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婚礼(九九七年) 第三章 九九七年,六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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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年轻男人,还有他们的母亲,带上一条棕白两色的狗,顺着蜿蜒的河流和一条难以辨认的人行小道,走了一天半的时间。

埃德加感觉晕头转向的,他很不解,也很焦急。之前他为自己计划了一个新的人生,但不是这个。命运突然转向,变成他前所未料的面貌,他没有时间对此做什么准备。无论如何,他和他的家人对自身的前途也没多少主意了。他们对那个叫德朗渡口的地方一无所知。那是个什么地方?那里的人们会对新来者满腹狐疑,还是敞开怀抱?那片农场会怎么样?是容易耕作的轻质土,还是硬实而顽固的黏质土壤呢?那里有梨树,还是鸣叫的野鹅,或是警惕的鹿?埃德加的家人总是信奉按计划办事。他的父亲常说,你在捡起第一块木材时,必须在脑子里有整条船的想法。

让一片被遗弃的农场重新焕发生机,要干的活会有很多,埃德加觉得很难聚集起心中的热情。这是为他的希望举行的一场葬礼。他再也不会有自己的船坞,再也不会建造海船了。他还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结婚了。

他试着让自己对周围的景色产生兴趣。在此之前,他还没有步行过这么远的距离。他曾经乘船行驶许多英里去瑟堡,然后回来。但在此前的旅途当中,他就只盯着海水,别的什么也没看。现在是他第一次探索英格兰。

这里有一大片树林,跟他记忆里和家人每次去砍树的那个树林一样。树林被村庄和几座大的楼房隔了开来。他们继续吃力地往里走,地形则变得越来越起伏。树林越来越密,但仍有人的踪迹:一个狩猎营地、一个石灰坑、一座锡矿山、一间捕马者的木屋、一小户烧炭人的家、一片建在朝南斜坡上的葡萄园、一群在小山顶吃草的羊。

他们也遇见了路过的人:一个骑着瘦弱小马的肥胖司铎;一个穿着考究的银匠,后面跟着四个脸色铁青的侍卫;一个魁梧的农民正赶着一头肥母猪去市场;还有一个驼背的老太太正带着一些准备卖掉的棕色的蛋。他们停下对彼此打招呼,互相交换各自知道的新消息,以及询问前方的路怎么走。

埃德加他们把库姆被维京海盗袭击的事情告诉了他们遇到的每个人,人们就是这样通过路人得到新消息的。妈妈对大多数人只做了简述,但是到了富裕的住宅区,她就会坐下来,跟人们从头到尾讲述,而作为回报,他们四个人可以在那里得到食物和饮品。

他们会向路过的小船招手。那里没有桥,只在一个叫穆德福德路口的地方有片浅滩。本来他们可以在那里的一家酒馆过夜,但是天气不错,妈妈决定睡在外面,这样会省钱。不过他们睡觉的地方离那座楼房没有多远。

妈妈说,树林里可能会很危险。她提醒三个儿子,让他们保持警惕,这更让埃德加觉得世界已经没了规则。法外之徒在这里风餐露宿,偷抢路上的行人。每年这个时候,这种人很容易在夏日丛林里突然蹿出来。

埃德加对自己说,一旦发生这样的事,他和他的哥哥们可以与歹徒搏斗。他身上仍然带着杀了森妮那个维京海盗的那把斧子。而且他们有条狗。布林德尔是参与不了搏斗的,但是在维京海盗袭击库姆的过程中,它已经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如果树林里有盗贼,它嗅得出,而且会大叫发出警报。更重要的是,这四个人没有什么可偷的:没有牲畜、没有可能装着钱的铁箍箱。穷人是不会被人抢的,埃德加想。但即便对这一点,他也并不确定。

三兄弟跟随着妈妈的步速。她是个强悍的女人。她今年四十岁,很少有女人能够活到这个岁数,多数女人在她们成婚之后到三十五六岁之间的黄金生育年龄死亡。但男人有所不同。爸爸四十五岁,很多男人的年纪比他更大。

当妈妈在处理实际问题,比如做决定、提建议的时候,她是精神焕发的,但在这漫长而沉默的步行旅途中,埃德加看得出,她被悲伤笼罩着。当她以为没人在看她的时候,便卸下自己的防御,脸上垂着忧伤。她大半辈子都跟爸爸在一起。埃德加很难想象自己的父母也体验过他和森妮之间那种风暴般的激情。但他想,一开始肯定就是那样的。他们生了三个儿子,共同将他们抚养长大。这么多年过去,二人在半夜时分仍然会醒来互相拥抱。

至于他与森妮之间会发生什么,他再也无从知晓了。当妈妈为她失去之物而悲伤时,埃德加也感伤于这段永远不会拥有的关系。他永远不会跟森妮结婚了,不会跟她一起抚养孩子,不会在半夜醒来与她做爱,也不会有一段与森妮互相习惯、陷入日常琐事当中,将对方视作理所当然的时候了。他悲痛难忍。他本来发现了比世界上所有金子更加珍贵的宝藏,但他失去了它。延伸在前方的生活空空荡荡。

在这漫长的路途上,妈妈陷入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埃德加也在不断承受着闪回在记忆中的暴力场景的袭击。橡树和角树郁郁葱葱,但他视而不见,在他眼前的是辛纳里克脖子上的刀口,像是屠夫的砧板;他感觉到森妮柔软的身体在死亡中变冷;随后,他再次为自己对维京海盗所做的事情感到惊骇,那张长着金色胡子的斯堪的纳维亚面孔血肉模糊——埃德加在一时无法控制的疯狂仇恨之中一通乱砍,以致他面容全毁。在埃德加的视线里,曾经的城镇化作一片灰烬,老狗格伦德尔的骨头已被烧焦,父亲被割断的手臂就像废品一般被扔到了海滩上。埃德加想到森妮现在正躺在库姆公墓巨大的坟地下。尽管他知道她的灵魂与上帝在一起,当他想到那具自己爱着的身体被埋在冰冷的地下,跟几百具尸体一起磕磕碰碰的时候,仍然心生恐惧。

第二天,妈妈和埃德加走在另外两人前头五十多码的地方时,她若有所思地对埃德加说:“你见到维京海盗船的时候,显然是离家有一段距离的。”

埃德加知道妈妈会问这个。埃尔曼问过他一些不清不楚的问题,埃德博尔德猜他秘密地做了什么,虽然他都没有跟他们解释过,但妈妈不一样。

不过,他仍然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所以他只是答:“是的。”

“我想你是要去见什么姑娘。”

他感到尴尬。

她继续道:“不然没别的原因会让你在半夜偷偷从屋子里溜出去。”

他耸了耸肩。通常事情都瞒不过她。

“可为什么你要隐瞒这件事呢?”她顺着逻辑继续问道,“你已经到了追女孩的年龄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停了一下,“除非她已经结婚了。”

埃德加什么都没说,但感觉自己的双颊涨红了。

“继续脸红吧,”她说,“你该感到羞耻。”

妈妈很严格,之前爸爸也是这样的。他们认为人要遵循教堂和国王定下的规矩。埃德加也这么认为,但他觉得自己与森妮的事可以算作例外。“她恨辛纳里克。”埃德加说。

妈妈不理会他的辩解。她只是用讽刺的语气说:“也就是说,你觉得戒律是这么说的,‘禁止与人通奸,除非那个女的恨她的丈夫’。”

“我知道戒律说了什么。是我破了戒。”

妈妈没有接受他的坦承。她的思维继续往前走。“那个女人一定是在海盗袭击库姆的时候死了,”她说,“不然你也不会跟我们来。”

埃德加点了点头。

“我猜应该是那个乳品商的老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森吉芙?”

妈妈一个不落地全猜着了。埃德加觉得自己很蠢,就像个撒谎被识破的小孩。

妈妈说:“那天晚上你们是打算私奔吗?”

“是的。”

妈妈拉着埃德加的胳膊,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了些:“嗯,我得说,你的选择不错。我喜欢森妮。她很聪明,也很勤奋。她死了,我感到很遗憾。”

“谢谢你,妈妈。”

“她是个好女人,”妈妈放开埃德加的胳膊,语气又变了,“但她是别人的女人。”

“我知道。”

妈妈没有再说了。她知道,埃德加的良知会来教训他。

他们在一条小溪旁停下,喝了几口冰凉的水,稍作休息。他们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但他们没东西吃。

最年长的哥哥埃尔曼跟埃德加一样沮丧,但他没有埃德加那么通晓事理,他不懂得沉默。“我是个工匠,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农民,”他们继续走的时候,埃尔曼抱怨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去那个农场。”

妈妈对长吁短叹的人没有多少耐心。“那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她厉声说道,打断了埃尔曼的哀怨,“如果我不让你一起来,你还会干什么?”

当然,埃尔曼没有直接回答。他小声嘟哝着说,那他就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妈妈说,“做奴隶。这就是你的选择。这就是人们要饿死的时候会发生的事。”

她的话是对埃尔曼说的,但埃德加更加震惊。他没有想到自己可能会成为奴隶。这个想法令他紧张。如果农场没有收获,那这就是他和家人将来的命运吗?

埃尔曼任性地说:“没人可以让我成为奴隶。”

“不,”妈妈说,“你会自愿当奴隶的。”

埃德加听说过有人自愿当奴隶的事,尽管他从来不确切地知道哪个人是这种情况。当然,他在库姆就见过许多奴隶,十个人里就有一个人是奴隶。年轻好看的姑娘小伙们成了富裕男人的玩物,其他人则拉起了犁,一旦他们累了,就会遭到鞭打,晚上跟一条狗似的被拴起来。他们大多数是布立吞人,那是一些从西部边缘地带的荒野,比如威尔士、康沃尔和爱尔兰等地来的人。他们时不时会袭击比他们有钱的英格兰人,偷走他们的鸡、牛和武器。而英格兰人惩罚他们的方法就是反过来袭击他们,烧了他们的村庄,让他们成为奴隶。

自愿成为奴隶就不一样了,那会有一场法定的仪式。现在,妈妈正以轻蔑的语气向埃尔曼描述着。“你必须跪在一个贵族男人或女人面前,头必须俯得很低,做出恳求的姿态。”她说,“当然,贵族可能会拒绝你,但如果有人把双手放在你的头上,你就会终生为奴。”

“那我宁愿饿死。”埃尔曼试图表示不屑。

“不,你不会的,”妈妈说,“你这辈子从来没有饿过一天。即便你的父亲和我要到外面干活,没时间给你们几个做饭,他也会确保你们能填饱肚子。你根本不懂一周吃不上饭是什么感觉。为了能吃上一口饭,你们会马上低下头,然后你们就得为了吃上一点东西而劳作终生了。”

埃德加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妈妈。他觉得自己宁愿饿死。

埃尔曼愠怒地抵抗着:“当了奴隶是可以赎身的。”

“对,但你知道这有多难吗?是的,你可以用钱买你的自由,但你的钱从哪儿来呢?人们有的时候会给奴隶一点小钱,但不经常,也不多。如果你当了奴隶,你唯一真正希望的就是有个善良的主人,他能立下遗嘱,让你在他死后获得自由。然后你就会回到最初的状态,无家可归、一无所有,而且老了二十岁。那就是你的第二种生活,你个蠢小子,别再跟我说你不想当农民了。”

二哥埃德博尔德突然停下脚步,皱了皱他长了雀斑的眉头,说:“我想我们已经到了。”

埃德加朝河对岸望去,北岸有一座看着像酒馆的楼房,比一般的住宅要宽,楼外还设有一张桌子和几张长椅,它的附近有一大片草地、一头母牛和两只正在吃草的山羊,还有条做工粗糙的小船拴在那附近的河边。从酒馆起,有个斜坡,上面已经布满了脚踩的痕迹。酒馆左边是一条道路,道路两旁建有超过五间的木屋;右边是一座石头建成的小教堂,另外还有座大屋子,周围还有几间房屋,可能是马棚或者谷仓。再往远处,道路便消失在了丛林里。

“渡口、酒馆和教堂。”埃德加说,他的语气越来越兴奋,“埃德博尔德应该说对了。”

“我们去看看。”妈妈说,“大喊一声。”

埃德博尔德的嗓门儿很大。他把双手弯成圆形贴在嘴上,他的喊声洪亮地传到了河对岸:“嘿!嘿!有人在吗?有人吗?有人吗?”

他们等待着回应。

埃德加朝下游扫了一眼,他看到河流在远处大概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被一座岛屿隔开了。尽管前方树木丛生,但是透过枝叶,他能够看到一座石头建筑的一角。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急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

“再喊一声。”妈妈说。

埃德博尔德又朝那里大喊。

酒馆的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朝河对岸看过来,埃德加觉得她更像一个女孩,可能比他小四五岁的样子。她看着这几个初来乍到的人,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手里提着一个木桶,不紧不慢地朝水边走去,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河里,冲洗了一下桶,然后走回酒馆。

埃尔曼说:“看来我们得游过去了。”

“我不会游泳。”妈妈说。

埃德加说:“刚才那个女孩其实表了态。她想让我们知道她是个上等人,不是仆人。等她打理好,准备好,就会把船划过来,她也希望我们对她表示感激。”

埃德加说得没错。那个女孩又从酒馆走了出来。她以同样不紧不慢的步速走到小船停泊的位置,解开拴住小船的绳子,拾起一只船桨,坐进船里,将船推了开去。然后,她用单只船桨左右两边交替地划到了河里。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用费什么力气。

埃德加惊愕地观察着这条船。这其实是一段挖空了的树干,很不稳定,不过那个女孩明显已经对它得心应手。

她靠近些的时候,埃德加开始观察起她来。她相貌平平,头发呈中棕色,脸上有不少粉刺,但他没法儿不注意到她丰润的身材,埃德加将自己早先对她年龄的估计调整到了十五岁。

女孩划着船到了南岸,专业地将她的独木舟停在离岸边几码的位置。“你们想要什么?”她说。

妈妈用一个问题回答了她:“这是什么地方?”

“大家管它叫德朗渡口。”

埃德加想,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妈妈问那个女孩:“你是德朗吗?”

“那是我爸爸。我叫克雯宝。”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三个小伙,“你们是谁啊?”

“我们是农场的新租客。”妈妈告诉她,“夏陵的主教让我们来的。”

克雯宝不以为然:“是吗?”

“你能带我们到对岸吗?”

“每个人一法寻,不讲价。”

国王唯一发行的硬币就是银便士。埃德加知道这个,因为他对这类事情总是很感兴趣,他知道一便士的重量是一盎司的二十分之一,一镑里面有十二盎司,也就是说,一镑等于两百四十便士。金属一般不太纯:四十份里,有三十七份是银的,剩下的是铜的。一便士可以买到六只鸡,或者四分之一只羊。如果要买便宜一点的东西,一便士就要切割成两枚半便士,或者四枚一法寻来使用。而到底怎么分,常常会引起人们的争论。

妈妈说:“这里是一便士。”

克雯宝当没看见这枚硬币:“你们是五个,还有狗。”

“狗能游泳过去。”

“有些狗不能。”

妈妈恼火了:“那就让这狗站在岸上饿死或者跳进河里淹死好了。我不会为一条狗付过河的钱。”

克雯宝耸了耸肩,把小船移到水边,然后拿走硬币。

埃德加先上了船,他跪下,握住船的两侧把船稳住。他注意到这条老树干有很多微小的裂缝,底下还有一个坑。

克雯宝对他说:“你从哪里弄的斧子?它看上去很贵。”

“从维京海盗那儿拿的。”

“是吗?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不了什么,因为我把他的脑袋劈成两半了。”埃德加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不少满足感。

另外三人也上了船,克雯宝将船推离岸边。布林德尔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里,跟在小船后面游了起来。离开了森林的树荫之后,炽热的太阳照在埃德加的头顶上。

他问克雯宝:“岛上有什么?”

“女修道院。”

埃德加点了点头。那就是他之前扫了一眼看到的石头建筑了。

克雯宝补充道:“那里还有一帮麻风病人,他们住在树枝搭的棚里。修女喂他们吃的。我们管那地方叫麻风岛。”

埃德加耸了耸肩。他真想知道修女怎么能不染病。人们说,如果你碰了一个麻风病人,你马上就会感染细菌——虽然他从来没听说真的有人这么干过。

他们抵达北岸,埃德加扶着妈妈踏出小船。他闻到了啤酒正在发酵的浓烈谷物气味。“有人在酿酒。”他说。

克雯宝说:“我妈妈酒酿得很好。你们应该进里面恢复下精力。”

“不用了,谢谢。”妈妈马上说。

克雯宝坚持道:“你们修整农场屋子的时候也许会希望在这里过夜。我父亲会为你们提供晚餐和早餐,每人半便士。很便宜。”

妈妈说:“也就是说,农舍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对吗?”

“上次我经过那里的时候,屋顶还有洞。”

“谷仓呢?”

“你是说猪圈吧。”

埃德加皱了皱眉头。听上去情况不妙。不过,他们仍然拥有三十英亩的土地,仍然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种出些什么来。

“到时候我们看看。”妈妈说:“总铎住在哪所房子里?”

“光头德格伯特?他是我叔叔。”克雯宝指了指,“教堂旁边那所大房子就是。所有神职人员住一起。”

“我们去见他。”

他们离开了克雯宝,沿着斜坡走了一小段距离。妈妈说:“总铎是我们的新地主,你们要得体友好一点。如果有必要,我会跟他来硬的,但是我们不希望让他以任何理由与我们作对。”

社区教堂看上去简直跟荒废了一样,埃德加想。入口的拱门已经断裂,它没有坍塌下来的唯一原因是门口正中央有一棵壮实的树在顶着。教堂旁边是一所木房子,有酒馆的两倍大。他们礼貌地站在门外,妈妈喊道:“有人在里面吗?”

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到了门口,她肚里怀着孩子,同时背着一个孩子,还有个刚刚学步的孩子躲在她的裙摆后面。她头发很脏,胸又大又沉。她长着高高的颧骨和笔直的鼻子,也许曾经漂亮过,但现在她看上去非常累,似乎站不稳。许多女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怪不得她们年纪轻轻就死了,埃德加想。

妈妈说:“德格伯特总铎在这里吗?”

“你找我丈夫干什么?”那女人说。

埃德加想,很明显,这不是那种严格的宗教团体。从原则上说,教堂认为司铎应该禁欲,但是这条规矩打破的次数比遵守的次数还要多,主教结了婚的事也不是没听说过。

妈妈说:“夏陵的主教让我们来的。”

那女人转过头喊:“德格西,有客人。”她又盯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走到里面去了。

一个大概三十五岁的男人走到女人刚才站的地方,他整个脑袋就像个鸡蛋,连一般修士最外面的那圈头发也没有。也许他秃头是因为他得了什么病。“我就是总铎。”他嘴含着满口食物说,“你想要什么?”

妈妈又解释了一遍。

“你得等等,”德格伯特说,“我正吃晚饭呢。”

妈妈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兄弟三人站在她后面。德格伯特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好客,但他还是不打算邀他们共进晚餐。“到德朗的酒馆去吧,”他说,“喝一杯。”

妈妈说:“我们没钱买酒。我们什么也没有了。维京海盗袭击了库姆,我们之前就是住那儿的。”

“那就在酒馆里等着吧。”

“不如直接告诉我农场在哪儿吧,”妈妈和气地说,“我肯定能找到的。”

德格伯特犹豫了一下,然后没好脾气地说:“看来我现在就得带你去了。”他朝身后喊:“伊迪丝,把我的晚餐放在炉火旁,我一个小时内回来。”然后他走了出来。“跟我走。”他说。

他们沿着山坡走下去。“你们在库姆是做什么的?”德格伯特问,“你们在那儿不可能是农民吧。”

“我丈夫是位造船匠,”妈妈说,“维京海盗把他杀了。”

德格伯特随意地画了个十字:“噢,但我们这里不需要船。我的兄弟德朗是渡口的主人,渡口放不下两条船。”

埃德加说:“德朗需要一条新船。那艘独木舟快要裂开了,很快就会沉下水去的。”

“可能吧。”

妈妈说:“现在我们是农民了。”

“好了,你们的土地就从这里开始。”德格伯特在酒馆的另一边停了下来,“从水边,到那边的林木线,都是你们的。”

农场沿着河边呈长条形状,大概两百码宽。埃德加观察着这片土地。温斯坦主教没有告诉他们这片农场有多窄,所以埃德加也没有想过这么大面积的土地会被水淹着。土地离河流越远,地势越高,然后变成了砂质壤土,那里的绿芽正在萌发。

德格伯特说:“往西大概七百码,再往外就又是丛林了。”

妈妈开始在农场的沼泽和升高的土地中间沿着路走,其他几个人跟在她后面。

德格伯特说:“你也看到了,那个地方正长出一大片上好的燕麦。”

埃德加分不清燕麦和其他谷物,他以为那些绿芽只是青草而已。

妈妈说:“那里的杂草跟燕麦一样多。”

他们走了不到半英里路,就在坡顶看见了两间屋子。屋子就是这片荒地的终点,在那背后,树林顺坡而下,直至河岸。

德格伯特说:“那片小果园能派上用场。”

那不是片真正的果园。里面只有几棵小苹果树和一簇欧楂树。欧楂是冬天成熟的果子,人类一般吃不下去,有的时候,它是用来喂猪的,尽管经历霜冻或者等它过熟的时候,果实可以变软,但果肉还是又酸又硬。

“租金是四只小肥猪,米迦勒节的时候交。”德格伯特说。

埃德加意识到了租金低的原因。他们也见识过整片农场了。

“是三十英亩没错,”妈妈说,“但是土壤质量很差。”

“所以租金才这么低。”

埃德加知道,妈妈正在跟德格伯特谈判。他见过妈妈这样跟客户和供货商谈判过很多次了。妈妈擅长谈判,但这次是个挑战。她能为德格伯特提供什么?当然,一方面,德格伯特很希望能够出租这块土地,他可能也想取悦自己的主教表亲;但另一方面,他明显对这点小钱不在乎,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跟温斯坦说,妈妈拒绝接受这个不确定的前途。讨价还价中,妈妈处于不利的位置。

他们观察着房子。埃德加注意到,支撑房子的木柱固定在土地里,柱子之间是抹灰篱笆墙。屋里地面的芦苇已经发霉,很难闻。克雯宝说得没错,茅草屋顶上面有洞,但可以补。

妈妈说:“这地方就是片垃圾场。”

“简单修补就好。”

“在我看来要费很大工夫。我们要从树林里取木材。”

“好,好。”德格伯特不耐烦地说。

尽管德格伯特语气很暴躁,但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让步:他们可以到树林里砍树,而且他没有提到钱的事。免费的木材价值很大。

旁边更小一点的屋子更糟糕。妈妈说:“这座谷仓都要塌下来了。”

德格伯特说:“现在你还不需要谷仓。你没东西要储存。”

“说得对,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妈妈说,“所以我们到了米迦勒节也交不了租。”

德格伯特看着很蠢。他反驳不了。“你可以先欠着,”他说,“下个米迦勒节还我五头小猪。”

“那我怎么买母猪?这些燕麦在这个冬天还喂不饱我的几个儿子。什么也剩不下,我拿什么去卖?”

“你是想拒绝接管这片农场吗?”

“不,我是说,如果要让这片农场有收成,您得再给我些帮助。我需要一个免租期和一头母猪。我还需要向您借一袋面粉,我们没吃的。”

这是个大胆的要求。地主希望自己收钱,不是付钱。但有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帮助租客起步,德格伯特必须知道这一点。

德格伯特看上去很挫败,但他让步了。“好吧。”他说,“我借你面粉。今年不收租金。我给你一头小母猪,但只要这头猪生了第一窝幼崽,你就得从那窝猪崽中给我一只,这是不算在租金内的。”

“我想我得接受这个条件了。”妈妈说。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不情愿,但埃德加非常肯定,她已经拿到了一个很好的价。

“我得回去吃晚餐了。”德格伯特自觉已经战败,气冲冲地说。然后他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妈妈叫住了他:“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那头小猪?”

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很快。”

埃德加观察着他的新家。新家的样子很难看,但他的感觉却好得出奇。现在他们要迎接一个挑战,这比之前的绝望好多了。

妈妈说:“埃尔曼,到树林里拾些柴火。埃德博尔德,到那酒馆去,从火炉那里讨一根烧着的棍子来,向渡口那女孩展现下你的魅力。埃德加,看你能不能给屋顶暂时补一补,现在我们没时间好好修那个茅草屋顶了。赶紧,孩子们。明天我们就要开始除草了。”


接下来几天里,德格伯特没有把小猪送到农场来。

妈妈没有提这事,她和埃尔曼、埃德博尔德一起给燕麦地除草,三个人在又长又窄的农田里深深地弯下腰去。埃德加则在修补房子和谷仓的屋顶,他用的是树林里的木头、维京海盗的斧子,还有一些前任租客留下来的生锈工具。

但是小猪的事,埃德加很担心。德格伯特跟他的表亲温斯坦主教一样不可信。埃德加担心德格伯特看到他们既然已经住下,就收回了他之前的承诺,逼着他们从现在开始履行协议。这样的话,这家人从现在开始就要挣扎着挣够交租的钱,一旦他们不能履行协议,以后就怎么也还不完债了。埃德加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他注意过库姆那些缺乏远见的邻居。

“别着急。”埃德加把自己的忧虑告诉妈妈时,妈妈说,“德格伯特躲不过我的。最糟糕的司铎迟早也要去教堂。”

埃德加希望她是对的。

当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周日早上敲响时,埃德加一家一路从农场走到了村庄。埃德加猜他们应该是最晚到的,因为他们路途最远。

那座教堂不过是座方塔连着一栋东面的平房。埃德加意识到,这座建筑的整个结构在往坡下倾斜,总有一天它会倒。

他们得从拱门的一侧走进去,这座拱门需要一根树干来支撑,而树干把拱门的一部分挡住了。埃德加能够看出拱门为什么正在崩塌。拱门石块之间的砂浆接合处应该形成一组全部指向圆拱中心点的线,就像一个制作良好的车轮辐条那样,但这座拱门是胡乱堆砌的,这样一来,结构就会不稳,看上去也丑陋。

教堂中殿就在塔的底层。高高的天花板使这个地方显得更加狭小。十几个成人和几个孩子在那里站着,等着仪式开始。埃德加向克雯宝和伊迪丝点头问好,之前他只见过这两个人。

墙上的一块石头上刻着铭文。埃德加读不懂,但他猜应该有人埋在下面,也许是个贵族,他建造这所教堂作为自己的长眠之所。

东墙有一道窄拱门通往高坛。埃德加透过缝隙往里看,看到祭坛上摆着木制十字架,后面的墙上挂着耶稣像。德格伯特跟另外几个神职人员在那里。教堂的会众对这几个新来的人很感兴趣。孩子们睁大眼睛盯着埃德加和他的家人,大人们也偷偷摸摸瞧上他们几眼,然后转身低声交流他们注意到了什么。

德格伯特很快把仪式走完了。埃德加想,匆忙成这样,都可以算作不敬神了,德格伯特就不是什么虔诚的人。或许这没关系,因为会众也听不懂拉丁文,只是埃德加已经习惯了库姆那一套缓慢而庄重的仪式。不过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是他的问题,只要他的罪被原谅就可以了。

埃德加不怎么会被宗教情绪所困扰。当人们讨论死者在天堂的生活,或者魔鬼有没有尾巴的时候,埃德加就会变得不耐烦,他相信没人可以在今世知道这些真相。他喜欢那些有明确答案的问题,比如船的桅杆应该多高。

克雯宝站在他身边,对他微笑。她显然决定了要表现得友好。“你应该找个晚上来我家做做客。”克雯宝说。

“我没钱买酒。”

“不喝酒照样可以拜访邻居啊。”

“也许吧。”埃德加不想表现得不友好,但他没有心情在晚上到克雯宝家跟她一起玩。

仪式结束后,妈妈坚决地跟着神职人员走了出去。埃德加跟着她,克雯宝也在后面。不等德格伯特溜走,妈妈就跟他搭上了话。“我要那头母猪,你答应过的。”她说。

埃德加为自己的母亲感到骄傲。她表现得坚决而无畏,而且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德格伯特肯定不希望在整座村庄的人们面前被控告不守信。

“你跟胖贝比说去。”德格伯特冷冷地说,继续往前走。

埃德加转头问克雯宝:“贝比是谁?”

克雯宝朝一个胖女人指去,她正挤在树干那里:“她有一小片农场,为司铎们提供鸡蛋、肉和其他东西。”

埃德加将这一情况告诉了妈妈,妈妈走向胖贝比。“总铎让我跟你讲一只小猪的事。”她说。

贝比有一张红脸,很友好。“噢,对,”她说,“要给你一只断奶的小母猪。你来,你自己来挑。”

妈妈跟贝比走过去,三个小伙跟着。

“最近你们怎么样啊?”贝比好心地问,“希望那座农舍破得不是太严重。”

“挺严重的,但我们在修了。”妈妈说。

这两个女人年纪相当,埃德加想,看上去她们似乎能处得不错。他希望如此,因为妈妈需要一个朋友。

在一片大空地上,贝比有一所小房子。房子背后是一个鸭塘、一间鸡舍、一头拴着的奶牛和刚生下来的小牛犊。紧挨着房子的是一圈围栏,里面有一头大母猪和七只小猪。贝比过得很不错,尽管她很可能是倚仗着社区教堂。

妈妈仔细地观察了小猪一会儿,然后朝其中一只小巧的、充满活力的小猪指了过去。“选得好。”贝比说。然后她迅速而熟练地把它拎了起来。小猪吓得长长尖叫一声。她又从自己的腰包里抓出一条皮绳,把它的蹄子绑在一起。“谁来抱它?”

“我。”埃德加说。

“把你的胳膊放在它肚子底下,小心别让它咬你。”

埃德加按照贝比说的做了。当然,那只小猪很脏。

妈妈感谢了贝比。

“等你弄好了,皮绳我还要的。”贝比说。所有的绳子都是值钱的,不管是绳、线,还是筋。

“当然。”妈妈说。

埃德加他们走了。小猪从猪妈妈身边离开之后,一直疯狂长声尖叫、扭动身体。埃德加用手合上它的嘴巴,不让它发出噪声。仿佛是为了报复,小猪往他外衣前面拉下了一泡臭味熏天的液状大便。

他们在酒馆前停了下来,请求克雯宝给他们点残羹剩饭喂小猪。她抱着干酪皮、鱼尾、苹果核和一些残羹冷炙过来了。“你闻着很臭。”她对埃德加说。

埃德加知道。“我得跳到河里洗洗。”他说。

他们走回了自己的农舍。埃德加把小猪放在谷仓里。他已经修好了墙上的洞,所以这只小动物逃不了。到了夜里,他会把布林德尔也放到谷仓里守住它。

妈妈在火炉上烧了水,把克雯宝给的残留食物放进去做成糊。埃德加很高兴他们有了一头猪,不过接下来的这个月,他们仍然会挨饿。他们不能把它吃掉:他们得喂它,直到它成熟,能够生出幼崽来。有好一段时间,他们得依靠自己极少的物资过活。

“它很快就会到树林里找吃的了,特别是橡子落下的时候。”妈妈说,“可是我们得训练它晚上回家,不然它可能会被不法之徒偷走,或者被狼吃了。”

埃德加说:“你在农场生活的时候是怎么训练那些猪的?”

“我不知道,反正它们听见自己妈妈的叫声就总会回来。我想它们应该是觉得妈妈那里有吃的吧。但它们不会来找我们这些孩子。”

“小猪可以学会对你的声音做出反应,但这样除了你之外,我们谁喊它它也不会理了。我们需要一个铃铛。”

妈妈嗤之以鼻。铃铛很费钱。“我还需要一枚金胸针和一匹小白马呢,”她说,“但我得不到。”

“你永远说不准你会得到什么。”埃德加说。

他走到谷仓那里。他记得自己在那里见过什么:一把旧镰刀,它的刀柄已经腐烂了,弯曲的刀刃也已生锈,断成两半。之前,他把它扔在了角落,跟其他零碎的东西放在一起。现在他取回了这断掉的刀:一英尺长的月牙形铁片,明显它已经不会再作他用了。

他找到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坐在早晨的阳光下,将刀片的锈迹磨掉。这是项费力而乏味的工作,但他已经习惯了干苦活,于是他继续磨着,直到那片金属洁净如新,闪烁着太阳的光辉。他没有把刀刃磨利,因为他不打算用这把镰刀切割任何东西。

埃德加用一条弯弯的细枝当作绳子,将刀片从一根树枝上吊下来,然后用石头敲打它。它响了,不像铃声,只是没什么调子的叮当声,声音还挺大的。

埃德加给妈妈看:“如果你每天在喂小猪之前都敲响这个,小猪能学会一听见声音就跑来了。”

“很好,”妈妈说,“那你做个金胸针需要多久?”她是在开玩笑,但语气里带着自豪感。她一直觉得埃德加遗传了她的聪明,大概她想得没错。

午餐准备好了,不过只是扁面包和野洋葱,埃德加想在吃之前洗洗澡。他沿着河流往前走,一直走到一片小泥滩上。他把外衣脱去,在浅水中搓洗,将毛织布上的脏东西顺着水拧出去。最后,他把衣服放在阳光底下晾干。

他自己也浸到了水里,低下头洗头发。人们说洗澡对身体不好,埃德加不会在冬天洗澡,但是永远不洗澡就会脏一辈子。妈妈和爸爸教几个儿子每年至少洗一次澡,以保持清洁。

埃德加在海边长大,他学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游泳了。现在他打算游到对岸去,就当玩玩。

水流不急不缓,游过去不难。他享受凉水贴在肌肤上的感觉。抵达了对岸后,他转身游了回来。靠近岸边的时候,他踩到了河底,站起来时,水面到他的膝盖,水从他的身上滴落。阳光会把他晒干的。

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克雯宝坐在岸边看着他。“你长得不错。”她说。

埃德加感觉自己很蠢。他尴尬地说:“你可以走开吗?”

“我为什么要走开?人人都可以到岸上来吧。”

“求你了,别这样。”

她站起来,转过身去。

“谢谢。”埃德加说。

但是他误会了她的意图。她并没有走开,而是迅速地把自己的裙子往上一掀,掀过头顶。她赤裸的身体露了出来,白花花的。

埃德加说:“啊,不!”

克雯宝又转过身来。

埃德加惊恐地盯着她。她的样子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事实上,他心里的一部分还注意到她有一具漂亮而饱满的身体。可她不是他心目中那个正当女人。他的心里全是森妮,没有人的身体可以动摇他的念想。

克雯宝踏进河里。

“你的头发在这里显出了不一样的颜色,”她说,露出了埃德加意料之外的亲密笑容,“是某种姜色。”

“离我远一点。”埃德加说。

“你下面那个家伙遇到凉水时缩起来了——要我帮你暖暖吗?”她伸手去碰他。

埃德加把她推开。由于他紧张又尴尬,推她的力气大了些。她失去平衡,掉进了水里。她站起来的时候,他经过她,直接往河滩走去。

克雯宝在他身后说:“你怎么回事啊?你是个喜欢男人的娘娘腔吗?”埃德加捡起外衣。外衣还有点湿,但他还是穿上了。当他感觉自己没那么软弱时,就向她转过身。“你说得没错,”他说,“我就是个娘娘腔。”

克雯宝怒气腾腾地盯着他。“不,你不是,”她说,“你瞎说的。”

“是,我是瞎说的。”埃德加有点控制不住了,“真相是我不喜欢你。现在你能离我远点了吗?”

她从水里走了出来。“你这头猪,”她说,“我真希望你在这贫瘠的农场里饿死,”她又把自己的裙子掀上头顶,“然后我希望你下地狱。”她说,然后走开了。

埃德加为摆脱了克雯宝而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便为自己的不友好后悔了。这其中一部分是她的错,因为她死缠烂打,但他也可以表现得更温和。他总是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悔,希望自己当时能更克制。

他想,有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情总是很难。

乡村一片宁静。

在库姆,总是能听见各种声音:鲭鸥尖叫、锤子锤钉子、人群的低语,以及孤独的叫喊。即便到了晚上,波涛不断的水面也会传来船只的嘎吱声。然而,这座乡村是寂静的。如果有风,树叶会发出不满的低语,但如果没风,一切会跟墓地般悄然。

布林德尔在半夜吠了几声,埃德加马上醒了过来。

他迅速站了起来,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自己的斧子,心怦怦直跳,呼吸很快。

妈妈的声音从暗处传了出来:“当心点。”

布林德尔在谷仓里,它的叫声很远,但令人警觉。埃德加让它待在谷仓里面是为了让它守住小猪。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它才会发出警报。

埃德加走到屋门处,但妈妈比他快了一步。他看见炉火在她手里的刀面上闪出了不祥的光。那把刀子是他擦干净并削尖的,他知道那有多锋利和致命。

妈妈小声说:“到里面去,可能有人要伏击。”

埃德加退了回去。他的两个哥哥在他身后,他希望他们也一样,拿起了各自的武器。

妈妈小心地提起门闩,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然后她敞开了门。

门口马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妈妈的警告是对的。窃贼已经预料到这家人会醒来,一个贼正站在那里,准备伏击他们,万一不小心这么跑了出去就上当了。月光很亮,埃德加清晰地看到窃贼的右手握着一把长匕首。那人往屋外暗处一阵乱捅,但他只刺到了空气。

埃德加举起他的斧子,但妈妈比他更快。她的刀光一闪,窃贼便痛苦地大叫一声,然后跪了下去。她又靠近一步,刀光闪过那个男人的喉咙。

埃德加从前面两人身边挤过去。他出现在月色之下时,就听见了小猪长长的尖叫。过了一阵,他看见有两个人从谷仓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头上戴着个东西,盖住他的部分脸庞。他的双臂抱着扭动不停的小猪。

他们看见了埃德加,然后跑了起来。

埃德加暴怒。这只猪非常珍贵,如果他们失去了它,就不会再得到另一只。人们会说,他们没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牲畜。心急如焚的埃德加来不及想更多,便把斧子甩过头顶,猛地朝抱猪的窃贼后背掷去。

他以为自己会扔不中,绝望地呻吟了一声,但锋利的斧刃切中了窃贼的上臂。窃贼发出一声尖叫,把猪扔下,跪在地上抓住伤口。

另一个人过来帮他。

埃德加朝着两人奔跑过去。

两人继续跑,把猪留在了后面。

埃德加心跳太快,停了一下。他想抓住那两个窃贼。但如果他扔下猪不管,猪可能会惊慌失措而一直跑,这样也许他们永远都找不回它了。于是他不再追那两个人,而是追向小猪的方向。它还小,四条腿还很短,一会儿的工夫,埃德加便赶了上去,整个人压在小猪身上,两只手抓住了它其中一条腿。小猪挣扎着,但无法从他的手中逃掉。

埃德加的双臂稳稳地抱着小猪小巧的胸脯,然后站了起来,往农舍走。

他把猪放进谷仓里,向布林德尔道贺了一番,它自豪地摇摇尾巴。他取回斧子,在草地里擦干净上面窃贼的血迹。最后,他回到了家人身边。

他们站在另一个窃贼旁。“他死了。”埃德博尔德说。

埃尔曼说:“我们把他扔河里吧。”

“不,”妈妈说,“我想让其他窃贼知道我们杀了他。”这并不犯法,法律规定当场抓住的窃贼可以直接杀死。“跟我来,孩子们。把尸体带上。”

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把死去的窃贼抬了起来。妈妈把他们领到树林里。沿着一条依稀可见的小径,他们穿过矮矮的树丛,走了一百码的距离,最后来到一个路口,另一条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径在此交叉。每个穿过树林到他们农场来的人都会经过这个交叉口。

在月色下,妈妈看了看周围的树木,然后指向一根延伸出来的低树枝。“我想把尸体挂在那棵树上。”她说。

埃尔曼问:“为什么?”

“谁想抢劫我们,就会先看到这具尸体。”

埃德加感到钦佩。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这么狠,但毕竟情况变了。

埃尔曼说:“可我们没绳子。”

妈妈说:“埃德加会有办法。”

埃德加点点头。他指向一根叉开的粗树枝,离地大约八英尺高。“把他架在那里,一只胳膊架在一边的树枝上。”

他的两个哥哥在把尸体往树上抬时,埃德加找到了一根直径一英寸、长度一英尺的棍子,然后他用斧头把它的一端削尖。

他的哥哥们架好了尸体。“现在把他的两只手臂拉到一起,让他两只手在前面交叉。”

哥哥们把窃贼的手臂拉到一起的时候,埃德加拿起尸体的一只手,将棍子戳进手腕,他得用斧头钝的一面才能把棍子捶进肉里。几乎没有血流出来——那个男人已经没有心跳很久了。

埃德加将棍子捶进窃贼的另一只手腕。现在,那人的双手已经被钉在一起,尸体稳稳地挂在了树上。

他会一直吊在那里,直到腐烂,他想。

不过,其他窃贼可能回来过。因为到了早上,尸体就不见了。

几天之后,妈妈派埃德加到村里借一段结实的绳子来绑鞋子,她的鞋子破了。邻里之间借东西很正常,但人们从来不愿说自己家绳子够用。然而,妈妈曾经两次跟村民们讲过维京海盗袭击库姆的事情,第一次是在司铎的房子里,第二次是在酒馆。尽管农民们从来不会太快接受初来乍到的人,但当德朗渡口的居民听到妈妈的不幸时,也变得更温情了。

那是傍晚早些时候,太阳慢慢落下,一小群人坐在德朗酒馆外面的长椅上拿着木杯子喝酒。埃德加还是没有尝过酒,但酒馆的顾客似乎很喜欢。

现在他已经见过所有村民了,他也认得出长椅上的每个人。德格伯特总铎正在跟他的兄弟德朗说话,克雯宝和红脸的贝比在一边听。在场的还有另外三个女人。大家都叫她利芙的利奥吉夫,是克雯宝的妈妈;另一个年轻些的女人是埃塞尔,德朗的另一个妻子,或者说是他的小妾;还有布洛德,她正拿着一个罐子往几只杯子里倒酒,她是个奴隶。

埃德加走上前去,那个奴隶抬起头,用一口结巴的盎格鲁-撒克逊语对他说:“你要酒吗?”

埃德加摇摇头:“我没钱。”

其他人看着他。克雯宝带着冷笑的语气说:“你一杯酒都喝不起,来酒馆干什么?”

很明显,她还在为上次埃德加拒绝她而怄气。他树了一个敌。他在心里哀叹一声。

他并没有直接对克雯宝说话,而是恭敬地对这群人说:“我妈妈让我来借一段结实的绳来补她的鞋。”

克雯宝说:“让她自己做一条啊。”

其他人没说话,只是看着。

埃德加很尴尬,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把东西借给别人是一种善举。”他咬着牙说,“等我们站稳脚跟,就会偿还。”

“但愿有那一天吧。”克雯宝说。

利芙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声音。她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也就是说她大概十五岁生的克雯宝。埃德加猜,她以前应该是漂亮过的,但她现在的相貌看上去像是喝了太多的烈性酒。不过她足够清醒,会为自己女儿的粗鲁感到尴尬。“对邻居好一点。”她说。

德朗生气地说:“你别管她。她没问题。”

埃德加注意到这是个纵容的父亲,可能正是这点导致了他女儿这般举止。

利芙站了起来。“进来吧。”她用善意的口吻对埃德加说,“我看看我能不能找到。”

他跟着她走到屋里。她从桶里舀了一杯酒递给他。“免费的。”她说。

“谢谢。”埃德加喝了一大口。果然名不虚传:这酒很可口,也瞬间提起了他的精神。他把酒喝光了,说:“很不错啊。”

利芙笑了。

埃德加想到,利芙可能跟她女儿一样,对他有企图。他并不虚荣,也不认为每个女人应该被他吸引。但是他猜,在一个小地方,每个新来的男人都会令女人们产生兴趣。

不过,利芙转过了身,开始在一个箱子里翻找。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段一码长的绳子说:“给你。”

他意识到她只不过是好心而已。“你真热心,谢谢你。”他说。

利芙把埃德加的空杯子拿走:“代我向你的妈妈问好。她是个勇敢的女人。”

埃德加走了出去。德格伯特明显已经由于酒精作用而全身松弛了,现在正侃侃而谈。“根据日历,现在我们是在我主恩典下的九百九十七年,”他说,“耶稣有九百九十七岁了。三年之后将是千岁。”

埃德加理解数字,所以没办法放过德格伯特的说法。“耶稣不是在公元一年出生的吗?”他说。

“是的。”德格伯特说。他又傲慢地补充一句:“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那他在公元二年的时候应该才一岁。”

德格伯特的样子有点犹豫了。

埃德加继续说:“公元三年,他就两岁,以此类推。所以到了今年,九百九十七年,他就是九百九十六岁。”

德格伯特气呼呼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这个自大的兔崽子。”

埃德加脑后有个平静的声音劝他不要去争吵,但这个声音却被他内心想纠正一个算术问题的冲动淹没了。“不,不,”他说,“事实上,耶稣的生日是在圣诞节,所以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九百九十五岁半。”

从门口看过来的利芙咧着嘴笑道:“他可把你难住了啊,德格西。”

德格伯特大怒。“你怎么能这样跟一个司铎说话?”他对埃德加说,“你觉得你自己是谁啊?你都不识字!”

“我不识字,但我会数数。”埃德加固执地说。

德朗说:“带着你的绳子走人,没学会尊重长辈和上等人,就别回来。”

“只是数字而已。”埃德加说,他想把话圆回来,虽然太晚了,“我不是要对您不尊敬。”

德格伯特说:“赶紧滚开。”

德朗补充一句:“快走人,走丢最好。”

埃德加转过身,朝着河岸的方向离开了。他心情沮丧,他的家人需要大家帮各种忙,但他已经树了两个敌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蠢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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