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
料峭春寒终于一去不复返,阳光开始了持久的温暖。青奈里的梧桐依旧没有发芽,倒是篱笆旁的几枝春梅争先报起春来。
取信回来的路上,不知哪家的淘气鬼折下花枝后丢在路上,我索性一一捡了起来。回去翻箱倒柜一通折腾后,总算找着一个看着还算顺眼的玻璃杯。接下来洗杯、装水、剪枝、插花,一口气顺着做了下来。花儿摆在书桌上,虽都还是含苞待放,但春意漫进屋里,让这房间里死气沉沉的物件儿,都有了朝气。
坐在春风里,我拆开了来自自杀公寓的第三封回信。老人的回复内容如下。
孩子:
你好,多谢挂念。我虽然老了,但是写信并不费事。毕竟,记录回忆比回忆本身要轻松得多。至于你的故事,我也会保持最大的耐心,等待你的分享。当然,我一定要说明的是,你如果把我当作你的“朋友”,那就不要担心被孤立。朋友永远是用来结伴而行的。何况,你尚不了解我的过往,又怎知我不是一个怪人呢?
虽然来信中,你并没有提到你最喜欢的季节是哪一个,但是我最喜欢的季节马上就要到来了。印象中,这也是山上风光最美的时候。
最近我又整理出了很多故事,在整理的过程中,常常有哭有笑。有些故事恍如隔世,也有些故事历历在目。偶尔我会对自己曾经说过的一些话自鸣得意;但有时又常常遗憾,一些话不应深藏于心。但不论如何,至少在每一位客人来到自杀公寓时,我都是带着百分之百的尊重,来聆听他们的人生,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一般。
虽然我很想一口气将故事塞进这个信封,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在对自杀公寓故事的不断期待中,迎接你最喜欢的季节。所以随信依旧只附上三个故事,希望你不要介意。但愿这一次的故事,可以唤起你更多的情感。
自杀公寓管理员
收起老人的回信后,我抽出了第二部分信纸,仔细捻出了标有“一”字的几张。
第一个故事,老人的标注是:见她所见,爱她所爱。
~ 1 ~
春末夏至,大片花草簇拥在房前屋后,兴许是开得仓促,所以颜色多少都有些收敛着的含蓄。绿是嫩绿,黄是鹅黄。唯独渡,一年到头都黑得豪迈张扬。草花丛里,尽是它招蜂引蝶的风流。就连来的女孩儿也被它吸引着,趴在窗户上看了好一会儿。
“它调皮,没少弄折花。”
“这么活泼的猫咪,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哪儿是活泼,分明就是霸道。”说着,我朝着女孩笑笑,示意她坐下。
面前的女孩岁数不大,像个高中生。齐肩长发,圆脸,长得漂亮。坐下后规规矩矩的模样,像是刚刚开学的新生。
“请按照提示填写个人信息,这是笔。”我将登记簿朝着女孩的方向推过去。
女孩看看登记簿,看看我,眼眶竟一下子红了起来。“能再让我多待一会儿吗?我害怕。”
看女孩这个样子,我有些后悔。匆忙合起登记簿后,起身倒了一杯水回来。
“没关系,如果后悔,从后门下山就好,你来过这儿的事情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不,不是后悔,就是想找人说说话,我不想带着心事走。”
窗外渡怕是又在抓蝴蝶,花草被扑闪着,随着风摇晃了起来。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这声音听起来格外鲜活。
~ 2 ~
“我叫驰,我还有个姐姐,叫作纯,我们是双胞胎。听爸妈讲,‘纯’通‘唇’,‘驰’通‘齿’,这名字寓意我俩能唇齿相依,一生扶携。
“我们和所有双胞胎一样,从小吃住在一起,穿一样的衣服,用同样的文具。但外形相似,性格却迥然不同。
“纯是典型的乖乖女,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她不仅学习好,而且有很多特长。每逢家里来了客人,爸妈都喜欢让纯表演节目助兴。在纯的比照下,我就暗淡了很多,不仅成绩差劲,而且五音不全,动作也不协调。如果说纯是大家眼中的小明星,那我就一定是站在旁边衬托她的谐星。
“不仅我这样觉得,就连爸妈的很多朋友也曾开玩笑说,纯才像是爸妈这样郎才女貌的爱情结晶,而我只是徒有其表的复制品。
“除了爸妈的偏爱、亲友们的夸赞,纯还有很多让我羡慕不已的地方,像是学校舞会上受邀最多的女生,才艺表演中最出彩的舞者。这些身份和头衔,是任凭我怎样努力,都实现不了的目标。所以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和纯有着相同的外貌,却不能拥有纯的天赋和能力。”
话说至此,女孩儿呆呆地盯着面前的水杯,不再开口。
我有些心疼她,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听说双胞胎都有心灵感应,会一起生病一起难过,你们会吗?”
女孩儿没有看我,只是身子晃了一下,像是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哪里有?一起生病还不是因为吃住都在一起,连牙刷都用一样的,怎么会不传染?”看我没再接话,女孩儿又补充了一句,“多多少少也会有吧,纯和我就喜欢上学校的同一个男生,这个算吗?”
“同一个?”
“对,很糟糕,那个男生没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或弟弟。所以,在面对我和纯同时邀请他做成人礼舞会的男伴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比这还糟糕的是,在舞会前一周,我得了重感冒,每天只能裹着厚厚的睡衣缩在床上,看着纯在我面前试着漂亮的舞裙和舞鞋。那一刻,我既自卑又嫉妒。明明我们有那么多地方是相似的,可为什么我总是被遗落在角落里?”
女孩调整了一下坐姿,身子向下滑了些,靠在了椅背上。
“所以那天晚上,我打起精神,装作病好了的样子,和她挤在一张床上打闹。感冒快好的时候,传染性最强,这个常识你一定也知道吧。所以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纯便开始头痛。她没把这当回事儿,嘟囔了几句后就去上学了。等放学回家后,她发烧到嘴唇都发白了。自然,舞会我俩谁都没去成。”
女孩儿趴在了桌上,冲我扬起了笑脸,“怎么样,我坏吗?”可说着,她的嘴角紧跟着就抽搐起来,脸上的笑容像是崩塌一般,痛苦地牵扯着脸部肌肉。实在控制不住后,女孩儿重重地把头砸在了臂弯里。不加掩饰和压抑的哭声,就这样从她的指缝和头发下钻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扑到面前。
~ 3 ~
“如果,驰走之前,也可以这样痛快地说出来,报复一下,该多好啊。”
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坐在我面前的并不是驰,而是驰那位被众人欣赏的姐姐——纯。如此想来,刚才她所说的那个小小的报复,应该也并不是妹妹所做。
“你是纯?”
女孩没有抬头,只是在臂弯里点了几下头,抽出一只胳膊在脸上抹了几下后,方才坐直了身子。
“驰是我妹妹。三天前,她自杀了。”
话音刚落,我的身后传来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渡。终于玩累了的它,踩着窗外的花架,攀上了窗台瞥了我一眼后,一个跃身,跳上了桌,无所顾忌地压在了登记簿上。
“她和生前一样,悄无声息地就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如果不是发现她藏在花盆里的一本日记,我可能永远都不会了解她。
“从小到大,身边所有人都在肯定着一个事实,我比驰优秀。虽然我俩长得很像,但是驰始终像是我的一个影子,永远躲在身后,永远不言不语。时间久了,我甚至都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我对家人给予我的鼓励习以为常,对永远在驰面前接受赞美习以为常,对驰永远被冷落习以为常。所以当我知道,我心仪的男生准备邀请驰而不是我去参加成人礼舞会时,我做不到心平气和,做不到和颜悦色,更做不到帮着她去化妆试衣。一个已经比她幸运太多的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要把重感冒传染给她,让她没有机会,去接近我喜欢的人。
“驰自杀后,我翻出了她的日记,厚厚的一本。我原本以为,她的日记里应该充满了抱怨、不忿和压抑。可没想到的是,关于我,关于爸妈,关于那些曾带着恶意评判她的人,她始终没有发牢骚。日记里面只有大段的诗,记录着她终日低落的心情。唯一一首欢快的诗,写在她参加舞会的前一天。
“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我没有华服,
也没有水晶鞋,
但准备见你之前,
我收拾起了心中一片荒芜,
并种下大片的向日葵,
每一个都冲着阳光,
冲着你。
“是我,夺走了她生命中,最后期盼的一丝光亮吧。”
~ 4 ~
女孩抿着嘴唇,望向渡,眼中是大雨滂沱。
“每晚我都会梦到她,一个人安静地缩在角落里写诗。我多希望,她能像我想的那样,大声地去抱怨,大胆地去报复。可她什么都没有说,更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静悄悄地走了,像是从没有来过一般。我多希望,多希望现在的我就是她啊!”
时间伴着女孩儿的哭声,荡出涟漪,一圈一圈地逼退了房间里太阳洒落下的碎金。哭累了的女孩,将长发抚到耳后,勉强冲我挤出了一个笑容。
“把登记簿给我吧。”
“想好了?”
“嗯,我要找到她,好好保护她。像是在妈妈肚子里一样,她护着我,我护着她。”
“你和驰长得很像吗?”
女孩对我的问题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要是不熟的人,几乎分辨不出来。”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让驰活在你心里?然后带着她,见她所见,爱她所爱,”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要知道,你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听我说完后,女孩儿不再说话,也不再流泪。半晌之后,她木讷地重复了一遍:“见她所见,爱她所爱。”
~ 5 ~
女孩没有填写登记簿,也没有上楼,一直到傍晚都默默地趴在桌上。渡不知何时盘在了女孩的膝上,毛茸茸的一团,暖着自己,也暖着女孩。
直到第二日,天微亮时,女孩才站起身,活动着发僵的双腿,晃晃悠悠地下了山。离开的时候,渡执意要跟着女孩儿去。我也没拦着,毕竟知道她住哪儿后,等山上的向日葵开花了,就可以摘下几朵送过去。
送给驰,也送给纯。
~ 6 ~
我长嘘一口气,原本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去。抬头一瞥,发现瓶里的春梅也吸足了水分,越发有了神采,心里更是轻松了起来。我犹豫了一下后,决定这次先一口气把故事读完,再回信给老人。
特殊的姐弟
第二个故事,老人一反常态,在开头写下长长一段话,内容如下。
在与你的通信过程中,我回忆起了有关自杀公寓的无数故事。唯独这一个,过程之艰难,让我曾一度想要放弃。并且至今,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原本我以为,希望被消磨殆尽的时候,人性最好的释放就是毁灭自己,但可能我错了……
~ 1 ~
闷了几日,今早终于盼来了第一场夏雨。原本以为,雨天怕是没有客人,可正想着,门外却有了动静。
推门而入的客人,是一位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牛仔裤,运动T恤。一进门,他有些拘谨地望向我,手里的一把黑色雨伞还淌着水珠。
我冲着他笑了笑后,点头示意他坐下。还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真是有些可惜。我抽出登记簿,推到他的面前。
“请按照提示填写您的个人信息,这是笔。”
男人愣了一下,一边慌慌地摇着头,一边双手将登记簿推了回来。
“您误会了,我来这儿,不是要自杀,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找人?来自杀公寓找人?听上去多少有些荒诞。若不是找我或是江婆,难不成是一位招魂收灵的奇人异士?
我皱了皱眉,思考着要怎么打发走眼前这位不知根底的男人时,男人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急急地说道:“我之前来过这儿,是和我姐。只不过,当时我还很小,您可能记不得了。”
听到这儿,我便仔细盯着男孩,可端详了好一会儿,大脑还是空空如也。我朝着男孩,不好意思地一笑:“那您是要找什么人呢?”
男孩对我的健忘,是意料之中的。他说:“说实话,连我都记不清当时来这里做了什么。”男孩说完,自己先乐了,然后搔着头发,继续讲下去:“我算是个孤儿,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从小是姐姐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后来姐姐和一位叔叔住在了一起,那个叔叔对我们很好,给我们住的房子也很好,还总是给我买糖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姐姐就带着我从那里跑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八岁的时候,我被养父母从福山孤儿院带走。临走的时候,阿萍院长告诉我,当年是位婆婆送我来的孤儿院。这些年我一直随养父母在国外读书,但心里一直想着姐姐。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国,我就想搞清楚,姐姐当年究竟去了哪里。
“昨天我联系到了阿萍院长,她告诉我,送我去的婆婆,当时留下的一个联系地址就是这里。我琢磨着,或许她会知道一些姐姐的事情,就顺着地址找来了。刚爬上来,一看到这灰墙白窗的楼,我便记起来,自己曾经和姐姐来过这儿。”
“哦,是这样的啊。”虽然听完男孩的故事,我依旧没能记起男孩,但想来,他口中的婆婆,应该就是江婆了。既然是家属,那在登记簿上找一下家人的信息,应该没有大问题。我问他:“您还记得来自杀公寓时您多大吗?或者您可以告诉我您现在的年龄。”
男孩蹙了蹙眉:“六七岁?我不确定,我今年十八岁了。”
~ 2 ~
他六七岁时来这儿,那信息应该是在十几年前的登记簿上吧。我站在靠墙的书架前,扫着一排排高高低低的登记簿。
“应该是这本。”我从书架第三排抽出一本藏青色的硬质笔记本。
“您姐姐叫什么名字?”我一边翻着登记簿,一边问着。
“方晴,方圆的方,晴天的晴。”
“方晴,在这儿。”没翻几下,我便找到了登记方晴信息的那一页。
我将登记簿推到男孩面前:“上面没有标注任何有关您的信息,这个方晴是湖西人,和您姐姐是同一人吗?”
男孩子双手捧着登记簿,恨不得钻进去似的,一字一字地辨认着上面的信息。
“没错,这就是我姐。这生日也是同一天。”
男孩子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脸颊激动得有些微微发红。
他用手摸着上面的字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姐,是自杀了?”
“没有自杀的人,我们会划去相关信息。既然您姐姐的信息保留在这上面,应该是已经走了。”
男孩的眼皮顿时垂了下去,将登记簿推还给我时,眼眶泛红。
“姐姐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到孤儿院?”说完,他便缩在了椅子上,眼神不知所措地飘忽着。
我又扫了一遍登记簿上方晴的信息,望着眼前的男孩。身为自杀公寓管理员,每天必要经受的那份苍白而熟悉的无力感,再一次蔓延至全身。我轻叹一口气,掸着页面上年久的尘埃与纸屑。
突然,手指下面传来异样的感觉,我搓了几下,觉得不对劲儿。匆忙翻到了下一页,果不其然,下一页的登记栏是空白的,只贴着一张小纸条。
“没有办法照顾弟弟了,请您一定帮帮我。”
字迹绵软无力,摇摇晃晃,像是写字条时身体已不受控制。突然,那段不愿忆起,尘封了十多年的记忆,像是泄闸的洪水,不等我反应,便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 3 ~
这故事要从十多年前说起。那时我还年轻,来的客人也很年轻。
年轻的女人带着孩子来自杀,这不多见。而且带来的孩子,还是活蹦乱跳、特别讨人喜欢的那种。可女人却正好相反,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眼睛像烂桃子一般红肿着。
女人的话很少,登记完信息,就拿着房卡上了楼。我也只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她和那小男孩是姐弟俩,父母已经过世,二人无依无靠,所以才起了寻死的念头。
可谁也没想到,才上去没一会儿的工夫,楼上就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因我一直挂念着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听到声音后,便急忙冲了上去。
门打开后,看见女人已经躺倒在地,没了气息,可小孩却在床上睡得安稳。窗玻璃被女人用刀架打破,桌子上留下了一封信,还有一张字条。
信上没有留名,也没有封口,出于好奇,我打开了这封信。信上字迹娟秀,内容却令人触目惊心。看完后,我匆匆将信装好,将床上沉睡的男孩抱下了楼。
孩子在我的怀里睡得香甜,我不由犯了难。公寓的环境实在不适合孩子成长,他该怎么办?那封信又该由谁保管?一连串的问题涌上来。可我唯一确定的只有,这个孩子必须要好好地活下去。
孩子体内的药,能够让他坚持多久,这我很清楚。索性趁这孩子没有醒来,先将他送到不远的福山孤儿院。至于那封信,还是暂时存放在我这儿,毕竟有些真相,是他这个年龄难以承受的。
江婆抱走男孩后,我又一次打开了女人留下的那封信。
信的内容如下:
来这里结束我的生命,是我思考了很久后做的决定。一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我就觉得,我的生命是多余的,是被人利用,充满耻辱的。至于弟弟,这世界恶心得可怕,我不放心他一人,让他随我走吧。
十八岁之前的生活,除了那一处难言之隐,我过得还算快乐。虽然我的父母谈不上宠我,但一家人的生活也算平静。
那一年冬天,父母驾车在高速路上发生车祸。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离世,妈妈坚持着等到我来,拼尽全力挤出一句话:“一定要照顾好弟弟。”便也断了气。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爸爸的公司已经负债累累。爸妈一去,讨债的人便把我家洗劫一空。最后,连房子也被法院收回。亲戚朋友们像躲着瘟神一样躲着我俩。我带着弟弟,走投无路,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之后,我终于在一家酒店找到了工作。为了防止弟弟走丢,我每天把水、食物、痰盂放在床边,将弟弟锁在宿舍里。
可没想到,有一天,老板突然来员工宿舍视察,发现了被我锁在宿舍的弟弟。我很害怕,因为明确规定员工宿舍是不准家人留宿的。我担心被辞退,那样,我和弟弟又会无家可归。可我没想到的是,老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叫我去了办公室,提前预支给我几个月的工资,还给了我假期,让我带着弟弟好好出去玩玩。我当时真是高兴极了,觉得自己终于遇上了好人。
后来,他对我和弟弟越来越关心。那么有魅力的男人,我很难不对他动心。可是我知道,我们不能在一起,尽管他已经暗示我多次。因为我是先天性阴道缺失,也就是人们口中的石女。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他?
他的追求越来越热烈,我难以抵抗,便告诉了他实情。我以为他会失望,就此收手。可他却告诉我,这些不重要。他爱的是我这个人,他会帮助我做手术,治好我的病。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感动。要知道,连我爸妈都从来没有提过,要给我做手术,治好我的病,他却愿意这样帮我。他给我和弟弟在市郊租了一套公寓,我心甘情愿地,像只金丝雀一样,被他养在笼子里。
原本以为,我和弟弟的生活从此就步入了正轨。直到那天,我从超市回家,看到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的画面。我的弟弟,被扒光衣服,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而他,那个畜生,竟趴在那里,摆弄着弟弟的下体。
想来我可真是可笑,竟然爱上了这么一个男人。
我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发疯似的冲上去,拿着手包砸在他的身上。他一边躲着我,一边冲我喊:“要不是因为你弟弟,你以为我凭什么会收留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当天晚上,我抱着弟弟离开。准确地说,是逃出了那个公寓。
弟弟醒来后什么都不知道,一边帮我擦着泪,一边小心地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只知道,现在弟弟又成为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担心弟弟的身体会出问题,所以拿着身上仅剩的一些钱,去了医院。好在我发现得及时,除了被灌下一些安定片外,弟弟的身体并无大碍。
但是我却发现,在检查单上,弟弟的血型一栏,赫然写着AB。而我,是O型血。我清楚地记得,爸妈的血型是一样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体内流淌着的,是谁的血?
我找到为弟弟验血的医生,再三确定结果,还旁敲侧击地打听着。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如果我父母的血型一致,弟弟又是AB型的话,只有一种可能,父母也都是AB型血。这样的父母,子女出现O型血的概率,几乎不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着弟弟从医院走出来的。一天之内,我对爱情的奢望化为泡影,我唯一的亲人也竟然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我突然间想明白了,为什么弟弟出生后,我哪怕夜不归宿,也不会有人问起。我身体的缺陷,一直拖到我十八岁,爸妈也只字不提治疗的问题。就连妈妈临终前最后的嘱托,也只是让我照顾好弟弟。我原本以为,爸妈只是老来得子,重视弟弟罢了。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算什么啊,想来只是一个他们喂养了十八年的怪物。要不是打小弟弟亲近我,我还有照顾弟弟这唯一可利用的价值,恐怕很早以前我就被扫地出门了吧……
大概就像我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丢弃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去哪里。身边唯一的亲人,也和我没了血缘关系。你说,这个世界上,我还有谁能够依靠、相信呢?
~ 4 ~
妥当安排好女人的身后事,我嘱咐江婆,不要再去打扰那个被送到孤儿院的男孩,就当这事儿从没发生过一样。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收起女人的遗书,以及那张字条。但那个叫作方晴的女人,却始终徘徊在我脑海,让我心绪难平。
我不止一次,在脑海里试图复原,猜测女人写完信后又想到什么,做了什么。半个月之后,我闲来无事,再一次翻看她留下的信时,我才有了另外的想法。
或许,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男孩应该一直很听姐姐的话。所以女人写完信,吃下药丸,并将另一颗药丸递给他的时候,男孩没有丝毫怀疑,扑闪着大眼睛,接了过来。他擦着挂在姐姐脸上的泪水说:“姐姐不哭,我很快就会长大。”
女人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至少弟弟一直在陪伴着自己,无条件地信赖着她,真心实意地爱着她,想要一心一意照顾她。不管她究竟是谁,有什么缺陷,都一直在跟随着她。亲情不是来自血肉,而是来自内心啊。弟弟还这么小,他的生活应该还有无限种可能,他一定会很快长大……
想到这些,女人放弃了让弟弟陪自己赴死的想法。可又担心,看到自己死去,弟弟会害怕。于是,给他喂下半粒强效安定片后,她留下了那张字条。想来那时她已经药效发作,气息渐止,但依旧拼尽全力搬起刀架,砸向玻璃。她应该是想让我尽快注意到这个房间,不要让孩子醒来后看到她已经僵硬的身体吧。
~ 5 ~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细雨又起,风载着雨珠,发出悲鸣。
在听完我的讲述后,男孩征得我的同意,带走了女人留下的信和字条。然后,他像逃出梦魇似的,仓皇离开公寓。
我站在窗前,注视着那个身影在一片朦胧中,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后,又一次默默地问了自己那个问题。
“女人砸破窗户,会不会也是在向我求救呢?”
罪哉,罪哉……
那一日啊,空气吹在脸上,像泪水一样,湿润又黏腻。
海棠梦
第三个故事,一反常态,老人竟没有留下标注,只是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再过几日,海棠花开。
~ 1 ~
“鄙人姓金,今日来访并不是要自杀,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成全。”
男人风度翩翩,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衬得他身材挺拔。
“您说。”
“这附近有几棵海棠树,花开得正好,不知是不是由您所栽?我想在海棠树下葬一人。”
海棠树?公寓西南角确实有几棵,但尚未结果,花期正盛。看我有些犹豫,男人将膝上一个用素色丝绸卷裹着的包袱摆了上来。
“也不算是葬人,只是梦中旧人旧物,想找块儿清静之地作别罢了。”
“清静之地多得很,金先生为什么要来自杀公寓?您要知道这里……”
“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清静之地要有,海棠更要有,更何况这儿的海棠开得最艳。”
男人伸手拨弄着包袱,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在撩拨着谁的思绪。
“来这里我也是为了放下。比起其他来客,我的方式不那么决绝,但心境相同,还望您成全。”
我心下一动,没有说话。定神片刻,便起身示意男人随我出去。
~ 2 ~
“海棠花香极淡,不静下心来很难察觉。”站在最大的一棵海棠树下,男人有些兴奋地向我介绍。
白中携粉的海棠花簇拥在枝头,或娇艳尽绽,或含粉初露,开得炽热一片,却不露半分锋芒。倘若今日没有随男人在树下小站,怕是落英缤纷之日,我也难以察觉。
在我还仰头赏花时,男人已俯下身动起手来,一双像是习惯在琴键上游走的手,有些笨拙地握着一把短柄小铲,在地上吃力地挖着。
“我第一次见到海棠花,也和你一样,被这不起眼的花摄去了魂。从未想过,普普通通的海棠果,其花竟开得这等灿烈,”男人低声说着,手却一直没有停下来,“海棠果也是一样,从小到大,只晓得这果子多产价廉,但却不知道,它又名海红,最新鲜时摘下,挂露水而食,入口可谓惊艳。”
“金先生很喜欢海棠?”
男人抬头冲着我一笑:“谈不上喜欢,只是比起其他花草,对它印象深刻。”
看着挖好的坑里刚刚放得下那个包袱,男人满意地直起了腰,放下短铲,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
“得再挖得深一些。这样只有浅土盖着,不用等风来,渡就会给你挖出来的。”
“不妨事,浅些好,”男人眼睛里闪了一下,“她力气小。”这四个字说得轻而快,落不到地上就散去了,可偏偏被我接到耳朵里。
挤在一起的花发着簌簌的响声,交头接耳。
“等结了果,您来摘。难得它遇上有缘人,省得果子化作春泥,辜负了这花开得辛苦。”我拾起短铲,递给男人:“起风了,山上的天气变化得快,您掩土吧。”
他摆了摆手:“美意我收下了。旧人已去不复还,再回来空忆烟云往事,又有什么用?”男人眯着眼,看着周围的景致,“我常年漂泊在外,没什么朋友,难得与您投缘。不介意的话,您陪我聊聊。”
~ 3 ~
我家世代簪缨,家规甚严,往来皆是学士名流。因此,从我落地时起,我的人生就已经被我父亲规划得分毫不差,在旁人眼中也显得熠熠生辉。二十二岁那年,我按照父亲意愿,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订婚。那几日,家中来客不断,我应付得心里烦乱,便接受未婚妻的提议,去她老家偷闲几日。
那是个有着青砖白瓦、石板街道并且与世隔绝的小镇子。每日天色将亮时,最是迷人。薄雾氤氲,山水一色,被夜色擦拭后的小街上,泛着清冷的幽光。不知名的巷子彼此相连,怎么走也不会重复。也正是因为这样,第一日去,我就被困在了那网结般的巷子里。
走了几圈,也碰不上一位路人。我索性倚墙而立,一边歇着一边等人。没多久,巷子那头,有个身影由小而大,渐渐清晰了起来。等走近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姑娘。黑色的包头布鞋,水蓝色及膝旗袍,胸前只有个简单的盘扣。头发随意地挽在耳后,胳膊上挎着竹篮,被一层薄薄的白布遮盖着。
姑娘显然也被我吓着了,隔着我还有几步,便蹭着墙根,警惕地打量起了我。
“我是从外地来探亲的,睡不着出来遛个弯,走着走着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姑娘能给我指一下,去广荷巷三号怎么走吗?”我急急地讲明缘由。
许是走了几圈,挂上潮气又出了汗,我的样子有些狼狈。姑娘未语先笑。
“这就是广荷巷,喏,你再往前走几步拐个弯,就是三号了。”
听她这么说,我看了看周围,确实眼熟,当时便有些不好意思。姑娘察觉出我的窘态,便转了话头,将竹篮上的白布掀开,露出里面的一片红黄。
“刚摘下的海红,你尝尝,能解渴。”
“海红?”我探头瞅着竹篮,大小如乒乓球,红黄相间,还携枝带叶,“这不就是海棠果吗?”
“它又叫海红,刚摘下的时候吃,口感最好。”姑娘在篮子里挑挑拣拣,拿了一个最大最红的塞进我手里。她愣了一下,又夺了回去,在白布上擦了几下后,塞给了我。
“白布是干净的。”姑娘脸红红的,不知是不是被海棠映红的。
那海棠的确好吃,但什么滋味我忘了。只记得姑娘垂着眼睑,看着脚下,睫毛微微发颤,两手绞着白布的样子。
多少柔情诉不尽,只一眼,魂牵梦萦。
那日起,我与姑娘总在巷子中不期而遇。她听我讲眼前的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我听她说海棠花开的时候在树下能看到月宫。
原本只计划待上三五天的我,在小镇一住便是大半个月。
离开镇子的那个早晨,姑娘将一篮刚刚摘下的海棠果送给我。我动了动嘴,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姑娘也只是咬紧嘴唇,没有言语。当我转身要上车的时候,姑娘抬起脸,却已是一片滂沱。
坐在车里,我听着姑娘追在车后,大声地喊着:“你要记住,海棠花开的时候躺在树下,就能看到月宫娘娘,她能保佑你一生平安。”
捧着一篮海棠果的我,回家后才发现,半月未归,家里竟已是天翻地覆。在我离家的这段日子,父亲遭人构陷,身陷囹圄。亲朋好友害怕受到牵连,避之唯恐不及。而我,在父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像个傻子一般,窝在那避世的小镇里乐不思蜀,以致父亲没了帮手,被恶人所陷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几日,准岳父便托人捎来了口信,婚约取消,好自为之。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为了保护我,母亲变卖家产,将我偷偷送到国外避难。这一避,竟是四十年。沧海桑田,旧人入梦。当年的告别都太过匆忙了。
~ 4 ~
“您要葬的旧人,想来就是那位卖海棠果的姑娘吧?”我扶着树干,透过缀满繁花的枝丫,望着天空,“葬在树下,是为了让她看月宫娘娘吗?”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冲着海棠树笑了笑。片刻后,他拾起短铲,为那一个素色包袱掩好了土。
“在外颠沛流离的这几十年里,梦里时常是她的身影。回国后第一个晚上,我便寻了一棵海棠树,躺在树下,去找那位月宫娘娘。说来也可笑,堂堂一位天文学博士,竟要对着一颗卫星找什么天宫娘娘。”
“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海棠花是她,月宫娘娘也是她。”
“不去找她吗?”
“不去,四十年前我乱了她的心绪;四十年后,不想再去惊扰她了。”
说罢,男人整了整衣衫,走得决绝,走得不留余地。
~ 5 ~
风大了起来,海棠花喧闹不止。
树下的女人,依旧穿着黑色包头布鞋,水蓝色的及膝旗袍,只不过,青丝换白发。
“你一直知道我在。”
“您一直跟在金先生身后。”
女人浅笑不语,眉眼间让人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披着晨光,叫卖海红的女子的模样。
“他走了以后,我一直租住在他家老宅附近,一等便是四十年。原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他了,谁承想……”女人低头看着脚下,睫毛微微发颤,打碎了脸上的光影。
“自他回来那日,我便一直跟着他,却没有胆量和他说上一句话。四十年前,他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来是他负了我。可事实,却是我骗了他。
“在他来镇上之前,有个女人找到了我。答应我,只要拖住金家少爷,让他在镇上耽搁半月,就帮我救病重的母亲。为母亲病重而心焦的我,当时稀里糊涂地就应下了。我只猜到对他不利,却不知带给他的,竟是这般惨烈的境地。
“后来几经询问我才知道,当时找我的女人,竟是他那未婚妻的家眷。”
女人一阵苦笑,笑中带泪。
“金先生应该也知道你跟在他身后。”
“什么?”
“埋下包袱的时候,我让他埋得深些,他说了一句‘她力气小’。”
靠在海棠树上的女人,身子一颤。
我拾起短铲,将掩土扬起,素色包袱静候着它真正的主人。包袱里,一封书信,一轴卷画。
~ 6 ~
看完书信的女人泣不成声,仰头望着满枝的海棠花,念叨着:“他是知道的,他后来是什么都知道的。”声音低婉,却盖过风声。
几片海棠花的残瓣,乘着风、打着旋儿地落在卷画上。一篮刚摘下的海棠果,携枝带叶,红黄一片。
落款处,一行小楷:今生一场海棠梦,来生还做护花人。
酝酿多时的雨迟迟未下,只有风,自东而西,从过去吹到现在……
~ 7 ~
读完三个故事后,日头早已收敛了暖意。春梅依旧含苞,半日下来没有绽出任何惊喜。青奈里的乌鸦归巢,掠过屋顶时,发着啊啊的怪叫。我托腮望着信纸发呆,心里似盛下一片汪洋波涛汹涌,可身外却依旧这般风轻云淡。
老先生:
您好,感谢您的来信和故事。
我一口气读完三个故事,现在多多少少有些后悔。太多想说的、想问的,都齐齐涌了上来,一时竟不知从哪里开口。
我越来越觉得,自杀公寓像是一座迷宫,把我困住,但又让我不能自拔。我正在一次次地,通过您的文字,与曾到访公寓的客人相识相知。我们虽经历不同、性格不同,面对的人生更是迥然不同,但相似的是,我们都在绝望的时候,来到了自杀公寓,选择将最后的道别,掷地有声地保留在那儿。这便是我们共同的幸运。
无论是纯,还是埋葬旧物的金先生,时光沉沉,他们的伤口终会彻底愈合。当然,那个男孩也是如此。
您之前认为,希望被消磨殆尽的时候,人性最好的释放就是毁灭自己,我认为这一点错都没有。您的痛苦我能理解,男孩姐姐的痛苦,我更能体会。活下去不仅仅是痛苦,还是一场漫长的审判。所以,还希望您不再纠结于那对姐弟的故事,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此外,感谢您给予我的耐心。现在的我,正在经历一场难挨的审判。这场审判,既是旁人加诸我的,也是我对自己的责罚。原谅我,依旧没有鼓起勇气,来正视和回忆我的故事。我只能告诉您,我是一位从不曾被人知晓的作家,也是个十足的怪人。我对生活的希望本来已消磨殆尽,所以那日您才在山上碰到了我。
我并不是去踏青,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结束这场漫长的审判而已。但您的故事阻止了我,甚至可以这样说,如今您的来信成了我生命中唯一一丝曙光,我用这线光取暖,并获得力量。
如果彼时,那位可怜的女孩,也能像我一样,有机会和您倾诉,该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如此想来,我尽管不堪,但还不是最令人厌恶的弃子吧。
万分期待您的回信。
另,我还没在这边发现海棠花,只有几枝春梅红了。准备择日去寻海棠花,也想看看,传说中的月宫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