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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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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的三日谈

气温一日比一日高起来,临街大树,投下的影子也一日比一日深起来。

从青奈里出来,沿着十字街向东走,整整走了一个小时,我才到了久沐城中。

久沐并不是个车水马龙的地方,来往行人少见行色匆匆。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人人都在打量着我。

在临街的三家书店门口徘徊了一阵子,我挑了一家客人最少的钻了进去。店主是个中年女人,正趴在桌上打盹。三三两两学生模样的孩子,扎堆站在一起,凑在新出的那几本漫画前叽叽喳喳。

我在门口站定,大略扫了下书店的布局,然后直接向放着热销小说的书架走去。

书架不高,只有五排。我先扫了下底层的两排,虽然摆在了畅销小说的书架上,但早已是三四年前的旧书;中间两层的小说,看着倒还新鲜;最高层的,便是些国外译本,包装精美,但书名译得古怪又骇人,光看名字便没有读下去的冲动。

心里有了底,我便从上往下,在第二排的书架上开始找起。手指还没划多远,便停住了。墨绿色的封面上,几个夸张而诡异的明黄色的人体交叠着,就是这本书——《野泽的妖怪》。

我四下张望了一下,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便揣着书,快步奔向收银台。被我叩桌面的声音弄醒后,女人睡眼惺忪,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的怒气。接过我递上的零钱后,她没好气地把书丢在袋子里,从桌后扔给了我。

刚跨出店门,我身后便传来女人尖利的喊声:“不买就别给我乱翻!”

我扔掉了书的包装袋,将书紧紧揣在怀中,一路快走。直到看见青奈里院中的梧桐树树冠时,方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进屋后,我换了身没有汗气的衣服,抹了把脸。然后我坐在书桌前,翻开了《野泽的妖怪》。

它还未被出版的时候,我便看过书稿。但当时匆忙,只看了一部分。如今它已出版成书,捧在手里,心境竟还是那般相同。

妖怪的故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可妖怪的结局呢?

我拆了塑封,直接翻到了最后一章。

“野泽的妖怪消失不见,小城恢复了秩序,曾极力捍卫着小城规则的他,心中怅然若失。英雄的身份曾是妖怪给予,如今妖怪不再出现,他也不再是什么英雄。

“妖怪,到底去了哪里……”

这结局只寥寥数语,却出人意料。我以为,他笔下的妖怪会有个烈火焚身的惨烈结局,可为何是这样?突然,脑海中想起了那夜奇怪的无声电话。难道是他打来的?

正想着,手机又是一阵振动。

老人的信又如期而至。刚好我的心绪正复杂,这信来得太是时候。我将《野泽的妖怪》锁进抽屉后,匆匆扯开了信封。

老人这次的来信很简短,只是寥寥几句回复,内容如下。

己生:

你好,我并不是什么超能力的人,只是一个有着职业病的公寓管理员。至于我的故事,你会在恰当的时候知道的。

我依旧耐心等待着你的故事,同时,也与你一同等待着你最喜欢的季节。

自杀公寓管理员

看后,我将这张纸放到之前夹着来信的笔记本中,然后,抽出了第二部分信纸。依旧是厚厚一沓纸,虽然还没读,但心里却莫名地充盈起来。

第一个故事:不速之客的三日谈。

~ 1 ~

渡慵懒地攀在窗沿上晒着太阳,偶尔一阵风,吹得满屋尽是草香花香。

“这天儿眼瞅着就要热起来了。”我站在窗边,看着那些微风中摇晃的色彩。话音刚落,门便响了,声音轻缓。

今天来的人,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麻布衣衫,气质很儒雅。若不是头上星星点点的白发出卖了他的年龄,看样子倒像是刚过而立之年的某位成功人士。

我点头示意男人坐下,抽出登记簿,推到他的面前。

“请您按照提示填写您的个人信息,这是笔。”

男人没有看我,扫视了一圈屋子后,便低下了头,没了言语。

江婆抖了抖手中的抹布,冲我点点头后,便走出了屋子。

我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男人,提高了声调,又一次说道:“您好,请您按照提示填写您的个人信息。”

男人像是此刻才听到我的声音,迟缓地抬起头,盯着我看了许久,才提起了笔。登记簿上的信息他只填了最基础的部分,剩下的他只是仔细地看了一遍。从他登记的信息看,他叫王一, 四十五岁。

填好后,男人将登记簿推到我的面前,我俯身抽出一张房卡。

“这是您的房卡,出门右拐,就是楼梯间。”

男人接过房卡,又一次环视了屋子一圈,没有说话,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我起身朝着他的背影说道:“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门被男人随手关住,我仔细地辨别着空气中传递过来的声音。男人上楼的脚步声、轻缓的步调,而后是同样柔和的关门声。一切归于平静,了无声息。

我将自己放倒在靠背椅上。手心不知怎的,竟沁出一层薄汗。

他或许是个哑巴,不要想多了,我暗自安慰自己。

渡依旧攀在窗沿上,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 2 ~

因惦记着昨日那位奇怪的客人,今天一早我便去了接待室,等江婆送下房卡。

听到门响的动静,我心头竟莫名一紧,江婆今日收拾得可真快。

门里的人抬高声音说:“请进。”

我推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竟是昨天那位奇怪的“哑巴”客人。

他这次倒是轻车熟路,不等我开口,便拉开面前的椅子坐了上去。

我有些茫然地望向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只是皱紧了眉头,默默地盯着他。

男人抬头,正面迎上了我的目光。短短的一个晚上,像是又苍老了几岁。他同样紧皱的眉头,倏地却舒展开来,冲着我笑了笑,然后开了口:“您好。”

原来不是位“哑巴”,我吃了一惊。

“请您原谅我,我昨天真的很绝望,也很害怕,所以没有开口讲话,还望您见谅。”

“没关系,如果您放弃自杀,直接从后门离开就好。收拾房间、递交房卡的事情,我来做就好。”

我好像理解了男人在一夜之间老了几岁的原因。毕竟在生死之间彷徨犹疑了一夜,所经历的痛苦与纠结是无法想象的。

“您放心,放弃自杀的客人,我们会划掉他在登记簿上留下的所有信息。”我一边翻着登记簿,一边向男人说明。

男人却突然伸出右手,飞快地压在登记簿上。他手指纤长,皮肤很白,青色的血管在阳光下散发着冷冷的光。

“请等一下。”男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我一跳,我盯着眼前这个有些激动的男人。

“您是还没做好决定吗?”我试探性地抛出这个问题,语气柔和,尽量不去刺激眼前他敏感脆弱的神经。

“我,不想离开这儿。请您,不,求求您,让我留下来,好吗?我会写字,会做饭,还会扫除。我可以给你们干很多活,我不要钱,就希望您收留下我。”

男人的语气急迫而恳切,身体微微欠起前倾,说话的过程中,双手紧紧攥着我还握着登记簿的右手。

他的手很凉,微微发力的情况下,指尖已略微发白。

我被他摇晃得有些发晕,定了定神,慢慢地抽出了手:“您先冷静一下,好吗?”

男人听话地收回双手,身体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头向下低着,眼睛却朝上望向我,像极了动物乞食时的眼神。

“能讲讲,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自杀公寓吗?”

~ 3 ~

“我叫王一,是个教书匠。说好听些是本分,说难听了就是窝囊。我没钱没权,也没什么本事,就盼着自己的儿子能争口气,不像他爹这么窝囊。

“这孩子啊,都不禁盼。一眨眼的工夫就长大了。上了高中后儿子变得不爱说话,整天闷在屋子里画画,还画些我看不懂的玩意儿。

“我看着着急啊,所有的任课老师都说儿子聪明,只要努力,考个重点大学没什么问题。可这小子就是想不开,非要画他那画儿,还和我讲什么理想。

“我是谁,我是他爹啊。我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我能眼看着他掉坑里吗?理想,谁没有个理想,可他那理想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啊?

“那孩子脾气倔,我好话说尽,还是不学,只知道埋头画画儿。眼瞅着要大考,在班里都成了垫底儿的主了。我真是急了,他长这么大,我头回和他发那么大的火。一怒之下,我还撕了他的画儿,把他的画架子从窗户全扔了出去。

“他冲下楼去捡。那晚的雨下得真是痛快,我就看着他,捡起画架子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还是他朋友给我打电话,让我快去医院,说他高烧晕过去了。我一听就慌了,跑去医院,儿子那小脸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要是孩子他妈还在的话,真是得心疼死。

“儿子睁开眼,看到我就把脑袋别过去了。我这次是做得过火了,我知道。我就和他说,儿子,以后爸不那样对你了。儿子一听这话,扭头就问我,你让我画画儿了?我当时心真的软了一下,可是就那一下,我不能由着他性子来啊。我就和他说,你要给爸好好念书,才是爸的好儿子,才对得起你妈的在天之灵。应该是听到了妈妈,他也就不再言语了。

“从那以后,他像换了个人一样,收起了画画的东西,像小时候那样,一心扑到学习上。不过,他再也不和我说话了。这些我都能忍,等他以后飞黄腾达了,就能体谅我当初这样做的原因了。”

讲到这儿,男人嘴一斜,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顿了顿,他又开口讲道:“他果然没让我失望,如愿以偿考上了那所重点大学。您知道吗,全省就招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儿子。”

男人眼睛里闪着光彩,却一闪即逝,紧随其后的是难以言尽的悲伤:“通知书来了,儿子却走了。带着他那些画画儿的家什,和被我撕了的画,就这么走了。他在录取通知书上,给我留了句话:‘爸,你要的通知书我给你考回来了;我要的东西,你能给我吗?’”

~ 4 ~

男人的眼神飘散在空中,泛红的眼眶,更衬得面容憔悴。微微发颤的声音,搅动着屋子里的尘埃。那些无声的东西落在脸上、手上、心头上,让人无缘由地身子发沉,心头发闷。

男人低着头,低声念叨着:“为了找他,我把能去的地方去遍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现在特别怕看新闻,就怕听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会儿担心他在的地方地震,一会儿担心他被坏人卖了器官,怕他吃不饱睡不暖。我真是没用,窝囊了半辈子,临了还把自己的儿子给逼走了。”

他抬起头,目光聚在我身上:“我后悔得要死,也难受得要死。可昨天在屋子里,我却下不去手了。我担心,万一哪天儿子回来了,我不在,你说他该怎么办?”

男人的声音泛起了哭腔。

“既然您还牵挂孩子,为什么不回家等着他?”

男人迟疑了一下,喉结一动:“一回家,哪里都是孩子的影子,太难熬了。我就想在这个僻静的地方,一边做点儿事情,一边盼着孩子的信儿。您就让我留下吧,求求您了。”末了男人的声调陡然抬高,尖利刺耳。

“您可以先去房间休息一下,我明天答复您,可以吗?”

男人像是获得大赦似的,忙不迭地点着头:“好,那我明天再来找您。拜托了。”男人一边鞠着躬,一边倒退着走出房门。

昨日江婆弓着身子擦拭书柜的模样便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如果这个人没什么问题的话,留下来给江婆打个下手也好。

我匆匆写了张纸条,讲明事情缘由,便系在了渡的尾巴上。渡会意后走了。

江婆昨日和这个男人打过照面,应该对他还有印象,让江婆再出去打听下这人,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 5 ~

第三天,不出所料,男人早早地候在房间里。

“您来得可真早。”

“这些年,睡得越来越少,又惦记着拜托您的那件事,就早早过来了。您不介意吧?”

“哦,没有关系,您请坐吧。”坐下后,我抽出登记簿,将腋下夹着的几页报纸压在下面,抚平了边角的折痕。

男人依旧坐得笔直,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满心期待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您有孪生兄弟吗?”

“什么,孪生兄弟?我怎么会有孪生兄弟呢?”男人笑得很灿烂,语气较昨日也轻松了不少。

“那我知道一个人,与您长得可真像呢。”

男人骤然收回了笑脸:“是吗?那可真巧。”

“不过,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听说是畏罪潜逃,出海的时候游艇发生意外,炸得连骨骸都找不到了。”

男人不作声,目光有些发冷地盯着我:“这和我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我没有说话,移开登记簿,展开手中的报纸。报纸中心赫然印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的半身像,脸上容光焕发,气质儒雅大气。

图片上方的新闻标题是:花季少女命丧无良整形医院,院长王胜阳畏罪潜逃遇海难。

照片上的男人,笑容灿烂得晃眼。

阳光透过我的身子,在对面男人的脸上打下了一片阴影。男人慢慢地合上双眼,向椅背靠去,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在这个世界上,平均每八个人都会长相相似,你凭什么用一张报纸就断定这人是我呢?”男人斜眼瞥着我。

“我当然也不确定,只是觉得好奇,就拿了过来。还有另外一张。”

说着,我将第一张报纸放到一边,露出下面的另一张,转了个方向,缓缓地将它推到男人面前。

这一张报纸上大部分内容是社会新闻,男人的目光却猛地落在了右下角的一篇配图短新闻上。

文字只有寥寥几行,但照片却像是有了魔力一般,将男人定在了座位上。

男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像在费力地吞咽着什么;嘴唇微微开合,像是不受控制般,僵在了脸上。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一幅遗像,跪在拉有警戒线的港口边。表情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从他肩膀微微内收、双手紧紧抱着遗像的姿势来看,他一定是在哭泣。

~ 6 ~

“说实话,昨天江婆送来报纸后,我很犹豫。单凭一张报纸上的照片,怎么能去怀疑一位可怜又可悲的父亲?但随后,我就发现了这张报纸,想是江婆也猜到了我的心境,费尽心思又给我找来了这张报纸。”

眼前的男人依旧紧紧盯着报纸上的照片,右手不停地在照片上摩挲着,手指微微发颤,而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时间黏稠得像是凝固了一般。我突然间有些自责,担心自己利用男人作为父亲的软肋来拆穿他的伪装,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残忍。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睁开了眼睛,盯着报纸上的照片,突然笑了起来。

“去年在家过完新年,我们爷俩就没再见过面,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也没想到,你做事竟这般谨慎,”男人吐了口气,筋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克制了半天,可看到儿子,就忍不住了。原以为你这儿守着孤山,干着这种营生,应该是不问世事的。看来还是我失算了。”

男人伸手将面前的报纸合起来,叠了起来,放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照片上的这个男人的确就是我。这个城市的第一家整形医院就是我一手创办的。最火的时候,得提前半年才能预约到手术项目。”

男人发出一声短而轻的哼声,目光飘向窗外:“别人看我发了财,一窝蜂似的要找我谈合作。这就像你刚打了个哈欠,就有人给你送了个枕头过来。每天全国各地跑来找我做手术的人太多了,我时间都不够用。于是干脆就把手术外包出去:名义上手术由我操刀,但麻醉以后,就换由其他人去做。我每个月正儿八经只做一两台手术,但挣的钱却比之前多了几十倍。”

男人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蓦地皱紧了眉:“谁知道,那些浑蛋竟搞出了人命。我和他们说了好几遍,实习的要练手,一定要找那些小手术练。谁知道,他们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那个女孩倒霉,在手术台上就咽了气。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这罪我担不起啊?

“我琢磨了好几天,觉得怎么跑都有危险。可是,要是我死了,是不是事情就会有转机呢?

“我早就发现,医院后面的巷子里,有个流浪汉。你说巧不巧,眉眼儿和我长得还真像。趁着那个女孩的家属等尸检报告的时候,我迷昏了流浪汉,连夜给他做了脸部、颈部的整容手术。等女孩的尸检报告出来,女孩家属报警找媒体的时候,我已经成功地雕刻出了另一个‘我’。

“我给了那流浪汉五十万元的支票,告诉他听我的话,就能拿到更多的钱。他这辈子,怕是想都不敢想,能拿到这么多的钱,当下便给我下跪磕头。

“之后,我扮成出租车司机,将他送到了港口,故意让他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然后,稍稍在那艘游艇上动些手脚。你想想看,‘砰’的一声,‘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永远地消失在茫茫大海上了。谁会耗时费力地打捞一个罪人的残体,何况也不一定打捞得到。你说我这招,高明不高明?”

男人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眼泪却也像滚珠一样,在脸上四下散落。

~ 7 ~

我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不再儒雅得体的男人,又哭又笑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交叠得有些狰狞。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隔着桌子扑向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走投无路了。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不想进监狱,我也不想杀人。”

男人冲我咆哮着,身体却瘫在了椅子上。“费尽心思铺了这条路,原以为能绝处逢生,没想到还是死路一条。”

外面的风倏地停了下来,流动的气味在原地静止,而后沉淀。阳光不舍地舔舐着地面,却也无可奈何地被扯了出去。

打在男人脸上的阴影弱了下去,男人发胀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桌子上的登记簿。许是这沉默已恰到好处,男人嘶哑着嗓子,缓缓地开了口:“我能重新填一下那个登记簿吗?”

我默默地将登记簿推了过去,男人提笔,这一次,他填得很满也很慢。

“房卡还在我这儿,就还去那个房间吧。”男人冲我笑了笑。

“第一日来为了摸清环境,第二日撒着谎想要留下来,第三日得了这么个结果。我这也算是机关算尽了吧。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来你这儿原想从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没想到,这噩梦终究是摆脱不了。”

我合起登记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昨天您讲的故事,完全是假的吗?”

男人愣了一下,低头笑了起来:“昨天讲给您的故事,其实也是真的,不过是发生在我和我父亲的身上。最后,我又跑回了家,向我的父亲妥协,去念了医科大学。

“选择医学美容专业,大概是因为我割舍不下心中那份对艺术的执念。现在我都说不清楚,当年父亲那样逼我对不对。要不是他逼我,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挣得盆满钵满,也都是父亲的功劳啊。

“至于我的儿子,我很支持他的音乐梦想。他一直在国外学习音乐,前不久还出了自己的专辑。”

说到这儿,男人停了下来,起先明亮的眼神暗淡了下来。他的嘴唇微微地发颤,低声念叨着:“我死了以后,劳烦您不要声张,更不要通知我儿子,就当他的父亲已经葬身大海。千万不要,不要让他知道,我干的这些事儿。”

我没有说话,微微地点了点头。男人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整了整散在额前的白发。他像是初见那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起身,朝着他的背影,低声念着:“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第二日,太阳明晃晃的,非常刺眼。渡依旧赖在窗沿上,斜眯着眼。我抽出登记簿,翻到王一,不,是王胜阳的那一页,看到他在遗愿那一栏写着:下一世,愿心中有画,身旁有歌。

香水

第二个故事:与人相伴一生的,也可以是味道。

~ 1 ~

女人身上的味道很是好闻,惹得渡不顾一向高冷的形象,可劲儿往她身上蹭。可这女人胆小怕猫,被渡追得无奈,索性躲在了门外。见此情景,我也只能唤过渡,一把架起它,甩到窗外。

“您可以进来了。”我朝门外一笑。

“不好意思,小时候被这动物抓过,打小怕猫。”

“不碍事,它在这儿也是捣乱,放出去清静。”

说着话,我仔细打量起这个女人。她穿着青色裙装,妆容精致,生得美丽却不带一丝锋芒,看起来像是良好家庭教养出的大家闺秀。

“它会跑丢吗?其实您抱着它也可以,别让它离我太近就好。”女人望向窗外,眉眼间带着几分歉疚。

“它不会跑丢的,整座山在它眼里,都是它的。”

听了这话,女人松了口气,冲我点点头,小心地坐了下来。一时之间,我感受到的香气更浓了。

“您身上的味道好闻,所以渡才亲近您,平日是不会这样的。”

“是吗?”女人淡淡地回应,拨起耳边的碎发,“我先生是调香师,这味道是他专门为我调出来的。”

“难怪,闻着不像平常味道。”

女人不再接话,静静靠在椅背上。

“那先填写登记簿吧。”

“那日他也是这样坐着。”女人声音很轻,脱口而出,便很快散在空气中。

“您说什么?”

“没什么。”说完这话,女人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不知何时,渡又跃上了窗户,隔着桌子向女人张望。女人沉浸在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这肥猫。轻轻叹气之后,她开始讲述。

~ 2 ~

我和前夫离婚,是因为他出轨。

不对,这样说不对。应该是,那天被我撞见的时候,他正和那女人,在客厅沙发上抱作一团。

没有预料之中的慌乱,也没有理所当然的解释,他像问我晚饭吃什么那般平静,他淡淡地说,分开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七年之痒的定局,很早以前我便猜到。之后,他净身出户,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我失落,但不伤心。知道他背叛我在先,反而轻松了些。那时,我和我的合伙人正情投意合。一段貌合神离的婚姻告终,对我而言,是更多的自由与选择。

很快,我与新的爱人牵手、订婚,又一次披上婚纱。婚后生活很甜蜜,但我却常有错觉,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在和前夫一起生活。

这让我非常愧疚。因为爱人对我很照顾,我的鼻子也很挑剔,除了那一种味道的香水,我不习惯用其他品牌。眼瞅香水见了底,我正发愁,爱人便带着小样,跑到国外找到高级调香师,一比一复制出了那一味香型。正是因为他这样用心待我,我才开始惶恐。

前不久,他出国公干。我在家中上网,无意间发现他没来得及退出的邮箱。女人嘛,总是好奇,明知道不对,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下翻了几页后,鼠标被我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想不到,他竟和我前夫一直有联系。早在我们结婚之前,前夫便已与他熟络。信件的内容,大多是关于我的喜好厌恶。小到我喜欢喝的汤水如何熬制,大到我曾提过的关于未来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才顿悟,原来曾引以为傲的情投意合,竟是精心培训后的速成产物。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了新的伴侣,却总有似曾相识之感。

我翻到他最新发来的那封邮件,是我结婚那日发生的,只寥寥四个字:好好待她。

我想到了什么,但不敢确定。于是尝试着,给他发了一封邮件,问他在哪儿。

出人意料,邮件很快有了回复,也只是四个字:老地方见。

这个老地方我很清楚,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去的公园。匆匆赶过去后,只发现一个女人,看着眼熟,想了会儿,才记起是那日与前夫搂抱在一起的女人。

女人对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终究低估了你。之后,才道出实情。

~ 3 ~

“前夫从没出轨,出轨的只有我。他知道我与合伙人之间的一切。在他得知自己患绝症,命不久矣后,便想方设法联系上了他的情敌,帮着另一个男人追求自己的老婆。

“我迟迟不提分手,他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情急之下,他找到了这女人,在我面前演了一出好戏。”

女人始终垂着头,偶尔用手在脸上抹着。话说至此,她的肩膀才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我想象不到,现实给予了他怎样的惨烈。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心猿意马,和别人谈情说爱。生命中最后的时间,他没有浪费一秒在自己身上,而是全部用来帮我安排好余生一切。就连香水,他也调配出足够我用一生的量。我呢,我在干什么?”

两手撑着椅子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冲着空气喊着,也冲着自己喊着:“七年之痒,痒的是我,不是他。”

“既然他精心替你安排好一切,为什么还要来这里,拂了他的好意?”

“我不是来自杀,我是来找他。我知道,他最后放弃治疗,来了自杀公寓。”

女人睁着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但你来晚了。”

“不晚,这里还有他的味道。”

此话一出,我便知道,那男人确实低估了这女人。

~ 4 ~

那位调香师,我是有印象的。

彼时他来自杀公寓,已经病入膏肓,骨瘦如柴,靠着大把的镇痛药,勉强维持着与我交谈。

他作为调香师,可以轻易捕捉味道间的微妙变化。如此细腻之人,对爱人的情意更是细致入微。

在谈话中我了解到,男人谋划这一切之前,不仅仔细考查了那位情敌的人品,就连爱人常用的香水也做出了足够其用一生的量。以防万一,他还将配方都留给了朋友。

男人讲,若不出意外,女人应该不会猜到这一切。但男人也说,若女人知道这一切后,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无论那时候他是生是死,都将会成为女人一生的痛。所以,他要为女人留下最后一件礼物,代替自己陪着她,度过最难挨的一段时间。

而这件礼物,存放在了我这里。

男人留下嘱托,若是女人寻到这里,便将这一切告诉她。若没有,便将这一切永久寄存在这里,连同所有的秘密让它慢慢挥发。

我带着女人上了楼,推开那间久未打开的房门了。

若有似无的气味,很快便被女人捕捉到。顺着气味,她从床下拉出一个小的皮质密码箱,犹豫着按下几个数字后,箱锁“砰”地弹开。

箱中,一瓶装着橙色液体的玻璃瓶静静躺在其中。

我不解其意,但女人早已泪如雨下。

后来,我才知道,那瓶是男人生前尝试调出的一瓶体味香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他身上的味道。除此之外,男人还留下一封信,信上依旧只有一句话:我从未离开,依旧在原点爱你。

~ 5 ~

连着读完两个故事后,我的内心一片空明。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一时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窗外的风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又是黄昏老鸦晚归。

一阵咚咚的闷响,将我引到窗旁,竟是那只黑白相间的怪鸟。

久未见面,一时我竟不知该如何表现。我只伸出手,在它的小脑袋上点了几下。它也不惊,待我放下手后,竟在我手背上啄了几下;接着,朝我一阵乱叫。顺着它翅膀扑闪的方向看去,青奈里上空的电线上,竟停了六七只和它相似的鸟,齐齐冲着我歪脖。

你总算找到自己的同类了。

我心里念叨着,莫名想到老人故事中的一句话:这定是一个好兆头。

送走了鸟,窗外便起了风。不多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丝细而密实,打到窗户上无声无息,拖着长长的尾巴斜着滑去。

为了防止打湿信纸,我将窗户合小了些。丝丝缕缕的风便携着湿气,探头探脑地爬进来。空气流动慢了,气味自然闻得清楚,一时间,泥土、雨水、淋湿的花草香气,齐齐扑进了鼻子。第三个故事,便在这味道中,开始了。

偷窥者

第三个故事:孩子,来生愿你再无暗夜,始终行走在阳光之下。

~ 1 ~

渡喜欢太阳,尤其是正午的太阳,每次都要等到窗台晒得暖洋洋的时候,再懒懒地趴在上面。今天我也不过是把手放在上面感受一下,便被它狠狠拍了一巴掌。正当我想和它理论的时候,客人来了。

推门而进的,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穿着裁剪得当的西服套装,两手随意地背在身后。一进门,他很自然地打量着这个房间的一切。看上去是个很有气质的男人。

“这屋里怎么连个窗帘都没有?”没等我开口,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拉开面前的椅子坐下,“我想这应该是我的位置吧。”

我笑了笑:“晒晒太阳不好吗?”说着,拿出登记簿,推到他的面前,“请您按照提示填写您的个人信息。给您笔。”

说着,我把笔帽拔下,习惯性地将笔放在登记簿的右面。

男人看了看那本有些磨损的登记簿,又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将登记簿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我还是算了,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在临死前还要再提笔羞辱自己一番?而且,不好意思,我习惯用左手。”

说着,男人将笔拨到左面,笑容里多了一丝挑衅,想来是在等着看我怎么收场。

我没有言语,将笔收了回来,盖上笔帽,想了想,又把笔推到了他的左手边。

“自杀公寓一向是遵从来者意愿的,登记信息也是为了能让您安心离开,”说着,我摩挲着登记簿的破损之处,“不过,您能说说,为什么登记信息是羞辱自己?”

男人一直没再开口,等到我再次将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时,他嘴角翘起,仰着下巴,还是那副自大的挑衅模样。

“因为我从出生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很恶心。你要让我写下自己恶心的名字,恶心的经历,看着自己恶心的字吗?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配在死之前回顾自己这一生的。”

“对了,”他身体的重心移到了左侧,跷起了二郎腿,“你这屋子里有监控吗?我可不希望我来这自杀公寓还被全程直播了。”说着,他悠闲地抓起手边的笔,无意识地转了转。那支笔竟像是黏在他左手上似的,灵活地在食指和拇指间打着转。

“既然这样,那您随意吧。您可以带走这支笔,楼上的房间也有准备留言册,如果想到什么嘱托,你随时可以在房间留言。我们没有监控。您放心,自杀公寓是不会泄露任何您的个人信息的。”

说完,我俯下身,拉开抽屉,随意地抽出一张房卡。

“出门右拐,就是楼梯间,请收好您的房卡。”这一次,我将房卡推到了他的左手边。

“这就完了?”他手中的笔倏然停下,放下一直跷起的右腿,摆正了身体,眉毛蹙在一起,恨不得凑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来传递他对这次招待之简短的强烈不满。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房间里工具齐全,您可以随意选择。”顿了顿,我又补充道:“完全是可以自己使用的,不需要协助。”

逆着身后窗子透过的光,男人起初的那种张狂被莫名的委屈取代了。这种委屈像是跳动的心脏,扑通、扑通地摇动着这空气中的光与影,让我无法忽视这种委屈。

“当然,离去的时间也是由您决定的,如果您想在这儿聊一会儿,也是没有问题的。”

面前的男人身子一动,一呼一吸间像是在消化从我嘴里跃出的每一个字。他低着头,阳光照着他的脸微微发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恶心?”

“您误会我了。”我突然有些自责,刚刚说的话听上去多多少少是有些逐客令的味道。

男人没有理会我话语间的歉意,只是呆呆坐直,左手一松,那支笔便滚落到了桌角边。

~ 2 ~

“我是一名,职业偷窥者。”

“偷窥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古怪的职业。之前只是对偷窥癖这种变态的行为有所耳闻。职业偷窥者,还是前所未闻。

想来男人早就料到了我的想法。他的嘴角又一次扬了起来,说不清是无奈还是轻蔑。

“偷窥是我的工作,并非我的什么特殊癖好。就像老师、警察,像你这个公寓管理员一样,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我舒展了一下刚刚不自觉拧在一起的眉毛,点了点头,试探地问道:“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您从事的是娱乐行业?”

男人这次真的是挑起了眉毛,喉咙里喷出一声短暂而又急促的“哼”。

“我再说一遍,我是职业偷窥者。不同于狗仔队,偷拍一些东西搞得社会乌烟瘴气;更不是无聊的追星族,整天追着明星跑。职业偷窥者,有我们自己的职业要求和操守,我们根据顾客要求,为他们提供他们想了解的对象的生活细节、好恶喜厌,进而帮助顾客快速准确地了解对方,以便日后实现一系列目标。我们从不问顾客的目的,不留顾客信息,当然也不会给,哦,也就是被偷窥的人,带来任何生活上的不便。”

听着男人云淡风轻地谈着他的工作,我开始感到脊背发凉。我突然明白,我为何对他一进入房间就到处打量的举动不反感。这是他的工作,他早已习以为常。他对职业技能驾轻就熟,所以没有让我感到任何不适。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男人没有理会我脸上的阴晴变化,还是一副讲旁人故事的模样,语气平缓,声音低沉。

“觉得不可思议是吗?”男人抬头扫了我一眼,有些同情似的给我介绍着这个他最熟悉的行业。

“这有什么,我们哪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不是活在别人眼里?我们只不过是帮助一些人,让他们更快更好地获取资源罢了。他们少花一些时间在那儿雾里看花,我们多一条途径挣钱养家,有什么问题吗?

“我十五岁就开始干这一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最敬业、最勤奋的那个人。我看过数不清的男人女人,他们在我的眼里,毫不知情地吃饭、睡觉、洗澡、吵架、偷情、做爱,而这每一帧画面,我都能换成一张又一张的钞票。”

面前的这个男人还在讲着他的发家史,可脸上却没再挂着一丝的扬扬自得。

~ 3 ~

“既然您在这个行业里做得风生水起,为什么还要来我的自杀公寓呢?”

问题抛出,像是锁链一般,竟拽着男人低下了头。沉默了很久,他才低低地说道:“她结婚了……她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却看了她那么久,也爱了那么久。”

男人闭上了双眼,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陷入了回忆的深渊。他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着,用左手再次抓住了那支笔,明显地发着力,像是怕这支笔让人抢了一般。

窗户被渡拨弄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响声。我却神经陡然一紧,飞快地望向窗外。再回过神,男人已经缓缓开口了。

“去年夏天,我接了一个活。要盯的瓷是个会画画的女孩。客人要求简单,就让我看看,这女孩每天做些什么,看些什么。

“年轻的独居女孩,警惕心总是那么差,她察觉不出对面的窗户里有什么变化,更不知道出门后自己身后又多了什么。拿到定金以后,我就开始工作。

“那个女孩,乍一看可真谈不上漂亮。可是她皮肤特别白,像雪一样干净,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女孩子。阳光一照在她身上,她就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发光。”

男人讲到这儿,突然笑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语气中却有了一丝试图遮盖这一抹羞涩的慌张。

“那几个月,过得可真是快。我没有觉得累,就拿到了剩下的钱。我知道,该远离那个女孩了。可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她坐在窗边,闪闪发光的样子。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我忍不住不去看她。可当我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一个人了。她出门,会有一辆‘甲壳虫’等着她;画画的时候,会靠在那个男人的背上。就这样靠着靠着,还真成了他的新娘。”

男人眼中闪闪发光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我有限的想象力难以勾勒出那幅画面,便随口接话:“那她也一定很幸福。”

“幸福?”我的话像是落在了男人的雷区,他猛地前倾身体,撞得桌子一颤,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我,“你说她幸福?她怎么可能幸福?那个每天能够陪着她、抱着她、吻着她的男人,根本就不懂她!他只会拿着钱,像只哈巴狗一样,从我这里讨到关于女孩的一切。然后佯装成和她心有灵犀的样子,去欺骗她。只有我,只有我才是那个最懂她的人。我知道她生活的点点滴滴,我知道她的小秘密。我甚至,在她坐在窗前开始落笔画画的时候,就能猜出她今天想要画什么。”

雷区炸响,男人的失落搅在咆哮的声音中,像是炮灰一样翻滚着,经久不散。许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男人像是慢动作回放似的,一帧一帧地倒向椅背。手中的笔被他钳得有些变形,劫后重生般躺在他的左手中。

“我能从她早上醒来后的表情,猜出她昨晚睡得好不好;我知道她一扯头发,就一定是不知道该画些什么了。好多事情,我都不舍得告诉那个男人。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把她送到别人那里了,没有用了。”

男人用左手抚摸着那支有些变形的笔,浅笑着:“明天她结婚,我都想象不到,她会有多美。”

渡晃着肥硕的身子,从窗户挤了进来,斜眼瞥着它面前的这个可怜虫。

“你可以。”

“我不可以,”男人提高声调,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生怕被我说出那件他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不能去找她,不能让她知道我。如果,如果她知道,我每天都跟着她、看着她,她一定会觉得我是个恶心的变态。绝不能去找她。”

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脸部的肌肉微微颤抖着。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一时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局面。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平静下来,周身没了起伏,连同音调也变得平稳干涩:“我,那天……我,我不该去找她的。”

虽已是午后,阳光依旧在房间里镀了层金色;唯独男人周身,像是荫翳环绕。诡异的平静,终于在男人的忍耐力达到极点后,被抽泣声打破。

~ 4 ~

哭起来的偷窥者,沐浴着阳光,像极了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害怕不找她我会后悔一辈子。我也只是想告诉她,有我这么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她在我的眼里会闪闪发光,像我的太阳一样。我想要告诉她,我真的,真的很爱她。我没有奢望她能成为我的新娘,我只是想告诉她,想让她知道我而已。写给她的那封信,我小心翼翼地涂涂改改,抄写了几十遍。”

男人嘶哑着嗓子,笑了出来:“我怕我紧张,见到她以后不知道说什么。如果到时说不出话,我就把信交给她。

“那天她一个人在家,我揣着信,买了花,站在她家门外。

“我也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心里演练了多少遍流程,可我就是不敢敲门,我害怕。后来我想,干脆在信的后面加上一句,让她看到信以后,直接去对面的咖啡馆找我,这样可能会好一点。写完后,我就敲了一下门,把信塞进了门缝。听着她走过来开门的声音,我就赶紧跑到了电梯口。

“后来我听到门开了的声音,也听到她拾起信的声音。那时我竟突然觉得,她一定会很快出来找我的。我想着胆子也就大了,我想站在她家门外,能尽快见到她。

“那丫头又没有把门关严,我站在她家门外,从门缝里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打开信封,抽出信。她的嘴角一动一动的,然后皱了皱眉。我以为是我的字太丑了,她看不清楚。所以我鼓足了勇气,想推门进去,亲口对她讲出那些话。可是,就在我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我听到她说:‘变态!恶心!’之后便把我的信揉了,扔在纸篓里。”

男人大口地喘息着,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 5 ~

男人伏在桌子上哭泣。我终于看到了那只从未露出的右手,被包裹在了黑色的皮质手套里。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在阳光下还是一闪一闪的,可是我呢,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生活在太阳下,从来没有过。六岁那年,我也是趴在门缝,看到一个男人压在我妈妈身上。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走不出这个门缝了。”

男人张开右手,接着落在上面的阳光。“我就那么一直偷偷地看着,直到身边的油锅被我碰倒。我妈和那个男人听到后,冲了出来。看到坐在地上已经疼得喊不出话的我,他们也是那样皱着眉。那个男人一边踹着我,一边骂我。我妈就那样看着我,也是一脸讨厌我的样子。你告诉我,究竟是他们恶心,还是我恶心?”

男人握紧右手,发出皮料摩擦的声音,像是握紧了一束光。“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那个要结婚的男人做了恶心的事情,我却成了恶心的人?为什么?”

之后是长长的沉默,像是一阵无声的叹息。

~ 6 ~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裳,抬眼打量着站在他对面的我:“也是邪门了,竟和这么个不认识的人啰里啰唆了半天,该走了。”

赖在窗台上的渡也站了起来,又一次摇晃着它那一身膘。听足了故事,它便心满意足地跃出窗外。

“这半天,我都没有注意到,你这儿还养着一只猫。”

“它叫渡,陪我一起照看公寓。”

“不错,还有个东西陪你。”

他看着窗外,太阳快要融进天幕,撒了一地的碎金。房间里的气息回归平静,就像是没有人来过一样。

渡大概是饿了,又折回,攀在窗户上,向里望着。我不禁笑出声来。男人望向我,皱了皱眉。

“没事儿,我只是突然想到,渡也算是个偷窥者吧,每天这样看着我吃喝拉撒,都比得上家人了。”

“我早就说过,我们一出生,哪一个不活在别人的眼睛里?”

“对啊,哪一个不是呢?不光活在别人的眼里,想来也活在别人的心里吧。”我看着男人。

男人愣了一下,会意一笑,顿了顿,说道:“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看这猫,怕是要不习惯一阵子呢。”

阳光下渡的毛显得更加温暖顺滑。男人忽然抓起桌上的笔,右手一把将我的胳膊拽了过去,在我的左手手背上写下一行字。笔尖划在皮肤上的感觉酥痒难耐,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明天你有时间,请你一定要去帮我看看她,这是地址。”男人使劲晃了晃我的胳膊,却始终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说出这些话。

男人转身离去,打破了这一屋子的平静。

第二天,阳光明媚刺眼,我抱着渡,站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新娘,一脸幸福地依偎着帅气的新郎,笑意盈盈地接受着大家的祝福。她的目光撞到我和渡身上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收回目光,蹙着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笑了,拍了拍渡。

“走吧,他的心愿,我们替他了了。”

那位新娘怕是在想,这一人一猫,是哪里的朋友呢?

我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向窗外望去。雨依旧下着,却不似刚才那般急促,有了几分挑逗夜色的意味。路灯下的雨丝时密时疏,发出不大的声响,却越发衬得周遭一片静谧。

~ 7 ~

虽然我有些困,但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趁着故事回声未散时,完成回信。

老先生:

您好,今日对我来说是不同寻常的。

我已经在很努力地面对生活,而不是一味地躲藏。虽然这个过程中我是狼狈的,但我也在一点点剥掉我曾臆想出来的种种假面。虽然有些困惑我还没有搞清,但我隐约间感觉到事情好像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尤其是在您的故事中认识了那些朋友之后。不管他们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至少让我知道,这世界上,竟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人。虽然我与他们素未谋面,但却从他们的故事中获得了力量。

我不知所云地讲了这些,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我心中所想。简单地讲,我现在正在重新开始,并期待自己最喜爱的盛夏。

今日三个故事,读后都让我难过。唯一能够安慰我的,便是他们像我一样,有幸认识了您,认识了自杀公寓。

不论是那个父亲还是偷窥者,重新审视伤痕累累的生活后,都在煎熬中完成了一场自我的救赎。不管是否存在来生或天堂,我想他们在经历暗影后,都会一生行走在阳光之下。

但讲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第二个故事中的女人。但我很羡慕她,羡慕有人终其一生竭尽全力保护她。失去大概是最好的人生教育,但愿下一世她与男人重逢时,能一世一爱,一生一人。

明日雨过天晴,我就要去搞清楚一些疑问了。然后我就会将我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再次谢谢您的故事,依旧万分期待您的下一次来信。

另,您故事中的渡,我真是太喜欢了。

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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