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得很近,他说话的语气也很轻,轻到自然,周天当然听清楚了那句“我也是要去北京的”。
气氛不知怎么的就缓和了,周天想笑,她忽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此刻的天色,有点动荡不安,宝石蓝很深沉。
“你跟我不一样,你要走竞赛的路,”她想到这,心里若有所失,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你保送后就不来学校了吧,反正没有高考压力了。”
她想的真够遥远,梁嘉树笑,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参加,这样问,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感觉,他知道周天家里情况不是很好。
“对我这么有信心?”他转过身,背靠着栏杆,风吹着男生碎碎的短发,暮色勾勒出他很英朗的线条,从鼻到唇,很清晰。
周天的双手无意在那抠表层漆,她点点头,虽然自己是个最会伪装的人,但此刻无比真诚:
“你聪明,而且听数学老师说你对竞赛本来就很有兴趣,当放松任务的,我们真的不能比。”
她甚至主动说起自己的思虑,“我也想过,不过,老张说竞赛政策可能会变动很大,而且竞赛不比高考,高考可控,再加上我家里没钱让我培训,我自己本身也不敢下赌注,说到底,我求稳,还是不考虑了。”
说完,她默默地瞄梁嘉树一眼,“你是不是把高中课程都学完了?”
梁嘉树没否认,同时为女生的率真感到微微的诧异。周天无疑是骄傲的,但她说起自己的不足来同样十分坦诚。
“如果真的保送了,我也会来学校。”梁嘉树漫不经心说道,他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可是,他很快抬头,安静地凝视着周天:“我喜欢学校。”
周天心跳很快,一片兵荒马乱,他说他喜欢学校,照常情,高中生一般都是读了大学后才会怀念高中校园,说其实自己还是喜欢高中校园的……事实是,大家现在每天都在盼着快点考上大学快点离开学校快点结束这该死的考考考……大脑在飞速运转,她必须找出点什么事来说一说,一定有什么事她给忘了……“啊!”女生突然轻呼一声,她要负责组织听力练习的,只顾说话,真的差点误了正事,她下意识拽了拽梁嘉树,“快走,检查会扣分的!”
周天猛的跺脚,声控灯亮了,她脚下生风直往下跑,一抬头,发现男生却不慌不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来,周天表情复杂:
“你不能走快点儿吗?”
梁嘉树皱皱眉:“不好意思,不能,你先走吧。”
周天被噎了一下,什么人啊这是……吃炒河粉就上吐下泻,下个楼也……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噔噔噔折回,用班长的语气问:
“你哪里不舒服吗?”
梁嘉树脸上便露出了一抹狡黠而温柔的笑,带着促狭:“怎么,班长还能背我下去?”
周天瞪他一眼,脸热热的:“我是出于同学之间的关心,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高一开学前两天出了次车祸,现在还是不太好跑跳。”他言简意赅说明情况,随之,很莫名地补了一句,“大腿上有块烫伤,留了很丑陋的疤痕。”
周天再一次愣住,声控灯熄了,她不得不再次跺脚,耳朵也跟着热热的了,心想,干嘛跟我说大腿的事……关我什么事……然而女生还是用很稳重的语气告诉他:“那没什么,人重要的是心灵富足,精神辽阔。”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储存了那么多鸡汤,面对同学,随时能灌,周天自己都一阵臊,她匆忙说:“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我先走。”
女生飞快地窜下了楼,像百米健将。
周天一直飞奔到教室,还在想梁嘉树笑的那一瞬间。他很少笑,给别人讲题时是礼貌的笑,客气又疏远,但刚才不是,周天记得他每一次的笑,然后做完对比,得出结论:他对自己笑时,没有距离感,一点也没有。
所以,她也忍不住低头抿嘴笑了一下,仿佛完全忘记了李佳音的那些破事。
事实也是如此,道歉又怎样,不会少一块肉。
唯一值得忧心的是她会不会真的讹钱?周天把听力调好,回到座位上有些心神不宁,她深呼吸口气,余光一瞥,第一名慢悠悠地进了教室。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嘴角已经不自觉上扬。
晚自习第一节是物理,老师看着大家做试卷,李佳音收到纸条,来自王明。她毫无兴趣地打开,看到上面“你还好吧”几个字,一脸嗤然。
旁边,梁嘉树在做竞赛相关的题目,他真的很冷漠,对谁都一副淡淡的无所谓的样子。李佳音没等来梁嘉树的询问,她那么期待他开口,然而没有。
他答应他爷爷对自己的照顾呢?
但李佳音不能成为傲气的人,尽管,实际上她只能看得起梁嘉树。
她给王明回复了一张简洁又得体的纸条:我没事,多谢关心,真的。
前面,王明正贼头贼脑地往后探看,对上李佳音的目光,她冲他甜甜一笑,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起来:怎么会有男生长那么恶心?丑八怪。
李佳音在男生寝室的话题度陡然高起来,大家对她印象不赖。
两个女生在教室里,似乎也有一种默契,一种心照不宣,很少说话,几乎没什么交集可言。可李佳音还是要了一笔检查费,黎梅本来瞒着周天,可李佳音第二天早上请了半上午假,告诉老张,她要去检查脑子。
周天托冯天赐问了下医院脑部CT的价位,冯天赐的姑姑在医院,是护士。当数字从冯天赐口中说出来时,周天一阵沉默,一连两天她几乎都不怎么说话,人有点钝钝的。
只有钱和成绩能打击到周天。
又一次月考如期来临,冯天赐总爱对答案,一场考完,她就跟兔子似的冲到周天考场,问东问西,紧张的直吐舌头。周天看着她上蹿下跳,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只有对答案时最积极。”
冯天赐就在那儿恨不得以头抢地,然后,神秘兮兮地告诉周天,如果这次排名进步,她妈妈会给她奖励。
“又去吃什么好吃的啊?”周天笑笑,她想起冯天赐嘴里的冰淇淋火锅。
冯天赐是那种多数时候都很没心没肺的女生,她一撇嘴,满不在乎说:“拜托,班长,美食是最低级的满足了好不好?”
周天的笑,一点一点僵在嘴角。她知道,冯天赐经常满嘴跑火车,想什么说什么,她没有秀优越,就是她真这么觉得,然后说出来了。即使冯天赐家里条件在班级中属于一般,也已经到了对美食奖励不屑一顾的程度,周天不觉得低级,她都没享受过这种低级。
人跟人的差距,仿佛天生注定。
周天很小的时候就懂这种差距,她也在抵抗这种差距,靠成绩,靠做人做事,她不信她弥补不了这种差距。但很遗憾的是,生活就是这样总要时不时地戳你一下,剧痛谈不上,针刺般的感觉总是有的。
冯天赐还在那巴拉巴拉说个不停,周天微笑听着,直到时间差不多,她从背后轻巧推对方一把:“行了,快进教室吧,做题细心点儿。”
谁也没问她和李佳音是怎么回事,班里同学也似乎如常,没人谈论,只是大家跟她说话好像更小心翼翼了?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黎梅私下里求了李佳音,一个四十岁的人,几乎是用商量讨好的语气在跟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对话。
最后一场过半,周天无意看到隔壁考场的梁嘉树从走廊里闪过,她不由多看一眼:提前交卷?这个念头掠过去,她觉得自己似乎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这次数学试卷出的神难无比,她最后一题的最后一问没做出来,当时,一出考场哀鸿遍野,大家都叫着自己这次数学死翘翘了。周天没叫,但她知道,这次的数学分数可能看起来不是那么妙。
他还能考满分吗?
周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还会去想别人,她晃晃脑袋,准备趁考完试回趟租房拿几件薄衣服过来。出了校门,少女跑动起来,微喘着跳上公交嘴里说着“谢谢”,往里挤去了。
人很多,但学生不多,几乎没有人往文化巷那个方向去。说来讽刺,一条卖小吃住的都是底层老百姓的巷子,偏叫文化巷,当然,公交站台这么叫的,老百姓更习惯喊东巷口西巷口。
周天看到眼熟的一个身影,是梁嘉林。
不用说,她肯定是月考完去吃烧烤,果然,身边还围了两个女生,三个人在那嘀嘀咕咕,虽被挤到窒息,但依旧很欢乐。
“哎,小老板娘!”有女生忽然挤到周天眼前,这么喊她,周天疑惑地瞅了对方两眼,对方一笑,露出明晃晃的牙套来。
“你是孝晨烧烤的老板娘吗?是张孝晨女朋友吗?”
女生的话带着丁点儿敌意,很直白,也很莽撞。
周天想起来了,一定不知道是哪次替张孝晨帮忙时被她们记在了眼里。
“不是,我们是小学同学我有时候过去帮忙。”周天的解释点到为止,这一下,女生们露出释然而长松一口气的表情,周天只觉得她们……幼稚,非常幼稚。
她看到这两个女生走过去戳了戳梁嘉林,咬片刻耳朵,梁嘉林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自己身上,很快的一眼,像羽毛一样,又飘走了。
她知道她是梁嘉树的妹妹,所以,对她微微一笑,表示礼貌。
对方脸上是那种很不自然,像被什么眷顾到的表情,一时间,竟忘记反应,忙不迭扭头跟同学继续说话去了。
周天没放在心上,下车后,空气还是相当的污浊,垃圾桶旁,总有人不讲究地把塑料袋丢在外面,散成片,人一走过,苍蝇四下惊散又很快再度聚拢。
刚进屋,被什么东西绊了下,原来是黎梅捡的空塑料瓶不知怎么的倒了滚到门口。周天弯腰捡起,重新放好,黎梅知道她要来在厨房里正咣咣咣地剁鸡,鸡很老,传说中自家喂的本地鸡有营养。
吃饭时,气氛有些压抑,有什么东西在沉默中酝酿。
“俏俏,不会是生妈妈的气了吧?”黎梅往她碗里放最好的肉。
周天很喜欢吃荤,每次回家,吃荤菜时都很高兴。这次不同,她知道自己没道理生妈妈的气,但她委屈,是那种在妈妈面前才有的委屈,别人都无所谓的。
她不说话,默默啃着鸡肉,味同嚼蜡。
黎梅叹口气,不打算再唠叨什么,而是告诉她:“俏俏,该穿薄衣裳了,妈又给你洗一遍晒了两个太阳,都包好了。”
所谓包好,就是黎梅用以前自己的大方块丝巾,摊开了,把衣服叠整齐放进去再对角打结。
周天一听这话,鼻子又不争气地酸了。
吃完饭,她固执地要去洗碗拖地,活干完后,拿起手机告诉黎梅自己出去散散步。
满大街都很吵,她其实没什么去处,转了一圈,还是去了张孝晨烧烤店的二楼,二楼顾客不多,她在露台上拿着手机墨迹片刻,等确定好问题,才加了那串数字。
对方秒通过。
周天吓了一跳,她握着手机,很费力地打出一行字:
“我能问下数学最后一题的解题思路吗?”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奔主题。
字打完,女生轻吁口气,像抱着书本那样把旧手机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