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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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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生活

很快我便收到老人的第二封回信。信封捏着依旧厚实,想必里面塞着的又是厚厚一摞信纸。

我胡乱地将堆叠在桌子上的草稿和杂志收起来,关掉广播。确定除了窗外一只黑白相间的鸟不停地叽叽喳喳外,没什么还会打扰到我。之后,我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

信封里的信纸依旧被分成了两部分,像上次一样。我抽出第一部分,信的内容如下。

孩子:

你好,很开心你能如此认真而又细致地和我分享你读完故事后的所思所想。

虽然我与你并不相熟,但从你的来信中,我却总能感觉到你对现实生活并没有抱着很大的热情或期待,这让我觉得危险。大概是因为我的生命已经涂上了暮色,对任何年轻生命的不自珍,都感到有些痛心疾首。严重些讲,可能还会有些忍无可忍。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很希望你能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故事。虽然不能保证可以提供给你一些所谓的人生建议,但还是像我所说的那样,如果有人能带着尊重聆听你的故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我对你的猜测可能并不正确,或许此时的你正是生命最耀眼的时候,你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在胡言乱语。

此外,我没有向你解释清楚,自杀公寓除了我和渡外,偶尔还会有江婆来帮我。我曾在第一个故事中提到过她。江婆每天会在早晨过来,帮忙打扫公寓。自杀离开的人,我们会按照他们的遗愿,处理尸体;后悔离开的人,则由我划掉登记簿上他们的个人信息,忘记这些人曾经来过。江婆待我和渡都很好,尤其是渡。

最后,随信一并附上三个故事,希望你依旧能从故事中有所收获。

期待你的来信。

自杀公寓管理员

读完老人的回信,我沉默了半晌,再一次想到了那些令我胸口发闷的事情。

推开书桌旁的小窗户,窗外那只鸟一阵叽叽喳喳。我突然想到,或许在青奈里,我的存在,只有它注意得到。

在青奈里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梧桐,很早便引来五六只乌鸦在上面筑巢安家,它们每日发出难听的叫声。曾有一度,这声音烦得我难以入睡,可时间久了,却也慢慢习惯。偶尔我还能从叫声中分辨出是哪只乌鸦。但后来,一只不知名的、黑白相间的鸟成了这里的不速之客。为了争夺领地,它整日和一群乌鸦隔着树枝吵架,吵输了就跑到我的窗户边,号个没完。

难道真的是同病相怜,心有灵犀?

想到这儿,我探出身子。带着些许寒意的春风顺势扑到了我的脸上。看着我向它靠近,这鸟却不再领情,叽喳一通乱叫后,扑棱着翅膀,追上了刚刚掠过空中的乌鸦。我悻悻地缩回脑袋。关严了窗户后,屋里便安静得能听到影子落地的声音。

心静下来以后,我才抽出了第二部分信纸,还和上次一模一样,老人细心地标好了编号。每个故事开头,依旧有老人的标注。

第一个故事,老人的标注是:你最珍贵。

~ 1 ~

坐在我对面的女孩,不同寻常,引得渡不停地在桌子上,打着圈地观察她。

“你别光坐着,给我倒杯热水行吗?”

女孩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冲我喊着。

“好,那您稍等一下。”

我搔着头,起身端来一杯水,放在女孩面前。

“你吃吗?”女孩把正要送到嘴边的面包朝我晃了晃。

“不吃,谢谢。”

“你别见怪,我原本以为这山很难爬,所以背了好多吃的,想着总不能累死饿死吧。”面包有些干,女孩儿噎得直翻白眼,“可没想到,比我想的轻松。还剩了些,索性我都吃了,吃饱了不想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起身帮女孩续了一杯水。

“那您吃完,就按照这上面的提示,填写登记簿。这是笔。”

“嗯,你先放那儿。不急,我这儿还有半包吃的呢,”女孩跷起腿,靠着椅背晃悠着,眼睛滴溜溜地绕着房间转悠,“喂,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想自杀吗?”

“如果您想说的话,我洗耳恭听。”

“没劲儿。你这人怎么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这样活着有意思吗?”眼前的姑娘拿眼瞥着我,扬起了嘴角,“我要是你的话,肯定得问上半天,这多有意思啊。”

“那您为什么要来自杀公寓?”我忍着笑意,看着对面这个有些荒唐的女孩。

“我其实不是真的想死,只是觉得这样活着不够有意思。如果日复一日,一直这样下去,那还不如一死了之。”女孩说这话的时候,放下了手中的面包,变得有些严肃。

我仔细打量着她,看样子也不过二十岁,虽谈不上漂亮,但属于耐看的样子,尤其认真的时候蹙眉的样子,让人还有些心疼。

我顺着女孩的话,按照她理解的好奇,顺势问了下去:“为什么不够有意思?”

女孩挺直了身子,明显是听到了自己期待的问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受自己控制。对,不受自己控制,像着了魔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自己。如果别人说我瘦了好看,我就会拼命饿着不吃饭;可如果等我瘦下来,别人又跑来告诉我,觉得我有线条会更好看,我就又会不停地减脂增肌,让自己看上去更健美。你说,明明我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可却成了最没有发言权的那个人。

“除了这个,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爸妈说,公务员不错,那我就会开始参加大大小小的考试;可捧上铁饭碗,同学跑来说,喝茶看报的办公室生活是老年人的专属,你要做些有挑战性的事,我就又跑去创业。你说,明明是我的生活,可哪一个都感觉不是自己的选择。我活得像是一个傀儡,找不到真实的自己。”

女孩的话像是连珠炮,噼里啪啦地说完后,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你说是不是?”

“别人的意见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当然啊,我又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听着女孩的回答,我默默收起了登记簿,想来今日也用不上它。

“我给你讲个故事,关于一位曾经光临过自杀公寓的小丑的故事。”

“小丑?”

“是,就是那种绿头发红鼻头的小丑。当然,他来的时候,并不是这副打扮。”

~ 2 ~

我至今清楚地记着,男人来自杀公寓的那天,天高云淡,在秋冬交替的时节里,算是少见的好天气。

他二十七八岁,西装革履,手上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和我打过招呼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渡的好奇心一向最大,这男人脚边的大包,自然便成了它的目标,趁着我不注意,三下两下,便将包推翻在地。声音惊到了男人,也惊到了我。我慌忙起身,伸长脖子一看,发现渡正拨弄着一顶五彩斑斓的假发,兴趣盎然。

我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跑去扯开渡,一边嘴上说着抱歉。

可男人依旧没什么反应,只默默收拾好行李,然后继续望着窗外的景致发呆。半晌,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一直都不开心。”

“来自杀公寓,没有人是开心的。”我愣了一下,说出这句打趣的话,当然也是实话。

男人听后,有些放松下来。

“我一直想成为小丑演员,成为那种可以顶着一头五彩假发,戴着夸张的鼻头,在舞台上凭借自己的一举一动,逗乐观众的人,可却没有机会。”

“那您包里这些是?”

“偷偷收藏的,偶尔会关在房间里,穿穿看。”

我点点头,男人不开心的原因,大概猜出了八分。

“毕业后,我按照家人的意愿,做起了金融。一路顺遂,风生水起。可我就是开心不起来。小丑虽然扮相滑稽,但他能拯救不开心的人,内心算是个超级英雄吧。可我现在呢,每天西装革履,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溜须拍马,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丑角。就这样,我不开心地过了好几年,每晚都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可睡着后,又是数不尽的噩梦,这真的太累了。我就像是一个跑错场的演员,在不属于自己的生活里,戴着假面一遍遍地表演。”

男人耸着肩膀,两手搭在桌子上,露出的手腕上,有着清晰可见的伤疤。

“您之前?”

“不止一次,每次都能被发现,这就是生活的滑稽所在,”男人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袖,“不过今天不会了,没有人知道我来这里。”

“未必吧。”

男人抬起头,笑了:“未必?”

我没说话,站起身,窗外所有的景致都跳到男人面前。

除去天高云淡,落叶灿灿,一位穿着单薄的老人正小心翼翼贴着窗户,往里面瞅着。蓦地四目相对,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

“妈?”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老人却站在窗外,眼泪汹涌。

“她来了有一会儿了,可能是不放心您,一直跟过来的。还是渡先发现了她。”我向男人解释着。

男人冲着窗外咧嘴笑着,可嘴唇像被风吹动的落叶,微微打战。

“她是我身边,唯一支持我的人。”半晌,男人像是自言自语,冒出了这句话。

“大概因为,你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我走到他身边,搬起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放在桌上,“你的生死,在别人眼中都是最为重要的,可为什么到了你眼中,却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 3 ~

故事讲到这里,我不再开口,盯着眼前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女孩放下了手中的面包,两手托腮,出神地望着窗外。

“所以别人的意见固然重要,但你的想法还是最珍贵的,”我敲了敲女孩面前的杯子,“你找不到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是让别人的意见强行凌驾于自己的意见之上,把真实的自己藏了起来。”

“你在这么酷的地方工作,怎么讲起大道理来,也这么俗?”女孩撇了撇嘴,“那,最后这个男人怎么样了?”

“那个男人患有重度抑郁症,有很严重的自杀倾向。所以她母亲很早以前,便来过自杀公寓,拿着他的照片,央求我,如果哪天他偷偷跑来,一定要联系她。”

“所以,见到他后,你第一时间联系了她的母亲?”

“因为我觉得他不该这样死去。”

“为什么?”

“一个心里曾住着超级英雄的人,不应该这么早就向生活投降。而且事实也证明我是对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很棒的小丑演员了。”

~ 4 ~

女孩走了,临走前把那半包零食吃得干干净净。

她说,曾经为了保持身材,她很少有吃饱的时候;但现在,她觉得更喜欢胖一点的那个自己,就像渡一样。

魔鬼的孩子

第二个故事,老人的标注是:父亲的选择。

~ 1 ~

转眼入夏,日头温柔了不少,大片大片地铺洒在房间里。渡也不再攀窗沿,只懒懒地躺在地板上,霸道地占据着一方领地。

眼前的男人谈不上魁梧,但看着结实。脑袋上顶着乱草般的头发;下面的一双眼睛,泛着红,透着乏,却如光如炬,锋利得让人有些害怕。

“请坐吧,”我冲着男人点点头,抽出登记簿,“请您按照提示填写您的个人信息,这是笔。”

男人没有多言,接过笔,便埋头开始写。没过一会儿,他就将登记簿推了回来。

“我留了个地址,麻烦您到时候把我埋在那儿。”

“没有问题。”我扫了一眼男人的信息,发现他是位警察,便多问了他一句:“不需要通知家人或朋友?”

“不需要。”

我点点头,登记好了房间号后,将房卡递给他:“出门右转就是楼梯口。”

男人接过房卡,有些木讷地点点头,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他作势起身,但身子停在了半空,“您说,我能找到我女儿吗?”

“您女儿?”

男人苦笑了一声:“我是个警察。按理说,干我们这行,是不信这些的。可我还是想问问您,您说,人去了那头,能找着原来的亲人吗?”

看着男人一脸的倦容,嘴唇发白,还爆着干皮,我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答他,起身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男人看了看眼前的水杯,又看了看我,再次坐了下来。

“我既害怕找不到她,又害怕找到她。”说着,他垂下脑袋,双手在乱草般的头发上胡乱抓着,不再说话。

但瘀在男人胸口的悲伤之气,却渐渐散开,不疾不徐,浮在空气里。

再次开口时,他的一字一句,像是爬过了大片的荆棘,颤颤悠悠,遍体鳞伤。

~ 2 ~

我的故事,得从一件绑架案讲起。

三个月前,宝山发生了一起绑架案。绑匪以人质的性命相要挟,向家属漫天要价。接到报警后,我们立刻派人着手调查,在不到十个小时的时间内,便对绑匪人数及绑架地点有了一定的了解。到了约定时间,我们按照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交易地点抓捕嫌疑人,一路开赴城郊的废弃修车厂,解救人质。

前期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可在解救人质的过程中,却被一名留守绑匪察觉。在多次喊话协调无果后,我们察觉到绑匪情绪失常,濒临崩溃。为了保证人质的安全,我迅速下令,击毙绑匪。

不到二十四小时,人质便被成功解救出来,大家伙儿都很开心。可在清理现场时,却发生了一件让我们始料未及的事情。

在一个废弃的汽油桶里,我们发现了一个男孩。

他岁数不大,全身在汽油桶里蹭得脏乎乎的,被发现后,一直抿着嘴巴,一声不吭,只是用冷冷的眼神,在我们这些人的脸上一遍遍地扫着。

我当时就萌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可现场太乱,周围还有陆陆续续赶来围观的村民,我不敢多想。急匆匆地把这个男孩托付给同行的女警后,就去忙着处理现场。但那男孩的一双眼睛,却一直在我眼前晃着,让我心绪难安。

果不其然,几天后,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孩子的父亲,恰恰就是被狙击手一枪毙命的绑匪。虽说他父亲小心地把他藏在了汽油桶里,可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汽油桶四处漏风,孩子一定目睹了父亲被击毙的整个过程。不然,那样瘦小的一个孩子,看我们的眼神,怎么会那般寒气凛凛?

男孩今年十三岁,没有任何可以联系上的亲人。加上他又是绑匪的孩子,没人愿意收留,所以直接就被送到了福利院。我曾去看过他几次,可他从不正眼瞧我。我知道他恨我,毕竟在他眼里,我是害死他爸爸的刽子手。

在与福利院老师的一次闲谈中,老师偶然间说,这男孩其实很聪明;但是如果他一直拒绝和人交流,会给他今后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扰。

虽然我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我是一个当了父亲的人,看着他,总会有父爱萌生。大人的错误怎么能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背负?我想帮他,帮他走出他父亲的阴影,帮他过上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生活。尽管他从不肯亲近我,可这念头在我脑子里扎了根,一寸一寸地生长着;阻力越大,反而越是坚定。

我计划了很多事情,想带他去郊游,送他上学;想陪他打球,甚至和他讨论学校里他心仪的女孩子。每次去看他时,我也有意换下警服,尽我所能地,不让他回想起修车厂的那一幕。可是每次他给我的回应,无一例外,都是那副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面孔,冷得让人心寒,更让人心慌。

直到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我手机相册中女儿的照片。他的眼神顿时柔和了,或者说,终于有孩子的模样了。

我想,兴许孩子之间的交流更有效。如果真的可以帮助他摆脱噩梦,对于我和女儿来说,无疑都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更何况,女儿也一直想要一位哥哥来陪她。

打那以后,再去福利院时,我会先回家接上丫头。

我丫头今年八岁了。平日里我工作忙,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时候,她总喜欢让我带她出去玩。所以,每逢周末或是轮休,在去福利院这事儿上,丫头比我还积极。

更让我惊喜的是,丫头和那男孩子相处得很好。那男孩在丫头面前,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很照顾丫头。丫头也喜欢他。虽然他还是不愿意和我讲话,但这至少让我看到了希望。尤其是每次离开时,丫头那不舍的眼神,更是让我拿定了主意。所以,在征得妻子的同意后,我开始着手准备,办理领养手续。

~ 3 ~

那天是周末,我像往常一样,带着丫头,去福利院咨询一些与领养手续有关的问题。

一下车就跑得没影儿的丫头,在我和院长聊天时,扭着身子,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小脑袋不由分说往我怀里钻,撒娇闹着,说哥哥要带她去池子边抓小鱼。虽然我觉得不安全,可院长说池子水浅,加上丫头兴致也高,我也不忍心再说什么。我点头答应了后,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她出去。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孩子都不见人影。我心下犯了疑,担心孩子们玩野了,跑出福利院去,索性和院长匆匆打过招呼后,跑到池子边寻他们。

可我还是去晚了。

池子那边,丫头孤零零地趴在岸上,小脸泡在水里。出门前她妈妈给她梳的那么漂亮的马尾辫,散开漂在水面上。两只小手里,都是泥巴,紧紧地抠在土里。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爬到她身边,又是怎么把她搂在怀里的。只记得,刚刚还粉嘟嘟的小脸,现在却冰凉得让我害怕。只记得,原来那么听话的女儿,现在却怎么摇也摇不醒。我不停地叫着丫头,却听不到那声甜甜的“爸爸”。我一直在喊着些什么,可自己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 4 ~

“你一定想问,那男孩去哪儿了对吧?

“那个照顾丫头、喜欢丫头的男孩跑哪里去了?

“那个带丫头去池边抓鱼的大哥哥去哪儿了?

“我告诉你,当时他就坐在池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丫头,笑得特别大声。

“是啊,我真的太蠢了,蠢到把自己的女儿亲手送给了魔鬼的孩子。我早该猜到,他接近丫头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我杀了他的爸爸。”

男人一拳砸在桌面上,冲着空气咆哮:“可他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丫头才八岁,她有什么错!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丫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愤怒散开后,空气像被阻塞的呼吸一般,沉重不堪。

眼前的男人抬起了头,双眼布满血丝,惨然一笑。

“你说,我一枪打死他,有错吗?”

“可你是警察。”

“但我更是父亲!”

男人冲我咆哮着,那声音像是一把利剑,穿过我们之间浓稠的空气,直挺挺地戳在了我的心上。可对面那双持剑的手,却好似拼尽了内力,不住地颤抖着。

“为了女儿,一切都是应该的。”

疲惫的声音,落在彼时的那把剑上。虽说他收敛了剑气,却让我真正疼了起来。

~ 5 ~

房间里,除了男人沉沉的喘息声外,再没了其他的声音。就连渡,也安静地缩在墙角,默默地打量着他。

伴着钟表的嘀嗒声,屋里的阳光像有节奏一般,一点点抽离出房间。

男人像恶战一场归来的将士,终于脱下了重重的铠甲,无力地栽倒在了椅子上。

“丫头,是爸爸的错,没有保护好你。你别生我气,好不好?”他低声喃喃自语,“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丫头不能因为爸爸是警察,就随意欺负小朋友。所以,爸爸也不能因为丫头,就由着性子来,对不对?”

男人的哭泣,平和沉静。直到日落西山,天空收起最后一片晚霞后,他才静了下来。

“他被送进少管所了,”男人抬起右手,食指戳在自己的胸口处,哑着嗓子继续说着,“没有人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心脏长在胸腔里,被一根根肋骨保护着,也被约束着。没了约束,也就没了保护。这失去保护的自由,不就是我们常说的随心所欲吗?但这随心所欲,除了一时痛快之外,能解决什么呢?那天,我选择收回自己的拳头,是因为,我不仅是位父亲,也是位警察。这两种身份都不允许我,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举起拳头。”

男人说完这些,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像是终于挨过了剧痛,将心上一个化脓可怖的伤口,重新清洗、缝合了一遍。

~ 6 ~

撑着桌角慢慢站起来的男人,拿起了房卡,向门外走去。

“既然知道不能随心所欲,那您这又算什么?”我盯着男人的背影,“落荒而逃吗?”

男人愣了一下,依旧背对着我。沉默了几分钟后,他开了口:“你不是父亲,你不懂。丫头一个人在那边会害怕的,我得去陪她。”

“那但愿您的女儿见到您后,不会失望。”我收起登记簿,男人依旧杵在门前。

“容我多说一句,在女儿心中,父亲应该是个英雄。而活着,才是真正的勇敢。”

说完,我站起身,朝着男人的背影,微微躬身。

“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第二日,江婆告诉我,昨日那男人在房间里哭了好久,夜深了才下的山。

我没有说话,把男人的信息划掉后,合上了登记簿。

“他是个好警察,也是个好父亲。渡,你说是不是?”

渡在一旁,瞪了我一眼后,扭着肥硕的身子,攀上了窗沿,朝着下山的小路,叫个不停……

~ 7 ~

我叹了口气,一时不能从男人的故事中醒来。窗外那只鸟又一次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地落在了窗前,想来是又打了败仗。当它用喙啄了窗户十几下后,我才宛若惊醒。

打开窗户,此时已没了风声,总算是有了些许初春的温柔,但单薄的春寒依旧在。扑了一脸冷气回来后,我的思绪便也跟着清晰了起来。

于是,写给自杀公寓管理员的第三封信就这样开始了。

老先生:

您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收到您的回信,真的很惊喜。

第一个故事,真是颠覆了我之前对自杀公寓的看法。原本以为光顾自杀公寓的人都是些毫无生气、充满绝望的人。但没想到,偶尔也会有一些对生活存在困扰的人前去受教。关于小丑的故事,男人是不幸的,但也是幸运的。至少在他陷入深渊的时候,母亲的双手,一直在背后紧紧地抓着他。通过您的讲述,得知他成了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后,我真的很开心。那位女孩子也很可爱,如果有机会,真想和她做朋友。明白了最珍贵的道理后,她一定会过上有意义的生活。

看完第二个故事,心情一下子很压抑。突然意识到,您的工作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受的。您说得很对,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警察。

写到这里,笔尖停在了半空,我喝了口茶,醒醒神,翻开了第三个故事。

母亲的痛

第三个故事,老人的标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母亲。

~ 1 ~

一连几天的好天气,让整个山上的花草都积蓄了力量。一夜的工夫,就装点出一片又一片的灿烂。

我正抱着渡,兴致勃勃地对着花草评头论足。一位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推门而进。

只见她头发胡乱地在脑后束着,面色很是难看,一脸遮不住的疲惫。身上的衣服倒是朴素干净,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衣料被绷扯着,费力地紧裹在肚皮上。她的右臂上挎着个蓝底白花的小包袱,和它的主人一样,有些胆怯地向身后躲着。

女人的左手一直绞着衣角,目光撞上我后,又慌乱地垂了下去。倒是她那个胀如气球的肚子,傲然地挺在身前,越发衬出女人的矮小。

“呃……我听人说,你这儿能给人料理后事?”

女人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浓的口音,不仔细听,多少还有些难以听清她在说什么。说话的时候,女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她的声音本来就低而且沙哑,摇晃着飘进我耳朵里时,早已虚弱不堪。

“您先坐下吧。”

女人把椅子又向外拉了一些,才叉着腿,晃晃悠悠地坐下,扭动了几下发沉的身子,总算让自己找到了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当发现我一直盯着她看时,女人不好意思地撩了撩散在耳边的碎发。

“您需要按照提示填写登记簿,我们会遵照您的要求,妥善处理好您的身后事。这是笔。”我一边说着,一边将登记簿摊到她的面前。

女人蹙着眉,瞪着面前摊开的本子,双手不安地绞着已微微发皱的衣角,愣了一下后,才想起取下挎在手臂上的碎花包袱,放在登记簿旁。

“同志,我,不会写字。”女人一脸的困窘,眼角堆满了满是歉意的笑,莫名让人感到心疼。

“啊,没关系。不介意的话,您说,我帮您写。”我将登记簿拉到自己面前。

“就是让我交代后事儿?”女人有些费力地前倾身子,端直了腰背。

“嗯,您可以先告诉我您的名字,走后需要通知什么亲属,或是……”

“同志,我没啥好交代的。死了以后,就劳烦你找块清静的地方,埋了我这把老骨头。我没多少钱,能拿来的,就是这些了。要是不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女人轻拍着包袱,话音落了,像是心里的包袱也落下一个。

“好,那您说一下您的名字、年龄,方便我做个记录。”

“我的名字……”女人的目光散了开来,“写丫她娘吧,我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丫,是您的女儿吧?有什么遗愿需要转达吗?”我一边低头记着,一边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可空气却像长了穗子一般,阻隔着对面的一举一动。当我捕捉到声响时,裹挟着悲戚的空气,一波一波地向我扑来。

面前的女人紧咬着嘴唇,却收不回沿着脸上纹路四散开来的泪水。悲泣声被囚禁在体内,顶撞着她的双肩,在衣衫下不断耸动。眼泪越流越多,让我一时有种错觉,她那像是怀胎七月的肚子里,莫不真是一腔苦水。

“别,别告诉她,她,不认我这个娘了。”

控制了太久的号啕,衔接在女人话语的尾音上。

窗子一响,渡回来了。

它和我一样,在这里待久了,反而对各色人物或遗憾或压抑的悲泣哭号不再手足无措。任何的安慰在这里都苍白无力,我和渡都习惯了安静地融入空气,让他们哭得放肆,哭得畅快。

“是我命不好,我不怨闺女。”

女人哭累了的双眼,被日光打上了浅金色的疲惫。

“我这辈子没和谁说过啥交心的话,临走前,你让我吐吐心里的苦水吧。”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合上了登记簿。

~ 2 ~

“我第一个男人,也就是丫她爹,在凉洛岭煤矿上出苦力。老话咋说的,穷极无聊,才去下窑。早上他一出门,我这心就得提到嗓子眼儿上。闺女十岁那年,井下透水,赶上他爹倒霉,矿上别说救人了,连挖都不让挖。三万块钱,连封口带赔偿,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扁担横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又拖着个孩子,只能认命。

“后来,同村的一个大嫂子看我可怜,就劝我再寻个男人。我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我男人疼我,再寻个人家,死后咋有颜面见他嘛。可我心疼闺女,不能让她跟着我受罪,就点头应下了这事儿。

“那个男人是个劁夫,我进门第一天,就和他说了,矿上给的那三万,都得供我闺女念书。你挣多喝稠的,挣少喝稀的,我绝没半句怨言。缝补洗刷我干啥都行,你给我和闺女一个安生的家就行。

“前几年,那男人待我不薄,后来就开始摔摔打打挑事儿了。我知道,他是嫌我不给他生儿子。不是我不乐意,就是怀不上。村里风言风语地都传,说因为他是个劁夫,冲撞了赐儿娘娘,所以一连俩老婆都播不下种。我这才知道,他之前是因为啥离的婚了。

“他打我不要紧,他心里有火我懂,能忍着。别让我闺女遭罪就中。我闺女争气,读书读到了城里去。村里人一说我的丫,没一个不夸的。他摔打我能咋,只要一出门,别人一叫我丫她娘,我就觉得知足。

“眼瞅着闺女大了,我也等到能为自己活几天的时候了。可我这肚子,就像吹气球似的胀起来。这下把那男人高兴坏了,到处嚷嚷着自己要老来得子了。我寻思不对劲,就上镇医院去查。一查不要紧,大夫说我是肝癌腹水,得赶紧治。他一听不干了,儿子没抱上,抱了个病婆娘,回去就给我闺女挂电话,让闺女接我走。

“我闺女放下电话,当晚就跑回家,抱着我就哭。你说,我命苦还不够,还要拖累我闺女,老天爷这是折磨我啊……”

女人的音调高了起来,眼泪就这样又被挤了出来,淌在还有泪水的脸上。

~ 3 ~

“那男人心眼还没坏透,念在我伺候他十几年的份儿上,没赶我走。但和我把话讲清楚了,得我闺女替我治病,他没钱。

“肚子越胀越大,我也越来越乏,可男人没挑我刺。我知道,是我闺女给他钱了。说也奇怪,那丫头不知道一下子哪来的钱,隔三岔五就把钱给寄来。她还给我配了个手机,说是方便联系。可就响过两回,闺女就没信儿了。”

说着,女人从包袱里摸出一部老人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我没事儿就和这黑疙瘩说话,想着拿出来之后,闺女就能听到,可就是听不到闺女的声音。后来村里进城的后生回来告诉我,丫在城里当了大款的小三儿,住着小洋楼。一个人说我不信,可三五个都和我说得有眉有眼的,我心里就打鼓了。怕就怕这个穷家病娘把闺女逼上了歪路啊。

“我让男人去寻我闺女回来,他骂我,不愁你吃喝,还花着大钱给你治病,添啥乱子。我没文化,可我知道,要是后生们说的是真的,闺女走了歪道,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她身边,给她拽回来。

“我自己去了城里,折腾了三天,总算是打听到了闺女的下落。在一片小洋楼里,我瞅着闺女从小轿车上跨了下来。三个月呐,我没见着自己闺女,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颠颠地就迎上去了。可我闺女看到我来了,却一瞪眼,慌慌地就往楼里走,一边走,还一边扯着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声音尖利利地说:‘哪来的疯婆子,快走快走!’

“我知道我拖累了闺女,给闺女丢了人。可我受得住苦受得住疼,受不住自己亲闺女不叫我一声娘啊。

“我晕乎乎地回了家,在炕上一躺就是一天。我男人说得对,我这病是个无底洞,多活一天就多拖累别人一天。想来闺女也是被拖累怕了,想和我断了关系。可我一想到她那么糟践自己,我就心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后来这黑疙瘩响了几声,可放在耳边却也没有闺女的声音,男人说是短信。我不识字,他比我多识几个字,我就让他读给我听。可那天他急着出去喝酒,只扫了一眼,就把这玩意儿甩给了我。他说不用往下看了,是我闺女发来的,这一上来就说对不住,让我别再找她,肯定是过上了好日子,要和你断绝关系啦。

“闺女不认我,这钱估计也就要断了。男人没说,我也知道,这家我是待不住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耐不住拖累,更何况他呢。”

~ 4 ~

女人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托着腰,重重地喘息着。目光游走在空气中的微尘里,寻不到踪迹。

“那您的这个包袱是需要我转交给什么人吗?”

女人的思绪被我拽回到包袱上,又一次前倾身子,双手无力地扯着包袱。

“不,就和我一块儿埋了。还有这个黑疙瘩,万一我到了那头,还能用它听听我闺女的声音。”

包袱终于被扯开,里面是一个米色的布口袋,看着像是女人自己缝的。布口袋下,小心地掖着几张零钱。

“我闺女就好吃个葵花子,小时候那嘴嗑得那叫一个快。我就在院后面给她种了几棵向日葵。攒下的瓜子用大火炒了,闺女见了,乐呵好几天。后来大了,她就不敢吃了,说是怕嗑出牙豁子变丑。我那阵天天乏在炕上,惦记着闺女这点儿喜好,就叫男人炒好以后端到炕头上,我都给她剥好,这样闺女又能吃到瓜子仁,又不怕嗑出牙豁子。我不敢用牙咬,怕自己这病传染,就拿手捏;可被这病害的,手是又肿又没知觉,老是一捏就捏碎。这大半兜子的瓜子仁,足足捏了三天。放在这种布兜兜里,防潮,闺女能搁得住。”

女人抽出鼓囊囊的布兜,在我面前晃了晃。“本想上次去城里寻她的时候给她……”话音刚落,她眼眶的红又鲜活起来,“这也吃不着了。那会儿真该托人给她送去的。”老人揉了把眼睛,苦笑着。

“能让我看看您的手机吗?”我用手指着桌上的黑疙瘩。

女人愣了下,把手机推到了我面前。

我摁亮屏幕,屏幕依旧停留在那条短信界面上: “叔,我打不了电话,这短信务必请你念给我娘听。娘,对不起。这几日你别再来找我了,原谅闺女的不孝。我不是故意不认你的,我没法子了。你的病得做手术,手术费太贵,我实在借不来了。这男人答应我,只要给他生个儿子,就给我二十万。我骗他,自己是在国外上学的高才生,这样价钱能要得高一些,所以不能让他看到你。等我怀上孩子,他会先给我一半的钱;拿到钱以后,我就立刻回家,给你做手术。”

看着坐在对面痴痴发着呆的女人,我想了想,摁下了屏幕右下方的回复键,写下了自杀公寓的地址和一句话: “来接她回家吧。比起让自己活下去,她更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这是她们被称为母亲的原因。”

听到动静后,女人伸着脖子看着我在黑疙瘩上摁摁点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朝她笑了笑。

“我能尝尝这瓜子吗?”

女人抿嘴笑着:“咋不行,我还怕你嫌不卫生,没敢让你。”

我解开布兜,瓜子仁颗颗饱满完整,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捻出一颗,放在嘴里,一阵焦香……

~ 5 ~

我放下信纸后,使劲儿揉了几下发酸的鼻尖后,拿起笔。

谢谢您的第三个故事。我的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我很想念她,如果天堂真的存在,那我一定也会写信给她。

对于母亲,我一直是愧疚的。如果我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她大概不会和我父亲离婚。虽然她没有惩罚我,但我如今的生活,想必也是一种惩罚。

您的来信我已经认真地看过了,很感谢您还能从我的信中细心地捕捉到我的生活状态。对于生活的热情,我也很渴望,也曾有过很多期待。但生活中的大片荆棘,常常会让人毫无准备,让勇往直前的人受尽折磨。我会慢慢和您分享我的故事,但是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一个怪人,而您作为我唯一的“朋友”,我很怕您也会孤立我。所以,请再多给我些时间,让我先以一个躲在玻璃罩中的人的身份,和您交流好吗?

又是一封没什么逻辑的回信。与您讲故事时的有条不紊相比,我的表达太过草率,还请您见谅。虽然这封信还没有完成,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您接下来的故事了。之前您说过,自杀公寓里的故事,是讲不完的。我是多么希望,我能在对您这些故事的期待中,坚持到我最喜欢的季节呀。

如果感到吃力的话,还请您不要急着回信,保重身体最重要。我仍会以最大的耐心,等待您的下一次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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