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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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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野泽的妖怪》

~ 1 ~

苜心畔的海棠开得美极了,我之前竟一直不知道。尤其这几日,层层叠叠的海棠花挂在枝上,似美人淡妆,亭亭玉立,不着一丝浓艳,但依旧在满园芳华中拔得头筹。

走在苜心畔至青奈里的路上,经过一座书亭。三三两两的人,倚柱而读。我闲来无事,便也钻了进去,找了个干净的石凳坐了下来。

旁边坐着一位中年大叔,不知看什么小说正看得入迷。仔细打量了他几秒,身子发福,但长得文质彬彬,身上还有好闻的橘子香气。环视书亭一圈,发现书亭里大多还是年轻的女学生,要么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压低声音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要么就是一个两个,零星分散在书亭的角落里,低头画画或是看书。这样一看,倒是我和身边的这位大叔有些突兀了。想着,我便又扫了大叔一眼,却没想到,正和他的目光撞上了。

大叔冲我一笑,憨声说道:“你也等人?”

“哦,没有,只是走累了,进来歇一会儿。”

“我女儿在那边写生,她一人我不放心,便坐在这里等她,”说着,男人合起书,指着角落里一位穿着蓝色针织开衫的女孩子,“喏,那就是我女儿,学画画的。”

我朝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女孩儿背对着我们,画板上一片绚烂,看不清在画些什么。

“苜心畔最里面的海棠开得正艳,您可以……”说着,我的目光落在了男人手中的书上。

声音骤停,男人不解,顺着我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本书上。

“怎么,你也喜欢这本《野泽的妖怪》?”

大脑一片空白的我,先是猛地一怔,而后又紧接着点头摇头。看着我莫名的举动,虽然男人觉得奇怪,可他怕是在这书亭里闷了太久,迫不及待想找人聊聊,便也只是愣了几秒后,又笑了起来。

“这本书是己生今年的新作。要说己生,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家了。”

“那您觉得,这本小说怎么样呢?”我低着头,嗓子莫名其妙地哑了起来。

“你说《野泽的妖怪》?怎么说呢,文笔较之前,有些退步,但是故事情节描写得倒是很真实。最近小说界不是都在流行风格切换嘛,所以我猜想,这可能是己生写作的一个新的尝试。”

许是聊到了所爱之物,男人开了话匣,索性将书放在了一边。

“己生之前的小说,写得真是棒啊。不仅文笔精致,视角也很独特,真是让人难以接受这样细腻的作家是个男人。我猜现实生活中,他肯定也是位心思细腻的丈夫吧,”说到这儿,男人搔着后脑勺,“说来惭愧,我虽一直自诩是己生的铁杆书迷,但还从没有见到过己生本人一面,不知道您是否见过他?”

我身子晃了一下,慌忙稳住,摇了摇头。

“您看过这本书吗?”男人没有留心我的反应,伸手取过书,举到我面前,“虽说文字的质感大不如从前,可里面……”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我便猛地起身,冲出了书亭,留下了一脸错愕的男人和被我惊到的其他人。

气喘吁吁地逃回青奈里的时候,派信员已等候我多时。

“你的信。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呢。”派信员是一位和我岁数相当的男人,最近频繁收信,和他便也渐渐熟络起来。

“没,没装着。”我下意识摸着裤子口袋。

大概看我一脸的失魂落魄,他便也没和我多言,匆匆打过招呼后,骑车离开。站在原地歇了好一会儿后,我才平复了心绪,揣着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回到屋里。

~ 2 ~

前一阵儿泡下的春梅,草草开了几朵后,便蔫了下去。虽日日换水,可春梅还是渐渐散出了接近腐烂的味道。这味道是我最难以接受的,索性挑了个晴朗无风的午后,连同之前的残瓣,一同埋在了青奈里院那棵梧桐树下。但还是存了一点私心,偷偷留下了一朵还算完整的梅花,夹在了字典里,琢磨着下次回信的时候,可以给老先生寄过去。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当初看着这春梅从含苞到绽放时的欣喜,仍是想与人分享。

坐在书桌前,瓶中春色不在,屋里的一切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蒙着一层死气。

屋外阳光和煦,可书亭中男人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吹着阵阵寒意。一连深呼吸了几次,才将今晨的遭遇从脑子里挤了出去。抽出信纸,依旧如从前那般。

老人的回信,内容如下。

孩子:

你好。前一阵子,我的身体出现一些状况,导致没能尽快回信,还望你见谅。

看到你的来信,讲实话,颇感触目惊心。

首先,自杀公寓并不是迷宫,它没有困住你,也从未困住任何人。相比外面的世界,自杀公寓更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也对所有人报以最大的尊重和理解。说它是迷宫,只能说明你还没有真正理解这里。但还是很感激,你能将与自杀公寓的相识,当作是一场幸运。

其次,希望被消磨殆尽,人性最好的释放,除毁灭之外还有重生。当然,或许不久以后我会再次推翻自己的这一结论,但至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对此深信不疑。不过,依旧感谢你的安慰。那件事情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既然能够将它从记忆尘封中捡拾出来,便也可以从容地拂尘之后再次放下。想来,这可能也是人老之后唯一的好事吧。

其实,早该告诉你,从那日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能猜出一些事情。你的眼神和太多到访自杀公寓的客人相似,所以,我才会那般多管闲事,凑到你身边讲了很多话。恐怕当时,你一定是把我当作一个怪老头看待吧。不过谢谢你的倾听和来信,让我有机会重新触摸到那些停留在记忆里,与我有过交集的人和事。我并不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光,只能说,我们在相互拯救,相互照亮彼此心中曾经的暗夜吧。

既然你说你是一位作家,那我更加期待,你可以把你的故事写给我。不要再说自己是怪人,正如这世界上,善恶没有明确的界限,你又能凭什么判定正常和非正常呢?

期待你的来信。

另,如果看到了月宫娘娘,记得在来信中告诉我。我可依旧是童心未泯呢。

自杀公寓管理员

~ 3 ~

读完之后,我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纸笔。从未有过如此强烈而又迫切,急于倾诉的欲望。仿佛自己正身处自杀公寓的房间中,老人在与自己相对而坐。

老先生:

您好,身体可还好?如不介意,我能否再次上山,看望您?

我承认,在上一封信中,我的用词的确有些极端,看来我真不是什么合格的作家,只是一个三流的写手。现在连自己的感情都表达不清。我用迷宫一词,只是想表达自己对自杀公寓的好奇和对发生在其中那些故事的沉迷吧,希望您能够理解。

同时,谢谢您的帮助,让我在那天没有草草地了结自己的生命,而有机会接触到如此多迷人的故事。

今天,我想向您正式介绍我自己。

我是己生,一位靠写作谋生的怪人。但所有出自我笔下的作品,连同我的名字,都被另一个人抢走,一个浑身散着酒气的男人。讲到这儿,您大概已经明白,我是一位影子写手。

然而,我十年如一日地沉默和坚持,依旧得不到任何的怜悯和同情。那个依靠我收获名利与财富的可耻之徒,竟然还写了一本极尽荒唐的书,肆意嘲弄我。尽管那书写得一塌糊涂,但借着我之前为他打下的名气,依旧博人眼球。

我太害怕了,害怕与我相识的人,从书中窥见我的影子;害怕他继续疯狂地写下去,让我成为众矢之的。我不远万里,逃到久沐这座小城,可没想到,那本书竟也如影随形,出现在了这里。

现如今,我想,我已经失去了唯一一个能够让我避世的小镇。世界之大,我却没有藏身之地。这便是生活给予我的残酷。前一阵子,我在房间里装点了春梅,今晨也去寻了海棠。但恐怕我努力为希望来临做好的这些准备,都要变成泡影一场了。

能否予我一席,让我也能成为自杀公寓的一位客人?

写到这儿,停笔,装信,封口,贴邮票,直到把信扔进邮筒的那一刻,都恍如梦境。我甚至有些记不清,自己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回来我便躺在了床上,像是被人抽取了筋骨,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窗外起风,翻动着书桌上老人那一沓厚厚的来信,簌簌的摩擦声,让人听着心烦意乱。

翻来覆去也难平心绪,索性翻身下床,再次坐在了书桌前,捏起那沓信纸,看了起来。

懦夫

第一个故事:懦夫。

~ 1 ~

今天来的客人,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他衣着干净,说话也是轻声慢语,和我想象中,那些整日不知疲倦,在操场上淌着汗水踢球的男孩不一样。

男孩规规矩矩地进门,落座。男孩一言不发,直到我让他填写登记簿的时候,才有些慌神。

“这个会寄给学校吗?”

“不会,您所有的信息,自杀公寓都会为您妥善保管,然后按照您的遗愿处理身后事。如果您后悔了,也可以下山,留在登记簿上的信息,我会划掉,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您曾到访过自杀公寓的事情。”

听我解释完,男孩松了口气,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着。除了几项必填的个人信息,其余的问题,男孩扫了一眼后,便退给了我。

“填好了。”

“您的遗愿是什么?”

我敲了敲登记簿上的那一栏空白。

“没有,我先上去想想,等想好了,再下来告诉你,可以吗?”

男孩是自杀公寓里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我犹豫了一下,便也拿出房卡,交给了他。看着男孩消失在楼道尽头,我赶忙唤来了渡,让渡跟了上去。渡虽一脸怨气,但还算是恪尽职守,叫了一路;可上了楼,便颇具专业风范地闭上了嘴。

我心悬着房间里的男孩,一边仔细留意着楼上的动静,一边翻看着男孩的个人信息。

他已经十六岁,可看着还像个初中生,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难不成又是一个因为考试失利,跑来这边吓唬家长的淘气孩子?正想着,屋外传来动静,渡扭着肉乎乎的身子,挤了进来,没有看我,直接跃上了窗户。

我顺着渡的目光看过去,下山的路上,男孩正跌跌撞撞地跑着。

~ 2 ~

预感有些不对劲儿的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推开男孩刚刚待过的房间,房间里一尘不染,干净得像是没有人来过一般。

环视一圈后,我发现桌上的药架里,少了一瓶强效安定片。

没有耽误一刻,紧接着我冲出公寓,沿着一条下山最近的野路,冲着男孩的方向追了过去。

万幸的是,那时我腿脚还算利索,当男孩气喘吁吁地经过我面前时,一把便被我扯住。

男孩有些慌乱,连忙将一只手伸进裤兜里。

“我后悔了,你追我干吗?”

“不介意的话,和我谈谈吧。下山路远,您也不妨歇歇。”说着,我便弯腰寻了两块儿碎砖,放在脚下,自己坐了上去。

男孩见状,便也撇着嘴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寻了块儿平整的草地坐下。

“为什么要来自杀公寓?”

“一定要说吗?”

“不说也可以,把裤兜里的药拿出来便可。”

男孩伸进裤兜里的那只手,明显用了力,像是在紧紧握着那药瓶,生怕被我抢去。

“我买还不行吗?你要多少钱?”

“您先说说,您拿它干吗?如果您不做坏事,这药我送您也可以。”

“你说话算数?”

“算数。”

~ 3 ~

男孩眼里放了光,朝着我凑了过来。

“我要用它为我朋友报仇。”

“报仇?”

“对,我朋友被人逼得自杀了,我要为他报仇。”男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地面上几只被他挡住去路的蚂蚁。话虽说得杀气腾腾,但他眼神中,分明是走投无路的告饶。

“我在学校里,除了子硕,再没有别的朋友。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说过我是娘娘腔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把我叫作垃圾的人。”

说完,男孩抬起自己的脚,用手将几只蚂蚁一一捏了出去。

“子硕没有爸爸,妈妈的脑子又坏掉了,所以同学都说,子硕是女疯子生下的小疯子。但我知道子硕不是,原先他成绩很好,要不是那些人总用篮球砸他脑袋,他就不会一直犯头疼病,不会总请病假不来上课。”

男孩抬起头看着我:“我说的话你信吗?”

我点点头,男孩便又垂下脑袋,继续说着:“学校总有一帮人,放学后喜欢跟着子硕去看疯女人。他们说,子硕的妈妈总会在放学的时间,光着身子偷偷跑到马路上去接子硕。不仅这样,第二天,那几个男生还会在课间的时候,挂两个帽子在胸前,学子硕妈妈的样子。那一次,子硕没有忍住,冲上去推了那男生一把。可没想到这一推惹出了大祸,放学后他便被那男生叫来的人狠揍了一顿。而且一次还不算,每隔几天,子硕就会被那些人堵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挨揍。”

“他为什么不去找老师?”

“他找过,可告诉老师,就只会被打得更惨。子硕便不敢吭声了。”

“就没有人帮他吗?”

男孩不再说话,却见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了地上。半晌,他才拖着哭腔说:“他们打子硕的时候,我就在边上,可我不敢动手,我打不过那些人;而且,如果我说出去,他们也会打我的。”说完,男孩抬起头,目光很快在我脸上扫了过去。

“我真的没有办法,你要信我。”

“子硕后来自杀了?”

“子硕对我讲,他们把他的脑袋当靶子,用篮球砸。后来他的脑袋,总是会疼得像要炸开。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像他妈妈那样脑子坏掉,所以就……”

“您知道他要自杀?”

“他和我讲过,可我以为他只是开玩笑的,”男孩盯着我,“真的,我真的以为是玩笑。”

我朝着他点点头。

“可没想到,子硕竟然真的把她妈妈的药喝光了。”

男孩说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脚下。风将拔高了的草秆吹得七摇八晃,窸窸窣窣,使劲儿盖过了男孩的啜泣。

“我是胆小鬼,是不是?”

“胆小鬼可没有胆量去杀人。”

“我每天都会梦到子硕,他在梦里埋怨我,在他挨打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男孩抽噎着,“我想给他报仇,而且,”说着,男孩挽起了袖子,露出大大小小的瘀伤,“子硕不在,他们怕我告诉别人,就开始打我。我害怕自己也会像子硕一样死掉。”

“咚”的一声闷响,男孩裤兜里的药瓶,滚了出来,落在我的脚下。

~ 4 ~

“杀掉那些人以后,您知道您会是什么下场吗?”

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再挨打了。”

“以暴制暴解决不了问题,如果您不想当胆小鬼,就去把这一切告诉父母、老师。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拾起药瓶,在男孩面前晃了晃:“这个,才是胆小鬼解决问题的方式。”

男孩不再说话,闷闷地把头放在了胳膊上。过了好久,我才听到一个声音从一旁飘了出来。

“我今天来这里的事情可以不说出去吗?我不想被人叫胆小鬼。”

“那您就不要再想着报仇这件事,可以吗?”

男孩抬起头,使劲儿点了点。

~ 5 ~

在西边大片火烧云的目送下,男孩离开了。怀着对成人世界盲目的自信和乐观,我也傻傻地看着男孩下了山。若不是江婆一周后送来的那份报纸,大概我到现在都会对那日的所作所为引以为豪。

男孩终究做了胆小鬼,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和他的朋友一样,他也偷来了奶奶的抗癌药,在卧室里结束了自己担惊受怕的生活。

报纸上登出了男孩的遗书,只有一句话。也是凭着这句话,让我认出了是他。

遗书上写着:子硕,我也投降了。

~ 6 ~

我们没有教会孩子,如何正确地亮出拳头,却只教会他们如何收起拳头,这大概,才是真正的懦夫。

读完第一个故事时,我抬头,恰好天空有大片火烧云。有些不愿想起的记忆,蓦地被唤醒,一丝一缕地变得鲜活起来。

我也曾被学校的男生们追着喊作娘娘腔。但那时候,我并不排斥这个称呼,因为我觉得,自己本身就是女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发育不太正常的女孩子而已。

我不喜欢那些所谓男孩子才喜欢的运动,也不喜欢和男生亲近。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抱着一本书,在卧室待一天。大概就是因为我这副怪脾性,爸爸离开了这个家。我随着妈妈,与另外一个男人,住在了一起。

那男人对我们谈不上多好,总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使唤着妈妈。没过多久,还把他的儿子从寄宿学校接了回来,同我们一起生活。

可谁会想到,那个曾一度让我误以为是朋友的男人,竟成了我年复一年的噩梦。

回忆至此,我的胸口越发沉了起来,慌忙向窗外探出身子,大口喘着粗气。此时方顿悟了老人屡次提笔时的苦意。

梧桐叶萌出新绿,黄昏下颜色模糊,只留下淌着生机的轮廓。临床缩成一团的我,抽出了第二个故事。

找寻

第二个故事:一个关于找寻的故事。

~ 1 ~

山上花草虽多,可香味却不浓郁。倒是眼前这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刺鼻,惹得渡躲出了屋子。

我也只能借着倒水的机会,装作无意地推开了窗户。

今天的客人,是一位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瓜子脸,高颧骨,浓妆长发。与之前来公寓的客人不同,女人穿着一件高开衩的旗袍,没有传统的盘扣,倒是设计成了有些不土不洋的大领口,说她是有意袒胸露乳也不为过。

许是看着我又是倒水,又是开窗,女人多了些不耐烦。

“喂,我都坐下了,接下来干吗啊?”

“您好,按照提示填写一下登记簿,这是笔。”

刚一落座,我便把登记簿展开,推到女人面前。

“哟,稀罕,头次见住店得客人自己填的。”女人挑着眼睛,斜眼瞥着我。浓密到夸张的睫毛,硬挺挺地从眼窝里探了出来,反着不自然的光。

许是见我没有接话,女人从一旁拽过自己的挎包,在夹层中摸出一张身份证后,甩在了桌面上。

“你看着填吧。”

我抽回登记簿,对照着女人身份证上的信息,一一填了进去。

“有什么遗愿吗?”

“遗愿?”女人念叨着,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和你说没用,我得给朋友打个电话。”说完,又是在挎包中一通翻找。

女人的挎包很小,皮质又硬,她长长的手在里面又是摸又是抓,发出刺耳的声音,却半晌也不见掏出什么东西。女人嘴里骂起了脏话,“唰”的一声,将包里的东西倒在了桌子上。除了几张银行卡和一些零钱,一支口红,再没有旁的什么。

“我手机呢?”女人摸着身上,才发现衣服上并没有什么口袋。

“楼上有一部老电话,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带您上楼。”

女人没有接话,依旧骂骂咧咧地弯腰在地上寻找着。

正是这时,门外有了动静。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探进身子,看到女人后,他眼里放了光。

~ 2 ~

“得亏这山上就一栋楼,不然我可真找不着你。”

说着,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给女人递过去。

“她这手机有密码,我原本还想给她朋友打个电话呢。”

我冲着男人笑了笑,看这样子,是女人把手机落在了出租车上。

女人接过手机,低头摁了几下后,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说: “还是司机大哥有觉悟。”

男人没接话,搓着两手,看看女人,又看看我。

女人率先反应了过来,在桌上扒拉了几下后,捏起了一张银行卡。

“你也看到了,我身上没现金,这卡里还有几百,密码六个零,可以了吧。”

男人冷冷扫了一眼银行卡,摇了摇头。

“大荒山上,你俩是什么关系?你要对她做啥?”

这一问,让我一愣,女人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可屋里只静了几秒,便被女人的笑声打破了。

“别多管闲事,你赶紧跑车去吧,别以为捡了个手机,今天车份钱就少了似的。”

女人嘴上虽这么说,但言语间却收敛了怒气,有几分和颜悦色的味道在里面。

“多管闲事?我看你这岁数也不小了,可千万别为了些钱,就随意祸害自己的身子。”

男人的眼睛像刀子,说着话,却在我身上一遍遍地扫着。

不仅如此,这话也却是刀子,扎在了女人的痛处,激起了女人又一阵的怒意。

“什么叫为了钱,什么叫随意祸害,你把话说明白了!”说着,女人一甩手,将银行卡甩在了男人脸上。

“说明白?我打你一上车,就猜出你是做什么的!”男人身子向后一闪,声音也跟着提了上去,可话还没说完,便被女人噼里啪啦的骂声盖过。

不仅骂,女人还大大咧咧地喊着:“我这身子,就是用来被祸害赚钱使的!”一边说着,一边竟举起拳头,朝着男人的脸上挥了过去。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啪”,一声响亮而急促的巴掌声中断了这场莫名的争斗。

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女人捂着右脸,愣了神;男人则喘着粗气,一边瞪着女人,一边整理着刚被扯乱的衣服。

~ 3 ~

“我打你,不是因为你先动手,而是因为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儿!”男人冲女人吼着,眼眶却红了起来,“你长得实在和我老婆太像了。”

女人听后,顿了一下,随后发出轻笑。她的一举一动落在了男人眼中,却再没激起怒意,反倒是男人一把扯过椅子,筋疲力尽似的栽了上去。

“我老婆两年前来这里探亲,之后便下落不明。等不来警察的消息,我只能放弃老家的生意。来这边跑出租车,想着自己或许还能把她找回来。”

男人声音不高,但一字有一字的感情,叠成一个漩涡,引得你静静地陷了进去。

“那一阵子,我听老乡说,在夜总会门口见过我老婆。我虽然不相信,但还是高兴,总算是有了她的消息。可等我把这大大小小的夜总会逛遍后,还是没见到她。朋友们看不下去,都劝我放弃,可我做不到。做不到把自己曾那么珍惜的一个人,就这样扔给别人。所以,我依旧是每天在街上这么跑,遇到和我老婆相似的人,就要冲上去看上一眼。可一眼接着一眼,全是失望。

“前不久,报上说护城河里有一具无名女尸,已经白骨化,唯一的线索便是六指,让有失联亲人的家属联系警方。巧得很,我老婆左手也是六指,可我就是不愿朝这方向想,肯定不会是她呀,老乡不是说,前阵子还亲眼在夜总会门口见过我老婆吗?

“可今天,直到你上了车,我才意识到,或许老乡见的人,是你……不是她。”

男人咬着嘴唇,靠在椅背上,使劲儿向后仰着脖子,可眼泪终究还是从脸庞两侧滑了下来。一旁的女人两手抱在胸前,垂着脑袋,可依稀还是听到她小声地啜泣。

“我多想你是她啊,哪怕一刻钟也好,起码也得好好和我说上一声再见吧。”

~ 4 ~

阳光收敛了暖意,一点点退到窗外,屋里光线紧跟着便暗了下去。

再抬起头的女人,脸上虽泪迹斑驳,倒是卸下了那层伪装,只留下一个曾躲在浓妆背后,有些疲惫和不安的女人。

“其实我不是有意和你打架的,我今天来这儿,就是想在这个地方,安安静静地了结自己。”

说着,女人走到男人身旁,手在男人的肩上,碰了几下。

“其实也怪我,本身就是干这行的,还总怕别人话里话外地说我。入行快十年,最没用的脸面,早该放下了。”

话音落下,房间没入又一片沉默中。

“造化弄人,我和您爱人生得那般像,可为什么我却找不到一个能一直珍惜我的人?”女人说完,自己先乐了,把长发拨到耳后,自顾自地说着,“我把自己这些年辛苦攒下的钱,二话没说,给他做生意,可人是说不见就不见了。你说你,哪怕对我没有半点真心实意,为什么就不能看在我对你死心塌地的份儿上,给我留上几分薄面?照理说,我这些年也算识人无数,可偏偏识到自己身上,看走了眼。那么多债务,稀里糊涂挂在了我的名下,我是真的干不动了,也不想再干了。”

女人脸上似大雨滂沱,可嘴角却始终扬着,像犯了职业病一般。

这时,半晌没有开口的男人突然坐直了身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你的债,我帮你还。”

女人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男人,直到男人又说了一句话才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

男人说的那句话,同样一字一顿: “我要你替我老婆,好好地活下去。”

~ 5 ~

天色暗了下去,男人像来时那般,开车又接走了女人。我目送着他俩一前一后地上车,直到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

男人的车将停在哪里,我不知道;又将驶向何处,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确信的便是,这辆车会一直开下去,带着逝者冥冥之中做好的安排。

我起身关好窗户,只留下一条窗户缝透气,起身沏了一杯浓茶后,开始看第三个故事。

五瓣梅

第三个故事:有两个问题,始终不必和太多无关的事情扯上关系,一个是“我是谁”,另一个便是“我爱谁”。

~ 1 ~

山上多五瓣梅,这花又名四时春,花期四季,喜阳光,忌湿怕涝。若不是江婆告诉我,我竟不知道,这埋没在浓青重绿中的点点野花竟有如此可人的名字和习性。玫红色的花心,朝着五个方向向白色的花瓣上晕染着,日头下微微打着战。在山上随意绕过几个土丘,都能寻到这样的五瓣梅,房前屋后,开得好不热闹。

江婆更是尤爱此花,天天盯着渡,不让它去压趴一枝。

可渡偏是讨人嫌的个性,整日在这山上扑蜂抓蝶懒散惯了,越拗着它的性子,越事倍功半。

这不,江婆稍不留神的工夫,渡便闯下了祸。不过江婆倒是不恼,只一把抱过胖乎乎的渡,搂在怀里。迎着午后慵懒的阳光,眯着眼睛,又给渡讲起她和她的那位意中人的故事。

这故事的开头,永远会是那一句:江婆的故事啊,要从十多年前讲起。

~ 2 ~

当时我在镇里的中学做语文老师,丈夫是煤机厂的工人。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求得平淡安逸。

那年夏天,上面调下来一批骨干教师,说是帮助提高村镇教育水平,但无非就是让这些老师做做样子罢了,干上一年半载,就调回原单位。我们学校也分到了五六位这样的老师,每天应付差事,糊弄领导。当地的老师很是看不惯他们的作风。

但这里面,有一个人,很是不一样。她长我三岁,特别精干,还是个通才,什么都能教。哪个老师有急事了,她二话不说,拿起水杯就去代课。当时我特别喜欢去听她的课。课上她侃侃而谈,不做板书,也不看教案。闲文野史,张口即来,别说学生,连我都听得酣畅淋漓。

后来,我与她渐渐熟络起来,才知道她出身书香世家,不能说是精通六艺,但文理史哲都有涉猎,尤其是画得一手好画。镇上条件差,没有好的颜料与画纸,她就常常在废报纸上,用铅笔头作画,寥寥数笔,却能栩栩如生。

因我名字中有个“梅”字,她便常常信手画下几枝干枝梅,送给我。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不知自己有了身孕,送山里的学生回家时动了胎气。结婚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又成了空欢喜。婆婆便整日对我冷嘲热讽,丈夫粗枝大叶,又怎么觉察得到我心里的委屈?我请假在家歇着的那几天,只有她日日来探望,给我备下补气养血的食材,为我宽心。

一次我和她开玩笑,如此贤惠,怎不早早成家?她和我说,万物易碎,唯理想永存。当时我并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只当是才情之人,清高自持罢了。

~ 3 ~

经历了这些事儿后,我越发和她亲密起来。因为流产一事和婆婆闹僵,每日下班后我便也不急着回家,留在学校批作业备课。她也如此。转眼间,花败草谢,天黑得越来越早。因我怕黑,每日走之前,她便又多了一项任务,送我回家。一次,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只大狼狗,凶神恶煞地挡在我俩面前,我吓得两腿打战,她一把将我扯到身后,弯腰拾起路边的碎砖就打。狼狗跑了,她转身抱住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之后我才知道,她幼时被恶犬伤过,怕狗的程度远远超过我。

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如此感动。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我们两人的感情,不止于友情,还有其他。

开春以后,我丈夫被外派到煤机分厂,我俩过起了两地分居的日子。和婆婆住得不顺心,我便打算着和单身的老师们挤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里。骨干教师们的住宿环境要好得多,她知道我想住宿舍后,二话没说,就把我的行李搬进了她的单间里。不怕渡听了笑话,我俩像是新婚的小两口似的,把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填充得满满当当的。

~ 4 ~

说到这儿,江婆低下头一笑,伸手在渡的脑门儿上搔了几下。

“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躺在床上,她拉着我的手,那感觉竟是我结婚多年都未曾体验过的。像是在被热浪灼着,滚烫难耐;又像是被寒冰封着,不敢动一下。她在我手心写下一句诗,一字一顿: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渡啊,遇到她之前,我从未做过任何离经叛道之事,她也如此。可遇到她之后,我不想再继续墨守成规日复一日。她同样如此。”

渡似懂非懂地趴在江婆怀里叫着,这女人脸上的阴晴它看得分明。

江婆将目光从渡的身上移开,飘到窗外,话锋陡然一转。

“应了那句老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薄薄的一扇门又能挡住多少人的闲言碎语。

“我和她做好了准备,但却没想到,人们唇齿带剑,眉目含刀。我们从未伤天害理,却好像担下了全世界的罪孽。我们的屋外,开始堆起了野猫野狗的尸体,而且还有人丢来了破鞋,这也真是荒谬。但最荒谬的还不止于此,就连一向自诩开明的校领导,竟也拿出一纸辞令,说是出于校风建设的考虑,限期让我俩搬出学校。

“那个时候可真是孤独啊,全世界只有她,也还好有她。

“她不再画干枝梅给我,而是在房前屋后种满了五瓣梅。她告诉我,干枝梅属寒,气节虽好,但惹人心疼。五瓣梅则不同,她独喜阳光,忌湿怕涝,四季花开不断。她说她希望我做一朵五瓣梅,一生追随阳光,与泪无缘,独领芳华。”

看着窗外的五瓣梅,正开得灿灿夺目,江婆嘴角扬了起来,可眸子却始终没了神采。

“若没有她的陪伴,那两年的生活真似炼狱中走了一遭。亲朋的孤立,外人的耻笑,生活的窘迫。我也是那个时候参透了她的那句话,万物易碎,唯理想永存。

“于是我在生日那天,向她提议,一起相约赴死。既然万物易碎,那就魂归理想,在天上做对神仙眷侣。不畏生老病死爱别离,不惧流言蜚语千夫指。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她点头应了我,一如往常。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自杀公寓。

“写好了遗愿,我和她便上了楼。进了房间,她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两瓶酒,一边开酒,一边和我说:‘生前从未正式迎娶你,上路前一定要遂了心愿。’

“说来可笑,洞房花烛之夜,人生四喜之一,到头来竟是这自杀公寓成全了我俩。

“喜酒下肚,可当我再醒来时,身边竟已空无一人。

“事后方知,当时她并未喝下毒酒,只是劝我喝下后,便趁机扔下我一人跑了。而我竟命不该绝,没中酒中之毒。

“五雷轰顶的滋味儿,那时真是尝了个透;不好受是真的,不怪她也是真的。万物易碎,理想又何尝不是万物之一呢?”

~ 5 ~

江婆不再说话,迎着光的脸庞上,是藏不住的苍老与疲惫。渡伸着肉爪子,将江婆的手抱在怀里,像是认错撒娇的孩子一般,蹭了几下,便逗乐了江婆。

“以后可不敢再弄折五瓣梅了,听到了吗?”

渡将脑袋埋进江婆怀里,拱了几下。

“因为咱们的渡啊,也要像这花一样,一生追随阳光。”

坐在桌前的我,每逢听完江婆讲完这个故事,就会到山上四处去转转,寻一片花草香味最浓郁的野地静静站着。

若不如此,我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 6 ~

江婆第一次来自杀公寓的情景,于我而言,也是历历在目。

十三年前,两个气质端庄、眼中带泪的女人牵手进来,我便猜到几分,想来也是禁忌之恋,恋而不得的故事。二人没有多言,交代好遗愿,便上了楼。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吧,其中的短发女人便冲下了楼,涕泪横流地跪在了我的面前,讲述着二人的遭遇,确实也在我意料之中。

讲完后,女人告诉我,她带来的毒酒只不过是闽根水,无毒无害,只是喝下后会假死一日。她骗楼上的女人喝下了,只求女人醒后,我能帮她圆上这个谎言,让女人误以为是她薄情寡义,断了对她的念想,好好活下去。

女人一遍遍地央求着,哭诉着自己是个罪人,毁了爱人一生的安稳。若早知她难以忍受现在的生活,当初定不会向她表明心意。见她这样,我便心软了下来,应下了这件事。

之后那短发女人便离开了,去了哪里不知道;只是在离开前,跪倒在此时的江婆,彼时那个假死的女人身旁,反复叨念一句话: 来世我必为男儿郎,倾力护你一生周全。

~ 7 ~

三个故事读完,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但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好看的藏蓝色,夹杂星光。青奈里每逢这时,便静得像是只有我一人住在这儿似的。

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自打我躲到青奈里,除了派信员外,还从未有人给我打过电话。想了一会儿,我还是摁下了接通键。

可电话那头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问了几遍,依旧无人作答,只隐约传来对方有频率的呼吸。

僵持了一阵,对方以急促的挂机声结束了这通电话。

我盯着手机想了半天,依旧没什么头绪,索性蒙头大睡。可不知是睡前的这通电话,还是那杯浓茶,我竟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经历了一日波折,理应身心俱疲,可我反倒是千头万绪,在脑海里不停掀起潮涌。无奈,我借着月光,再一次坐到了书桌前,打开台灯,铺开信纸,开始了今日写给自杀公寓管理员的第二封信。

信的内容如下。

老先生:

您好,想来一天之内收到我的两封来信,很惊讶对吧。

第一封信写得很仓促,一来是急于解释自己对自杀公寓的感情;二来是一天的遭遇,让我迫切地想去倾诉。还望您见谅。

随来信附上的三个故事我已读完。虽不是我的人生,但能在几页薄薄的信纸上,感受到旁人的人情冷暖,这让我的内心世界又一次丰富了起来。尤其是第一个故事,它唤起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的一些事情。尽管回忆的过程是艰难的,但那终究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不能抛弃它,更不能无视它。

虽然不知道您为何突然讲起了江婆的故事。当然,我一直对您和江婆甚至渡保持着好奇,但还是感谢您在我最需要肯定的时候,将这句话送给了我:有两个问题,始终不必和太多无关的事情扯上关系,一个是“我是谁”,另一个便是“我爱谁”。

显然我还没有如此魄力,但我却从中获得了力量。

依旧感谢您的三个故事,能够让我全身心地投入、放松,将自己所处的困局暂时抛在脑后。虽然我依旧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有更糟糕的噩耗传来,但起码现在,我依旧满怀期待您的下一封来信。

至于第一封信说了些什么,细节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当时心绪杂乱,若是言语不当,请您见谅。

还请您注意身体,期待您的来信。

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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