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分裂的姑娘
之前打来的那个电话,一连回拨几次,都处在关机状态。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本《野泽的妖怪》,又将结尾重新读了一遍。突然,脑子灵光一现,想到手机邮箱中,曾留着一位编辑的联系方式。
编辑姓穆,长期负责己生的稿件。我虽是真正的作者,但与这位穆小姐的交情也只停留在这封短短的邮件上。若不是当时他醉酒,也不会让我直接与编辑对接。还好前几日没有一时心慌,清空了手机里全部的邮件,不然真是要与世隔绝了。
想了片刻,我敲下一行字:有关于作者己生的事情,想与您详谈。
写到这儿,我停了下来,吸了一口气,小心地留下落款:真正的己生。
邮件到达对方信箱时,手机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此后一个小时,我几乎是满心虔诚地期待着这位穆编辑的回信。然而,过了晌午,手机依旧没有半丝风吹草动的痕迹。正在内心焦灼之际,老先生的信及时送至。
己生:
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
信中你说,你已经在尝试着勇敢面对生活,并热切期待夏日的到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久没这么开心了。
想到可能以后你将不再需要我的故事,我有些失落。但起码现在,我依旧会坚持讲下去,直到你所谓的“审判”彻底结束。希望你能够不再以“怪人”自居,而是成为真正的己生。
依旧希望,今日的故事你还能喜欢。
自杀公寓管理员
怎么会不再需要?如果我真的能以己生的身份生活,那您的故事,将会成为我的缪斯,给予我无限的灵感与想法。若我能用自己的方法,将您的故事记录下来,讲述给更多人,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心里虽是如此设想,但至今还未联系上穆编辑,还不知事情会向怎样的方向发展,现在竟开始痴人说梦。想到这儿,我又拿起手机看看,依旧没有什么喜人的消息。
大概编辑会以为我只是个冒名顶替己生的神经病,然后一笑而过吧。我的心里顿时沉了下去,强迫自己开始读信。暂且将这些问题抛到脑后吧。
第一个故事,老人的标注:这是她的故事,也是她们的故事。
~ 1 ~
江婆推门进来的时候,渡正不识趣地拨弄着江婆早晨刚刚插好的五瓣梅。怕它又挨骂,我急忙挡在它前面。但这依旧没逃过江婆的眼睛。
出乎我意料的是,江婆并没有生气,而是压低了声音:“你快上楼看看那位姑娘,不大对劲儿。”
楼上的姑娘,江婆一提,我便记起她来。
那个姑娘黑发披肩,穿着及踝的白色长裙,肤色很白,人很瘦,像生病一般憔悴。进门后,她几乎没有开口,沉默着填完登记簿后,就上了楼。
在自杀公寓待久了,我发现越是沉默寡言的人,求死的决心越强。在这里,生命的垮塌,从来都是唏嘘一声。越是说得热闹、哭得难过的客人,越有可能会转身下山。所以见女孩子这样,我也没多言。目送姑娘上楼后,我便没再留心注意楼上的动静。
现在江婆这般紧张,难道是撞见了什么惨烈异常的景象?
我随江婆一前一后上了楼,推开女孩儿的房门。
阳光洒了一地,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背冲着我们。黑发依旧垂顺,服帖地披在身后。长裙落地,像是身沐霞光的天使。
可走近一看却发现,长发之下,女孩的双手被一副手铐牢牢地缚在椅背上。隐约可见,她白皙的手腕上,硌出了显眼的瘀痕。
“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江婆在我身后问着。
女孩并不作声,依旧是两眼放空,望着窗外的艳阳。
“刚才就是这般模样,不理人。你试试吧。”说完,江婆提溜起趴在我脚上的渡,转身下了楼。
我看看女孩,走到旁边的床上,坐了下来:“想一直这样下去?”
女孩不说话,像是点头一般,轻轻地晃了晃脑袋。
“自杀公寓不会干预客人在楼上的一举一动。你若一直这样,我们也不会上来照顾你。”
依旧是一阵沉默。
~ 2 ~
太阳越发晃眼,见此情景,我起身替女孩拉上了窗帘。
“不要。”骤然发声的女孩,嗓音嘶哑。
“我喜欢阳光。”
“晒太阳的地方多的是,何必待在这里?”
“只有这里没人干扰,我才能赎罪。”
“用这种方式?”
“当初席睿比我惨烈百倍。”
“如果您执意如此,我便不多嘴了。但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您起码还得等上几天。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您聊聊。”
女孩的眼神飘过来,上下打量着我。
“聊?聊什么?聊我如何逼死席睿吗?”
“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
许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回答,女孩愣了一下。随后,她的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像是累了一般,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可我不愿意啊。”
说完,女孩闭上了眼睛,睫毛打在脸上的阴影,微微发抖。
“席睿没有病,不过是身体里住了两个他,这是病吗?为什么一定要去看心理医生呢?我可以好好照顾他的啊。
“两个席睿我都喜欢,一个温柔得像猫,喜欢在太阳下听歌,写字,我难过的时候,会一直静静地陪着我;另一个虽然脾气急了些,但是在我害怕的时候,永远会一把将我揽在身后,他自己挡在前面。两个席睿都这么好,为什么只能选择一个呢?”
女孩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她说完这些话,就像耗尽了她大部分的力气。
之后沉默了很久,她才又懒洋洋地开了口:“医生说,席睿的人格分裂很严重。两个席睿彼此不相容,在相互争夺主人的位置。如果不及时加以干预,席睿会被自己杀死。我原本以为这话是大夫危言耸听,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席睿不仅走了,而且走得惨烈。他将自己绑在了餐椅上,之后打开了煤气阀。
“他的心理医生说,这代表有分裂人格的人崩溃了。他们共居一个身体,但却水火难容。最后,只能在极端痛苦中,毁灭自己。说到底,是我害了他。”
话音落下,女孩朝我转过头:“他最难过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他身旁,现在只能用这种方式补偿他。我要让他知道,他所经历的痛苦我一样经历过;他所承受的折磨,我也正在承受。等我再与他相见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怪我了吧。你说,对不对?”
女孩笑得决绝,也笑得凄惨:“你这里没有瓦斯罐,这也一定是命运的安排。席睿是在报复我,他要让我走得更加痛苦。这样,他才会心安。”
看着女孩有些疯魔,想来死亡已是她的心意,说再多都无用,成全她便好。想到这儿,我起身,向门外走去。
“等一下,救救我!”
~ 3 ~
女孩声音陡然尖利,不似刚才那般柔弱,听着像是求生者的呼号。
我转身,发现女孩正使劲儿扭动着身子,向我的方向转身。许是听到我停下来的动静,女孩慌不迭地说着:“救救我,先生!救救我,我不想死。”
姑娘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没了之前那般的娴静,倒像是困在兽笼里的小狐狸,眼神里泛着祈求。
“刚才不是我,是安格!害死席睿的不是我,救我啊!”看我一时愣在原地,姑娘冲我吼了起来。
“啊,好,你稍等。”我慌乱地在桌上寻着钥匙,大脑也跟着一片混乱。
“安格她把钥匙藏哪儿了?你快找啊!”女孩冲我喊着,歇斯底里。
“你先别急,还有我在。先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一边在屋里寻着钥匙,一边安慰女孩。
“我是小七,刚才与你说话的是安格。”女孩啜泣着,使劲儿挣脱着手上的束缚。
“你别乱动,会伤着自己的。”
“安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又会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你千万要阻止她,我还不想死。”
正说着,女孩眼睛突然一翻,停顿了片刻,恢复了初见时那副漠然的神态。
~ 4 ~
“刚才她说了什么?”
“谁?”
“是小七吧,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还不想死。”
女孩冷笑了一声:“胆小鬼,活着干吗?拖累我陪她一同被笑话吗?”
“你是怎么把她关在小黑屋里的?”
“我们有各自的房间,谁被光照亮,谁就可以跳出来说话。意识越清晰的人,能说话的时间越长。并不是我把她关在了小黑屋里,分明是她自己害怕躲起来了。”
女孩说得一板一眼,恍惚间,我像是真的看到了偌大的房间中,小七缩在了暗影中。而面前的安格,正被从天而降的一束光芒照亮,与我对着话。
“既然同住一个身体,这就不是你一人的事。”
女孩不说话,只是一怔。随后,小七出现了。
~ 5 ~
“安格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她太贪心了。两个席睿她都喜欢,所以才阻拦席睿去治病。是她杀死了席睿,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一定要拦下她。”
“为什么你没有阻拦她这么做?”
“我害怕。”女孩儿咬着嘴唇。
“安格和席睿因为治疗的事情,吵得很凶。我不敢出现。”
“那你让安格出现,我试着劝劝她。”
女孩含泪,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安格出场。
~ 6 ~
“你不让席睿治疗,是因为想同时占有他的两个人格?”
“是小七跟你讲的吧。”
我没说话,点点头。
“她的话你也信?你问问她,如果当初席睿治好了病,还会看上我们吗?还会和我们这种怪胎交朋友吗?我没想逼死席睿,我只是不想变得这么孤单,这有错吗?”
安格直勾勾地盯着我,眼泪一点点溢出,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剔透。
我不了解,一个身体藏了两个灵魂,是一种什么体验。但这份痛苦,有多大,却已了然。
“你们之间可以交流吗?”
“已经很久没有了。”
“为什么?”
女孩看着我,不再说话,只是干张着嘴巴。她浑身抖了几下后,小七出现了。
这次却和之前的她迥然不同。我试着跟她打招呼,却发现小七无动于衷。
~ 7 ~
“叫我乐凡。”
三重人格?
见我不说话,女孩莞尔一笑,这副脸孔倒和安格相似。
“我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只是很久没有醒过来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知道些,偶尔醒过来,我会去看安格的日记。”
“你不能和她们交流吗?”
“可以,但很久没有了。”
“为什么不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女孩儿冲我挑起了眉,“医生会让我把她们杀死,可她们都是我,我怎么下得去手啊。”
说着,女孩皱起了眉,嘴里嘟囔着:“又开始了。”
“开始什么?”
“两人又在吵了,安格就是这种古怪性格。想死也不找个痛快的法子,这一点倒和席睿真是般配。”
“你也认识席睿?”
“认识,我们曾经的心理医生是同一人。”
“你也同意阻止席睿治疗?”
“我是唯一支持他治疗的人。”
女孩儿瞪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席睿和我不一样,他只有双重人格,而且第二重人格是几年前出现的,所以治愈的可能性很大。正因如此,我才支持席睿继续治疗下去,结果就是我被安格和小七孤立。因为她们都害怕,席睿治疗成功后,我也会选择杀死她俩。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无休止地争吵,谁也不愿意去和对方交流。所以,在外人眼中,我这人变得越来越古怪,没有人再愿意接近我。”
女孩耸了耸肩膀,想来胳膊已麻木不堪:“席睿死了后,安格一时接受不了,总认为是自己逼死了席睿;小七则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说服我不去接受治疗,整日在我身旁吵来吵去。她们真的好吵啊,你听得到吗?”
门外传来响动,渡不合时宜地探头进来。
“你知道钥匙在哪儿吗?我先给你打开这手铐。”
“可能被安格吃进肚子了吧。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既然不想活着,吃了这钥匙也不稀奇。”
“她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她们,你说安格和小七?”
我点点头,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十年前,我父母因车祸去世,之后她们就出现了。她们陪在我身边,帮我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为什么你认为自己治愈的可能性很小?”
“我是不会去治疗的,治疗就意味着我要亲手杀死她们,我做不到。”女孩眼里失了神,不停晃着脑袋。
“她们是我现在仅剩的朋友了。如果她们不在,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能杀她们,不能治疗,不能的。”女孩不停地嘟囔着,身后的双手不安地抓着椅背,发出闷闷的声响。
“可你的朋友,现在一个要自杀,一个要活下去。”
“活下去干吗?”没想到,我脱口而出的一句碎语,竟又一次搅动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海,“让人嘲笑,永远形单影只,永远孤苦伶仃,永远让人在后面指指点点吗?”
阳光无声,房间里的不安肆意翻涌着。
~ 8 ~
沉默了半晌,我开了口:“是你不愿意选择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女孩愣了一下,半张着的嘴蓦地扬了上去:“不愿意?我是压根儿没有选择的机会。”
“当初她们出现,是为了陪你走过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如今,她们的使命结束了,你依旧不放开她们。根本不是舍不得,而是你需要,需要让她们来替你生活,替你承受错误。你只想静静地躲在阴影中,自欺欺人。”
正说着,脚下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低头一看,竟是渡,不知从哪里,扒拉出一把银色钥匙。
“她们根本就不是你,只是你习惯了这种听之任之的生活罢了。”
话音落下,安抚着一屋子的不安。
女孩一动不动,睫毛打在脸上的阴影,却依旧在打战。伴着清脆的“咔嗒”声,她那被缚在身后的双手终于获得了解放,有气无力地滑落在了身体两侧,像是系着千斤的重物,坠得女孩的肩膀微微发颤。片刻后,抽噎声响起。
“你不应该杀死她们,而应该让自己站在光下。”说完,我抱着渡,走出房间。
片刻后,屋内响起了哭声。
~ 9 ~
直至日落西山,下山的小径上,才有了我久盼的背影。
女孩跌跌撞撞,走得仓促。她的背影依旧单薄,但脚步却有了重量,一步一步,终于走在了只属于自己的轨道上。
江婆送下来一封信,说是那女孩留在房间里的,想来应是给我的。我拆开后,字迹娟秀。
“十年前的那场车祸,因我而起。若不是我与同学起了争执,一时骄横,执意要父母连夜去寄宿学校接我回家,那场车祸是不会发生的。安格和小七的出现,帮我担下了那份愧疚和不安。躲在阴影之中的我,自欺欺人地活了这么久。
“但从今以后,无论生命上扬还是下沉,我都会自己站在光下。”
信读完之后,女孩也早已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只剩下怀中的渡,一声接一声地冲我叫着。
人生如戏
第二个故事:生死一场,皆是表演。
~ 1 ~
公寓的东南方向,有一片山桃。正是最后一季花期,它们争先恐后,开得满目灿烂,好像生怕落英缤纷之后,再无人留心注意。
渡扭着胖胖的身子,绕着几棵山桃,一遍遍转悠,不停地寻着一些能让它玩弄的虫子。我唤了它几遍,它都充耳不闻。眼瞅太阳要落山,再不回去,江婆又该满山寻我们了。
“渡,你那么胖,就算有虫子也被你踩死了。”
胖猫冲我叫了一声,依旧自顾自地寻着。
我叹了口气,朝它扑过去,可还没抱稳,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吓得我一下子松了手。
同样受惊的渡,朝我的身后瞪起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男人慌忙解释,一手冲我摆着,一手从地上拾起了方才掉落在地的纸袋,放在了身后。
“没关系的。”大概是山下的人,来采些野菜野花。不过精明的人都会选择清晨,采摘刚破芽的新叶。眼前的男人踏着暮色而来,一定是没什么经验。
这样想着,我便好心提醒了起来:“您是来采野菜吗?那您应该早些来的,晌午的太阳一晒,花草都打蔫了。”
听了我这话,男人冲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您误会了,我不是采野菜的,来这儿是找公寓。”
“自杀公寓?”
男人愣了一下:“您知道?”
“你绕了远路,从那边上山,爬到山顶就能看到。”
“哦,是这样啊。那我现在该怎么过去?光是能看到那座楼,可我怎么绕都绕不过去。”说着,男人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寓,收敛了笑意,一脸焦灼。
“和我一起吧,我也正要回去。”我朝男人笑了笑,抱着渡走在了前面。许是渡也对这男人来了兴趣,一跃挂在了我的胸前,险些将我扑倒。
男人一时还没回过神,瞪着眼睛看着我:“你也要去?”
“我是那里的管理员。”
~ 2 ~
坐下来的男人,先冲着我点了点头,然后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小帕子,在脸上细心地擦了起来。从眼窝到下巴,全都细心地拂过,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擦完后,他又将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揣进了口袋。然后起身,从上到下,整理了一遍衣服,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不好意思,走得太久,一身狼狈。”
“没关系,喝水吗?”
“那就麻烦您了。”男人朝我微微躬身,挤出一脸褶子。
接过水杯后,男人开始打量起了房间里的布置:“这就是自杀公寓啊。”
我没有说话,抽出登记簿,翻到新的一页,推到了他面前:“考虑好了后,就请您按这提示,填写一下个人信息。”
“填写完了呢?”
“领取房卡,楼上的房间里,有很多工具供您挑选。”
男人听了我的话,皱了皱眉,接过登记簿,扫了一眼后,抿住了嘴巴。
“有问题吗?”
“那我的自杀过程,要从上楼才开始是吗?”
男人的问题莫名其妙,虽然一时令我摸不着头脑,但我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了他:“从您进自杀公寓的那刻起,应该就开始了吧。”
“对,对,你说得对,”男人转着眼睛,忙不迭地点头,“那您稍等一下。”
说完,男人从脚下的纸袋中拿出一台小巧的数码摄像机,放在手中摆弄了几下后,放在桌面上。紧接着,他前后移动了几下椅子,像是在根据屏幕中的影像,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男人的举动,不仅让我不能理解,就连一直趴在桌上的渡也立起身子,向摄像机凑了过去,小心地闻着。
“好了,这下应该就可以了,”男人冲着镜头说,也像是冲着我说,“我们开始吧。”
“开始什么?”
“麻烦您,重复一下您刚才的那句话。”
许是见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男人补充着:“就是让我填写登记簿的那句话。”
“不好意思,如果您是为了猎奇,那还是请您离开。”
说着,我起身,抬手准备帮男人收起摄像机。
“不是的,不是,”男人慌忙站起身来,伸手挡在我的面前,“我是来这儿自杀的,但这个过程我需要记录下来。”
“为什么要记录下自杀的过程?”
听到我的发问,男人的双手僵在半空,一时不再开口。
借着这个工夫,我开始仔细端详起了眼前这位古怪的男人。看他的样子,不过四十上下,穿着干净的休闲衣衫。此刻他正皱着眉,额头上的皱纹规规矩矩地排列出一个“三”字,而且越发深了起来。
~ 3 ~
“我儿子被人绑架了,绑匪们不要钱,只要我的命。”
“仇家?”
“不知道,今早刚接到的电话,说太阳落山之前,必须把我自杀的视频发过去。”
“不报警?”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越发觉得古怪,不自觉地也皱起了眉。
“不能的。早上挂了他们的电话,我报警的号码还没拨出去,儿子的惨叫声就被他们发到我的手机上,”讲到这儿,男人的眼睛红了起来,“我不能报警的,而且时间根本来不及。”
“您要知道,就算您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孩子也不一定会被放出来。”
“可是如果我不做,孩子就真的一点儿机会都没了!”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身体不住地向前倾着,吓得渡跳到了窗台上。“孩子才刚十五,生活还没开始,我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别人手中。你懂不懂?”
房间一时静了下去,青冷色的天光,给房间镀上一层冷意。西边的落日,正用尽今日最后一丝力量,将几片薄云烧得通红。那片暖色隐隐约约打在男人身后的墙上,留下一丝暖意。
“您就不想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人?”
“我现在没有时间了,我只想救下我的儿子。”
“那需要我帮您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我来这儿,只是不想在家了结自己。以后孩子回了家,害怕怎么办?”
“那这台摄像机需要我帮您如何处理?”
“我会给你一个地址。到时候,你就把这段录像,按照我留下的地址发过去就行。”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点着头。
坐在我面前的,不仅是一位客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位父亲。他对儿子的心意,我是不能干涉,也无法干涉的。
“那开始吧。”我压低了声音,说出这残酷的话。
~ 4 ~
“等一下!”
男人沉默了几秒,突然抬起头望向我:“可不可以,让我先对儿子说上几句话?到时候您再想办法,只刻录这一段,帮我留给他。”
自杀公寓虽然没有这些设备,但想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我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没事,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您别着急。”
男人没有理会我的安慰,只是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方手帕,在眼窝上重重摁了下去。然后,胡乱地将手帕塞进口袋里,理了几下头发后,摁亮了机器上的按钮,朝着镜头挤出了笑脸。
“儿子,再过几天,你就十六岁了。原谅爸爸,不能继续陪着你,但你要好好活下去,照顾好妈妈,成为家里的男子汉。”
说到这儿,男人的眼泪已决了堤;一颗一颗的泪珠,不顾男人的拼命压制,沿着脸颊,砸在他的胸前。
“爸爸能力有限,好多事情做得不够妥当,也不够优秀。希望你可以原谅爸爸。”男人抹了把脸,抿着嘴巴。
“不管未来如何,爸爸希望你做一个有能力取悦自己,用心爱自己的人。”
摄像机上面的小红灯不停闪烁着,引得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双手捧着脸,泣不成声。
几分钟后,他抬起一只挂着泪水的手,冲我摆了摆。我会意,将手中的登记簿再一次推了过去。
“那咱们,现在开始吧。”男人依旧低着头,两手在脸上使劲儿搓了几把。
“请您按照提示,填写登记簿,这是笔。”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六七个人蜂拥而至。
男人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 5 ~
为首的一个男人,头戴棒球帽,肤色黝黑,胡子拉碴。凑近我的时候,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
不过他并未与我搭话,只是小心地捧起桌上的摄像机。在上面鼓捣了几下后,房间里响起了男人刚才声泪俱下的一段独白。
“太棒了,这效果太好了。”男人冲着身后一个穿着墨绿色马甲的青年男人说着。青年男人歪着脑袋,不住地点着头。
“罗老师,你真是功臣,咱的大功臣!”
头戴棒球帽的男人,一手握着摄像机,一手搭在还红着眼睛的男人肩上,重重拍了几下。而他口中的这位罗老师,明显和我一样,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爸!”一声清脆的叫声,在门外响起。
“儿子!”男人应声而起,寻着声音向门外望去。一个瘦高的男孩,挤过几个人后,紧紧地拥住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男人一边晃着儿子的肩膀,一边上下打量儿子,寻找着他身上是否有什么伤口。
“老罗,你表演得太好了。”
跟在男孩身后的一个胖女人,眼里含着泪,一手揽住男人,一手揽住男孩。
“老婆?”男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屋里的一切。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后,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同胞。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男人冲我喊着。
“老罗,你冷静些。这还不是为了工作嘛。”女人朝我笑了笑,两手将老罗的脸掰了过去。
“你那新戏,导演不是说,和儿子生离死别那段戏,你演得总是不够感人肺腑吗?”老罗盯着女人,木讷地点着头。“所以,我和导演才商量,设计出这么一出苦肉计,逼你本色出演一把。”
说完,女人欠起脚跟,在男人脸上狠狠嘬了一下。
站在一旁,头戴棒球帽的那个男人,想来便是女人口中的导演。他又重重地在老罗背上拍了一巴掌:“罗老师,这下我们也不用换人了。您呢,继续演好接下来的戏份儿。回去以后,我就把这一段镜头,稍做处理,放在咱的新戏里。您这次就等着提名最佳男配吧。”
说完,男人将手中的摄像机交给一旁的青年男人,说:“刚路过的那片山桃,景色真不错,应该让老罗在那儿录这段。可惜,可惜了。”
青年男人凑在导演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导演瞥了老罗几眼,一把拉起他的手:“罗老师,别介意啊,咱都是为了艺术献身。想演这个角色的人多了去了,我这也不是为了帮您吗?你调整下情绪,咱明天剧组见。”
导演堆着一脸假笑,使劲儿晃了老罗几下后,出了门。房间里的人也都跟在导演身后,渐次离开。
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会走到老罗面前,或是拥抱,或是握手,嘴里不住说着:“罗老师,见谅。”“老罗,辛苦你了。”
老罗却依旧像个木头桩子一般,杵在那里,眼神呆滞。
身旁的胖女人替他挡下谢意后,推搡了老罗一把:“获奖后,可得给我买包了。要不是我和儿子,你这次又得被换下。”
说完,女人揽过儿子:“让你爸在这儿缓缓神,咱娘俩去车上等他。顺便妈还得把刚才这段录像,发给其他几个导演看看,争取再替他接个新戏。”
儿子一脸兴奋,捶了老罗胸口一下:“爸,这真好玩,以后我也要当演员。”
老罗依旧没什么反应,倒是女人宠溺地刮着儿子的鼻头:“咱要当演员,也走偶像路线。把戏演好多不容易啊,傻小子。”
说完,女人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冲着桌子后面的我,点了点头:“打扰您了。这儿需要付费吗?我们可以出双倍。”
我摇了摇头,收起了登记簿。
~ 6 ~
西边的太阳终于落了下去,黑色的山连着藏青的夜色,不知又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男人的脸色也在满屋的阴影之中,不知喜忧。
过了好久,他才摇摇晃晃地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给您添麻烦了。”
我没有说话,怀中的渡正睡得踏实,发出一阵阵的呼噜声。
“让您笑话了,”背过身的男人沉默了半晌,说着,“我是个演员,之前火了几年。现在老了,戏也跟着少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接上这活儿,我还总让导演不满意。我老婆是我经纪人,也是着急,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您就担待些。”
“和我没关系,您不介意,就可以了。”
“介意?”男人突然笑出声来,像是对我冷笑,也像是在嘲笑自己,“演员生死一场,皆是表演。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老罗走了。
下山的路上月色朦胧,再也看不清老罗的身影。我杵在窗前,耳畔却莫名传来了老罗对着镜头说给儿子的那句话:“希望你做一个有能力取悦自己,用心爱自己的人。”
~ 7 ~
生死一场,皆是表演。这是对演员的褒奖,还是悲剧性的总结?我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八个字时,手机突然响了。
难道是邮件有回复了?
我匆忙拿起手机,果然,邮箱里多了一份新邮件。发件人正是那位姓穆的编辑。回信虽只是寥寥数语,但却像我期望的那样。
您好,己生老师。请问来信何意?
穆珂
穆珂,原来一直处理己生稿件的编辑,叫这个名字。我不禁在脑海里开始勾勒起这位编辑的样貌;一边想着,一边敲下了回信。
“您好,我是己生的影子作家。有要事与您详谈,我的电话是……”
写到这儿,我愣了一下,握住了拳头。呆了几秒,摁下了删除键,将最后一句话改成了:“希望能和您见上一面。”
穆珂的回信隔了好久才发来,这也正常。要么是工作繁忙,一时顾不上处理邮箱事务;要么就是我的回信信息量惊人,她在思考。
穆珂的回信依旧简洁:“己生老师是我们敬重的作家,请您对自己的话负责。”
不知为何,看到穆珂的回信,我竟不恼,反而感到轻松,许是将“敬重”一词,默认加到了自己身上,虽然这确实也应该是我的荣誉。
没有多想,我再一次编辑起了回复:“作为长期接触己生稿件的编辑,您难道不好奇,《野泽的妖怪》为什么与之前的文风迥然不同?除此之外,己生唯一的一篇退稿,篇名叫作《自称她的他》。如果是我无中生有,这些事情我又怎么可能会如此清楚?还望能与您见面详谈。”
邮件刚发出去没多久,穆珂很快便给出了答复:“六点,罗溪车站咖啡馆。”
我长嘘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等到了这一天。
我抬头看了一眼表,刚过两点。
青奈里离罗溪大概只有半小时的车程。但罗溪车站的咖啡馆,我却从没留意过。从床下拽出箱子,找出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自从我搬到青奈里后,除了那日与老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便再没和其他什么人正式见过面了。想到这儿,手心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我推开窗户,透了透气,将老人最后一个故事装在信封里,塞进了背包,打算现在就动身过去。一来可以不急不慌地找找穆珂说的那家咖啡馆;二来也可以悠哉地喝上一杯咖啡,读完老人这次寄来的最后一个故事。
下了楼,还没走出青奈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进屋以后,打开抽屉,拿出了那本看着还很新的《野泽的妖怪》,一同塞进了背包。
从青奈里出来,过十字街,向北坐上环线公交。六站地之后,便是罗溪车站。
幸好今天是工作日。公交车上,除我以外,只有几位上了岁数的老人。车厢开着天窗,两旁的窗户也开得敞亮,没有让我生厌的汽油味和汗臭味。一路随着晃动的车厢,吹着凉风,好不惬意。
在罗溪站下车后,我看了下手表,竟比我预计的时间还要早。
我这人一向容易紧张,下了车以后,才明白为何穆珂只发了“罗溪车站咖啡馆”。当时我还疑惑,怎么光给出地址,却忘了给咖啡馆的名字。而事实是,正对罗溪车站的,便是一家叫作“罗溪车站”的咖啡馆。如此一来,我竟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三个小时。
咖啡馆门面很小,棕褐色门框的玻璃门上,挂着叮当作响的风铃。一推门,便响起悦耳的铃声。穿过两侧挂着各色相框的走廊,我便到了大厅。
大厅并没有多敞亮,随意摆着几张木桌和几把木椅,临窗的位置放着三对沙发卡座。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系着红色的围裙,在柜台后忙活着。见有人来,他便眯起了眼睛,隔着镜片打量我:“先生几位?”
“哦,两位。”
“那您随意坐吧。”
我朝着戴眼镜的男生点了点头,选了临窗最里面的沙发卡座。
坐下以后才发现,沙发后面的一片空地上,懒懒散散地躺着七八只正晒着太阳的猫。见我过去,它们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没事,我家猫咪不惹人的。”男生端着一杯水,腋下夹着菜单,笑意盈盈地走过来。
“先生喝些什么?”
“我等人,一会儿再点。”
许久不和人这样交流,话说出口,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别扭。
戴眼镜的男生当然察觉不出我的想法。他把水放在桌子上后,便又钻进了柜台后面。
爱上一只玩具熊
罗溪车站可真清静,半晌都不见有什么年轻人,也没有人匆匆赶路,都是些带着孩子的中年妈妈或老人。阳光泻在窗前,烘烤得沙发暖意融融,让人禁不住模仿起一旁的猫来,眯着眼睛想打盹。
歇了一会儿,我从背包里拿出信封和书,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老人的最后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老人的标注是:不论我是谁,又经历了什么,我依旧可以爱,爱任何人。
~ 1 ~
渡对女孩怀里那棕色的毛绒玩具熊来了兴趣,先是跃上桌子,向女孩凑去,然后就伸着爪子,向熊脑袋上拍了过去。我还没来得及拦住它,正在发呆的女孩就被它惊到了。侧了侧身子后,女孩把毛绒熊揽到了一边。
不死心的渡跃下桌面,抬起两只爪子,想方设法要摸摸这个毛茸茸却又不会动的玩意儿。可无奈平日里吃得太多,没撑几秒,它就累得站不住了,索性将爪子搭在了女孩的婚纱上。
虽说江婆时不时会来修理渡的指甲,但女孩的婚纱尽是蕾丝,扯了几下,便被渡钩在了指甲上。女孩倒是不慌,依旧抱着怀里的熊发呆。反倒是我急了起来,冲到女孩身旁,一把拎起了渡。
“听话,渡。”我压低声音,呵斥了它几句。虽然渡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但好在收回了爪子,安安静静地趴在了桌上,只是眼睛还时不时瞟向女孩怀里的棕熊。
看着渡安分下来,我便也回到了座位上。面前的女孩,自打进来后便一言不发。看样子二十岁左右,长得美极了。高盘发髻,身披婚纱,只是裙摆稍微脏了些,想来应该是跑上山时,不小心蹭脏了。怀中的那个毛绒玩具熊,显然有些年头了,棕色的毛大片地打结,缠绕在一起,就连熊穿的蓝色背带裤也被洗得泛白了。
看她的打扮,应该是一位五月里美丽的新娘。为何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竟跑到我这自杀公寓里来?
女孩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好看的杏眼里没有丝毫神采;嘴上虽然念念有词,但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想来上山的路,对她而言并不好走。额头沁出的汗珠,花了她的妆,几根掉出的碎发粘在了脑门上。
见状,我起身给女孩倒了一杯水。把水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女孩怔了一下,眼神撞到我后,竟向后缩着身子,抱紧了怀中的棕熊。
~ 2 ~
不明所以的我,只能坐回原位,与她拉开距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和她讲话:“您知道这是哪儿吗?”
女孩不说话,头抬起,迅速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后又垂了下去。紧接着,轻轻点了点头。
“那您知道这里是干吗的吗?”
“知道。”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蝇,飘到我耳朵里的时候,轻得几乎要消失。
“那你是有意穿成这个样子的?”
“不知道。”
听了这话,我皱起眉头。怕就怕女孩自己都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若是一时受了刺激,跑来寻死,那是有违自杀公寓的初衷的。看着面前的女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不禁发了愁。
许是看我也出了神,一旁的渡又伺机溜了过来,一动不动地蹲在女孩面前,盯着她怀中的棕熊。
“这熊是你的玩具?”
女孩使劲儿摇着头,一边摇头,还一边把脸靠在了熊的身上。“它是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
女孩点着头,笑意盈盈。
“那你今天是要和它结婚吗?”
女孩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婚纱,挠着脑袋,过了一会儿,笑出了声:“是的,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
“那怎么还跑到我这里来了?”
“我家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就来了。”
“可是你来我这里,也没有办法啊。你是想让我帮你劝劝家人吗?”
“不是啊,只是想和它在这里完成婚礼,然后结伴一起去天堂。”女孩说完这话,搂紧了怀中的棕熊,生怕被旁人抢去。
这可怎么办?女孩看上去意识不清,怀里的“男朋友”又不会说话。到底要不要接下这位客人?
~ 3 ~
我正犯难的时候,女孩突然开了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
“啊?”
“你们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是不是?喜欢上了一个毛绒玩具,还想要嫁给它?”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把渡又扯了回来,也抱在怀里。
“可是我也不理解你们啊。既然人人都有爱的权利,那我为什么不能爱上一个毛绒玩具。谁规定了我只能爱人?”
“既然你能这样想,那为什么还要来自杀?”
“因为我妈妈讲过,如果我和它在一起,她就死给我看。既然我们在一起,妨碍了别人,那还不如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我想了好久,觉得世界这么大,可没有一个地方会接纳我和它的爱情,所以就来了您这里。”
“您想好了?”
“嗯,”女孩冲着棕熊扬起了嘴角,“我就是要向他们证明,我可以爱任何我想爱的,不管它是不是一个人。而且,我们也不会因此受到诅咒,坠入地狱。我们会在天堂,获得重生。”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她的脸上,美得让人心悸。
许是出于自私,不想让如此美好的景象在我面前消失,我把从抽屉里拿出的登记簿又压在了手底。“这玩具熊,看样子已经陪你很久了?”
“对,我十四岁那年,它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了。”
“是生日礼物吗?”
“不是,”女孩小心整理着玩具熊的背带裤,“十四岁那年,继父强奸了我。当我在医院醒来时,只有它陪在我身边,这一陪就是好多年。”
女孩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像是在诉说着旁人的往事。
“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女孩说完,哧哧笑了起来,用手指在棕熊的鼻子上点着。
“它不会说话,你怎么确定它也愿意陪你去天堂?”沉默了半晌,我只想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来拖住姑娘。
“它一定愿意的,你听。”女孩将棕熊举了起来,向我的方向靠了靠。除了怀中的渡突然来了精神,噌地蹿了过去外,房间里再没了别的动静。
“你怎么不说话了?”女孩拽着棕熊缩成一团的尾巴。
“喂,你愿不愿意啊?”
“愿意。”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声。
~ 4 ~
推门而进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也是一头大汗,想来是在晌午的日头下,跌跌撞撞地爬了上来。
“我愿意。”男人又冲着女孩说了一遍,一字一顿。
原本慌了神的女孩,看到男人后,慌乱一扫而空,眉眼间有了神采,起身向男人的怀里,一头扎了过去。
“您是哪位?”虽然不明所以,但我依旧是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
“我是她的爱人。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你找到她便好,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被女孩扔在椅子上的棕熊,终于成全了渡的好奇心。渡跳到了椅子上,冲着棕熊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谢谢您,帮我留住了她。”男人突如其来的道谢,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女孩趴在男人肩上格外安静,像是一只安分听话的小猫。男人牵着她,走到门外。此刻我才发现,门外还站着两位年轻人,一男一女,都是汗涔涔的模样。想来应是男人的朋友,也同样顶着艳阳爬了上来。
“先送她去车上歇歇,我和先生道个谢就下山。”男人冲着身后的两人交代着。
“那你快点儿,别误了时间。”
“知道。”匆匆送走一行三人,男人一边掏出手帕擦脸,一边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爱人小时候受过刺激,她遭遇了很不好的事情。”
“她跟我讲了。”
男人有些惊讶,但随后又放松了下来。“当时我正在医院实习,我很同情她,就送了这只熊给她。一直被她留到现在。”
“那她和这熊的爱情?”我不知如何措辞,吞吞吐吐说出来,倒也算是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
“因为被继父伤害,她患上了很严重的应激障碍,排斥身边一切的异性。我为了帮助她,便常常把这熊放在身前,装作熊的样子和她说话。后来,她逐渐开始对这毛绒玩具敞开了心扉,还一心一意要嫁给它。”
讲到这儿,男人揉着鼻子,笑了起来:“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她慢慢接受,这熊身后其实有一个我。”
“那她呢?”男人听到我的问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起初她一直不愿承认这事儿,天天要带着熊私奔。现在好多了,没有强烈的外界刺激,就很正常。”
“那看来今天新娘是受到了刺激?”
“嗯,大概昨夜没有休息好,今天上午又一下子撞见了太多人。怕是有些人无意间说了什么,又让她想起那些难过的事,所以她穿着婚纱、抱着熊就逃了出来。”
原来事情竟是这样,于是我莫名地对眼前的男人有了兴趣。“那你是如何追过来的?”
“我一直都跟在她身后,之所以迟迟没有进来,就是想听她说完。虽然那话是说给棕熊听的,但在我耳中,那便是说给我的情话。”
男人红了脸,和女孩一样,哧哧笑出声。
“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您相信吗?”
“对,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说完,我起身,将渡从棕熊的身上拽了起来。
“不好意思,渡也喜欢这毛茸茸的东西,怕是给你弄脏了。”
“没关系,把它留在这儿吧。”
“留下来?”
“我会一直陪着她,终有一天她会彻底接受我,我也不再需要熊的掩饰。”
说完,男人朝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看着男人飞奔下山的样子,我竟想起了女孩的那句话:“我可以爱任何我想爱的,不管它是不是一个人。”
如今,这句话要再加上一句了:我可以爱任何我想爱的,不管我经历了什么。
~ 5 ~
半月后,江婆拿来一个包裹,寄件地址不详。我打开以后,发现竟是一包喜糖和一条红色的纱裙。随包裹寄来的,是一封信。
先生:
您好,上次匆忙,未送您喜糖,还望见谅。
爱人给熊新做了一条裙子,她说渡像是个男孩子,看熊穿裙子应该会更喜欢。她执拗地要我一起寄去,我便一起寄去了,希望渡喜欢。
我迎着阳光,抖开了纱裙。层层红纱,美得耀眼。
渡正揽着熊睡得安稳。我将裙子叠放在了一旁,对江婆说:“那女孩好了。”
“你怎么知道?”江婆搓着手,抚过纱裙。
“她已经将熊彻底送给了渡。那段经历,想来应该也算是彻底放下了。”
“但愿吧。”江婆淡淡地说着,望着渡身下的熊,笑了起来。
~ 6 ~
读完这个故事,我的嘴角竟也跟着上扬了起来,正要小心收起信纸时,目光扫过桌下,看到有人冲我走了过来。
抬起头,面前站着的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姑娘。她穿着休闲,披散着长发,戴着黑色细框的眼镜,左肩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
“穆珂?”我试探性地冲女孩说出这个名字。
面前的女孩笑了,朝我点点头:“你好,该怎么称呼你?”
“己生。”
女孩听了我的回答,明显怔了一下。我便意识到女孩在犹豫什么了。
“你可能现在还不相信我,没关系,随便叫我什么都可以。请坐吧。”
女孩扶了扶眼镜,朝我点点头,随后坐了下来。
点完咖啡,穆珂便直奔主题:“你说你一直是己生老师的影子写手?”
“你口中的己生老师,其实是我的哥哥。”
“哥哥?”
“对,不过我们是重组家庭,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难怪,我说你和己生老师看上去完全不一样。”
女孩歪着脑袋,目光又一次在我脸上扫过。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己生自述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曾经是我最难以示人的伤疤,也是他极力隐藏的秘密。没有想到,今天将会由我,在这种地点、以这种方式讲给陌生人听。
我端起杯子,捧在手心。咖啡的温度很快便透过杯子,传递到了掌心。定了定神后,我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 1 ~
我叫己生,是一个怪人。
曾经我想靠写作来消解孤独,可如今却靠写作谋生。还帮着那个男人,成了你们口中的己生老师。
我的内心与身体并不般配。我是女人,可身体却长成了男人的模样。这便是我怪的原因,也是我孤独的缘由。
大概就是因为我的古怪,父亲抛弃了我。我随母亲改嫁,与继父和继父的儿子生活在了同一屋檐下。继父对我并不好,但他的儿子,却对我很友善,也曾经一度是我在那个陌生小城中唯一的朋友。
因为我的古怪,在学校时常会有成群结队的男孩跑来嘲弄我,说我是一个娘娘腔。他看到后,总会挡在我面前,把那些精力无处释放的男孩儿赶跑。
但我知道,他给予我的帮助,并非我想要的。因为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小时候他也总被欺负,我只不过是变声期晚了几年而已。等再过一阵子,我就会像他一样,会像其他男生一样。
可他哪里知道,我和他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尽管他如此这般照顾我,我依旧还是对自己的秘密只字不提。不光是对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毕业以后,随着母亲的离世,我的内心越发焦躁和空洞,也越发厌恶自己穿男装的样子,更讨厌起自己。一条裙子,成了那时唯一能安抚我内心的礼物。
从那年起,我开始悄悄攒钱。到了一定数目,就会打着给女友买礼物的幌子,去商场挑选一两条裙子回家。
所有的裙子,都被我悄悄藏到了天花板的隔层中。只有我一个人藏在卧室时,才有机会穿上它们,度过属于我的女生时光。除此之外,我有了更大的计划——就是搬出那里,不再寄人篱下。只有那样,我才能拥有彻底的自由。
变故发生在一个午后。当时继父刚刚去世不久,哥哥也在离家不远的写字楼找到了一份实习工作。他工作繁忙,很久没有回家吃过午饭。我趴在阳台上,确定周围没什么熟人之后,便返身跑回屋子。距离下午兼职的时间还有一会儿,这足够我试一下刚买的那套红色内衣,那也是我买给自己的第一套,也是唯一一套内衣。
家中除了我,空无一人,所以我没有关上房门。
褪下身上的一件件衣服后,我双手颤抖着,从礼盒中拿出红色的内衣。我小心翼翼地将内衣挎过胳膊,背着手,笨拙地在镜子前扭动着身子。一遍遍地尝试,模仿女生,调整着内衣的肩带和排钩。
内衣并不合适,当时店里的导购太过热情,一遍遍追问着我那不存在的“女友”的胸围。本来我就紧张,一下子更手足无措了,慌乱中随口报出一个数字。当导购笑意盈盈地递上这一套时,我没有片刻犹豫,付款后落荒而逃。
我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懊恼着当时的窘迫。楼梯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便被我那样忽略了。
直到“砰”的一声闷响,我才回过神。发现哥哥正站在卧室门外,手中的公文包摔在地上,大张着嘴巴看着我。
我们之间一时无语,两人对视着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替我关上了门。关门前,他对我说了两个字:怪物。
他的反应是我意料之中的,但没想到是以如此尴尬的方式。我顾不上脱下内衣,慌乱地套上一身衣服,就追了出去。可任凭我怎样敲门,他都没有回应。
就在我惶恐不安,害怕他会将这事告诉其他人的时候,他竟敲开了我的房门。
进屋以后,他不顾我的阻拦,将房间里大大小小的柜子翻了个遍。不仅如此,他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天花板的隔层,想来我和他房间的构造相同,他应该也知道那是个藏匿东西的好地方。
辛苦藏下的几条裙子就这样被他粗鲁地扯了出来,摔在我的面前:“你这个怪物!”
我没有说话,任凭他一遍遍咬牙切齿地辱骂:“从我家滚出去,现在就滚!”
声音像是拳头,一拳一拳地砸在我的心窝里。我默默地收拾起了衣服。
“明天我就走,但你……”说到这儿,我朝他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不要告诉其他人好吗?”
他不再说话。直到我跪了很久之后,将所有的东西装进一个手提包后,他才开了口。
“你可以不用走,我也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 2 ~
故事讲到这儿,我呷了一口咖啡。身后阳光已移到了墙面上,几只猫开始活动起身子,在沙发后探头探脑地踱步。这不禁让我想起了自杀公寓里那只肥肥的渡。
“所以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开始成为他的代笔写手?”
我没有理会穆珂的发问,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讲了下去。
“他一直知道我在写小说,也曾是我每一篇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我也是事后才知道,那天他突然回家,其实是想带给我一份惊喜的。因为之前他帮我投出的一篇小说不仅被发表,而且还得到了大批人的推崇。
“可他没想到,这份惊喜却让他撞到了我最大的秘密。我不害怕离开家庭独自生活,因为这也是我曾经的愿望;我怕的是,他将我的秘密告诉其他人。
“从小到大,那种嫌弃而鄙夷的目光,我已经承受太多了。我不想这一次,成为大家眼中不折不扣的怪物。
“于是,我答应了他,从此做他的影子作家。
“己生,这位小说界的新秀,从此成了他的头衔。
“他辞掉了之前那份繁重的实习工作,摇身一变,成了专职作家。访谈签售不断,一时风光无二。而我,则日复一日地缩在房间里,绞尽脑汁,源源不断地给他供应新的稿件,以帮助他维持己生这个名字所赐予他的光环。”
~ 3 ~
“其实我之前与你联系过?”
“我?”穆珂瞪大眼睛,身体向我倾了过来,“我之前没有见过你啊。”
“是通过邮件。就是那篇《自称他的她》,不知你有没有印象。曾经你和己生围绕小说中的几处细节,通过邮件讨论。后来还是因为担心两性人的话题,会引起读者对立场的争执,所以将这份原本准备发表的中篇小说,退了回来。我记得你当时还说过,你很喜欢这篇。”
“所以当时与我沟通的人是你?”
“对,因为那天他喝多了,你又催得紧,他一时心烦,便把我拎到了他的电脑前,让我代替他来和你联系。虽然当时用的是他的电脑和邮箱,但是回到自己房间后,又想到了几个点。凭着记忆,我又用自己的邮箱试着和你通信,没想到,竟然联系上了你。”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还很好奇,己生为什么会同时使用两个邮箱地址。可你那时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真相?往事真切,那一晚所发生的一切,在眼前又一次鲜活了起来。
~ 4 ~
和编辑沟通完稿件问题,我便洗漱上床。可那个男人,却一身酒气地冲进我的房间,将我拽了过去,说是要谈谈新的约稿内容。
虽然不满,但我没有办法,便强打起精神。
其实他压根儿不会说什么约稿的事情,只是想借着酒劲,使劲儿羞辱我罢了。但这一次,他醉得厉害,竟莫名其妙打开了电脑,在几个文档里翻来覆去搜索着。之后,他点开了一个视频。
视频中的我,正赤裸着身体,对着镜子摆弄一条新的裙子,不时还傻傻发笑。全然不知,自己最为私密的举动,竟被人一览无余。
男人指着屏幕,喷着酒气,对我说:“你看看你的这副模样,和怪物有什么区别?一个男人,竟然会喜欢穿女人的衣服。我之前只是以为你性格阴柔,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是个不折不扣不男不女的怪物。”
看到我发疯一般地冲回房间,四处找着他偷偷安置在我房间里的摄像头时,他晃着身子,也挤了进来。
“你不要找了,这家里我安了很多,还有你洗澡的视频呢。你可真恶心,竟然还会在洗澡的时候,那样摸自己。”
“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不,不干什么,就是好奇。我的好弟弟,私下生活里会是什么样子。你都不知道,看得我,有多过瘾。”
男人靠着门框,摇头晃脑地说着。
“你信不信我把你冒充作者的事情说出去?”
“信,你去说啊。你去说,看看那些喜欢我的人,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这么一个怪人,”男人冲我笑着,“刚才你还摸过我的电脑,如果明天新写的书稿消失不见,那应该就是你趁我酒醉,半夜潜入我房间偷走的吧?我可是有录像的。”说完,男人笑着转身离开。
当晚,我的梦中,火光冲天,宛如白昼。大火要把这一切毁得一干二净。毁掉这个到处都是眼睛的地方,毁掉这个噩梦。滚滚的浓烟,灼烧着我的眼睛;炙热的火舌扼着我的喉咙。我每一秒的痛苦,都在告诉我,大火之后,我将会获得永恒的宁静。
然而,这火并没有顺遂我的心意。那晚附近的写字楼也发生了一起火灾,消防队很快便赶了过来,所以我们两人都毫发未损。
~ 5 ~
“男人出来的时候,甚至还抱着他的电脑。这事也曾被大肆宣扬过,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坐在对面的穆珂点点头,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当时外界对己生评价很高,传言他两度冲入火场,抢救书稿。”
“他抢救的并不是什么书稿,书稿都在我的脑袋里。他的电脑上,除了那些监控视频,还能有什么?”
“这场大火是怎么引起的?”穆珂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房子修缮的那段日子,我们暂时住在了继父留在老家秋坪的一个旧房子里。房子不大,是个一居室。没有办法,我和他只能挤在一间房里睡觉。
夜深人静,我却毫无睡意,正盯着天花板发呆时,身边的他突然开了口:“原本我带电脑出来,只是无心之举。不过,现在越发觉得是老天冥冥之中在帮我。”
我没有吭声,一动不动地躺着。
“那晚火虽然大,但是大火发生之前的录像,还是一五一十地传输到了我的电脑上,”男人不急不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那晚你去了厨房,当你再次出现在摄像头下时,身后就涌起了浓烟。这应该不是巧合吧?”
“你想干什么?”
“什么都不想干,只是今天闲来无事,无意间翻到了这段录像而已。”
男人坐在了我的床边,压低身子,向我凑了过来。
“我是不会报警的。”
“你想干什么?”
“我要你一辈子,都当我的影子。”
~ 6 ~
一只黑猫突然跃上了桌面,凑在穆珂的咖啡杯旁嗅着。穆珂应该怕猫,惊叫了一声,引得躲在柜台后面的男生匆忙跑来,一把将黑猫抱了起来。
“不好意思,你继续讲。”穆珂冲着戴眼镜的男生点点头后,紧接着又转向了我。
“我的故事讲完了。这就是己生的秘密,也是野泽的妖怪。”
“所以,这本书里写的,都是关于你的真事?”穆珂用手指了指我放在桌上的那本《野泽的妖怪》。
“差不多吧。只是我被替换成了野泽的妖怪,他成了那位捍卫规则的英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开始写《野泽的妖怪》时,我并不知情。直到那天偶然间进到他房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堆放在桌面上的书稿。我害怕极了,害怕旁人从这书中寻到我的影子,更害怕自己的秘密会成为人尽皆知的笑谈。所以当我知道这本书要出版上市的时候,就逃到青奈里躲了起来。”
“难怪……”穆珂欲言又止,看了看我后,从包里拿出手机。
“之前己生老师,不,”穆珂皱了下眉,“之前他曾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说着,她将手机举到我的面前。屏幕上有一行小字:我把己生弄丢了。
“我以为他是因为《野泽的妖怪》口碑不如之前,才发来这么懊丧的信息。原来他讲的是真的。”
“这次找你来,也是因为我一直有个疑问。”
“你说。”
“《野泽的妖怪》一直是你在负责跟进吗?”
“对,虽然我之前不看好这本书,但社里的老编辑都说,题材的新颖可以弥补文笔的不足。何况打出己生尝试新文风的噱头,销路不会太差,所以我才继续跟进的。”
“这本书的结尾,一直都是这个吗?”
说完,我拿起手边的那本书,翻到了最后一章,指着寥寥几行的结尾:
“野泽的妖怪消失不见,小城恢复了秩序。曾极力捍卫着小城规则的他,心中恍然若失。英雄的身份曾是妖怪给予,如今妖怪不再出现,他也不再是什么英雄。
“妖怪,到底去了哪里……”
穆珂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发现的?出版后,己生老师曾联系我,改动过一次结尾。旧版的书也全部让他收购了回去,流通在市面上的,应该很少了吧。”
“之前的结尾是什么样子的?”
“大概是妖怪被大火烧死,英雄帮助小城恢复了井然有序的生活,成了世世代代传颂的英雄吧。我只记得大意。”
“所以这就是我的疑问,他为什么要改动结尾?”
“会不会是他,良心发现?”穆珂眼睛不敢看向我,压低声音,像是无心抛出了这话。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猛地出声,惊到了发呆的穆珂。
“他的那条短信是什么时间发给你的?”
“就是在他要求改动结尾之前。前后可能就只隔了一天。”
“你现在也联系不到他了吗?”
“之前的签售会,一直推延,就是因为没有人能联系到他,”穆珂突然挺直了身子,“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可以……”
“不要。”穆珂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慌忙打断。
“关于己生的事情,希望你替我暂时保密,等我搞清楚所有的疑团之后,再说也不迟。”
“好,那你今后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不仅是己生的编辑,也一直是己生的粉丝,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文字。”
“谢谢你。如果他联系你,请务必转告我。我想,该是我们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一定。”说完,穆珂看了看天色,起身向我告别。临走,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
我像个筋疲力尽的战士,终于倒在了一片荒芜的战场上。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穆珂发来的短信:你比我想象中勇敢。
~ 7 ~
咖啡馆氛围极好。到了傍晚,罗溪车站来往的上班族多了起来。但小小的咖啡馆里,依旧安静。
晒足太阳的猫咪们,开始在咖啡馆里散起了步。作为这房间里唯一的新面孔,我自然招来了大大小小几只猫咪的关注。熟络之后,它们便一只两只地跃上了我对面的沙发座,懒懒地等着开饭的时间。
我看了看表,距离回青奈里的末班车还有一段时间。我便向咖啡馆小哥要了纸笔,趴在桌前,写下了寄给自杀公寓的又一封回信。
老先生:
您好。今日对我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天,我终于开始正视自己曾一塌糊涂的生活,虽然一些疑问依旧没有搞清楚。
这一次的三个故事我依旧很喜欢。尤其是第三个故事,合了我此时此刻的心境,是一个让我看到希望的故事。不管我是谁,不管我经历了什么,我都可以去爱,并且去爱任何人或事。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终日行走在阳光之下,我想我也会深爱这世界的一草一木,一分一秒。
您在故事中的心意,我都领会得到。尤其是第一个故事中,女孩留下的那句话:从今以后,无论生命上扬还是下沉,我都会自己站在光下。这话让我坚定了决心,要迈出青奈里的小院,不再畏惧站在光下。有时我真的相信,您是一位可以未卜先知的圣人。不然,您的故事为什么总会如此暗合我的心境?
对了,上次来信中,我提到了渡。这次,我便也碰到了一只和渡十分相似的黑猫。虽然我并没有见过渡,但从您的故事中,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咖啡店的这只猫,虽然没有渡那般胖,胆子却也很大,让我看着特别亲切。
我已经准备将自己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您,但还请您多给我一些时日,让我搞清最后的疑惑。虽然这疑惑并不是什么很要紧的问题,但对于我而言,这是影响我做出最后选择的关键。所以还望您体谅。
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己生
戴眼镜的小哥很是热情,注意到我在写信后,竟然送来了信封和邮票,还说:“罗溪车站往左,再走几分钟就有邮筒。”
“是吗,那太感谢了。”我起身向小哥道谢,注意到挂在小哥围裙兜里的黑猫。
“它可真会找地方。”
“它啊,是这儿最聪明的猫。要开饭了,它就早早钻进我的围裙里,一会儿最占优势。”
我伸出手,在猫的脑袋上搔了几下,黑猫舒服地闭上眼睛,两只肉垫爪子竟还抱住了我的手指。
“它喜欢你,”男生冲我笑着,“平日它不喜欢与人亲近的。”
“还真和渡一模一样?”
“什么?”
“哦,没事,我是说,它和我认识的另一只猫很像。这里的猫都是你养的吗?”
“大多是附近的流浪猫,我看着它们可怜,便都收留了。如果你喜欢,可以抱走一只。看你的模样,知道你也一定会对猫咪很好的。”男生说着,伸手将黑猫从围裙兜里抱了出来,试着放在了我的怀里。
没想到,黑猫竟很温顺,两只爪子顺势搭在了我的脖子上,黑色的鼻头在我脖子处蹭来蹭去。
“我可以吗?从来没有养过。”
“你可以试试。如果不行,送回来便是了。”男生说完,转身钻进柜台后,取了一包猫粮,递了出来。
“我一直都没有给它们起名字,你可以先给它起个名字,这样越叫就会越亲近。”
我抱着怀中的猫咪,柔软而温暖,竟有些舍不得这感觉。索性让它陪我一阵试试,想着便接过小哥的猫粮,又一次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秋坪会面
~ 1 ~
转眼进了六月,一连几天都是细雨霏霏。
抱回来的小黑猫终日没有精神,病恹恹地趴在窗台上。为此,我还专门又去了一趟罗溪车站咖啡馆。才知原来它并不是生病了,只是一连几日晒不到太阳,心情不佳罢了。至于它的名字,我还是没有想好;相伴一生的称呼,总应该谨慎一些。
山桃和春梅的争奇斗艳,早已落幕。细瘦的干枝上,堆叠出层层新绿。倒是几树玉兰,开得依旧热闹。雨水滋润着花儿,白的通透,粉的骄人。
我终日缩在青奈里的小楼中,整理好了老人之前寄来的十几个故事,又随手写了些文字调适心情。其间只有穆珂打来几个电话,询问近况。
虽然与穆珂只有一面之缘,但竟和她分外投缘。关于我领养小猫的事情,虽然她明明怕猫,但还是要抽空过来,一来看我,二来看猫。想到这儿,我竟还莫名有些感动。
今早,天空竟出奇地放了晴。虽然阳光并不热烈,但隐隐洒下的暖阳还是一扫之前几日的阴湿。小黑猫非常兴奋,早早霸占了窗台,借着那一抹浅金色,精心梳理着毛发。
我也趴在书桌上,看它发了呆。
直到手机在桌上振了几下后,才回过神来。拿来一看,是穆珂的电话。平常我们只是短信联系,这电话倒还是第一次打来。
“己生,有人看到他了。”电话一接起,便是穆珂急慌慌的声音。
“真的,在哪儿?”
“我的一位同事陪作者去秋坪采风,说在秋坪的一个酒屋里撞见了己生老师。但他喝得醉醺醺的,谁都不认识。”
“秋坪,他在秋坪?”
“同事说得有模有样的,而且你不是说秋坪还有他家的一个老房子,想来八九不离十。”
穆珂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想要找到他,你亲自去一次秋坪就好了啊。”
我没有说话。半晌过后,只听穆珂在那头喂了几下后,便挂了电话,手机里紧接着就传来了有节奏的忙音。
秋坪,有多久没有回去了?
~ 2 ~
吃过午饭,小黑猫正趴在我的床上打着盹,我悄悄穿戴好衣服,揣着手机和钱包,蹑手蹑脚出了门。临走前,我替它准备好了猫粮和水,不出意外,明天早晨我也就赶回来了。
青奈里到秋坪,并没有直达的公交车,需要在中途来回折腾几次。其间还要经过苜心畔。车子驶过那座书亭,我的脑海中回想起那日,第一次在久沐见到《野泽的妖怪》时,自己的那份惶恐与不安,还有那位喜欢己生的大叔。如果有机会,能与他再次见面,一定要好好听听他对己生文字的见解。不过,上次我不辞而别,想来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这样想着,我再抬头时,苜心畔便已被甩在了身后。
一连倒了三班车,我终于到了秋坪。上一次来这里,还是那次大火之后。
虽说在这里住了一两个月,可终究是一段不愿回想起的日子。如此一来,记忆便也模糊起来。站在秋坪车站犹豫了好一会儿,我才大概确定了一个方向。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当我站在秋坪的那个老房子前,已是日落时分。
隔壁住着一户专营糯米糕的人家,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三个孙女。当初因为要修缮房子,无奈暂时安置在这里,受到了两位老人不少的照顾。尤其是刚来的那几日,因为秋坪的房子很久没有人住,做饭吃饭都是问题,为此老婆婆送来了不少的糯米糕应急。
我站在门外定神片刻,整了整衣服后,叩响了木门。
一分钟,两分钟。
门后没有任何动静。难道他们出门了吗?
我绕到屋后,翻过半人高的篱笆,透过正对厨房的一扇小窗户,向里望着。窗户是双层,年代久远,加上风吹日晒,泥迹斑斑,只能大概看清厨房的情况。
看样子,这一阵子他应该就住在这里。厨房的灶台上,堆放着满满的快餐盒和碗筷,大大小小的酒瓶随意扔着。
我正侧着身子,使劲儿辨识着屋里有没有动静的时候,身后突然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
扭头一看,竟是隔壁老奶奶的那三个淘气的孙女。当时来的时候,她们还不及篱笆墙高,如今,竟也亭亭玉立。此刻她们正站在篱笆外和我招着手,最小的那个一脸坏笑,得意地冲我晃起手中的一本口袋漫画书,想来刚才就是用它砸的我。
我低头四下一瞅,果然看到脚边落了一本已经掉页的漫画书。拾起来后掸了掸土,我冲着院外的三个孩子走了过去。
“这阵子是不是那个酒虫哥哥住了进去?”之前住在这儿的时候,我便知道,这几个孩子私下里称呼他为酒虫。她们对我倒还算客气,没听说起什么奇怪的外号给我。
“是啊,他天天出去喝酒,晚上有时候都不回来。”个头最矮的那个女孩,晃着脑袋抢答着。
“他一般都去哪儿喝酒啊?”
“秋坪酒屋。”
三个孩子齐齐地回答着。那个地方我倒是知道。秋坪是个小地方,只有这一家酒屋,开了有些年头。据说酒屋的主人和他的父亲当年还是发小。
正说着,老婆婆从屋里探出身子,冲我一乐:“回来了?”
“嗯,回来办些事。”我匆匆和老奶奶打过招呼后,便赶去了秋坪酒屋。
~ 3 ~
秋坪酒屋离老房子不远,步行便可以过去。但是这条路线,我却记不大清,一路停停走走,问了几个人后,方才看到酒屋门口挂着的两个红灯笼。
我不常到这种地方,一时停在门口,竟有些不敢踏入。直到里面一个中年女人看到我后,迎了出来:“你不是那谁的儿子吗?”
这女人竟还认得我,我却对她没有半点印象。看我杵在原地,女人又补充着:“你家着火后,不是和老大回来住过一阵吗?当时我还去看过你俩。”
当初我和他暂住秋坪的时候,不少过去的老邻居都来瞧过,但我与他们并不认识,都是他出面张罗待客。虽然我依旧对这女人没有半分印象,但还是挤出了笑脸,冲着女人愉快地点了点头:“我,我哥在里面吗?”
“在,他这阵子都快住到我店里了。”女人说着,挽起我的胳膊,就往里面拽。
“你哥是出什么事了吗?他是大作家啊。”女人挑着眉毛,佯装关切地问着。五官倒是很实诚地出卖了她,露出了一副好事之人常见的嘴脸。
“没什么,就是太累了,过来放松一下。”我嘴上应付着女人,一边将胳膊从她怀里拔了出来,一边用眼睛在酒屋里四下寻着他的身影。
酒屋并不大,只有一个短短的吧台和零散的三四张桌子。人也不多,五六人的样子,清一色是男人,都在默默地喝着酒,偶尔会与身边的人聊上几句。吧台左侧,挂着一个小小的液晶电视,此刻正播放着天气预报。
秋坪明日也有雨,看来今年,注定要有一个多雨的夏日。
眼睛扫了一圈,我也没看到他的身影。女人瞧出了我的心思,又往里推了我一把:“跟我走吧,他在包厢里呢。”
这小小酒屋,竟还专门设置了包厢。想着,我便随女人穿过一个短短的过道,在过道左边凹下去的门洞里,找到了一个小房间。
女人轻轻一推,房门便被打开。
男人正躺在一把沙发椅上,半梦半醒地发着呆。
~ 4 ~
“己生?”
男人的目光砸在了我的身上,嘴上挂起了笑,慢慢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向我扑了过来。
“你真的是己生,真的是我的己生!”男人搂抱着我,冲着身后的女人吼着,“我的己生回来了,你快看啊。”
女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恰逢听到外面有人招呼她,便慌忙地退了出去;一边关着门,一边打量着我和他。
女人退出去后,我把男人从我身上推开。一身的酒臭气,熏得我头疼。“我来这儿,是为了问你一件事。”
男人愣了一下后,使劲儿点着头,两手绞着,却用胳膊肘指着沙发点了点:“坐下来说吧。”
看到男人这个模样,我竟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沉默了半晌,才开了口:“ 《野泽的妖怪》,你为什么要把结尾写成那样?”
我的问题像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才落到男人的耳朵里。但男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在堆满酒瓶的小桌上,晃动着一个个的酒瓶。好不容易寻着一个没喝完的,一仰脖,便又灌下了肚。
“你还是看了那本书?”
“谈不上看,只是扫了几眼,”我淡淡地说着,“不过对你写的结尾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我为什么没有写烧死妖怪?”
“大概是。”
“之前是那样写的,后来我改了。”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脑袋转向我,却一直没有抬起来。
“为什么?”
“对不起。”
男人的声音轻得没有重量,却让我的身子不自觉地晃了起来。
包厢里灯光昏暗,没有窗户。除了浓烈的酒气外,空气宛如一潭死水,浮在身边。
一时房间安静,就连两人此起彼伏的心脏跳动声,都听得分明。
男人的再次开口,突如其来。声音依旧轻得没有重量,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 5 ~
“父亲并不是死于心梗,而是自杀。是因为我知道了一件不该知道的事情。
“在他自杀之前,他的酒友到家中找他喝酒。许是喝到了兴头上,并没有留意到我在家。那男人才亲口说出了这个被他隐瞒了将近四十年的秘密。
“当年,他因强奸罪锒铛入狱;被他强奸的女人,生下我之后郁郁而终。直至他出狱,我才被他从福利院接回身边。而他却一直对我说,母亲是因生我时难产而死。
“知道真相后的我,一时心急,便和他对峙。大概是一时接受不了自己在儿子心中,从父亲变成了强奸犯,没过多久,他便自杀了。”
男人说完,顿了一会儿,我没有说话,依旧默默地坐着。
“当我知道,你也瞒着我,有那么大的秘密时,我真的要崩溃了。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有秘密,而唯独我没有?也只有我,一直停在原地,被动接受着被你们影响后的生活。
“我把你们都当作今后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可为什么你们都如此对我?我想要报复。
“既然你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那就让我们共同拥有一个吧。所以我要挟你,让你成为我的影子作家。从此以后,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有你来一起帮我守护。
“但是,你要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我在网上查阅了很多有关性别认同障碍的资料,我想要帮你。可是,当我每次想要坐下和你好好聊聊的时候,就会想起之前的种种遭遇;想起如今自己能够成为拥有万千宠爱的作家,也不过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那时我就会忍不住,想方设法地折磨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平息对你们的怒意。
“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你恶语相加,也控制不住自己在房间里装满摄像头监视你。我讨厌你的秘密,也憎恶自己身上背负的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我被困在这个魔咒里,再也走不出去。
“从秋坪搬出去之后,虽然你每天都缩在房间里,兢兢业业地写着书稿。但我还是无意间发现,你在用另一个笔名尝试与其他杂志社联系。
“你又要瞒我一件事情了对吗?那我也瞒着你做一件事情好吗?所以,我写下了《野泽的妖怪》,一五一十,将我和你的那些事情放到了书中,尤其是你最不愿示人的那个秘密。不仅如此,在书的结尾,我还要作为英雄,一把火烧死妖怪和妖怪的那些秘密。”
~ 6 ~
门发出“吱”的一声怪响,那女人端着两杯啤酒,送了进来。她一边收拾着桌面,一边打量着我们。
男人的脸没在阴影中,看不清喜怒。女人有些失望,冲我敷衍地笑过后,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身旁的他抽了抽鼻子,继续说了起来:“那本书出版当天,你便失踪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留下一连串的问号后,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也是奇怪,你走以后,各种杂志的约稿蜂拥而至。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憋了几天,却拿不出一篇像样的稿子。
“事已至此,我才发现,自己的秘密竟是这般脆弱不堪。只要你一离席,己生的欺骗便也要落下帷幕。当台上只剩下小丑一般的我时,台下不知会出现怎样的狂风暴雨。
“我害怕极了,想到了死。但我却遇到了一个古怪的老头,给我讲了好多的故事,说服我去正视自己内心最不愿示人的阴暗。”
听到这儿,我猛地一怔。古怪的老头,好多故事?
“所以,我开始试图去找你,想向你道歉。想告诉你,我已经将内心那个偏执而古怪的阴影赶了出去。可是我找遍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后,才发现,我可能真的把己生弄丢了。
“我预感你可能会去翻看《野泽的妖怪》,所以我将结尾改成了另一个版本。这是我走投无路之下所做的一个荒唐而大胆的举动。我希望,这个结尾能够引起你的注意;希望你看到结尾以后,想要找我问个清楚。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一个心思细腻,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没想到,我真的做对了。”
“那个古怪的老头,给你讲了什么故事?”
听到我的回应,男人愣了一下。许是没有料到,听完他的故事后,我的第一个问题竟是在询问最无关紧要的一个细节。
他向前倾着身子,抓起面前的一杯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半杯后,冲我笑了笑:“自杀公寓。那是郊区的一幢独栋公寓,灰墙白窗。发生在那里面的故事,哪一个都不普通。老人给我讲了很多,我都整理好了,想着你一定会感兴趣。”
我没有接话,全身像是飘浮在半空一般,混混沌沌,没有知觉。
~ 7 ~
回到青奈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
小院里的其他人还没醒来,整个青奈里像沉睡着的少女那般安静。积淀了一夜的花草气息,被我的脚步声唤起后,迫不及待地朝我扑了上来。
推门进家,小黑猫竟还在床上睡着。碗中的猫粮少了大半,地上零零碎碎地放着几页手稿。想来它是吃饱喝足,一阵玩闹后,很晚才入睡的吧。
我没有惊动它,悄悄合上门后,倚窗而坐,整理着被它搞乱的桌面。走时匆忙,未来得及给它关窗,好在现在气温回暖,就是夜深也不觉寒冷。这扇窗开着,空气便能流通,清晨好闻的花草香气便又齐齐地涌了进来。
蓦地,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没有预兆,晃晃悠悠地闯了进来,把我刚刚整理好的几页手稿又吹散在地上。见样,我便知道,大概自己误会这小黑猫了。想来昨夜恐怕也是这样的风,吹乱了桌子。
拾着拾着,我竟在床脚发现了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信封上的字迹,我一眼便认出是老先生的。
难道是派信员昨夜送来的?想来是他没有联系到我,便一时偷懒,将信塞进了门缝,然后被小黑猫扒拉了进来。
我掏出手机,翻了翻通话记录,昨晚并没有什么电话。我琢磨着,突然想到,在那小酒屋的包厢里,手机是完全没有信号的。所以凌晨返回青奈里的路上,穆珂才总算是联系上了我。大概就是在酒屋的缘故,没能接到派信员的电话吧。
我捏着信封,并没有往常那般厚实。匆匆拆开后,果然不出所料。这一次,老人只随信寄来了两个故事,但依旧有一封写给我的回信。
回信内容如下。
己生:
你好。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内心的疑惑有没有得到答案;又或者说,是否有了新的人生选择。
虽然我一直在期待你的故事,但你要知道,我对你做何改变的期许,远大于对你经历的期待。不管最近几日,你又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相信,你已经彻底走了出来。对你而言,那场你所谓的旁人加诸于你,或是自己加诸于自己的“审判”,已经结束了。
真的很替你高兴,终于盼来了你最喜欢的季节。
我曾说过,我是一个生命已披上暮色的老人,对任何年轻生命的不自珍,都会感到难以忍受。所以,己生,正如你名字那般,余生,要皆为己生。旁人的意志和看法都不比你个人的心意重要。人海茫茫,随波逐流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与众不同而又活得潇洒自在,才是真正令人神往的一件事情。
最后,我要说的是:死,从来都不是一件可以着急的事情。真正值得着急的,是如何好好地活下去。
另:你常说我像是一位能知你所想的神仙,但你又不催促逼问我的过往。今日随信附上两个故事,但愿你能从中找到答案,找到我。
自杀公寓管理员
看完老人的回信,我迫不及待地抽出了第二部分信纸。与之前不同,两个故事没了标注,一时竟不知该先读哪一个。
床上的小黑猫,挣扎着起了床,懒懒散散地向我蹭了过来,挤在我怀里。索性就按着顺序来读。想着,我一手探进黑猫柔软的肚下,一手捏着信纸,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