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楚怡拎着果汁从便利店出来,远远看见温书棠靠在墙边,脸色白到透明,表情也算不上好看。
她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把人扶住:“棠棠姐,你还好吗?”
“是哪里不舒服吗?”
温书棠回神,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摇了摇头:“……没事。”
她声音特别轻,还带着几分压制不住的颤意:“我去趟洗手间。”
……
洁白光亮的瓷砖,倒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温书棠双手撑在理石台面上,头埋得很低,脊背处的蝴蝶骨瘦削向外凸起。
凉意顺着掌心蔓延,流经身体的每一处,仿佛要将血液都凝冻。
思绪依旧混乱,她努力让自己从刚才的场景中抽离,可闭上眼睛,脑海中全都是那两个人的模样。
她其实并未看见什么,但就是不受控制地脑补更多。
那是他的女朋友吗?
他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他……
算了。
这些早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当年他话说得决绝,分散时又闹得难看,就算现在有了新欢,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不过是他人生中的意外,是不值得留恋和回忆的插曲,侥幸陪他走完那段时光后,就变成记忆中轻描淡写的一笔。
仅此而已。
温书棠拧开水龙头,接起冷水拍在脸上。
她没有用纸擦干,由着水珠从脸颊滑落,好像这样,就能带走她全部的失控与难过。
另一边。
高跟鞋与地面碰撞出清脆声响,应茜走到周嘉让身旁,空气里很快多了一股甜腻的香水气。
周嘉让掀眸,语气不善:“迟到了整整二十分钟。”
应茜把长发勾到耳后,忍不住开始吐槽:“今天加州大暴雨,航班没取消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刚起飞又遇上强气流,颠得我差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上面了。”
周嘉让漠不关心地冷笑了下。
“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应茜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我,非得今天过来拿东西,就不能多等几天啊。”
周嘉让淡淡开口,嗓音低哑:“忙。”
应茜:“……”
怎么不忙死你呢。
她翻了个白眼,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沓文件:“给你,上次的检查报告。”
“具体情况Kevin都写在上面了,总体来说比之前好了不少,但还是有几项指标不太正常,有时间记得来我这里复查。”
周嘉让没什么语调的嗯了声,接过报告,低头随意翻动着。
应茜想起什么,眉梢微扬,抱着手臂揶揄他:“你这回国也有两三个月了,进展怎么样啊。”
“不顾Kevin的建议,千里迢迢地追回来,见到人家了吗?”
手上的动作微顿,很快又恢复如常,周嘉让抬眼看她,表情不见波澜,但周遭气场却倏得冷了几分。
“你很闲?”
应茜早已习惯他这副臭脸,一双凤眼笑得妩媚:“我这不是关心一下患者的近况吗。”
周嘉让轻嗤一声,转身丢下两个字:“走了。”
“诶?”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应茜难以置信地拔高语调,“走了?”
“我飞了十几个小时,刚落地就来给你送东西,连行李都没来得及取,周嘉让你就这么走了?”
“怎么说也得把我送回家吧?”
周嘉让脚步没停,吊儿郎当地回答:“不好意思啊。”
“我的车,不载除了女朋友之外的人。”
应茜:“……”
刚走出机场,冯楚怡接了通电话,导师说她上周交的那篇论文需要大改,让她尽快回学校一趟。
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冯楚怡苦起一张脸,如临大敌:“不是吧……之前都通过了,怎么又要改。”
温书棠拍拍她肩膀,感同身受地安慰:“导师的想法就是很难猜,记得有一次,我改稿改到凌晨两点,刚准备关电脑,突然收到反馈说选题不行,全部都要重写。”
“啊?这也太绝望了吧。”
“是啊,熬了好多个通宵才勉强赶完。”
“真希望能快点毕业。”冯楚怡低声祈祷着,转而开始担心她,“不过棠棠姐,你一个人可以吗?”
想起她刚才的不对劲,小姑娘忧虑地直皱眉:“要不还是让言之哥来接你吧?”
“我真的没事。”温书棠摇摇头,“就是前几天有点忙,时差还没调节过来,又在路上折腾了一通,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揉了揉冯楚怡的头发:“快去学校吧,别让老师等太久,到了之后给我发个消息。”
手机接连震动,导师在那边催人,冯楚怡这才妥协地点点头:“那好吧。”
可她仍然放心不下,直到分开之前,还一个劲地叮嘱温书棠,叫她千万不要逞强,有什么事一定要和她讲。
温书棠牵起唇角,笑着和她保证:“知道啦。”
……
雨势逐渐增大,腾起的白雾将街景都模糊。
被风吹斜的雨滴落上脚踝,挟来丝丝缕缕的凉意,温书棠忍不住瑟缩了下,牙齿轻轻咬在唇内的细肉上。
纤细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几个叫车软件被她来回切换,但却没有半点进展。
红色加粗的字体提醒她,前方排队三十六位,预计要等待五十七分钟。
京北的交通一向糟糕,这应该还是最理想的速度。
今天运气真的好差。
耐心即将告罄,温书棠无声叹气,思考要不要乘地铁回去。
虽然中途要转两站,但总比在这浪费时间好得多,而且还没有堵车的风险。
犹豫片刻,她终于做出决定,拉起行李箱,打算折回地铁站。
就在她迈出脚步的前一秒,面前缓缓驶来一辆黑色SUV,紧接着,耳边响起两声短促的鸣笛。
陈言之从车上下来,撑一把黑伞到她身边。
温书棠没反应过来,愣愣开口:“学长……?”
陈言之朝她笑,言语透着温润:“天气预报说,未来两小时会有大暴雨,我担心你打不到车,想了想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温书棠眨了下眼,声音很轻:“我坐地铁回去也一样的。”
“下雨天地铁会很挤,你一个女孩子,带着这么多东西不方便。”陈言之接过她的行李箱,雨伞偏向她那边,“别在这站着了,先上车吧。”
温书棠不好再推脱,被他用伞护着上了车。
车门关阖,隔绝外面的水汽与燥意。
路况拥堵严重,车辆缓慢地向前行驶,温书棠靠在椅背上,对着车窗上的雨痕出神。
右手拇指有意无意地在腕表的表带上摩挲,这是她习惯性的小动作。
等红灯的间隙,陈言之侧头看她:“巴黎那个项目做的不顺利?”
慢了两秒,温书棠才回答:“没有,都挺好的。”
“那是出什么事了,看你一直闷闷不乐的。”
“有吗?”温书棠知道自己不擅长伪装,找了个不那么牵强的理由,“可能就是有点累了。”
陈言之没有多问,指尖在方向盘上轻敲:“那我和你们组长说说,让她给你多放几天假,好好休息。”
温书棠浅笑着说好。
怕车上气氛太沉闷,下个路口的时候,陈言之抬起手,在控制屏上点了两下,打开车载电台,刚好是音乐频道。
熟悉的旋律飘出,是周杰伦的那首《不能说的秘密》。
舒缓的钢琴前奏,在外面雨声的衬托下,多了几分柔和,也添了些许哀伤。
“拼命想挽回的从前,在我脸上依旧清晰可见。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
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做普鲁斯特效应,是说只要闻到曾经闻过的味道,就会开启当时的记忆。
放在音乐上是同样的道理。
温书棠眼睫微颤,一瞬间,好像被拉回十六岁那年冬天。
人群散尽的礼堂,她站在舞台中央,周遭灯光朦胧昏暗,可身旁那个少年却无比耀眼。
像是在逃避什么,她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把音乐切换到下一首。
陈言之注意到她的异常,但也只是问了句:“不喜欢?”
温书棠很模糊地嗯了一下。
不是不喜欢,是不敢再喜欢。
……
那天晚上,温书棠毫不意外地失眠了。
再一次入睡失败后,她起身从床上下来,捞起一旁的手机,按亮屏幕,上面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
外面天黑得彻底,但雨还是没有停,温书棠站在玻璃窗边,看着远处璀璨绚烂的繁华夜景。
她其实不太喜欢京北,不喜欢这里的气候,也不喜欢这里忙碌压抑的节奏,哪怕已经生活了七年,依然找不到半点归属感。
还记得高考成绩出来后,她最初明明选择的是沪市,可就在填报系统关闭的前三分钟,却如同走火入魔一般打开电脑,将第一志愿改成京北大学。
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疑问如细线般在心头缠绕,细密的眼睫垂下,半晌后,温书棠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她想,也许自己是疯了吧。
分针向后划过三格,她摁了摁眉心,回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找出之前没吃完的药。
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像灌了浆糊般昏昏沉沉,四肢肩膀也都酸的厉害。
她没胃口,随便拿了个酸奶当早饭,吃完后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发了好一会呆,最后还是决定去公司上班。
虽然组长给她批了一周假,允许她在家调整状态,但她这人有个坏习惯,空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做。
简单化过妆后,温书棠拿上手提包出门。
冯楚怡在电梯里遇见她,嘴巴惊讶地张成“O”形:“不是吧棠棠姐,你要不要这么卷啊。”
杏眼弯起,温书棠和她开玩笑:“这不是我们外院学子的传统美德吗。”
冯楚怡自愧不如,佩服地朝她竖起大拇指:“公司真应该把最佳劳模奖颁给你。”
四个月没来公司,工位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温书棠收拾好桌面,用一上午的时间把项目报告写完,仔细检查过后,发到组长的邮箱里。
等处理完其他工作,她才起身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不远处的休息区,几个同事正聚在一起聊天。
隔壁西语组的实习生,眼睛哭得通红,说自己暗恋好多年的男生,居然在昨晚官宣了女朋友。
讲起单相思的心酸,她带着湿哒哒的鼻音:“以前课间操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斜后面,但我根本不敢看他,只能等到第五节体转运动,才悄悄用余光瞥上几眼。”
“要是再勇敢一点就好了,如果我能早点和他表白,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女孩接话,“高三毕业那天,我鼓起勇气叫住暗恋对象,问他能不能拍张合影,结果他想都没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
“那时我难过了好久,感觉自己的青春彻底结束了。”
提起这个话题,气氛难免有些沉闷,似乎是不约而同想起了年少时曾默默追寻过的那个人。
冯楚怡在旁边安慰了几句,偏头看见温书棠正捧着咖啡发呆。
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工作消耗的精力太多,她眼尾恹恹地耷着,看起来很没精神。
“棠棠姐。”她碰了碰温书棠手臂,“你想什么呢?”
被点名的温书棠啊了下,慢慢回过神来,指腹蹭在白瓷杯壁上:“在想……暗恋确实好苦。”
她语气比平时低,情绪也不是很好,实习生试探着问:“棠棠姐,你也有过暗恋的人吗?”
温书棠顿了半晌:“有的。”
“读高一那年,我和他不同校,每到周末的时候,都会坐半小时公交车到市中心的图书馆自习,因为那和他们学校只隔了一条街,我想碰碰运气,看他会不会出现在附近。”
有人忍不住追问:“那你们有遇见过吗?”
热气氤散在眼底,氲出阵阵酸意,温书棠摇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一次都没有。”
“后来我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我们真的没有缘分吧。”
“啊……”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最后不知是谁抱怨了句:“太难了,下次再也不要暗恋了。”
“聊什么呢?表情怎么都这么严肃?”
伤感氛围被打破,陈言之朝她们这边走来:“姜组长又给你们布置难题了?”
“没有。”温书棠否认,“就是随便聊聊。”
“正好大家都在,这段时间辛苦了,和你们姜组长打了招呼,一会在Heritage聚餐,我请客。”
“哇!Heritage!听说他们家鹅肝特别好吃,我想试很久了!”
“陈经理大气啊!”
“到底是想请我们吃饭,还是想给棠棠姐接风洗尘——”冯楚怡揽着温书棠,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学长,你可得如实招来。”
温书棠蹙眉扫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乱开玩笑。
陈言之却承认得坦荡:“都有。”
Heritage就在Transline对面,索菲特大楼六层,以高雅舒适的环境和周到细致的服务出名,一行人刚落座,正在商量点些什么,坐在温书棠右侧的女人突然起身,神色里带着几分焦急。
“抱歉啊大家,我可能得先走了。”
温书棠抬起头问:“怎么了李姐?”
被叫做李姐的女人解释:“刚才学校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佳佳下课时摔了一跤,一直吵着说头痛,可能是撞到了,我得带她去医院看看。”
“先别急。”陈言之也站起来,“我开车送你过去,这样能快一点。”
“我也一起吧。”李姐是单亲妈妈,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温书棠放下手里的菜单,“有什么事也能帮忙照应一下。”
李姐不好意思麻烦他们:“不用……”
“没关系的。”温书棠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打断,“走吧。”
车子一路开到医院,陈言之去一楼排队缴费,温书棠则陪着李姐和佳佳到二楼做检查。
大概是昨天吹了冷风,她不慎有些着凉,这会儿鼻子莫名堵得厉害,额头也隐隐开始发烫。
温书棠倚在诊室门边,半阖着眼睛,睫毛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消毒水的气味冰冷,耳边时不时有脚步声。
手腕忽然覆上一道温度,温书棠以为是李姐,下意识睁开眼,但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后,恍若雷电击身,她猛然僵在原地。
她没想到他们会再见面,而且只隔了短短一天。
男人就站在面前,高大身影将她笼住,身上仍是那件黑色衬衫,只是微乱的额发,显得他风尘仆仆。
头顶白炽灯明亮,冷光将立体分明的五官轮廓勾勒清晰。
他眸色很深,像团散不尽的浓雾,里面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时间停滞片刻,就在怔愣之时,温书棠听见他的声音——
“怎么来医院了?是生病了吗?”
这是分开八年后,他们之间说出的第一句话。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争执对峙,而是这样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关心。
寻常到,就好像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些时光从未存在,往日那些难堪与折磨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但这算什么?
当初分明是他先推开自己的。
何况他现在还有新人作陪,又何必来与她这段旧事产生瓜葛。
心口猛缩出一阵刺痛,温书棠移开眼,咬唇忍住鼻酸,然后用力向后挣脱,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
可周嘉让却不肯放,修长指节收紧力度,他掌心的纹路摩挲上她细腻的皮肤。
退无可退,温书棠嗫嚅着叫出他的名字。
“周嘉让。”
漫天的委屈涌上心头,喉咙好似被堵住,她声线越来越轻:“你松开我……”
看着她渐红的眼眶,心脏仿佛被利剑穿透,周嘉让眉头皱紧,薄唇翕动,过了数秒才发出声音。
“恬恬。”
好久违又陌生的昵称。
温书棠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听过别人这样叫自己。
理智徘徊在崩溃边缘,就在她即将承受不住的时候,陈言之的出现让她得到拯救——
“书棠?”
明明叫的是她,周嘉让却先一步抬眸。
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有一瞬间的失神,手上的力气渐渐松开,温书棠也得以逃脱出来。
她后退一步,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开,似要同他划清界限。
陈言之也配合着停在她身前,不动声色地挡住周嘉让,垂眸看见她紧锁的眉:“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舒服吗?”
温书棠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费用都交完了吗?”
陈言之轻声嗯着:“都交好了。”
温书棠说了声好,然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那我们走吧。”
周嘉让站在原地,像局外人一般,望着两人并肩离去。
直至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处,她都没有回头,甚至余光都没分过来一次。
心像被一只手扼住,碾压出数不清的酸涩与痛苦。
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想法,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