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秘密
第一个故事,老人没有任何标注。
~ 1 ~
冬春交替,乍暖还寒。尚未复苏的大地下,藏下了无限生机。
荒山上的景致,旁人瞧了,大概会觉得岁岁枯荣,年年相似。但在我眼中,却是千娇百媚,百看不厌。再过几个月,便又是春夏交接的好时光。大片大片的野草野花,迎风起舞,团团锦簇。在这野山之地,生得格外张扬而美好。
一想到这儿,我便心下觉得开朗。
“这儿是哪儿啊?”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我有些惊奇。山上少有人光顾,又会是谁,在这最无聊的季节上山呢?
转身一看,竟是个年轻男人,看着像二三十岁的样子,身材微微发胖。他的皮肤很白,衬得脸上的两个黑眼圈格外明显。他一开口,便是一股酒气。
“您知道这是哪儿吗?”
“这儿,一座荒山。”
“是嘛,看着安静,是个好地方。”
面前的男人有些古怪。天气寒意未散,他却穿着单衣出门。口袋里,还鼓鼓囊囊的,不知塞了些什么。
“您不会是来踏青的吧?”
男人没有理会我,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空气。
“不是,就是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
“山上风大,穿着单衣,你会着凉的。”
男人冲我摆了摆手,看样子,并不想和我有过多交流。我便也识趣,寻了另一块石头,挨着男人坐下。他虽不说话,但我感觉到男人的眼睛在我身上扫着,带着警惕。
“您不怕冻着?”
“不怕,这山上的风我早就习惯了。”说完,我瞥见男人的衣兜里,装着一个像是药瓶的白色塑料瓶。
沉默了一会儿后,凉风歇了下去。晌午的太阳总算是上了场,照在身上,驱散着清晨携在身上的寒意。
“以后如果有人找我,您千万不要说,在这山上见过我,可以吗?”
男人突然开口,竟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一个请求。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什么缘由。如果你是个在逃犯,我可就不好办了。”
男人扑哧笑出声来:“这您放心,我只是想有一个秘密。”
“秘密?”
“是啊,您一定也有很多秘密吧?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可偏偏只有我,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
“秘密,有或者没有,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没有秘密的人永远都是被动的。”
男人情绪激动了起来,却没有看我,只是冲着我面前的空气吼了起来:“我一生都在被别人的秘密背叛着!”
天空无云,又是高地,太阳自然明晃晃,非常刺眼。没了冷风,这山上一时还真成了晒太阳的好地方。
男人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沉默了半晌后,他缓缓地开了口。那声音却依旧带着寒意,入耳便觉得萧索。
~ 2 ~
“我没有见过母亲的模样,生我的时候她就因难产去世了。当然,这事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也因为这件事,我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父母。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违逆过父亲的意愿,是所有人眼中名副其实的好孩子。
“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娶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待我很好,平常也少言寡语,一改我之前对继母的刻板印象。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比我小几岁的男孩。
“那男孩瘦弱而单薄,像豌豆苗一样。听他母亲讲,他从小到大,在学校里总挨揍,是个性格古怪的孩子。这一点倒让我对他有了兴趣。因为我打小也是这样,因为皮肤出奇地白,变声又慢,常被同龄的男孩取笑。所以便对他越发关照起来。
“接触久了发现,他心思格外细腻,常能留意到我未曾留意过的东西;而且待人接物方面,谦和周到,对我也很客气。我便与他越发亲热起来,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会帮着我写情书、改简历,我则会成为他小说的第一位读者,偶尔还会借着工作机会,帮他投上几篇稿子。
“如果生活一直停留在原地,该多好啊。我宁愿自己永远是那个在写字楼里奔波的实习生,也不愿意成为今天这副模样。”
男人抽了抽鼻子,伸直了有些发麻的双腿后,继续讲着:“继母去世后,他便常常将自己关在屋里,不知忙些什么。住在他隔壁的我,只是偶尔会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我没有多想,毕竟如今他一人寄人篱下,唯一的亲人过世,心里自然难过;过些时日,大概就会好起来。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有好起来,我便病了。我的病,和父亲有关。
“那天我与同事临时调换了值班时间,很早便回了家。推门进屋的时候,发现父亲正和他的一位关系很要好的朋友喝酒。看两人正喝到兴头上,我便没有打扰,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自己的卧房。
“工作了一会儿后,我便犯困,想去厨房找些能提神的茶。
“没想到,经过父亲的房间时,恰好听到父亲突然压低了声音,正在说着什么,依稀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从小我就格外在意父亲对我的看法,所以我就偷偷地趴在门上,竖起耳朵,捕捉着里面的风吹草动。
“父亲在房间里说:‘我儿子孝顺,对我百依百顺。大概都是因为我告诉了他他妈去世的事情。其实,他妈根本就不是死于难产。那会儿我眼瞅着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整日借酒浇愁。结果一时糊涂犯了错,侮辱了姑娘,因为强奸罪蹲了几年大狱。出来后,那女人竟还给我生下了个儿子。虽然她想不开,早早地走了,但好歹我也是当了爹。’
“父亲在房间里,呷着酒,云淡风轻地讲着这些。而屋外的我,听到这个尘封了十多年的秘密后,内心却早变成了兵荒马乱之后的一片焦土。
“曾经那么骄傲的我,竟然是强奸犯的儿子。而我的母亲,竟是身世如此悲凉的女人。
“当晚,父亲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而我却一夜未眠。
“几天之后,因为一次小小的口角,我和父亲在家中争吵了起来。一时心急,我便将这件事狠狠地甩了出来,砸在了他面前。
“我一遍遍地质问他,明明是他逼死了我的母亲,为什么要将过错归咎在我头上。明明是可恶而可憎的强奸犯,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父亲。
“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像那日一样垂头丧气,嘴上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眼里尽是哀求。而在那一刻,我对这些统统选择了无视。我恨他,将这个秘密瞒了我如此之久,也恨他让我背负所有愧疚。
“一星期后,父亲在房中自杀了。”
讲到这儿,男人揉了揉眼睛,眼眶泛了红,却依旧无神。
~ 3 ~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父母双亲接连离世,让这个家的气氛跌落到了谷底。虽然我和他嘴上不提,但都心知肚明。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要一去不复返了。
“他性情越发古怪,终日在房间,不停地写写画画,始终不愿意走出去推销自己的作品。没办法,作为这世上唯一可以相互依靠取暖的亲人,我便将他的小说拿来,替他发表。
“没想到,很短的时间,他的才华便引起注目,文章好评如潮。
“得到这个消息后,我请了假,第一时间赶回去与他分享。可当我推开他的房门时,却看到他像一个怪物般,穿着女士内衣,对着镜子搔首弄姿。
“他和那个男人一样,都有秘密,也都选择了向我隐瞒。只有我,全心全意地,将他们视作家人,视作朋友。为什么他们都有秘密,为什么只有我,站在原地,被他们的秘密被动地摆弄着?
“那日我的心情和撞破父亲秘密那天的心情如出一辙。
“看着他跪在我的面前,一遍遍央求我,要我帮他保守住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时,我笑了。既然你有那么多的秘密要保守,应该也不会介意我们再共同拥有一个吧。所以,我提出了一个近乎无耻的要求,那就是让他成为我的影子作家,终身藏在我的身后,以我的名义进行写作。
“不出所料,他点头应下了这件事。荒唐的日子至此便也拉开大幕。但我却没有报复之后的一丝快感,一丝都没有。”
~ 4 ~
男人突然把头转向我,第一次直视着我的双眼,问道:“你信吗?”
不等我回应,男人便将目光躲闪了开来。
“我同情自己,更同情他。我想帮助自己,也想帮助他。可每当我想坐下来,和他好好聊一聊的时候,却像是被人下了诅咒一般,不自觉地回想起了之前的种种遭遇。在这个诅咒中,我时刻都觉得自己被他们欺骗,被他们玩弄。我的赤诚之心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笑话,我的努力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份廉价的心意。所以,我变得越发偏执和古怪,不自觉地去折磨他,也折磨自己。终于有一天,我把他逼走了。”
“逼走了?”
“对,我将他最难以示人的秘密,写成了一本书。很过分是吧?所以他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他又留给我一个秘密。”说到这儿,男人脸上挂着苦笑。
“他消失了以后,我开始自己写起书稿。可在屋里憋了几天,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事已至此,我才明白一个道理。”
我等了半晌,不见下文,扭过身子后,才发现男人已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双膝之间,肩膀在不住地抖着。
不闻悲声,但这悲伤却很明显。
“我依旧不是一个有秘密的人,我的秘密不过是一场可耻的骗局。他走了以后,这个秘密便也会跟着一同消失。我也不再是当红作家,只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话音刚落,山上的风便和着哭声,冒了出来,将男人不再是秘密的秘密,吹到了山上的角角落落。
~ 5 ~
“之前这儿有栋公寓,不过还得再往上爬一段山路。”
“公寓?什么人会选择把家安在这荒山之上?”
男人说话依旧带着哭腔,眼眶红得触目惊心。
“那公寓,灰墙白窗,看着很普通,可发生在里面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普通。因为那公寓,叫作自杀公寓。”
听到这儿,男人怔住了。
“我曾经是这栋公寓唯一的住户,也是唯一的管理员。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只叫作‘渡’的黑猫。
“每天我都会在这里接待一到两位自杀者,记下他们的遗愿,然后分配给他们相应的房间,让他们安心上路。
“每个房间都配备着一套完整的自杀工具,供他们选择。自杀者从前门进入,到我的房间登记,领取房卡。如果中途后悔,就从后门离去。
“我只负责登记信息,分配房间。挽留、安慰之举我从来没有做过。只是每次在自杀者转身离去的时候,我都会起身朝着他们的背影说:‘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在这里,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也是最不需要着急的事。既然你来了,不妨听我给你讲一个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再做决定,如何?”
男人虽没有说话,但我依旧自顾自地讲了起来。第一个故事很快讲完,男人因想知道故事的结尾,便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告诉我,如果方便的话,他希望听到更多这里发生的故事。
印象中,是在秋坪的一个院子里。听说那里的景色很美,地少人少,是个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好去处。
原来,老先生应该很早以前就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了,那他又是谁?我没有多想,紧接着,读起了第二个故事。
游乐园的噩梦
第二个故事,同样没有标注。
~ 1 ~
“南三环那边有个游乐园,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
“也对,都多少年了。”
“当年那个游乐场很气派,开业第一天人就爆满了。”
“是吗,没听人说起这事。”
男人嘴角挂着笑,看了我一会儿,又低下头掰弄着手指头。
“出来后我一直住在那儿,都说那儿闹鬼,其实是我闹出的动静。”
~ 2 ~
“我叫徐晅,晅是日加亘的那个晅。我爸说,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由内而外都能熠熠生辉。后来,出事儿了,我又找人算了一卦。人家说我这名字,两剑胁日,一生无安,注定是凶兆。
“南三环的那个游乐园,是我当年试水城市娱乐业的第一个项目。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它应该不会逊色于任何一家大型主题游乐园。不管是选址还是园区规划,我几乎都是亲力亲为。尤其是那座地标级的摩天轮,设计之初我就要求,一定要把这座城市里所有美好的景致都囊括在视野内。所以,当年它的广告语‘今夜,成为城市之王’,我至今都记得。
“原定的开园日期是情人节,所有的工程几乎都是加班加点赶完的。进行设施安全评测的时候,我恰好在外地开会。朋友告诉我,有他在,游乐园如期开业一定没有问题。
“在情人节开园,除了考虑到节日气氛和入园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要向我的女友求婚。那座摩天轮就是我的求婚礼物,因为那里面有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美好。”
~ 3 ~
对面的男人叫徐晅,人却不如其名,整个人看着很暗淡。一身灰黑色的运动衣,谈不上得体,倒也算得上干净。每逢谈到当年的游乐园,他眉眼间的兴奋,还能依稀勾勒出当年的意气风发。
渡对他颇有好感,一直安静地蜷在桌上,静静打量着他。听到他要用摩天轮求婚时,渡扭了扭脖子,轻轻发出一声喵呜。对面的徐晅却闻声一怔。
~ 4 ~
“开园当天,风大,天晴。
“城市之王的噱头和当晚的烟花盛宴,让开业当天的游乐园人头攒动。当烟花盛宴准时拉开帷幕时,漫天的璀璨星光与灯光熠熠生辉的城市之王摩天轮,交相辉映。我知道,这将会是我今生最得意的作品。
“在兴奋的人群中,我将女友送上摩天轮。关门前,我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告诉她到了最高点时,一定不要眨眼。按照计划,当载着她的座舱运行至最高点时,漫天的烟花会拼出我的心意。而我,会在出口处,手捧鲜花与钻戒,在朋友们的欢呼声中,像骑士一般永远和我的公主在一起。
“那一晚,风很大。我隐约有些担心,烟花的造型会不会受到影响。
“当天空布满灿烂的烟花时,我握紧钻戒,眼中带泪。可等来的不是众人艳羡的欢呼,而是大惊失色后的沉默。
“摩天轮突然间停止运转,使得最高点处的几个吊舱在突如其来的狂风中剧烈摇晃着。烟花还在继续,却显得那般张牙舞爪。我没敢耽误片刻,夺过对讲机,冲着控制室里的人大喊着:“快下降舱体,快!”
“可对讲机那边,除了电流的嗡嗡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烟花的火星,点燃了控制室旁不知由谁堆放的易燃帆布。明明是经过安全检验的场地,不知为什么竟还有电线裸露在外。瞬时,近在咫尺的大火取代了漫天星光,精心设计的节日彩灯在闪烁几下后,将游乐园拉入夜色。
“高处的吊舱摇摇欲坠,透明舱体的设计此时竟显得那般残酷。而为了城市之王的整体造型设计的悬式链条,终究没能对抗那凛冽的大风,在一阵尖叫声中,几个吊舱轰然落地。
“现在想起,那晚,风真的好大。”
~ 5 ~
江婆推门进来,送来两杯水。徐晅没有停顿,依旧自顾自地说着。窗外虽有暖阳,但秋风起得正烈,卷着灿灿落叶,漫山遍野地跑着,映在谁的眼里都有几分萧索。可在徐晅眼中,依旧是那晚的星空璀璨,多彩绚烂。
徐晅不再讲话,只低头摩挲着水杯。双手上的陈年烧伤,现在看着,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裹挟落叶的秋风不时地拍打窗户,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出来后我没有地方可去,就又回到了我的游乐园。幸好还没有被拆,不过,估计快了。”
徐晅哧哧地笑着,抬起手在自己脸上使劲儿搓了几把。
“待在那里面,我的心一下子静得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踏实。”
……
“我愿意和你多说话,感觉咱俩挺像的。你觉得呢?”
“我们俩?”
“你一人守着这公寓,我一人守着那游乐园。无慌可恐,无喜可乐,也无地自容。”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来我这里?”
徐晅不再说话,只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渡。
秋天的日头走得格外早,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杯中的水早已凉透,除了三个生命外,这屋里,此刻竟没有其他称得上温热的东西了。
过了好久,徐晅挺直了身子,缓缓地开了口。此时他的眼中已没了烟花和大火,只剩下窗外秋风瑟瑟。
~ 6 ~
“都说南三环的游乐园闹鬼,其实不过是我折腾出的一些动静罢了。
“那些人看我的游乐园荒废了,什么下作的事儿都要来这里面做。吸毒的、打架的、耍流氓的,甚至还有些站街女将这儿当成了暗窑。一夜之间,我辛辛苦苦雕刻出的艺术品就变成了这座城市里最肮脏不堪的下水道。
“可我的爱人还在这儿,我的摩天轮还在这儿。我答应她,要把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美好送给她。所以,我怎么能允许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弄脏我的游乐园?
“为了吓走他们,我便一次次地在里面装神弄鬼。没想到效果那么好,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竟传成了游乐园有厉鬼索命。不过也对,我这个样子,不是厉鬼是什么?”
徐晅神经质地大声笑着,身体前后摇晃着。原本包在头上的上衣背帽,也缓缓滑了下来,露出一个爬满紫红色伤疤的光头。
“不久前,是我女友的生日。我想,让摩天轮重新转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所以,我就想在下面,用蜡烛给她摆一个摩天轮造型。可刚刚摆到一半,就有人闯了进来。
“来的人我再熟悉不过,是我女友的哥哥,也是我的牌友。当初在牌桌上认识他后,没多久,他就极力撮合我俩在一起。出事以后,我最怕见到的人就是他,毕竟是我夺走了他妹妹的性命。
“我躲在暗处,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从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一沓沓的冥币,哆哆嗦嗦地点燃后,聚成火堆。
“火光下,他还是那副老样子,眉眼间有着和她相似的模样。
“‘妹,你命苦哥知道,缺啥就给哥托梦。’说完,他将一沓冥币扔在火堆中,火光摇曳。
“‘是哥对不起你,要不是哥逼你,你也不会死在那个人手里。’说完,火光又亮了一瞬。
“‘可哥也是走投无路,你要不和他结婚,哥去哪儿弄钱还赌债啊,你别怪哥。’冥币架起的火堆燃得更旺了。
“‘哥知道你不喜欢他,当初计划也是拿上钱还了债后,我就给你想办法和他离婚。可没想到,我是真没想到。’男人装模作样地拖着哭腔,双手摁着眼窝子,像是能挤出眼泪似的。
“‘这几日外面都传这儿闹鬼,哥知道肯定不是你。你拿上这些钱,在那边吃好喝好,千万别来找哥的麻烦,别忘了哥小时候是咋疼你的。’烟气熏得呛人,男人不耐烦地把最后几沓冥币一股脑儿地塞进火堆中。
“‘不过这也不能都怪我,当初你不也贪那傻小子钱多,能供你的那个小白脸上学嘛。’男人在火光中撇着嘴,眉眼间,都是她的模样。”
~ 7 ~
“我一直以为,她是性格孤傲,才总给我若即若离的感觉。没想到,原来这若即若离竟是真的。她哪里是孤傲,分明是轻视。于她而言,我不过是个钱袋罢了。”
徐晅伸出双手,看着那些伤疤,那场大火又在眼中燃烧了起来。
“那晚,天晴,风却大得离谱。
“没有人敢冲进火场,可我却像疯子一般,一头扎了进去。我只有一个念头,万一她还活着,万一她还在等我。
“我走了好远,好远,终于找到了她。她还是穿着那条漂亮的酒红色长裙,安安静静地冲我笑着。我向她伸出双手,可她无动于衷,迎上来的只有火,只有那场浇不灭的大火。
“我知道这是噩梦一场,可为了见她,我心甘情愿被这个梦困了十年。”
~ 8 ~
“请按照提示,填写一下您的信息,这是笔。”
我将摊开的登记簿推到对面男人的面前。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徐晅。晅是日加亘那个晅,他说这名字两剑胁日,一生无安,我却觉得这晅字日光充足,应是一生温暖。
徐晅的手握笔有些吃力,但一字一画写得格外认真。
我换了两杯热水,透过氤氲的热气,屋里的一切仿佛又鲜活了起来。
“你慢慢写,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徐晅没有抬头,只微微顿了一下。
“曾经有个男人要来自杀,因为他去世的爱人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要么嘱托他增减衣服,要么听他倾诉烦恼。他想,与其二人总在梦里相会,不如一死了之,在阴世与妻子白头偕老。”
“后来呢?”
徐晅停下手中的笔,望着杯中升腾的热气。
“后来我便问那男人,为什么妻子不远万里,常常午夜入梦,与他心意相连。男人想了半晌,说妻子是因为挂念他。于是我又问他一句,既然明知妻子挂念你,为什么还要自杀,拂了爱人的一片心意。”
“我又无人挂念,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离世的妻子还在挂念丈夫,是因为她知道,死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活着才是。”
徐晅没有再说话,攥紧了手中的笔。
“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活在那座游乐园里,因为那里面有我的一切。可现在呢?”
“为什么不走出来,你的世界里又不是只有一座游乐园。”
~ 9 ~
无休止的秋风终于停了下来,窗外不再有落叶簌簌的声响。藏蓝色的天幕悄然升起,云层中隐约可见的月光竟是那般温柔。
安静了半日的渡从桌上跃下,扭着身子徘徊在门旁,不满地冲我叫着。我起身为它打开门,它便拖着日益臃肿的身子挤了出去,寻着饭香,唤着江婆。
徐晅放下手中的笔,合起了登记簿,身子略微放松地向后靠去。
“来这里的每个人你都会讲这个故事吗?”
“我从不做挽留、安慰之举。”
“那你……”
“你不是说了吗,感觉我们很像。无慌可恐,无喜可乐,也无地自容。”
徐晅没有再说话。
“你叫徐晅,你说这名字两剑胁日,一生无安,我却觉得这晅字日光充足,应是一生温暖。”
坐在对面的男人笑了,一脸自嘲。
“温暖?你看我哪里是温暖的?”
“既然无地自容,就留在这儿吧。日光充足,渡一定会喜欢你的,”我顿了一下,继续说着,“至于会不会一生温暖,这就要看你了。”
徐晅不解,但沉默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杯中水温刚好,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温暖而美好。
~ 10~
信读完了,与老人初见时的画面,又一次鲜活地浮现在脑海中,尤其是他头上那些依旧触目惊心的伤疤。
小黑猫在我怀里折腾了起来,伸着肉爪子,将我手中的纸拍落在地。这些日子,与老人的每一次通信和对话,每一个故事,都格外清晰地在眼前掠过。
我备好纸笔,写下了平生最急迫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老先生:
可否告知,您是否就是徐晅?此刻您又在哪里?
尾声
~ 1 ~
信投递出去后,我返身回家。匆匆安顿好小黑猫后,又一次坐上了前往秋坪的公交车。
不久,天降大雨;离秋坪越近,雨水越是张狂。雨点拍打着车窗,发出低沉而有力的怒吼。直到秋坪车站,依旧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
在全车人惊讶的目光中,我冲入大雨之中,一口气跑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
推门而入时,男人正在一盏昏黄的台灯下,翻看信件。我的突然造访,让男人眼中的惊讶多过惊喜。
“己生,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说话,摘下身后的背包,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一沓信。还好出门前又用塑料文件袋包了一下,不然,雨水怕是要毁掉我这些心爱的故事了。
“你今天收到老人的来信了吗?”
“老人,你说自杀公寓的那位吗?”
我使劲儿点着头。
“收到了,可你怎么知道?”
“在哪儿?”
男人依旧是不明所以的样子,愣了几秒后,才想起用手指给我看。
“桌上这些就是。”
我一把抓了过来。果然,这一次的回信,他也只收到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关于我,第二个故事关于徐晅。但显然,他刚刚只看完了有关徐晅的故事。
我粗略地扫了一遍关于我的那个故事后,将信纸递给了男人。
看后,他沉默了半晌,呆呆地开口问:“你,也一直在和他通信?”
我点着头,将手中的一沓信朝他推了过去。
男人起身,走到身后的一个立柜前,将大半个身子探了进去。不一会儿,他吭哧吭哧地搬出来一个木头箱子。打开后,也是一摞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除此之外,木头箱子里还盛满了我与他之前共同心爱的东西,一个老式复古键盘,几个当年很流行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以及我小时候随手写出的一沓小说手稿。
~ 2 ~
那个午后,屋外大雨倾盆,天色如墨。屋内昏黄的灯光下,我们两人交换着信件,一字一句地读着。
当我放下全部的信纸后,男人也读完了最后一个故事。我们都没有说话,静听着窗外的电闪雷鸣。
“这场大雨之后,明日一定会碧空如洗,万物生长。”
“那我们呢?”
他转过身,却没有看我,只是用眼睛掠过那些信纸,静候我的答案。
“老先生说,秋坪这地方,是个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好去处。明日天晴,一起去逛逛吧。”
男人笑了笑,转向窗外。
“那己生的秘密?”
“我是,你也是。谁规定,己生只能是一个人了?”
话音落了,心中所有曾为守护秘密而设立的屏障顷刻坍塌,轰然倒地。卷起的却并非尘埃滚滚,而是关于过往所有的苦难与不堪。它们涌到眼前,没有叹息,有的只是经历这场重生之后的淡然一笑。
因牵挂小黑猫,我没有在秋坪多耽搁,早早返回了青奈里。回程的路上,我便决定,如果等不到老人的回信,就再去一趟自杀公寓。
但期盼了三日之后,始终没有再盼来自杀公寓的回信。
~ 3 ~
这日天晴,万里无云,阳光灿烂。小黑猫在房间里不安分地上蹿下跳,急不可待想跑出去透气。
见样,我便约上了他,重返自杀公寓。
临走时,我将很久前夹在字典中的春梅残瓣装在了一个信封里。虽然之前一直说要随信寄给老人,但总是被我忘记。如果今天有幸能再次见到他,一定亲手奉上。
从青奈里坐上公交车,在安华桥下车。穿过一片闹市,再沿着废弃的铁路一路向西,一刻钟的工夫,便能看到那座矮山。沿路尽是些不知名的野草野花,自在生长,别有风情。
小黑猫不知怎的,我出门后竟格外老实地趴在我怀里,两眼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爬至山顶,依旧是那一片废墟。我和他绕了几圈,既没有寻到老人,也没有在附近找到邮筒。正纳闷着老人平日里是如何收到信件的,就撞上了一个年轻女人。
山上的草多而密,加上风声呜呜,人的脚步声便自然听得不是很分明。所以,当两个男人蓦地出现在她身后时,女人惊得连退了三步。
“您别误会,我们是来寻人的。”
女人没有搭话,警惕地拿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们。
他在一旁率先开了口:“姑娘,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老人,个子不高,头上有疤。”
女人摇摇头,但也明显放松了下来,被我怀里的小黑猫所吸引。
“您来这儿是赏景?”
“赏景?这有什么景色?”女人伸出手,在小黑猫的身上挠着,“除了堆叠的废砖烂瓦和辨不出模样的废墟,还有什么景色?”
“那您一人来这儿,是做什么?”
女人听后,不再说话,抿着嘴背过身子,脚尖在地上赌气似的使劲儿搓着。
“要你们多管闲事,现在连我妈都嫌我丢人!眼不见心不烦,我索性就死在这荒山上,让他们一辈子再也看不到我好了。”说着,女人将手揣进了衣兜,一副拔腿要走的样子。
“等等,你知道这儿原来是什么地方吗?”
“这儿?一座荒山啊。”
“这儿原来是一座公寓。”
“公寓?”
女人的反应和当初我俩的反应一模一样。
“谁会住在这荒山上的公寓?”
我看了哥哥一眼,他会意一笑,接着我的话继续说道:“这可不是一栋普通的公寓,虽然是灰墙白窗,看着普通,可发生在这里面的故事,哪一个都不普通。因为这里是自杀公寓。”
“自杀公寓?”
“对,我们是这栋公寓的住户,也是这里的管理员。每天我们都会在这里接待一到两位自杀者,记下他们的遗愿,然后分配给他们相应的房间,让他们安心上路。
“每个房间都配备着一套完整的自杀工具,供他们选择。自杀者从前门进入,到我们这里登记,领取房卡。如果中途后悔,就从后门离去。
“我们只负责登记信息,分配房间。挽留、安慰之举从来不做。只是每次在自杀者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们都会起身朝着他们的背影说: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他说完后,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这只叫作渡的黑猫。”
怀中的小黑猫像是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将一直埋在我臂弯里的小脑袋探了出去,朝着女人奶声奶气地叫着。
“如果你不急的话,我们可以给你讲一个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故事?”
“对。”
他说完,冲着女人温柔地笑了起来,手自然地搭在了我的肩头,像小时候那般。
老人在哪儿?自杀公寓又在哪儿?或许我们一时还找不到答案,但我们唯一确定的是,自杀公寓的故事会一直讲下去。而且从这以后,我们终于有了共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