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火化、下葬时间一天接一天安排的很紧凑,周天木偶似的,在乡亲们的协助下,披麻戴孝安葬了妈妈,终于,时隔几年,两?夫妻合葬不知?道算不算另一种团圆。
下葬那天,村里?的老大娘们看周天不哭,一个劲儿地?提醒她:“孩子,该哭了,快哭啊!”
周天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棺材落地?时,她没?眼?泪了,唯独天空飞过?一群黑色的鸟,她呆呆盯了几秒。
不过?一周,她要复课,大家都?以为她是魔怔了。其实没?有,周天居然还能吃得下去饭,没?浪费,人家给她单独做的鱼肉,她吃下去了。
她还要一个人去城里?读书,不要任何人陪,爷爷老泪纵横地?看着她,老人忠厚、木讷,几年里?失去了儿子儿媳,那种悲痛,无法显露出来,只是挂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看上去像蓄满泪,又仅仅像是被生活磨的没?了光泽而已。
他不知?道该跟这个读了很多书的孙女说什么,周天出奇的冷静,告诉爷爷:“我不会去死的,我还要考大学?。”
可是,是我害死了妈妈。
这是周天和爷爷说话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有过?无数假设,如果那一天她在家里?……每一个,都?像刀锋划过?咽喉。
她觉得世界是幻灭的,什么都?没?有了,空茫茫的,整个人像被风穿透,周天不知?道自己活着还能为了什么。如果说,以前是为了妈妈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妈妈没?了,爸爸也不在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还留在世界上做什么呢?
但爷爷看起来好可怜,他真?的好可怜,他就那么眼?巴巴又不懂怎么讲话地?看着自己,底层老农民的那种可怜,没?有言语,一种深沉的缄默,而缄默的背后,也是世界的背面--千疮百孔,日子苦的没?法说了,可还得活着。
周天直愣愣地?盯着爷爷的眼?,疲惫、污浊、不知?所措的这么双老去的眼?睛,她要把爷爷此刻的眼?神刻到脑子里?去。
她回到学?校时,手臂上戴着黑纱,仅仅一周,火箭班的同学?以及老师对她这么快复课,无疑是意外的。
进教室的一刹那,班里?简直凝固了,尽管,老师匆匆交代?了两?句,但大家还是忍不住用无比同情的目光看向周天。老尹说,大家要多关心周天,注意方式,不要用可怜的心态去看她,而是用真?诚的行动。
梁嘉树和同学?们知?道的时间差不多,当时,冯天赐哭着来找他,女生哭的好像下一秒就能背过?去。
他不知?道这几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周天手臂上的黑纱刺目,她的脸苍白,嘴唇都?是白的,五官像被糊上去的摇摇欲坠,更衬的妹妹头乌黑乌黑的。
仿佛她整个人只剩了黑白两?色,可是,她的身姿依旧秀挺,沉默地?走进来,梁嘉树钝钝地?移动着目光,胸口那,忽然就像浇下一盆滚烫的沸水。
学?校知?道周天的事后,免了所有费用,年级组长特地?找到老尹,要他多关注周天的精神状况。老尹又找到周天同寝室的室友深度谈话,火箭班的女生们,其实彼此关系都?不怎么亲厚,每个人,都?那么特立独行,目标明确,宿舍对她们而言只是个休息的场所。但周天的事,还是让十几岁的女孩子们大受震撼,大家不敢想?,高中就失去了双亲会是什么样的绝望感受。
冯天赐来找周天,还没?开口,已经泪眼?婆娑,她喃喃喊:“班长……”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周天像一株伶仃的花,她没?哭,也不笑,只轻轻开口:
“冯天赐,谢谢你来看我,可我这段时间想?一个人呆着,不要来找我,如果学?习上需要我的帮忙,先看看笔记,或者请教别的同学?,好吗?”
冯天赐已经哭成泪人,彻底说不出话,她手背直揉眼?睛,哽咽点头。
临走时,突然回身一把死死抱住周天:“班长,你去哪儿上大学?我就去哪儿,我知?道我比你差很多,跟你上不了同一所大学?,但我会陪着你的,永远!”
十几岁的人说永远时,就以为真?的是永远,诚挚而热烈。
周天眼?泪迅速无声?淌下,她没?动,泪水滑进嘴角,是咸的。
租的房子没?退,周天还要住,妈妈死在这里?,东巷都?知?道,房东一时半会出租不出去。见?她一个孤女,房东于心不忍,同时,又惊讶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不觉得害怕,还要住,劝解无果下,告诉周天,房租就先不要给了,水电费也是,她周末回来住那么一晚,用不了多少?。
风言风语,也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
学?校开始传言,周天的妈妈是被周天气死的,好学?生周天,为了钱去拍色情写真?,被妈妈知?道,所以,那个炒河粉的阿姨被活活气死了。
冯天赐听到寝室女生在议论这个流言时,脸都?涨紫了,她直接走过?去,面无表情说:“你们看见?了吗?你们听谁说的?周天爸爸妈妈都?没?了,你们还乱传这种话,你们还是人吗?!”
女生们到底心虚,但嘴巴要强:“又不是我们先传的,你吼我们干嘛,而且,大家都?这么说,就不准我们议论了?”
“不是你们先传的,所以可以口说无凭后传?”冯天赐嗓门猛地?提高,她愤怒地?看着自己的同学?们,第一次觉得,大部分人都?是那么的无聊,容易跟风,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茶余饭后的八卦,人心就是这么禁不起细究,明明,大家平时看起来也是不错的女生。
“周天如果不想?被人误解,就应该出来解释,这样,大家也就不乱传了。”还是有坚持的声?音。
冯天赐一下被激怒:“凭什么?你们怎么不去找证据?凭什么她要自证清白?你们倒是找她拍色情写真?的证据啊!”
她一向好说话,嘻嘻哈哈,破天荒跟小?狮子一样在宿舍里?咆哮不止,冯天赐忍不住哭了,指着她们:
“你们扪心自问,如果失去爸爸妈妈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是不是会疯了,是不是恨不得去死,你们但凡有点人性,就不要人云亦云跟着乱传!”
冯天赐伤心地?回了家里?一趟,大中午的,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她妈妈吓一跳,问清缘由,脸上竟是个含糊不清的神情:
“周天这孩子应该不会吧,不过?,要是真?的,你以后还是跟她保持距离,免得带坏你,学?习很重要,但人品更重要。”
冯天赐错愕地?抬头看她妈。
“你这孩子,干嘛瞪你妈。”
冯天赐心里?怀揣着失望,长这么大,她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如妈妈,为没?给妈妈争光而愧疚。可头一次,她对妈妈好失望好失望。
“妈太虚伪了,想?让班长帮我补课时就热情得不得了,现?在班长出事了,还没?怎么呢,就想?着划清界限?你们大人都?是这样的吗?黎阿姨就不是,黎阿姨从没?因为我比班长成绩差,就让班长离我远点儿,都?是告诉她,要尽量帮我,你为什么这样?”
冯妈妈脸顿时挂不住了,她呵斥道:“你这孩子,就这么跟妈妈说话呢?妈妈也是为你好,你怎么还胳膊肘向着外人?”
冯天赐直摇头,她妈妈每多说一句,她就多失望一分,最终,扭头飞快地?跑了出去,没?理会后头妈妈高声?吼她。
她也没?去找周天,而是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周天,趁教室没?人,放到了她抽屉里?。
周天看到了,传言也都?听到了。她看似麻木,好像生气也需要很大的力气,漆黑的眼?睛里?是苍白的脆弱,她抱着冯天赐的信有那么点感动,可感动也需要力气,她什么力气都?没?有。
直到某一天,刘悦突然来找她。
“我有事跟你说。”她眼?神闪烁不定,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周天。
周天很冷淡,她消瘦得厉害,眼?睛比以往更大了,眼?皮那薄薄的飞褶也更深了,整个人非常矛盾,说不出是更脆弱,还是更冷硬。
刘悦脸上则新长了许多青春痘,红红的,遍布在黑黢黢的面庞上,一开口,表情就自动变得刻薄。
“你知?道那些传你的话了吧?”刘悦小?眼?睛精光四?射,乜着周天,周天无动于衷。
刘悦咽了咽口水,只好又说:“我告诉你,那是李佳音传的,她让我帮忙传,我……”她不是什么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周天太不幸了,她只是害怕,她知?道周天没?了爸妈,万一再受刺激出事,她可不想?惹这个麻烦。
“我没?答应她,我知?道这个时候做这种事太伤害你了,但李佳音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帮她传,她就把月季花的事告诉你。我心想?,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了,却没?说出去,我其实挺感激你的。”
刘悦小?心翼翼组织着措辞,唯恐有什么疏漏。
同时,她那双眼?睛紧盯周天的脸,试图从中看出她情绪上的蛛丝马迹。
奇怪的是,她以为周天会崩溃,会怒骂,可是什么都?没?有,周天就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班长,”刘悦用了这个称呼,“以前我确实……”
“你说完了吗?”周天忽然打断她,不给她剖白自己的机会,刘悦很不爽,她是那种看起来老实内向其实非常爱记仇的一类人。不过?还是忍住了,说,“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李佳音就是想?毁了你,你自己小?心吧,我说完了。”
刘悦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地?离开了,她松口气,无论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尽管,她依然讨厌高高在上耀眼?的周天,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灼伤别人的。
下午放学?时,学?校广播响起,每当此时,广播员都?会用一种温柔的腔调读一篇类似青春物语的文章,像流水,漫在校园的每个角落。
李佳音就坐在广播室里?,她的声?音永远婉转动听。男生寝室会跟风开一些低俗的玩笑,说光听她声?音就能怎样怎样,顽劣的荷尔蒙,一到夜晚就更容易弥漫在整个寝室,男生们夜聊话题总是离不开女生。
“下面,一首《流星》送给大家。”李佳音甜甜说道,准备切歌。
门是被直接推开的,广播室就她一人。
门外站着周天。
李佳音看到她,先是一僵,随即嘴角扬起个嘲弄的笑容,她先暂停播放歌曲,反正,学?校里?此刻人来人往,大家忙吃饭,到底有几个人认真?听广播谁也不知?道。
“周天,有何贵干?”李佳音扬起下巴,傲慢地?看着她,她笑了,“啊?”腔调一拐,李佳音故意倾了下身,“你还真?是一副死妈的表情啊,怎么样,死妈的体验如何?是不是好爽,啊,不对,你妈就是被你气死的,把亲妈气死的感觉是不是更爽?你拍色情杂志把你妈气死,全?学?校都?知?道了,你应该也知?道了吧?班长大人?”
李佳音一直笑,她简直想?纵声?狂笑,报复的快感一波又一波强烈地?冲击着大脑,她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狠狠报复周天更绝的事情。
周天脸色惨白,她身子很明显地?晃了一下,嘴唇咬的稀烂,血流了出来:
“我拍色情杂志是你造谣传的?”
李佳音冲她一笑:“是我,你能把我怎样,想?知?道你妈妈怎么知?道的吗?是我好心提醒阿姨,我告诉她,阿姨,你看我有心想?和周天和好,她都?不理我呢,不过?她拍色情杂志您知?不知?道啊,您得好好劝劝她啊,毕竟她这么优秀,走歪了路可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谁知?道你妈这么不禁气啊,我只想?让她气一下,可她一下就……”她做了个动作,嘻嘻乱笑,“一下就嗝屁了!哈哈!”
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周天顿了几秒,她一下扑了上去。
广播室响起桌椅板凳碰撞的声?音。
“周天,你妈妈死了,现?在知?道死妈什么感受了吧?”李佳音被扑倒在地?,和周天扭打在一起,她不忘狰狞对着周天笑,一面挣扎,一面说,“你妈妈死了活该,最好你也去死,你怎么……你怎么还不去死!你爸妈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我就是要弄死你,你去死吧!”
周天两?眼?血红,她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她要杀了李佳音,她要杀了李佳音!周天没?有说一个字,一嘴牙齿几乎咬碎,她薅住李佳音的长发,用尽所有力气,下一秒,学?校里?响彻李佳音惨烈哀嚎的长鸣。
是的,李佳音忘记关麦。
广播室里?传来的对话,足以让学?校里?来往的学?生纷纷驻足,最开始,大家还不明就里?,渐渐的,有些人听出眉目,大家愣在了原地?。
李佳音慢慢失去力气,当周天的双手真?实地?掐住自己的咽喉,她害怕了,她感觉的出,周天是真?的要她死。
她的脸憋的通红,嗓子变细,已经发不出声?音,周天满脸都?是泪水,她的眼?睛已经完全?疯癫,瞳仁里?,像燃烧着一团怎么都?不肯熄灭的火,她太痛苦了,痛苦到只有死亡才能解脱。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就像一头原始森林里?负伤的野兽,拼死一搏,同归于尽。
李佳音恐惧到极点,她那就那么睁大着眼?瞪着周天,太近了,近到可以看到周天瞳仁中的自己,是怎样的一种恐惧。
她拼命想?把周天从身上踹下去,她不想?死。
“要死,也是你先死。”周天的汗珠和泪水掉在李佳音脸上,她一字一顿告诉她,垂死挣扎的人却想?发出点求饶的声?音,可意识渐渐涣散,又飘远。
飘到她刚才说的那个谎言上,她想?知?道,哪个点才能打击到周天。她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气一气黎梅,但老天爷开眼?,黎梅居然死了,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可周天好好的,亲妈死了,她居然一周就复课。太不公平了,真?的太不公平了,原来,周天死了妈妈都?可以这么云淡风轻,而自己,分分秒秒受折磨,同样是失去妈妈,为什么别人的痛苦就可以这么浅?
黎梅死了,周天并不觉得多痛苦,李佳音受不了,如果是这样,黎梅的死所带来的快感根本就毫无意义,周天没?有崩盘,她还是当她的班长,还是上她的课,这是最不公平的地?方。
忽然,她涣散的意识又慢慢聚拢、清明,李佳音察觉到,脖子那陡然一空,那双手,已经远去。
是梁嘉树冲了进来,他抱住周天,就像救她噎食那次,紧紧的,毫不犹豫的。
“周天,不要做傻事,她不值得你这么毁自己。”男生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周天力气大的惊人,他一个身高185的男生,几乎抱不住她。
他狠狠掰开她手,周天突然爆发,她终于凄厉地?哭号出来:“你放开我,放开我!”
女生身子直往后挺,在梁嘉树怀里?死命挣扎,她的指甲,划过?男生的脸,梁嘉树的脸上立刻多了一道红印,几秒钟后,才渗出殷浓的血珠子。
“周天!”梁嘉树哽咽了,他抱着她不松手,只是喊了她的名字。
混乱中,设备被撞,广播室里?的声?音消失在校园里?。
周天头发被汗打透,贴在她白的脸上,慢慢的,她挣扎不动了。
李佳音依旧处在深深的恐惧中,她坐在地?上,抖个不住,直愣愣地?看着两?人,直到有老师跑进来,李佳音才放声?哭起来。
唯独周天,把力气耗尽,什么都?不剩了,人是流离失所的鬼魂,她望了眼?头顶上的灯光,世界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她脑袋一歪,倒在了梁嘉树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