比,绝对算得上精神矍铄。

我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后便像往常那般,打开登记簿,摊在他面前。老人很是从容,不急不慌地从上衣的口袋里先掏出一副老花镜架在了鼻梁上,然后才伏在桌面上,仔细地看着登记簿上的文字。我将笔推到老人手边,老人抬头,看着我笑了笑。

“真的很贴心啊,之前听别人说起这里,我还犹豫很多事情,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笑了笑,算作回应。

老人拿起笔,不紧不慢地填写着。我不经意间一瞥,看到登记簿上的字迹,不禁心中一惊。眼前的老人年近古稀,笔锋劲道不减当年,一笔行楷,直曲方圆收放有度。若是配以好的文房四宝,绝不逊色于大家之作。眼前的这位老人,恐怕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老人一边低头写着,一边问我:“您这屋子里,东西还算齐全?”

听到这话,我先是一愣,旋即领会。

“房间里工具齐全,您可以随意选择。”

“那,有桑皮纸吗?”

“桑皮纸?”

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来客对自杀工具提出了各种奇怪的要求,但还不至于稀奇,无非是指明要一把心仪已久的刀具,或是药性更强的毒药。倒是这桑皮纸,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看着我皱起了眉,老人大概是领会到了我无意间堆积在五官上的困惑,笑了笑:“没关系,用这桑皮纸上路,现在知道的人应该很少了。”

“那您能跟我说一说吗?”

“要说这桑皮纸,还得给你讲讲,什么叫‘贴加官’。‘贴加官’,是古代的一种刑罚,一般用在对犯人的刑讯逼供上。司刑的官员将预备好的桑皮纸盖在犯人脸上,然后向桑皮纸上喷水雾。桑皮纸一受潮发软,就会立马贴在犯人脸上,司刑的人紧接着就会贴第二张,第三张。要是犯人不交代,就继续贴下去,直到犯人点头愿意交代为止。要是犯人不愿意交代,就会窒息死亡。若是犯人交代,撕下来的桑皮纸,干了以后凹凸分明,就像是戏台上‘贴加官’的面具。这就是‘贴加官’的由来。至于这桑皮纸,就是以桑树片为原料做成的纸,韧而薄,拉力又强,因此,古人选它来做‘贴加官’。”

听老人讲完,我后背一寒。若是他真用这种方式了结自己,也太过惨烈了。

虽是这样想着,但我还是稳了稳心绪,冲着老人笑了笑:“这桑皮纸在市面上应该也不难买到,如果您想好了,我可以马上让人去买,不过,您可能得等一小会儿。”

“如果可以的话,那就太好了。”老人有些激动,搓着双手,“在河东的书画市场应该就能买得到。”

我点点头,在便笺上写道:河东书画市场,一刀桑皮纸,速。

我卷好便笺,敲了敲身后的玻璃,渡敏捷地跨到窗台上,好奇地打量着我身后的老人。我把丝线绑到渡的尾巴上,拍了拍它的脑袋。黑猫会意而走,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你让猫去买?”老人一脸惊讶。

“不,是江婆。渡会去找江婆的。”

老人听罢,笑着摇摇头:“原以为这辈子各种各样的离奇事儿见多了,没想到,临走前,又开了一次眼。”

看着老人一脸轻松,再联想到桑皮纸和“贴加官”,我对眼前这位老人好奇到了极点。

“您稍等片刻,河东不远,应该很快的。”

“嗯,我不急,熬了几十年,这几分钟,还是能忍的。”

我粗粗地浏览了一遍登记簿,老人的信息填得很全面,没有什么问题。合起登记簿后,我便俯下身,从脚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房卡。

想到老人们大都有些对数字的避讳,我开口问他:“房间号,您有特别的要求吗?”

“没有,孩子,我没那么多讲究。况且,我已经够麻烦你了。”

老人装好房卡,倚在椅子上,偌大的房间,两人一时无语。怕是老人也察觉到了这气氛中的不对劲,率先打破了沉默。

“孩子,我猜你大概很好奇,我选择的上路的方式吧。”

“嗯,我在这儿待的年头不短,见的也不算少了,您这……”

老人摇摇头,沉默了一小会儿,开了口:“要说其中的缘由,还得从我二十岁那年讲起。”

~ 2 ~

“一九六九年,我二十岁,在家乡的中学做教员。虽是这样说,但那时学校早就停课‘闹革命’,大家都忙着抓‘反革命’,定‘四类分子’。谁要是能发现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敌特分子,便是头功一件。正是年轻气盛的我,满脑子都是警惕‘走资派’、捍卫革命成果,之前读的孔孟圣贤、忠义孝勇早就烟消云散了。

“我的恩师,也是当时的校长,虽不止一次对我讲,世乱可心不能乱,激流中才更要有宁折不屈的苇草精神。可我当时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他已年迈,眼界陈腐。明明是伟大的人民革命?何来乱世激流。渐渐地,便也疏远他了。

“那年夏天,我从学校返家,路上撞见了他,只见他用麻绳在肩头一前一后,挂着两尊主席石膏像,怀里则抱着厚厚一摞学习文件。想来是应‘革委会’的要求,请两尊主席像,摆放在教员办公室的。鉴于他之前的危言耸听,我便只与他打了个招呼,没有多说。

“行至半路,我突然想到,他拿麻绳吊着主席像,难道不是寓意着要吊死伟大主席吗?这可是赤裸裸的反革命现行。他是我恩师,可如今,就是我亲生父母,也需要我大义灭亲。

“很快,老师以反革命罪被抓,戴了帽子,挨了批斗。可他生来文人傲气,死活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反革命罪行。伴随着局势越发动荡,在许多人都被拉去批斗后,他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学校反革命集团的头头和顽固分子。为了逼老师承认这个莫须有的反革命集团,气急败坏的他们对我老师用了刑,这种刑便是‘贴加官’。”

老人原本佝偻着的身子陡然挺直前倾,定格了几秒,又重重地砸向椅背;搭在腿上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竭力控制着双手的颤抖,或者说,全身的战栗。

见此,我起身,走到他身边,半蹲了下来,试图通过拉近距离,来帮助老人平静下来。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才再一次开了口。

“一九七六年,老师获得平反,从改造监狱里出来。听到这消息后,我高兴得不得了,可高兴归高兴,我还是始终不敢踏进老师家门一步。

“再后来,传来消息,老师病重,并让人捎话给我,让我去一趟他家。

“那一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进老师家门的。想当年,老师的家庭也是书香门第,可如今却是家徒四壁。干瘦的他,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裹着一床辨不清颜色的破棉被,缩在床上。

“老师已经说不出话,可依旧眉眼带笑地看着我,像是看着得意门生那般。我跪在那里,一遍遍地向他磕头。我希望他能下床狠狠骂我一顿,哪怕往死里打我,我都愿意。可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我笑着,就像回到了习字的那些年,他看到我终于写出了令他满意的字。

“这些年,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老师,梦到他教我选墨起笔,梦到他教我临字摹帖;还梦到他被人绑在一张榆木桌上,一张一张地贴上桑皮纸。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桑皮纸了吗?因为我是罪人,我想赎罪。”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年迈的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原本硬挺的头发,此刻竟也软趴趴地伏在老人的头顶。彼时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今也只是位悲恸欲绝的垂暮老人。

~ 3 ~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我从老人的这场噩梦中拉回。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老人双手接过水杯,向我点头道谢后,便又不再开口。坐回对面的我,重新翻开了登记簿,审视着老人写在登记簿上的一笔一划。

“您这笔字,真是好。”

“是吗,没想到你还注意到这些。”老人像是经历了一场恶疾,声音中满是憔悴。

“您那笔行楷,不下苦功怕是练不成的吧?”

想来是说到了老人的心头之好,他眼中有了神采。

“从小我就跟着老师学习书法,这笔行楷还算拿得出手;不过你是无福领略老师的那笔好字了。那才真是笔力谐调,潇洒多姿,不管是用笔章法,还是点画布局,当不输现今任何一位书法大家。”

“我是没有眼福,不能欣赏到老先生的墨宝了。”话音还没落,我便后悔了。想来这话定是又一次刺痛了老人,他眼神中刚恢复过来的神采,又是一片尘埃。

~ 4 ~

窗外似乎传来了渡的叫声,想来江婆要到了。怕是老人也期待已久,他整了整上衣,坐直了身子,又一次看着我笑了。

“谢谢你,孩子。其实我早该死了。可是那时候上有老下有小,我一死了之倒是解脱,但家人的生活又该怎么办?我这辈子错事做得太多,不能再拖累家人,索性苟活了几年。如今到了这了无牵挂的年龄,也该轮到我去老师膝下报恩了。”

“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我鼓起了勇气,望着老人。

“问吧,孩子。”

“老先生离世前,没有留下什么吗?”

老人一怔,想来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

“那时候老师已经说不出话,只给我留下两个字。”

“两个字?”

“对。当时老师家里,别说笔墨了,连张干净的纸都没有。老师弥留之际,在我的手上写了两个字。”

“您能告诉我,是哪两个字吗?”

“止醉,止步的止,醉人的醉。”

“止醉?”我小声地重复道。

“年轻的时候胡闹,总想着自己也能有个字号,像古人那般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老师那时总说我不够格,可没想到,临终前还是遂了我的心愿。”

门外传来“咔嗒”一声,渡伸着胖爪子,推进盛着桑皮纸的竹篮子。我拿过竹篮,取出桑皮纸,摸着果然手感柔韧。纸张微微发黄,握在手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特殊质感。

老人撑着椅背,颤颤巍巍地站起,从我的手中接过桑皮纸。“时候到了。”老人朝我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容里掺杂了太多我看不透的情感。

“出门左拐,就是楼梯间。”

老人朝我点了点头。

“谢谢你,孩子。”

在老人转身出门的时候,我脱口道:“您等一下。”

老人扭头,疑惑地看着我。“您还没有跟我讲,为什么您老师要给您留‘止醉’二字呢?”

老人又是一愣。

“大概老师是想让我以后多些清醒,少些糊涂,不醉于乱流,不困于污淖。”

“那您有没有想过,或许,止醉亦是止罪。不管是这个莫须有的罪行,还是您背负在心的心罪,都早该结束了。”

话音落在半空,等待着被别人接起。老人看了看我,却没有再开口。

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站起身,朝着老人离去的方向,按例说了声:“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 5 ~

“那后来呢?”

天色已暗,山上起了风,我缩着脖子,急不可耐地问着。

“后来,那老人就走了。”

“走了?他是自杀了吗?”

老人冲我一笑,摇了摇头:“年轻人,我也要走了。你看,这山上又起风了。”

“老先生,可您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这儿的故事,是讲不完的。”

眼看着老人转身要离开,我有些无赖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您的住址是什么,我可以去找您听发生在这自杀公寓里的故事吗?如果不方便,给您写信也行。”

老人笑着抽出了胳膊,拍了拍我的肩膀,晃着身子下了山。

“年轻人,我就住在这自杀公寓里啊。”

~ 6 ~

回家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信封和邮票。一个古怪的老头和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这些都足以吸引我,暂且抛开一切,去寻根问底。于是,寄给自杀公寓的第一封信就这样开始了。

信的内容如下。

老先生:

您好,我是那日在自杀公寓听您讲故事的年轻人。

我与自杀公寓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我那日怎会随便走,就寻到了自杀公寓的废墟,又怎么会偶然间遇到您,并听到了关于自杀公寓的第一个故事?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可以送到您的手中,但我依旧要为此做出努力。

我在这里,恳求您,告诉我那位老人究竟做出了什么选择,告诉我更多有关自杀公寓的故事。我想知道这些,并非全部是好奇心在作祟,而是我也遇到了很多让我感到困惑的问题。您的故事让我发自内心地动容。我也想从您的故事中获得启发,来告诉自己应该做何选择。

您是我至今想无条件信任的一个人,我说不清是为什么,甚至连我也很奇怪。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将自己的故事与您分享。

我的地址是青奈里院三栋,期待您的回信。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不知道以何种身份写下落款,索性跳过这一步,只是在信封上小心翼翼地尽量描述清楚自杀公寓的位置,并在心中祈祷,但愿派信员能幸运地找到那片废墟,并遇到老人。

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日的奇遇是不是梦?路过邮局,我甚至还想偷偷溜进去,将自己写的那封信找出来撕掉,以免落到旁人手中,遭人笑话。

直到今日,收到这封信时,我才庆幸那日的鬼使神差。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机缘。

守护

窗外的阳光,看起来很温柔。拆开信封,捏着厚厚的一沓信纸,我格外地感动和欣喜。

信的内容很长,我粗略浏览了一遍,大概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老人给我的回复,另一部分则是老人凭着记忆写下的三个故事。

老人的回复如下。

孩子:

你好,收到你的来信,我真的很惊讶。特别是看到你说,你也有很多和自杀公寓的客人相似的困惑,并对我有无条件的信任感时,竟让我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

打开尘封很久的记忆,它们像洪水一般,肆无忌惮地涌出来。我足足花了近半月的时间,来梳理这些大大小小的故事。这一次想与你分享三个发生在自杀公寓里,关乎选择的故事。其实,这样讲是不贴切的,来到自杀公寓里的人都在面临着选择。不过,还是希望这三个故事能帮助你解决你的问题。

我老了,记忆力大不如从前,若是故事中有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还请你见谅。

至于第一个故事中,老人究竟去了哪儿,我想这并不重要。来到自杀公寓里的人,他们选择的结果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在绝望之中,还能收获别人带有尊重的聆听。

最后,真诚地希望你能从这些故事中获得一些启发,做出最为正确而无憾的选择。同时,也期待有朝一日,你也可以与我分享你的故事。

自杀公寓管理员

我逐字逐句读了两遍,方才放下,起身泡了杯浓茶后,迫不及待地抽出了另一部分信纸。

信纸被贴心地标好了编号,一共三个故事。每个故事的开头,老人都有标注,或是寥寥几字,或是一个短句。

第一个故事的开头,老人标注着:这是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

~ 1 ~

难挨的寒冬结束后,太阳像是一夜间脱胎换骨,终日刺眼,这可把渡高兴坏了。它整日趴在窗台上,感受着窗外草木的蠢蠢欲动,尾巴还一摇一晃,让我看着忍不住失了神。回过神后才发现,对面早已坐了一位男人。

男人冲着我点点头,他的个子不算高,但衣服很是干净。不过他的脸色看着差些,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看猫看得出神,没有听到敲门声,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男人说着,目光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渡的身上,眼里突然有了神采。

“它叫渡。”见状,我向男人介绍着。

许是听到有人叫它,渡懒懒地晃了下尾巴,从窗台跃到桌面上,一边转圈,一边盯着对面的这位客人。

“猫这种动物给人以安全感,如果家里有一只猫,会显得大不一样。”男人试着向渡探出手去,却被渡的猫爪拍了下去。“不过我和猫无缘,若不是因为买猫,也不会到这般地步。”

渡无意间瞥到男人手上的文身,顿时来了兴趣,一改高冷的模样,慢慢凑了过去。男人有些惊喜,顺势又把手递了过去,一来一回,渡像是卸下了男人的铠甲,让他展现最为柔软的一部分。

“看您也是爱猫之人,自己没有一只吗?”

“本来是可以有的。”男人试着将手圈在渡的肚皮上,“但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儿,就是起了养猫的念头。”男人说完,不再吭声,只是小心地搔着渡。

当渡慢慢打起呼噜时,男人方才抬头。迎着窗外的日光,他像猫一般,眯起了眼睛。

~ 2 ~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不去买猫,我们是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我依旧会是那个捧红无数人的金牌经纪人,而他也依旧是当下最有潜力的演员。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出道,没有资源更没有名气,但气质干净、落落大方。在这个圈子里,资源多的人大把,名气响的人也不少,可像他这般清爽干净的男生,真的很少见。我当下决定,他会成为我接下来力捧的对象。

“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让我失望。很快,他成为娱乐圈的一匹黑马,不仅演技得到认可,待人接物的谦卑和周全也让他在这个圈子中混得风生水起。越来越多的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特别是由他主演的电影获奖后,媒体更是对他的演技和人品给予很高评价。但当闪光灯齐齐对准颁奖台下面时,却迎来了一片哗然。不知何时,他已提前退场,只留下贴着他的名牌,空无一人的座位。

“媒体的见风使舵是可怕的。一夜之间,关于他爱耍大牌、蔑视奖项的谣言四起。而彼时的他却看得云淡风轻,对他而言,经纪人突遇车祸受伤,是他缺席不得的大事。

“当从身边人口中得知我因车祸被送往医院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便赶到了我身旁。

“醒来后的我,对他的任性懊恼不已,可他看到我的康复,却欢呼雀跃。

“我责备他,错过一场颁奖礼,会错过与多少前辈混脸熟的机会。他回应我,错过一场颁奖礼,比起错过我,他更愿意选前者。

“我原本以为,我对他的心意,大抵会一辈子藏在心里。可没想到,两情相悦,能这般动人。身体恢复后,我们便悄悄地住在了一起。每天努力地躲过镜头,躲过身边所有人。自欺欺人地过着早已不同往常那般的日子。

“时间久了,我开始变得贪心,贪心到想和他共同拥有一件东西,一件称得上是生命交集的产物。由于他的身份和事业,领养孩子必然是不可行的。所以想了很久后,我提议养一只猫,让猫作为我们孩子一般的存在。

“可我没想到的是,猫舍里我们情不自禁的一次拥抱,竟被狗仔的镜头捕捉得那般迅速。原本我们欢天喜地,在收到铺天盖地的质疑和议论之后,变得惶恐不安。

“八卦的爆料,与他之前带给公众的形象大相径庭。一次简单的拥抱,被冠以激吻、摸身等不堪入目的词汇;一场简单的爱情,被包装成靠黑幕上位那般狡诈的交易。我第一次见识到人言可畏。而事实对他更是残酷,他多年的努力竟被一纸荒唐言彻底推翻。那种如影随形的无力感,让他每一次的解释都变得格外苦涩。

“但是这场风波很快便有了反转。不过,这一次的反转,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他。

“关于阴谋论的一封长信,一夜之间,被寄到了大大小小的媒体手中。信中详细介绍了我是如何伺机接近他,又是如何自导自演了这场闹剧。事情的动机也被解释得格外合理而又露骨,不过是他的星途挡了别人的路。

“消息一出,长矛短剑直冲我而来。他迎着一路谩骂,声嘶力竭地替我辩解,却从未对我怀疑。

“他的前途,他的梦想,竟是以此种方式,系于我一身。

“早知如此,我对他的心意,宁愿落尘一辈子。”

~ 3 ~

故事至此,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男人不再开口,指尖轻柔地在渡的肚皮上打着圈儿,像是画出了一圈圈的涟漪,荡着情愫越散越远。

“我走后,还劳烦您按照我留下的地址,将这几封信发出去。”

男人从渡的身下小心地抽出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

“是通知亲友吗?”

“通知媒体。然后这一切才都会顺其自然。”许是看到我有些困惑,男人补充说道:“经纪人怀疚自杀,男演员无辜受牵连,只有这样,才能把他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打出一手好的同情牌,帮助他涨上一番人气。”

“难道,之前那封信,是您自己写的?”

“我在这一行待了那么久,太清楚什么是他们想看到的戏码。这是解决这个困局最好的办法。他是个前途无量的演员,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赌上他的梦想。只有我死了,这件事情才会尘埃落定,死无对证。只有我死了,他才会彻底死心,相信这一切阴谋都是成立的。所以,今天便是这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 4 ~

窝在桌上的渡终于睡醒,在男人的手背上蹭了蹭后,跃下了桌面。

“您手背上的文身图案很别致。”

“这是古希腊语,译为底比斯圣队。”

“底比斯圣队?”

“对,你没有听说过底比斯圣队吗?”

“这个,我还真不是很清楚。”

“底比斯圣队是古雅典联军中战斗力最为强悍的一支部队。这支部队最大的特点是,所有的士兵都是一对对的同性恋人。当两军对垒,进行殊死搏斗时,底比斯圣队的战士们,都会以命相搏,谁都不会轻易言败。因为他们不仅要捍卫身后的家国,也要保护身旁的恋人。因此它的战斗力,在整个雅典联军中,都是极强的。”

“为了保护恋人,谁都不会轻易言败。”我翻着登记簿,重复着男人口中的这句话:“那您这算是什么?”

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后,低下头,用手轻轻摩挲着那片文身。

“底比斯圣队宣誓忠于爱情和友谊,在交战前会在神圣的‘伊阿摩斯之墓’前起誓。所以在交战的过程中,底比斯圣队的战士能为保护自己的恋人不惜献出生命,相互守护。”

说完,沉默了半晌,男人喃喃自语:“这是守护。”

“可这却不是他想要的守护。恕我直言,您的保护,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逃避。他能迎一路谩骂为您辩解,您为什么不能冒人言可畏,为你、为你们去争取更多?”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没有等来男人的回答。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填好登记簿,转身上了楼。渡要跟着上去,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拦它。窗外日头正好,渡大概会陪着他,一起看看这窗外的生机盎然。

天色沉下来的时候,渡拖着肥肥胖胖的身子下了楼。看到我后,它一言不发,就跃上了窗台。目送着男人的背影,在下山的小路上。

“他要回家了?”

渡看了看我,摆了摆尾巴。

“这才是底比斯战士,对吗?”

话音落地,如土。这被春日暖了一天的大地中,无数可能,正破壳而出。

~ 5 ~

读完第一个故事后,我没有紧接着读第二个故事,而是抽出了信纸,打算一边读信,一边给老人回信。这样,便能在第一时间记录下自己的所思所想。于是,第二封写给自杀公寓的信就这样开始了。

老先生:

您好,收到您的来信,真是感到不可思议。

我一度以为,那日的偶遇,只是自己的一阵臆想。很高兴我还是坚持己见,寄出那第一封信。也由衷地感谢您,能如此详细地讲述这些迷人的故事。

来信中的第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我已读完,心中久难平复。一方面,我羡慕他二人那份相知相守的爱情;另一方面,又为他们所处的境地感到担心。与众不同从来都不是一件值得骄傲,或者说一件可以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吧。您一定也深有感触,因为我觉得,您身上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

写到这里,我放下笔,起身重新续了一杯茶。书桌上的光影正在渐次撤离阵地,窗外阳光看着依旧温暖,但寒意却已渗过了窗子。

浴火爱人

第二个故事,老人的标注是:所有不为人知的情义,都值得被尊重。

~ 1 ~

门被轻轻地推开后,再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我起身拉开房门,门外是一位坐着轮椅、看着有些痴傻的老人。

难道是他敲的门?

我向外探着身子,门外的一片阴影里,闪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老人的胸口一起一伏,鬓角两处的头发汗津津地贴在耳边,藕粉色的针织衫不合体地箍在她身上,两只手像枯枝一般,不安地在身前绞着。虽是这样,可细看老人五官,也能猜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女人。

旁边轮椅上的另一位老人,则穿着干净的白色汗衫,脚蹬一双像是手工纳的黑色布鞋。虽说看着痴傻,可脸上身上收拾得很是干净。轮椅上容易磨着蹭着他的地方,都用蓝白相间的格子布小心地包了起来。

我冲着老人笑了笑,倒了杯水放在了她的面前。老人很拘谨地扶着桌子坐下,像是生怕弄脏椅子似的,只蹭坐在椅子前面一点点的地方。虽说已经歇了一阵,可老人还是一脸倦相,嘴唇发白。

的确,于她而言,把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推上山着实是件费力的事情。

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我定了定神,开了口:“您二位是要一起?”

“对,一起,要一起的。”

“这是您老伴?”

“不,不是,他是……”

看着老人心神不定的样子,我把原本要推过去的登记簿按在了自己手下。轮椅上的老人呆呆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像是失去耐心的孩子一般,把头撇向一边。

“您确定,这位老先生愿意和您一起自杀吗?”

老人看了看我,不再说话,低着头,把水杯举到了嘴边。可她愣了一下,又把水杯放在了桌子上。耳边灰色的碎发飘了下来,抚着老人脸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像是蜻蜓点水般,戏弄岁月。

日头西斜,天际处大朵的云,集聚着力量,酝酿一场迟到的春雨。

~ 2 ~

“我活不久了。”

半晌,老人幽幽地开了口。伸出关节变形的右手,颤颤巍巍地撩起了裹在身上的针织衫。粉嫩的颜色下,竟是一个个令人心惊的鼓包。

“说难听些,保不准哪天就栽倒爬不起来了。大夫也说,我这癌已经扩散了,治不了的。我怕自己这一走,苦了他。索性就一起上路吧。”

老人把碎发挽到耳后,冲我笑了笑,像是正在讲着旁人的故事。

“那,这位先生呢?他是您的……”我盯着眼前的老人,小心地问着。

周围的气氛温和而安静,却如此刻天际处的暗云,不动声色地集聚着,稍一撕裂,怕就会让这曾经历过岁月淬炼的情绪喷薄而出。

“他不会怪我的,他懂我。”

老人低声念叨着,眼神落在轮椅上的人身上。老先生还是一脸痴傻,空洞的眼神飘忽不定,猛地撞上老人的眼神后,便定在她的身上,不离片刻。

老人迎着目光,寻着埋进记忆里的一些尘埃。她再开口时,宛如说给自己听一般,不疾不徐。

~ 3 ~

他叫许志武。

第一次和他见面,就是在营口的大戏台院里。他刚搬来没几天,托关系,给他老婆买了辆自行车,永久牌的。那会儿这是多稀罕的物件儿啊,大院里的人都围着看,我也是。

许志武的老婆胆子小,试了好几下,也不敢跨上去。我这人性子急,就在一边嘟囔了几句。话声不偏不倚,落在了他耳朵里。他径直把车子推到了我面前,笑着和我讲:“你跨一个,给我媳妇做个示范。”

这话音还没落,周围的人就吵吵开了。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把许志武的媳妇拉到一边,咬起耳朵。没一会儿的工夫,他媳妇就沉着脸,锁了车子,拽着许志武往回走。

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们说了啥,无外乎是:破鞋、身子脏、贱坯子,这些我早听得耳朵起了茧。我早知道,许志武一家也会像这大院里的其他人一样,在我面前高贵起来。

~ 4 ~

我叫白淑萍。

我娘不争气,毁了自己不够,还毁了我。她给我找了那么一个,吃喝嫖赌,样样都不落下的爹。我十九岁那年,他欠了一屁股债逃了,留下我和我娘。要债的扑了个空,抓着我寻思了半天后,眉开眼笑。是啊,花苞朵儿似的姑娘,身上哪一处不是钱?

我被迫当了三年的站街女,替我爹还清了债。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回不去了。我也想找个好人家过日子,但我明明是被逼无奈、为父还债,却生生被说成了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我索性死了这心,这辈子只守着自己过活。

刚搬进大院时,大家对我还有张热乎脸,更有热心肠的,要张罗着给我说对象。可没过多久,不知道哪里传出了话,一夜之间,周围人的脸上就都挂了霜。女人们在背后议论我,对我摸过的东西、坐过的地方避之唯恐不及。男人们更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嘴上骂着粗俗的话,眼睛却还在你身上乱瞟,被我骂回去后竟还振振有词:一个卖了三年的烂货怕被看?

这冷言冷语,其实不怕。怕的,是人心凉得这么快,这么透。

但许志武和他们不一样,虽然每次他和我说过话后,家里都会传来他媳妇的骂声,可至少他还是把我当个人看。

迎头碰面的时候,他会像邻里那样,打声招呼。家里水管冻裂了,我急得拿被子压水,听到动静,他拎着扳手就来我家修理。我娘去世的那年,大院上上下下住了几十号人,没一人搭把手帮个忙,只有他帮我入殓抬棺。

他媳妇骂我是狐狸精,勾了她男人的魂。许志武把他骂骂咧咧的媳妇推进了屋,可门外的我,多希望这话是真的。

没有非分之想是假的,可有的,也只是非分之想。

~ 5 ~

转眼入冬。那一年的冬天,营口出奇的冷,尤其是那一晚。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么冷的天,为什么会燃起那么烈的火。

大院西头的火势,顺着夜风,张牙舞爪地掠尽家家户户堆在门外的煤坯;眨眼的工夫,就烧到了东头。大戏台院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戏台:人们惊慌失措,衣不遮体、披头散发地从家里冲了出来。也有手脚麻利的,竟还能折返一趟,把家里值钱的家什抢出来。

而我那一晚正来月事,疼得连床都下不去。恍惚间反应过来后,大火已顺着窗子爬了进来,烟气腾腾。我想挺好的,都说凤凰是浴火重生,我这辈子终于也能了结得干干净净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再醒来的时候,我还是我,终究没做成凤凰。房梁砸在了抱着我往外冲的许志武头上,许志武也没做成英雄。

被砸傻后的许志武,不认人,没知觉。大夫说他活下来就是奇迹。可奇迹归奇迹,日子还是日子。打那以后,他媳妇再没露过面,只托人捎来了一句话:你要救她的命,就让她伺候你下半辈子吧。

大夫说许志武得多晒太阳,对他身体好,所以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推他去营口高地上。那里的太阳没遮没挡,能把人的影子照成个小黑点。傻了的许志武,除了哼哼,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我坐在石头上陪着他晒太阳,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他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别把旁人的话放在心上,过好你自己的安生日子就行了。”

“我娘当年为了养活我们哥仨,也干过糊涂事。可我不怪我娘,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哪个女人会选这条道。”

“我媳妇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看她骂你,但心里肯定也是同情你的。到时候过年,你一人也别开伙了,上我家吃饺子。”

“你别再推三阻四,我帮你不为别的,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娘,知道你女人家不易。邻里街坊,是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淑萍,淑萍……”

每次一想到这儿,我就好像真能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可等我慌慌起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嘴里念叨着的,一直都是他媳妇的名字。

~ 6 ~

老人揉了揉眼睛,没揉出眼泪,却抹出一脸的苦笑。她扯着自己的衣服,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有一阵许志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媳妇的名字,怎么哄都没用。后来我就想出了个主意,去买和他媳妇的衣服差不多的衣服套在身上。你别说,只要穿上这几件衣服,他就特别乖。”

轮椅上的许志武像是听明白了我们在议论他似的,朝着老人眨了眨眼,又痴痴地把目光转向窗外,嘴唇一开一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身边的老人伸出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

“这辈子,他最爱的人抛弃了他,你总不能,让最爱他的人也扔下他不管吧。”

我翻开登记簿,推到了老人面前。老人低头端详了一会儿,没抬头,摆起一头花白的脑袋。

“不写了,就权当四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已经烧死我俩了。”

“那您没有什么遗愿吗?”

“没,没有。把我俩埋到一起,他是个傻子,不葬到一起,我怕他害怕。”

“您,确定,要一起吗?”

老人不再说话,眉眼间的皱纹像盈满了水般,不再干涸,异常柔软。

“一情抵一情,那年大院里他予我的恩情,抵得上我这辈子耗在他身上的情义。他心里有没有我,不妨事。我心里有他,就够了。这一世假扮了半生他的爱人,转世轮回的时候,盼着他能牵起我的手,让我做他一回他堂堂正正的爱人。”

声音苍老而又疲惫,却异常坚定,像那营口高地的日头,炙热灼人。

我帮老人把轮椅上的许志武推到了房间,缓缓关上了门。薄薄一扇门,片刻后,就会隔开阴阳两界。屋里的声音微弱而清晰,止不住地跳入人的耳朵里,像是不断扔入湖心的碎石,涟漪未散,便又荡出了一圈又一圈。

~ 7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再没有声音传出。心中的那湾浅湖,却涌起了大浪,耳朵里传来阵阵轰鸣。再次推开房间门,两位老人并排坐着,面向窗外。

白淑萍一块红布盖头,许志武胸前的红色绢花还在微微打战。花下,两人十指紧扣,白淑萍一双已宛如枯枝的手,被许志武如同心爱之物似的攥在手心。被我惊醒的许志武,身子打战,痴痴傻傻地看着身边再也醒不过来的老人,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起一个陌生的名字。

桌上,一张便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累了,可不忍让他陪着。

窗外,春雨声起,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留下长长的水痕,宛如泪痕。

那一夜,久不做梦的我,竟梦到白淑萍一袭红装,身旁伴着一脸憨相的许志武,笑靥如花。

“这次是名副其实的妻子了?”

“这次是了。”

“这一世好好过日子吧,没有凉薄人心,没有冲天大火,世间只有你二人。”

白淑萍没有说话,只红着脸哧哧笑了出来。抬手轻轻挽起耳边的碎发,那少女模样是说不出的娇憨可爱。许志武在一旁,安安静静地把她拥在怀里,“淑萍淑萍”一声声地唤着。

~ 8 ~

第二日,彻夜春雨,洗得天空万里碧蓝。

许志武也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不知走前念的是谁的名字。从此之后,营口的红日下,再没了白发苍苍的白淑萍和许志武,只有这荒山上的一座合葬墓。

墓前新土气息清新,风声呜咽,诉说着上一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思。

我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才发现茶水早已凉透,入口是说不出的茶涩味。整理好第二个故事后,我拾起了笔,另起一段,写着:

读完第二个故事,我一直在想,白淑萍给予许志武的感情,含蓄而隐忍,只在生命尽头,才爆发得淋漓尽致。那许志武给予白淑萍的感情呢?怕只是儿时对母亲留有的亏欠吧。这一点白淑萍不会不知。也正是这一点,将白淑萍的感情压抑到隐忍的地步。我想,这也才是她一生悲剧中,最让人不能释怀的一点。

但白淑萍还是幸福的,至少在凉薄人心和冲天大火中,有一个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给予了她充满热度的希望。这一点,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

不管有没有来生,我和您一样,企盼着那座合葬墓里的人,能像您梦中这般美好。

不断地斟酌、修改,写完这些,天色竟已暗了下来。西边的大片暖色退至地平线,不均匀的藏青色深深浅浅地洒在天幕之上。

天书难寻

寒意更重了,我扯过毯子,盖在腿上,抽出了第三个故事。

第三个故事,老人标注着:天书的存在,让人无力。

~ 1 ~

“您相信天书的存在吗?”

“天书?”

“是,天书。”

窗外天色阴沉,热得有些发闷。春风任性,不知躲在哪里犯着春困。

坐在对面的男人,紧皱着眉头。长发,蓄着胡须。说话时,他喜欢绞着双手,死死盯着你的眼睛,像是要把你看穿一般。

我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口,男人便起身,不客气地推开了窗户,惊得渡跃到了我的脚下。

“屋里太闷,我想透透气。”

“最近天气一直都闷,多些雨水就好了。”

男人不吭声,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当作回应。他在屋里踱了几圈后,问道:“一会儿我就在这个房间自杀?”

“哦,不是的。请您先登记一下,然后我会分配给您房间,在楼上。”

“登记些什么?”

“个人信息,包括您的遗愿,或是需要联系的亲友。”

“不需要,能直接上楼吗?”

“这恐怕不行。”

男人转了几圈,重重地砸在了椅子上。

“留下信息又有什么用?若无人能懂我的心意,那就又是一部天书。”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起身,给男人倒了一杯水。氤氲的水汽,在杯口摇摇晃晃,我脱口而出:“起风了。”

窗外果然传来丝丝凉意,屋里的空气流动了起来,拂身而过,像是带走什么一般,竟觉得轻松。想来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我一人,坐下来的男人,也松弛了下来,靠在了椅背上。

“我曾经的梦想,就是破译一部天书,但事实却是,我亲手创造了一部天书。”

伴着低沉的风声,男人的讲述将我带到了隐藏着罗萨天书秘密的深山中。

~ 2 ~

罗萨教是一个充满神秘和传说的宗教,相传他们在后汉便已产生。世世代代的罗萨女巫,掌握着天地运作的规律和万物的奥秘。他们用独有的象形文字,在陡峭的石壁上留下关于罗萨教的记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书。这种带有未知色彩的事物,一旦接触,你便很难再不受到它的影响。我受身边朋友的影响,了解到罗萨教。毕业后,我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了一支业余的天书考古队,进军大雾弥漫的汤峪峡谷,寻找传说中失落已久的罗萨文明。

寻找天书是艰难的,尤其是我们这种业余队伍。在深山里跋涉五个昼夜后,队里的女孩子就都有些吃不消了。一想到罗萨教本就是历史传说,虽有所谓的证据,但并不具有可信度,大家便都萌生了退意。然而命运总是捉弄人,转折点出现在我们准备撤出深山的前一夜。

由于连绵不断的雨水,山路格外难行,长满青苔的石头更是接二连三地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行至半途,六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狼狈不堪,但好在并无大碍。

然而,意外突然发生,在第二个峭壁转弯处,同行的一位女孩,因为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摔了下去。虽然被相连的安全绳牢牢拉住,但怎么在极为狭窄的小路上把她拉上来,成了难题。

正在我们焦头烂额的时候,挂在峭壁上的女孩,突然大声喊着:“天书!这是天书!这里有天书!”

虽然半信半疑,但听着女孩兴奋的喊声,大家都动了心。恰逢向导也提议,将安全绳固定在峭壁上,然后逐个滑下,或许还能找到更易行走的小路。

于是,我们五人在向导的指挥下,齐齐滑到峭壁半腰。果然,看到了一个纵深五米左右的山洞。临近洞口的峭壁上,刻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的确与我们在翻阅的资料中所看到的罗萨天书相似。

大家一扫连日来的颓丧,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借助工具,滑进洞内。大家都掏出包内的相机,手忙脚乱地拍着。

或许是罗萨女巫保佑,返程的路上,我们格外顺利,再没有意外出现,甚至还比预计提前一天告别了瘴气弥漫的峡谷,回到了充满人间烟火的城市中。

~ 3 ~

看着由我们自己发现、收集的罗萨天书,铺满整整一床。我便向其他五人提议,关于此行发现的有关罗萨天书的秘密,谁也不能说出去。原因很简单,当时年少轻狂,我,或者说我们,都想成为破译罗萨天书的第一人。

但是,事与愿违。当我们还沉浸在发现罗萨天书的自满中不知所以时,另外一支更具专业性的考古队也紧随我们,发现了隐藏在汤峪峡谷中有关罗萨天书的秘密。

与之相比,我们拍摄的资料,无论从完整性,还是专业度上,都与之相差千里。所以,在更为先进的技术和更为雄厚的财力支持下,罗萨天书的破译工作理所当然地被别人抢占先机。而我们作为罗萨天书的首批发现者,不但无人知晓,更无人问津。

至此,少年英雄梦方醒。迫于生计,我开始像其他人一样,穿梭于汹涌的毕业求职大潮中。同时,我也与之前的朋友达成默契,对与罗萨天书有关的一切,闭口不谈。毕竟,那是大家胸口的痛。

白驹过隙,五年后大学同学首次聚会,大家都在感慨,命运像是转盘般,将之前的同窗挚友,甩到天南海北。再见面时,都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从前我们喜欢谈诗谈歌谈理想,现在我们坐在一起,却都只剩下疲于奔命的满腹牢骚。

酒喝多了,话自然便多了。不知不觉,有关汤峪峡谷的那次毕业旅行,开始断断续续出现在我们的谈话中。那位曾命悬一线的女生,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喝得两腮泛红,抓着我的胳膊认真地说:“感谢那次的汤峪之行,更感谢罗萨文化。”

我打趣道:“是大难不死,迎来了后福?”

女生笑得百媚千娇:“若不是那次对罗萨天书的惊人发现,我们怎么会拿到如此高的酬劳?”

酒桌上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清醒了些,唯独靠着我的这位女生喋喋不休。身旁的朋友下意识地拽她,女生却一把甩开,借着酒意继续说着。

“为了发现天书,我们险些连命都没了,凭什么要听他一人的话,藏着不说。这说出来就是一大笔钱。你看看你们,哪一个混得不比他强?”

原来,年少轻狂只是我一人的轻狂。志同道合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从汤峪峡谷回来后,虽然他们几人嘴上答应我要保守罗萨天书的秘密,但早已背着我,将资料传给了外界。

~ 4 ~

男人的讲述戛然而止。春风吹散阴沉,窗外日光下是一片红火,可屋里男人的声音却格外疲惫和孤单。

“罗萨天书破译出来的结果很惊人。准确地讲,它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不可解的天书。”男人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声音低沉,目光逼人,“专家们通过对罗萨文化的追根溯源,证实了一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罗萨文化其实是萨满文化的一个分支。所谓的天书,并没有传说的那般神奇,只不过是罗萨女巫在进行占卜时进行的一种招魂祭鬼的仪式。换言之,罗萨天书并不存在。于旁人而言,我对罗萨天书的痴迷是一部天书。旁人将现实的利益放在破译远古文字的成就之上,这想法于我,也是一部天书。什么是天书?人不知我,我不知人,就是天书。”

“可如果能表达清楚,”我躲过男人的视线,低下头,随意翻动着手底下的登记簿,“就应该不会成为天书了吧。”

“表达清楚?”男人的声音陡然提高,“表达在心。天书放在心中,怎么表达清楚?”男人说的话越发晦涩,我便不再开口。沉默半晌后,男人开始自顾自地讲话。

“当时,我虽然闭口不谈罗萨天书,但仍密切关注着破译它的进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那支考古队中唯一的一名古文字学家,竟是我女友的父亲。而女友,是除我们几人之外,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的局外人。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将秘密的泄露,与她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的我,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她的声名赫赫的父亲,而是支持痴人说梦的我。她的任何解释和反驳,在我眼里都是她巧舌如簧。大吵几天后,女友在分手那天的雨夜里心力交瘁,一时恍惚,驾车撞上了对面冲来的货车……”

男人静了下来,长发和胡须都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彼时少年寻梦天涯的放荡不羁,此时竟荡然无存。徒留下记忆里那场不曾停下的雨,伴着尖锐的摩擦声、哭喊声、雨声和风声,一遍遍地涌上心头,徘徊不散。而那双曾经搜寻天书的眼睛里,如今盛满的也只是显而易见的悔恨。

“所以我要去找到她,说出这句拖欠五年之久的对不起。不然,这事终将成为我和她之间永久的天书。”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最后,我只看得到男人的嘴唇翕动,却始终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人不知我,我不知人,又一部天书。

~ 5 ~

“请您根据提示,填写信息。”犹豫了一会儿,我将登记簿推到男人面前,看着他木讷地接过笔,摇晃了几下后,又呆呆地放下。最后,登记簿上还是一片空白。他逃也似的接过房卡后,转身冲上了楼。

风停,屋里空气又如凝滞一般,不再流动。我怏怏起身,关上窗户,耳畔经久不散的,是男人口中低吟的那一遍遍的“天书”。

第二日,天色放晴,万里无云。我看着男人的遗愿,默默企盼着真能如他所愿。

他的遗愿是:你知我心,我知你情,再无天书。

~ 6 ~

盖在腿上的毯子,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窗外天色彻底暗了,无星无光。青奈里昏黄的路灯,无力地呼应着暗夜。

我将书桌上的灯光调亮了一些后,铺开了信纸。

正如您所说,天书的存在也让我感到深深的无力。虽然替故事中的男人惋惜,但却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说服他。

您在故事开头的标注,我都注意到。感谢您的贴心,让我在故事开始,便已对其抱有极大的好奇。我还记得您在来信中写道,所有故事的结果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在绝望之中,还能收获别人带着尊重的聆听。现在,我确实感受到了这份聆听对于他们的意义。不管遭遇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在诉说中,他们都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这一点可真是让人羡慕。

自杀公寓发生过那么多故事,您每天一定很辛苦,难道没有其他人帮您吗?如果那时您认识我,我一定会十分乐意效劳。

想必您一定看得出来,我的回信写得断断续续。的确,我是一边读您的故事,一边写信给您。只有这样,我才能第一时间,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与您分享。不过,在读完第三个故事后,我对自己这样的做法也开始怀疑。因为即便如此,有些感受依旧不能毫无保留地传达给您。

最后,再次感谢您的来信。并且,我热切地期待着您的下一次来信。您要知道,自杀公寓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我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我甚至会猜测,如果我是公寓的管理员,是否也会像您一般,说出同样的话,做出同样的事呢?

拜托您务必回信。还是相同的地址,青奈里院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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