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梅枝打马(二)

朱颜难辞Ctrl+D 收藏本站

“道歉!听见没有!我让你道歉!”

扫帚枯枝打在人身上,虽不疼,但枯条勾连裙摆绢丝,扬灰落在缎面绣鞋上,很快,陆蔓狼狈不堪。

她不想与纪五娘子再生事端,绕着马车,小跑躲避着,嘴里解释道,“若非亲眼看见纪郎形迹可疑,我何需平白无故生事?……况且,若纪郎冤枉,解释清楚即可,为何不敢……”

“闭嘴!”

纪子莹是个泼辣性子,将扫帚往地上狠狠一戳,

“我阿兄又无错,何需多言?倒是你,污蔑我阿兄在先,应该你先道歉。”

陆蔓扶住车驾,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你说纪郎无错,我说我也无错。我提议报官,大将军又不许。这天下的理,倒叫你们一家占去了。”

“报官?”纪子莹瞪大眼睛,玉指悬于半空,气得哆嗦,“报官,报官,你居然想让大理那帮老东西审问阿兄?你简直太没教养了!”

樱桃小嘴窸窣着,最后竟气得说不出话,索性一把反握扫帚,不管不顾,敲在陆蔓的脚背。

两指宽的空心竹竿最是遒劲,陆蔓瞬间痛得涌出泪花,

“你怎么随便打人呢!到底是你没教养还是我没教养!”

陆桐有心帮陆蔓,哪晓得一上前,就被纪子莹无差别的打在小腿上,小脸当即白得发青,额上冷汗涔涔。

“娘子当心!”

白瑞生晓得纪子莹的暴躁脾气,赶紧将陆桐揽住,两人一起躲进偏门里。

纪府其余人等也都知晓五娘子的刁蛮,没人敢上前制止。

便见两位女娘绕着马车追逐,很快就抖落了一地的枯叶败果、掀翻小摊屋篷,可谓是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打斗中,不知是谁弄松了住车的绳索,回神时,骏马拖着车轿,已经行至广场中央。

陆蔓刹那惊心。广场外三条大道,人又多又杂,任马车狂奔、冲撞了行人,可如何是好!

她当即高呼一声,“住手!”

想要爬上骏马挽住缰绳。

而纪子莹绕在马车后,并未留心;只瞧着陆蔓半身悬在马背上,姿态古怪,以为是她怯战想逃,当即高举扫帚,在她的腿上死命抽了几竿,疼得陆蔓顿时失力,从马背上滑下,重重跌坐在地上。

王府的马本就高大,速度又不慢,陆蔓这结结实实的一摔,可谓是要了她半天命。

摊在地上,眼冒金星,喘了许久粗气,才勉强缓过来。

起身一瞧,又见马车已经行上大道。

而马头正前方,正冲着抱着婴孩的一家三口!

“小心!”

那一瞬间,陆蔓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忍着巨大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追上马车;从后面紧紧拽住车框,妄图用身体的重量坠停马车。

纪子莹终于察觉到异样,惊恐的立在原地,害怕的握紧了拳头。

马儿感知到外来的重力,跑得东倒西歪,拖着陆蔓前行。

绣鞋擦在石板路上,很快就磨破,露出白嫩的贝趾;鲜红从指甲里浸出,在地面拖出一道血线,她似是毫无察觉,蹙眉紧盯前方,嘴里不住喝着,“让开!快让开!”

奈何陆蔓纤纤玉体还是难敌庞然大物。马车已然失控,径直朝一家三口撞去。

夫君护着妻儿瑟缩在墙角,眼看着扬起的马蹄就要擦上丈夫的头顶,几乎所有人,都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疾蹄,如惊雷划破长空,眨眼近在咫尺。

“别动!”

黑影跃过陆蔓头顶,落下李挽恼怒的声音。

再抬眼看去时,李挽已经立于车前的宝马之上。

缰绳紧紧勒在他的大掌里,墨色革带缠住的小臂,明显凸起了鼓硬的肌肉。雪白马身近乎垂直立起,迎着阴云弥漫的冷阳,映出他鸦青长裘的剪影。

陆蔓仿若触电一般,本能丢开车框。

几乎同时,轰隆一声巨响,整辆马车后仰,翻倒在地上。

金银车架被马背压碎,玉珠裹了帷幔,滚得满地都是。

数不尽的金银碎片插进马身,很快,汩汩鲜血蔓延开来,为眼前的狼藉再添了骇人的诡异。

要是再迟刹那,再迟刹那松手,压在马背下的就不止车架了,而是她陆蔓自己!

陆蔓头皮发麻,反复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幕。

整条街都鸦雀无声,行人驻足原地,皆是面色煞白,呆若木鸡。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徘徊的巨响渐渐消退,尘烟渐渐淡去,露出墙角边站的那个人。

乌发落了白烟,玉面沾了泥土,雅青长裘上扑着飞絮;他的双肩颓然松下,眸子里难得窥见了些许残留的后怕。

可他在害怕什么呢?

他应该能想到,马车往后倒下,她必死无疑。

墙角的一家三口终于回神,襁褓里的婴孩爆发出一声恸哭,街上行人也都纷纷抚胸垂泪,围拢过来。

李挽无视身边人的道谢褒赞,拂开人群,目光定定的向陆蔓走来。

小娘子站在血泊里,乌丝垂在后脑,近乎散开,金钗勾着步摇,一支花钿甚至落到了衣领里。

衣带歪斜,裙袍残破,整个人分明狼狈极了,可杏眼里一丝未褪的光亮,不仅不让人觉得落魄,反而夺目得挪不开眼。

李挽来来回回仔细观察过眼前人,直到一双赤足落进眼睛里……

他顿时皱起眉头,一步冲上前,“你在做什么?!”

焦急的语气,听上去倒有那么几分关切的意味,却叫陆蔓更加闹不明白。

她不爱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心,但对李挽,她不得不多想,只因他的行事太过可疑。

她好不容易查到纪家别院,李挽便出现在身边,像是早有戒备。

还有刚刚,陆蔓忍不住卑鄙的想,那马车砸向她时,他为什么让她别动?他难道真的,避不开吗?。

思及此,陆蔓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冷得可怕,

“桐妹妹今日休学,我便与她结伴,上纪府寻五娘子说会儿话。”

此时,白瑞生和陆桐也从街巷里走来,一边帮忙解释,一边瞧着陆蔓,仔细检查伤口。

李挽眉头皱得更紧。

他没有闲心听几人七嘴八舌,默默牵来自己的马,冷声打断三人,“上马。”

这是命令,容不得陆蔓拒绝,她便被抱到马背上。

李挽在身边牵着马,往王府走。

细雨悄无声息,迎面而来,不知不觉沾湿了两人的衣衫。

道上行人,嘴里还讨论着方才惊险的一幕,看见陆蔓李挽走来,皆忍不住引颈望去,目光里藏不住看热闹的兴头。

陆蔓料想自己应该滑稽极了,她本就挂彩带伤、衣冠不整,此刻又淋雨,必然像落汤鸡一般。

而李挽呢……又该死的照样风雅俊美。毫发无伤不说,雨丝落在他的额间乌发上,倒显得更加饱满光洁、气宇轩昂。

虽然没能杀死自己,但阻止了她继续探查纪府,他心里怕是痛快得很呢!

陆蔓心中怒气翻涌,不觉握紧了马鞍。

李挽长眼一斜,便见小娘子玉手攥得如石头般,指节都泛白了,往日粗沉的嗓音不觉放得格外轻缓,隔着细雨传来,

“方才可有受惊?”

许久没有回应,悄悄抬眼,玉颈雪腮映入眼帘,血珠挂在下颌轻颤,是小娘子在哆嗦着牙关。

好像有什么东西闷在胸腔里,他抖着嗓子,声音嘀嘀咕咕的,

“莫怕,不会受伤。”

可小娘子颤抖不止,住马时坚毅果敢的一面,好像又只是惊鸿一瞥。

李挽不解,“莫非,夫人是在害怕本王?”

瞬间,陆蔓垂眸瞪来。

他要杀了她,她能不害怕?

不仅怕,还恨!

陆蔓藏不住事,将心绪写在脸上,李挽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小娘子确实怕自己怕得不轻。

“夫人芳龄几何?”

他很快自问自答,

“今年该有十八了。”

继而又道,“刀鹊二十有四了还害怕本王,夫人还是小姑娘,害怕很正常。”

陆蔓全程一句话没说,便叫李挽自个儿做下决断。

她最不爱见的就是这厮十拿九稳笃定模样,在内心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只道是,等老娘杀你的时候,看谁害怕谁!

许久,陆蔓捺不住心中疑惑,闷声问了一句,

“郎君怎会寻到纪府来?”

李挽忍不住蹬鼻子上脸,调侃道,

“我来看看一个人可以多管闲事到什么地步。”

好嘛,居然又打趣她!陆蔓心中冷哼,只道是,多管闲事,多管闲事到要灭了你的地步!

她撇撇嘴角,“郎君说过,入宫之前都不动我,如今宫中几位都已见过,郎君前来寻我,莫不是要……”

一听这话,李挽自以为终于明白了小娘子在害怕什么,旋即大手一挥,

“放心,夫人还小,只要你不招惹本王,本王不会动你。”

陆蔓没想到李挽这么好说话,兴奋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

“此话当真?”

“夫人难道信不过本王?”

李挽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强迫的,想了想,解下王府令牌,交给陆蔓,

“印令为证,绝无戏言。”

陆蔓摩挲着浮雕金纹,可是,可是她害怕的这件事,似乎不是一块令牌可以保全的。

想要杀她的人,找各种理由都会杀她,况且还是一个已经杀过她一次的人。

所以,她得先下手为强!

陆蔓眨眨眼,故作狗腿的乖巧笑道,“郎君如此宽宏大量,我绝不招惹郎君。待我回去,为郎君煮碗热粥,好好犒劳郎君。“

李挽心如明镜,瞧她一眼,立刻明白她在想什么,“那怎么行,夫人也伤得不轻,不能让夫人受累。”

陆蔓还没发现端倪,软语侬侬,“不累,照顾郎君是我的本分,郎君别同我客气。”

“不是本王同夫人客气,实在是刀鹊瞧不上夫人的手艺。只要夫人能过了刀鹊那关,随夫人安排。”

“王爷是主子,怎的还要听刀鹊的话?”

李挽默了默,状似无辜,“他要打本王,本王怕他。不如……夫人帮本王教训教训他?”

沾了雨的乌睫一眨,他仰头看来,就像是在向阿母撒娇的三岁小儿。

陆蔓此刻才反应过来,这厮原来早就看出来她下毒的心思,在这陪她演戏呢!

陆蔓后槽牙一咬,冷哼着别过头,再不搭理人。

而身侧牵马的人,早就乐得垂头憋笑,憋得脸颊都红了。

细雨拂面,两人一马,一个气哼哼、一个笑眯眯,不知不觉间,竟也横穿了大半个建康城,在黄昏前,步行回到王府。

府院已然掌灯,烛光照耀下,两人浑身浸湿,越发像两尊晶莹的瓷塑。

李挽抱陆蔓下马,进门前,不知从何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枝腊梅,端直塞到陆蔓眼下,“送你。”

“啊……?”

陆蔓看着手里光秃秃的一条枝桠,一度怀疑李挽折了一截纪子莹的扫帚来取笑自己。

“梅枝。”

李挽解释完,许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冷漠,又补充道,“回城颠簸厉害,我没料到这小玩意儿这般经不起折腾。”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广袖,轻轻一抖,便见细碎梅瓣撒盐般纷纷扬扬落下。

史书上颠覆一个朝代的逆贼,此刻站在眼前,瘙痒般抖动袖袍,别别扭扭下了一场梅雨,陆蔓突然很想笑。

看在他暂时不动她的份上……

陆蔓垂眸轻嗅下梅枝,哼了一声,转身往府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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