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雨至
文/冬宜 2024.9.22
【暗恋是场不会停的雨,你撑伞而过,留我满身潮湿。——温书棠日记】
八月末,暑气刚过,一连三天,京北都浸在蒙蒙细雨里。
外头天色灰暗,拢着层层叠叠的铅云,舷窗上水痕交错,空气里满是让人心烦的燥意。
最里面的座位上,温书棠捧着新一期的《Les Echos》,读大学时,他们那个金发碧眼的外教总喜欢用它做精读材料,成篇的生词难句,至少要熬两个通宵才能啃完,导致那几年她看见这个就觉得头疼,如今倒有兴致拿来打发时间。
翻开新的一页,Economie板块,目光落在顶端,放大加粗的头条新闻,讲的是某家医疗领域的科技公司,于三月前研发出一款超声诊断系统,突破了传统超声波束合成在成像空间分辨力和时间分辨力的技术限制,能够更为精准地评估心脏的解剖结构。
还没来得及细看,头顶广播突然响起,播报飞机已经平稳落地,提醒旅客注意安全,检查携带好随身物品。
这趟航班由巴黎到京北,中间又在香港转机,前后十几个小时的旅途,温书棠合上杂志,揉了揉略为僵硬的肩膀,垂下眼眸,习惯性地去瞥那只卡在手腕处的腕表。
下午三点,比预计抵达提前了二十分钟。
客舱逐渐变得喧闹,周围人纷纷起身,温书棠跟在最后,等从廊桥里出来,才去拿口袋里的手机,下拉关掉飞行模式。
加载框转了两圈,通知栏上跳出新的消息。
【楚怡:棠棠姐,我已经到啦。】
【楚怡:在T2出口这边等你哦。】
后面还跟着一个可爱的小表情。
温书棠回她一句好,到转盘处取走行李,然后挤过人群,朝T2口的方向走去。
机场年前重修过,地形复杂程度不亚于迷宫,温书棠来回绕了几次,也没看见冯楚怡的身影。
刚准备发消息问问,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自己。
“棠棠姐!”
温书棠循声回头,几个月不见,小姑娘染了头极具个性的粉发,紧身T配工装裤,是她一向喜欢的甜酷风格。
冯楚怡迎面跑过来,张开双臂,送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棠棠姐,你总算是回国了。”
“再不回来,我就要被Chloé折磨死了。”
冯楚怡是她的直系学妹,又都在学生会的外联部门,读书时关系就不错,后面她毕业工作,没过多久,冯楚怡也通过考核,进入Transline的法语组,机缘巧合之下,成为她带的第一批实习生。
她出国这段时间,冯楚怡被分到了另一个项目组,Chloé就是她的新任mentor。
温书棠摸摸她头发,弯唇笑了下:“有那么夸张吗?”
“当然有!”冯楚怡苦着一张脸,像朵被霜打落了的花,闷闷地和她抱怨,“上周五有个文件,Léo都说我翻得很好了,可还是被她打回重做了整整四次!”
“再这样下去,估计我都熬不过实习期,更别想着转正了。”
“不会的。”温书棠安慰她,嗓音温软,“Chloé虽然严格了点,但能力真的很强,在她那能学到不少东西。”
“慢慢来嘛,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冯楚怡悻悻叹了口气。
她这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上一秒还沉浸在被辞退的焦虑中,下一秒已经换了话题:“棠棠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是不是白人饭太难吃了?”
“没有吧。”温书棠眨了眨眼,“半个月前才称过,好像还重了一点。”
“不过白人饭真的很难吃。”她对此深表赞同。
寒暄过后,两人朝外面走,冯楚怡和她讲起这几个月公司发生的事,说隔壁组那对情侣在闹分手,又说新对接的客户有多么难伺候。
“哦对了!还有一个超级无敌坏消息!”
听她这严肃的口气,温书棠心都跟着发紧:“什么?”
“公司楼下那家药膳鸡,上周不幸关门大吉了,换成了一家又贵又难吃的轻食店!”
温书棠微怔:“啊…?”
毫不夸张,确实是坏消息。
Transline所在的CBD,向来被大家称为美食荒漠,物美价廉的店并不多,药膳鸡算是很难得的一个。
每次温书棠碰上加班,饥肠辘辘地从公司出来,最喜欢光顾的就是那里。
她默默心痛了半分钟,手机嗡嗡震动,又有新消息进来。
【学长:落地了吗?】
温书棠在键盘上敲字:【嗯,刚下飞机。】
那边回的很快,聊天框里弹出一条几秒钟的语音。
清润的男声从听筒中传来,大概是在外面,背景隐约有些杂音,但也盖不住他语气里的关心:“那我现在过去接你?”
几缕碎发散下,拂在脸颊很痒,温书棠抬手捋到耳后,抿了抿嘴唇:【不用了学长,我叫了车,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就好。】
对方没多坚持,发来一句叮嘱:【那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My:知道了。】
刚摁灭屏幕,冯楚怡满脸期待地凑过来,明明用的是问句,言语里却满是肯定:“是言之哥吗?他要来机场接我们?”
温书棠捏她脸颊:“学长很忙的,就不麻烦他了,一会我们打车回。”
冯楚怡耸耸肩膀:“好吧。”
“不过——”她把声音压低一点,眼角眉梢都是八卦,“棠棠姐,言之哥对你好上心哦。”
“有吗?”温书棠不在意地笑笑,“学长对身边人都挺好的。”
“不不不。”冯楚怡没被她糊弄过去,“这可不一样。”
“你还不知道吧?就上个月,言之哥刚升了市场部的经理。”
她抱住温书棠手臂,拖长语调,意有所指地暗示:“年轻有为,家境殷实,外貌又出众,棠棠姐,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温书棠失笑,随口打趣:“那你努努力?”
“什么嘛!”冯楚怡瞪大眼睛,在她肩膀上轻拍,把话题拉回正轨,“言之哥的心思,大家都看得出来,你真的不——”
“真的没什么。”温书棠接上她的话,态度坚定,“你们别多想,我和学长就只是朋友。”
冯楚怡并不死心:“朋友怎么了!朋友也可以慢慢发展为恋人啊!”
“楚怡。”温书棠无奈地笑了下,“你不明白。”
“而且……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暂时没兴趣考虑这些。”
冯楚怡只得作罢,静了几秒又偏头看她。
温书棠今天穿的是浅色长裙,外面搭配同色系的针织,头发用发簪随意挽起,露出一截纤瘦白皙的脖颈。
柳叶眉,鹅蛋脸,杏眼盈盈,很典型的江南长相,清冷中带着些许温婉,像是工笔渲染出的水墨画,不加任何修饰,就足以引人注意。
她们认识也有三四年的光景,温书棠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身边不乏优秀的追求者,可她好像从没对谁心动过。
冯楚怡鼓鼓腮帮,忍不住好奇:“棠棠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温书棠眼神暗了瞬,如蝴蝶羽翼般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就这样安静了半分钟,她才慢吞吞地开口,勉强挤出一点笑:“我也不知道。”
……
看着她的表情,冯楚怡没再继续,转头说自己有些口渴,想去旁边的便利店买瓶水喝。
“棠棠姐,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
长途旅程所带来的疲惫感,后知后觉在身体中蔓延开来,温书棠靠在墙边,头颈低下,盯着地面发呆。
刚才那个问题不受控制地在耳边回荡。
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记忆闸门被打开,眼前浮现出一张桀骜凌厉的面孔。
人们都说时间能淡忘一切,可熬过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后,她才无可奈何地发现,有些人天生就是例外。
他的每一寸模样都深深印在脑海,她记得他漆黑的眼瞳,记得他眼角的泪痣,记得他利落的短发,还有漫不经心的笑容。
教学楼,图书馆,停电的器材室,躲雨的便利店。
数不清的过往,如同老电影一般,一帧一帧地自动播放起来。
只不过……再也回不去了。
偌大的候机厅,人群往来骚动,不远处孩童的哭闹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温书棠揉了下眼尾,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抬起头,想看看冯楚怡那边的情况,但下一秒,呼吸却猛然一窒。
梦里上演过无数次的场景,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温书棠也被定格在原地。
十几米之外,男人倚在栏杆旁边,身形颀长,姿态懒散,神色中噙着几分倦怠。
他单穿一件黑色衬衫,单薄布料勾勒出劲瘦的腰线,领口肆意敞开,露出来的锁骨深邃,脖颈修长,依稀可见上面微凸的青筋。
几经世事雕琢,他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轮廓线条更为硬朗,五官也更具有攻击性。
额发松散,半遮住眉眼,皮肤很白,在暗色的衬托下,多了几分疏离与冷冽。
隔着重重人影,他的侧脸时暗时清,叫人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一场臆想出的幻影,可眨眨眼,又发现他的存在无比真实。
外边雨下得更大了。
周遭水汽弥散,顺着毛孔钻进身体,连带心口都被氲出潮湿。
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痕迹,脑袋像被塞上乱麻,温书棠不停在想,他们到底多久没见过面了。
八年。
四季更迭轮回,居然分开了八个年头。
更可悲的是,时隔八年,她依然能在茫茫人海中,精准捕捉到他的身影。
就像是某种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男人换了个姿势,低头在看手机,不知收到了什么消息,眉头忽然拧的很紧。
他似乎有些不耐,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力度在屏幕上敲点,起起落落,仿佛也敲在她的心里。
他是在等人吗?
猜测在脑海中盘踞,不过三秒,她便得到了答案。
广播声与喧嚣声交杂,伴随着雨水的淅沥,在这混乱的杂音中,她分辨出一声清晰的、明朗的——
“周嘉让!”
被叫到的人懒懒抬头,仍然是那副淡漠表情,只是渐渐舒展开的眉宇,化作一把无形的利刃,直直刺进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温书棠想,如果再来一次,她一定要反复祈祷,航班没有提前落地。
她干涩地眨眼,努力忍住酸意,然后随他一起看去。
出站口的方向,迎面走来一抹倩影,长卷发,吊带裙,红唇张扬,身材曼妙,像是盛放的玫瑰,明艳至极。
她举起手臂,朝他招手示意。
仿佛砾石碾过心脏,细细密密都是痛意,温书棠心悸得厉害,难受到喘不上气。
看着女生一步步靠近,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可偏偏又像自虐一般,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闪电撕破天幕,雷鸣将理智唤醒。
在她走到他身边的前一秒,她终于狼狈地转过身,掌心用力按住胸口,像条濒临死亡的鱼,拼命地汲取氧气。
不知谁的手机响起,来电铃声倒是应了此情此景——
“人理所当然地忘记,是谁风里雨里一直默默守护在原地。”
温书棠垂下眼睫,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是啊。
他们本就是两条轨道上的人,阴差阳错产生了一段交集,如今经年已过,谁还会傻傻地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