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灯,我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看著天花板,虽然象平时一样拼命忍耐,这次视野里的阴影还是慢慢慢慢变成陆风的脸。
很想像真正相处时一般迅速把眼光掉开,可是控制不了,忍不住直视著错觉里他深黑的眼睛,反复端详自己用记忆拼凑起来的,他稍微有些沧桑的面容。
知道不应该,但大脑已经不听使唤,仍然静悄悄想著那个人。在努力回忆他有没有长出白头发的时候,缓缓睡了过去。
“只要把书店盘掉,再退了公寓,就可以了吧?” 秦朗替我打算著,“那麽──哎哟!”
他大少爷一脚踏空,差点从我那破旧公寓的楼梯上滚下去。亦晨立刻指著他哈哈大笑,全无同情之意。
他们俩就是这样,弟弟喜欢取笑他,他也乐於被取笑,虽然有点可怜秦朗,但看著他们,总让人很羡慕。
“你居然住这种鬼地方。”秦朗踉跄著站稳,努力挽回自己的翩翩风采,“三个人一起上楼,搞不好楼板会塌……”
“怕的话你就走後面。”我多少有点不高兴,刚预付了一年的房租,我可受不起他的乌鸦嘴,“到了,就是这里──”
洞开的房门让我目瞪口呆,後面两个人也鸦雀无声。
才两天没回来……就遭窃?
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示意他们不要出声,悄悄走到门口,确定没有动静,才壮壮胆抬脚进去。
并没有我想象得凌乱,但被人破门而入是肯定的,还不知道到底丢失了些什麽东西,嫌我不够穷麽?愤懑不已,忍不住开始出口诅咒:“该死的……”
才骂了半句,就听到有人豁然立起的动静,本能地要惊叫後退,看见站起来的男人,原本的惨叫就纳闷地噎在嗓子里了。
“……陆风?”我迟疑地。
他的反应稍稍迟钝,苍白的脸色和眼里的血丝吓了我一大跳:“怎麽……”
才两天不见,下巴上就一片青,不要说刮胡子,连西装都是皱的,满脸满身整夜没合眼的狼狈,乍一看去还真有些惊吓。
跟我视线相对,他方才清醒过来一般,把正放在耳边的手机丢开,站起身急促地大步过来,伸出胳膊的姿势我觉得应该是个拥抱,我往後一退,结果就硬生生转成双手搭在我肩膀上的动作:“你,……你回来了?”
我如坠云雾里,小心翼翼地:“请问,你在我家里……做什麽?”
而且还撬了我的门锁。
“抱歉……”他舒了一口气,但脸还是紧绷著,“我并没弄乱东西……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收拾……”
“没……关系。”我茫然,“你怎麽了?”
他很紧张,好象在怕什麽。
陆风略微尴尬地闭紧嘴唇,低头和我对视了一会儿,自我嘲讽一般笑了两声,干巴巴的。
“我以为你走了。”他苦涩地。
“啊?”脑子里那根筋还是卡住了,转不过来。
“书店一直都没开门,也不在家。我以为是那天那麽对你,把你逼走了。”他低声喃喃,“抱歉,我答应过不再碰你的。你放心,以後不会了。要是你不高兴,我连手指都不会碰。请你……”
“……陆风?”
开口的不是我,陆风的眼光这才越过我的肩膀,吃惊地挺直了脊背:“你们……”
虽然多年不见,彼此的轮廓也都还是清晰可认。
“哥,他怎麽会在这里?”
“啊……”素来少撒谎,更不擅长圆谎,我一时大脑空白,随口遮掩,“他,他偶尔会来坐坐,我忘记告诉你了……”
不用回头也能预见亦晨怀疑的眼神,幸好沈默一会儿,他的声音还算心平气和:“很久不见了,陆风。”
陆风没说话,我本来以为他起码应该为亦晨的腿而轻微惊讶,或者说惊喜。这麽面无表情的冷漠让我困惑而且失望。
“都进来坐吧。”我招呼著,走了两步,然而那几个人却都一动不动,对峙的姿势。
“你们来干什麽?”
“你在这里干什麽?”
同时发问,却无人回答,静默里气氛愈发僵硬,我吞了一下口水:“你们,先坐吧,我泡茶给你们喝……”
肩膀却猛然被抓住,我趔趄了一下,听到陆风声调平平地:“是想带他走吗?”
我和亦晨都微微诧异地皱起眉头,只有秦朗轻笑了一声:“果然,我之前在T城查不到程亦辰这个人,也是你的功劳吧。”
我好象被人在後脑勺重重一击,钝痛著茫然起来,想了半天,抬头看陆风:“你早就……知道他们在哪里了,是吗?”
我辛苦地存钱刊广告,不够的时候就向他暂借,一遍一遍对他说感谢,请他也帮忙找我的亦晨。他每次微笑著答应的时候我都要深深低头道谢,即使从来没法从他那里得到消息,也还是一如既往诚恳地拜托他。
真的是,因为我脑子不好用了,才这麽容易受骗吗?
他也看著我,眼里一点愧疚也没有,只是痛得厉害似的咬著牙:“你一找到他们,就会跟他们走,不是吗?”
“我,我不能走吗?”
“我就知道你一心只想著怎麽离开我,”他扭曲地苦笑了一下。
“真的这麽恨我为什麽你不干脆杀了我?!还是你情愿自己去死也不想让我好过?!你连死都不肯原谅我……”他嘴唇微微发著抖,“你一醒来我就求你跟我在一起,只要你肯留在这里,我什麽都可以做,我不逼你,不缠著你,你觉得讨厌的话我就不见你,叫我走我就一分锺都不敢多留……我都不敢再惹你生气…… 只要你留下来,我……”
“……我只要看著你就好了……你实在厌烦的话,我也可以不在你面前出现,只是请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嘶哑地撞击著我的耳膜,“……你不要再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实在是……没办法……没办法……”
我恍惚地站著,只听见亦晨变调了的声音:“你到底对我哥做了什麽?”
接下去爆炸般的骚动里我无所适从,视觉和听觉都混乱起来,隐约有困兽般绝望的嗓音在说:“是,我是强暴过他,折磨过他,让他差点连命都送了,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那我用下半辈子偿还他,不行吗?!我什麽都可以赔给他,可是他都不要!”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站在大街上,手臂被一路扯得隐隐作痛,亦晨正粗暴地把我往车上推,可我的另一只手腕落在陆风手里。
“小辰,小辰!”
腕骨像要断裂开来一般刺痛,他抓得实在太用力。
秦朗在叫司机开车,可是车门关不上,陆风的手指还深深陷在我的皮肤里。 [!--empirenews.page--]
车还是开动了,猛力一扯之下我差点摔了出去,亦晨朝紧抓著我不放的男人怒吼:“你还不松手是想害死他吗?!”车门强行关上,狠狠夹住他的胳膊,那些手指颤抖了一下本能松开,他终於被关在车门之外了。
“小辰,小辰,你不要……你……我什麽都……”
他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到达我耳里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我没能听明白。
“哥,会很痛吗?” 亦晨查看著我手上形容可怖的像用刀划出来似的鲜红痕迹,倒吸一口凉气,从牙缝里咒骂,“那个疯子,根本就是不正常!幸好总算找到你……不然不知道还要被折磨成什麽样子……”
“哥?怎麽了?是不是痛得很厉害???哥?!”
我摇著头。
“可是……”他担忧地,“你……你在怕吗?没关系,我们不会让你再碰上他。”
我并不觉得手有多痛,眼泪慢慢不受控制地淌出来的原因,我也不清楚。
“不要紧,我们很快就带你走,你不用再怕他,他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你……”
心里空荡荡地难受,可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麽才这样被挖空了一般地心酸。
那个人的影子,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了。
“他到底想怎麽样。”
经过那个独自坐著的男人身边,亦晨嗤了一声,并不激动,只是不愿多提似的厌恶。
所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在提起陆风的时候都是这种表情。
我爱的人都恨著他。
所以我都不知道该用什麽其他的神情对他。
他已经在酒店大厅坐了很久了,有多久我不知道,这两天每次走过都能看得到他,无论在什麽时间,给我一种他从来没离开过的错觉。
我不敢直视他,只能模仿弟弟和秦朗那样,急匆匆从他旁边走过。
和他对视过一次,他也只是默默看著我,眼睛里没有特别的波动,似乎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一直是如此,眼神从没变过。
我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他,他很疲惫,又总是绷著背坐直,一言不发的认真,姿势让我幼稚地想起书店存货里的儿童画册中守护著自己财宝的巨龙。
强大又孤独。
“机票已经送来了。”
“哦。”我站起来,看亦晨在为我收拾。
“今天就走吧,”他舒了口气,“要是没遇到麻烦……”
“其实……”我犹豫著,“你们可以不用特意带我走的,我在这里……也还好,没你们想的那麽糟,那个人,他对我很客气,没再做过什麽,”
对上弟弟抬头诧异的眼神,我有些结巴,“他还,还借钱给我开书店,帮了很多忙,平时也,也照顾过我,他其实……”
亦晨垮下肩膀,叹了口气:“哥,这段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他是什麽样的人,你总该清楚,用不著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心软。”
他双手握住我两边胳膊,往上用力让我站直:“谁都不会轻易原谅他那种人,你也该有自尊一点才行,别太软弱了。”
我闭上嘴巴,对他的责备回应以愧疚的微笑。
这次我们再从酒店大厅里走过的时候,陆风站了起来,警觉的姿势。我们带著的行李和到前台退房的手续,都再明显不过。
他刚一动,亦晨就忍无可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拦住他:“喂!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吧!你还想跟著我们到什麽时候啊?”
他没回答,也没看著亦晨,只越过中间那两个人望著我。
“是你自己说过不会再强迫小辰。真有这麽磊落的话,就别再缠著他,给他惹麻烦。他若是想走,就算你派人把我们全都挡下来,也没用,反而更糟,这点你比谁都清楚吧。”
秦朗严肃起来的时候总是那麽冷静又清晰,陆风脸上的表情动摇了一下,求证似的盯住我。
我忙转过头。
只要看著他,手不知怎麽的,就会发起抖来。
继续往前走,真的没有遇到任何预料中的阻碍。
“小辰。”
後面传来的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凶恶。
“小辰。”
刻意讨好似的温和。
我突然走不动了,回过头看他。
他果然没有跟上来,还站在原地,但身体前倾得厉害,脸上接近乞求的渴切。
我突然发觉,他虽然还是那麽高大,但真的很清瘦,那样孤零零一个人站著的时候,其实很软弱。
脚开始发软,好象怎麽也迈不开。
“哥?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