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审判(九九八年) 第十七章 九九八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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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加想到有人窃取蕾格娜的东西,就很生气。

如果采石场主加布欺骗的是郡长威尔武夫,他倒也不在意。威尔武夫有很多钱,再说,这跟埃德加没关系。但当蕾格娜成为受害者的时候,埃德加的感受就不一样了,也许因为她是个外国人,所以比较脆弱;也许,他哭笑不得地想,因为她漂亮。

婚礼之后,埃德加差点就要告诉蕾格娜采石场主的欺骗行为,但他犹豫了。他必须完全确定才行,他不想给蕾格娜一个虚假警报。

不管怎么说,埃德加还是要去一趟奥神村。酿酒房的墙壁已经建好了,木椽也已经就位,但他还想在屋顶铺设不易燃的薄石瓦。埃德加跟德朗说,如果他自己运输材料,那么他能以一半的价格得到它。事实的确如此。德朗也同意了,毕竟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想省钱。

埃德加用原木简单地做了一只又长又宽的木筏。上一次他去奥神村的时候是沿着上游走过去的,所以他知道路上没什么需要特别对待的障碍物,只是有两处河水很浅,所以得拉着绳子拖着木筏走上几码。

然而,推着船篙把木筏划向上游并非易事,用绳子拖着它在浅滩走则更难,所以埃德加说服了德朗,分别给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每人一便士离开农场去帮自己的忙。

德朗递给埃德加一只小皮包,说:“里面有十二便士。够多了。”埃塞尔给他们做了面包和火腿在路上吃,利芙还给了他们一壶酒解渴。

兄弟三人早早地出发了。登上船的时候,布林德尔也跳了上去。在狗的信条里,去别处总比被留在一个地方好。埃德加问自己,这是不是也是他的信条?他不知道答案。

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已经瘦了,埃德加猜想自己应该也是这样。一年前住在库姆的时候,他们连微胖也说不上,冬天一来,必然还要再掉些体重。现在的他们仍然强健,只是体形单薄了,脸颊凹了下去,肌肉缩了,腰身也窄了。

这是个寒冷的二月早晨,但是划着船篙、推着木筏往上游去的时候,他们还是累得出了汗。这木筏是一个人可以驾驭的,但两人的话,一人一侧能划得更容易,这时候,第三个人就可以休息。平常他们不怎么说话,但在这路上也没别的事做,所以埃德加问:“你们跟克雯宝相处得怎么样?”

埃德博尔德答道:“埃尔曼一三五跟她睡,我二四六。”他咧嘴笑道:“周日是她的休息日。”

他们对这事还挺能开玩笑的,埃德加想,这场不太正统的婚姻应该进行得不错。

埃尔曼说:“其实就是躺着,没别的。现在她也怀孕了,操不得了。”

埃德加计算着孩子的出生日期。他们是仲夏节前三天到达德朗渡口的,克雯宝在那之后没多久就怀孕了。“天使报喜节三天前,孩子会降生。”埃德加说。埃尔曼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埃德加在数字上的能力在别人看来几乎是一种奇迹,但他的哥哥们对此感到愤愤不平。

埃尔曼说:“反正呢,克雯宝没法帮我们春耕了。妈妈得引着犁铧,我们在前面拉。”

德朗渡口的土壤是轻盈的沃土,但他们的母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埃德加说:“妈妈可以吗?”

“她快做不动了。”

埃德加大概一周见他的母亲一次,他的哥哥们则天天跟她在一起。“她睡得好吗?”埃德加问,“她胃口好吗?”

他们并不善于观察。埃德博尔德耸耸肩,埃尔曼粗暴地说了一句:“听着,埃德加,她老了,有一天她会死,只有上帝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时候。”

之后他们没再说话了。

埃德加往前望去,心里想着,要证实加布欺瞒的罪名并不容易。他必须在不引起对方敌意的情况下,才能去证实。如果表现得太好奇,加布就会警觉。如果他暴露了自己的怀疑,加布会愤怒。真是一件怪事,犯了错的人被发现错误后,倒常常会义愤填膺,仿佛别人的发现对他来说是个冒犯,跟他原来的罪过全无关系似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加布知道自己被怀疑,他就会找个机会掩盖真相。

乘木筏比埃德加在岸上走的时候速度要快,他们在中午时分到达了奥神村的大村庄。这里的土壤是黏质土壤,八头公牛组成的耕牛队正在附近的田野里拉一只重型犁,大块的泥土像海浪拍打岸边那样升起又落下。远处的男人一边在犁沟里吃力地走,一边播撒种子,小孩子们跟在后面大声尖叫,把鸟儿吓跑。

兄弟三人把木筏拖上了岸,为保险起见,埃德加把它拴在一棵树上。然后他们往村庄走去。

跟上次一样,瑟利克在他的果园里,正在修剪树枝。埃德加停下来跟他说话:“我这次又要惹上杜达了吗?”

瑟利克看看天色,估算时间。“这么早还不至于,”他说,“杜达现在还没吃饭呢。”

“好。”

“不过也要小心,他即使不喝醉,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能想象。”

他们继续往前走,一分钟之后,他们就在酒馆外遇上了杜达。“问个好,小伙儿们,”杜达说,“你们来这儿有什么事啊?”看到三个强壮的年轻人,他的攻击性无疑被煽动起来了。布林德尔感受到了他潜在的敌意,跟上次一样吼了几声。

埃德加对他的哥哥们说:“这位是杜达,奥神村的村长。”然后对杜达说:“我是想去采石场买石头,跟上次一样。”

杜达一脸茫然,显然已经不记得埃德加来过:“到村庄东面去,沿着朝北的道路走。”

埃德加认识路,但他只是说:“谢谢。”然后就继续走了。

跟上次一样,加布和他的家人在采石场干活。空地上有一大堆切割完成的石块,这意味着交易进程很慢,对买主埃德加来说,这大概是件好事。有辆手推车放在那堆石块旁。

我要做的,埃德加想,就是在我买完我需要的石块之后,看着加布如何标记自己的账目棒。如果他标记的是正确的数目,那么我的怀疑就毫无理由;如果不是,我就会证明他有罪。

加布把切好的一块厚石板扔到了地上,一声巨响,尘土四起。加布咳嗽几声,把工具全部放下,朝三兄弟走来。他认出了埃德加,说:“德朗渡口,是吧?”

“我是埃德加,他们是我的哥哥,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

加布调侃一句:“他们是来保护你,以防被杜达欺负的吧?”显然他听说了埃德加上次来时跟村长发生的争吵。

埃德加并不觉得这有多好笑。“面对那个胖酒鬼,我不需要别人保护。”他干脆地说,“我是来买石头的,这一次我自己运,我哥哥是来帮我忙的。这样的话,每个石块就可以省下一便士。”

“噢,是吗?会吗?”加布逗弄他。埃德加事先知道了他的价格,他可不怎么高兴:“谁跟你说的呀?”

卡思伯特说的。但埃德加没回答他的问题。“我需要十个石块。”他说。埃德加打开德朗给他的钱包,然后惊讶地发现里面不止德朗所说的十二枚便士。事实上,他扫了一眼,看见了二十四枚。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发现他犹豫地皱着眉,也看到了里面的硬币。不过埃德加没有给他们插嘴的机会,他不想在加布面前显得迟疑不决。他打算之后再思考这个未解之谜。现在,他利落地数出了十枚便士。

加布数好之后,将便士放进钱包。让埃德加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在账目棒上做标记,只是指了指那堆石块。“自己拿吧。”他说。

埃德加没有提前想好如何应对这个意外。他决定一边搬石头,一边想。“我们要把石块放到河边去。”他对加布说,“可以用下你的手推车吗?”

“不行。”加布露出狡猾的微笑,“你本来就想省钱,你自己搬好了。”他走开了。

埃德加耸了耸肩。他把斧子取下来,递给埃尔曼。“你们两个到树林里砍两根结实的木杆,我们抬着走。”他说,“我先看看石头的情况。”

哥哥们离开之后,他仔细观察着这堆石头。之前他尝试过将一个石块切割成薄石瓦,但他发现这是个非常精细的活。石头切割的厚度必须恰到好处:太薄,容易断;太厚,木椽不能承受。但他相信自己的技艺已经有所长进了。

哥哥们回来之后,埃德加把木杆削好,平行地放在地面。他和埃尔曼共同搬起一个石块放到木杆上。然后他们跪着,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两手抓起木杆,起身将它们提到了臀部一般高的位置。

他们沿着小路往河边走。埃德加朝后面的埃德博尔德喊:“一起过来,我们需要有人看着木筏。”

他们轮流抬,休息的人就留在河边,以免哪个胆大的过路人企图偷上一两块石头。待到日光退去时,三人已经双肩发酸,两脚生疼,石头也只剩一块了。

但埃德加的另一个目的还没有达到——他没能确认加布是否有欺瞒行为。

采石场上没人了。加布和他的儿子们也消失了,也许他们已经进了屋子。埃德加敲了敲门,走了进去。那家人正在吃晚饭。加布抬起头,神色恼怒。

埃德加说:“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吗?上次你很好心,给了我一个睡觉的地方。”

“不行,”加布说,“你们人太多了。而且你那个钱包里还有钱,你可以到酒馆休息去。”

埃德加并不惊讶,这个请求是不合理的。他提出的问题只是敲门进来的借口。

加布的妻子比说:“酒馆可能闹哄哄的,但是那里的食物还不错。”

“谢谢。”埃德加慢慢转身,仔细看着墙上的账目棒。有一根是刚刚刻下的,他看到了,棍子还是浅色的,很新。

他马上就看到那里只有五个标记。

他的怀疑已被证实。

埃德加藏起满意的心情,露出一副由于被拒而失望,还有些许愤恨的模样。“那再见了。”他说,然后走了出去。

和埃德博尔德抬着最后一个石块到河边的路上之后,埃德加心中欢呼雀跃。他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能为蕾格娜做件好事让他觉得挺高兴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跟她说这件事。

当最后一个石块放到石堆上时,埃德加说:“我觉得如果让布林德尔在这里守一个小时,这些石头是可以保证安全的,尤其现在天也快黑了。我们可以在酒馆吃晚饭。你们两个可以在那儿过夜,我在木筏上睡就好。天气也不太冷。”

埃德加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布林德尔拴住,接着,三兄弟就往酒馆走去了。晚上,他们吃了好几碗煮羊肉和很多黑麦面包,每人还喝了一罐酒。埃德加注意到加布正和杜达在一处角落聊得起劲。

埃德博尔德说:“我看见你那钱包里有好多钱。”

埃德加一直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谈到这事。对此他没说什么。

埃尔曼说:“剩下的钱我们打算怎么办?”

埃德加注意到他用的词是“我们”,但他没指出这点。他说:“嗯,我想我们是可以花掉晚餐和住宿钱的,其他的肯定就要还给德朗了。”

“为什么?”埃尔曼说。

埃德加不喜欢这个问题:“因为这是他的钱!”

“德朗说他给你的是十二便士。包里有多少钱?”

“二十四便士。”

“剩下多少钱?”埃尔曼在数字方面不太擅长。

“十二便士。”

“他给错了。所以剩下的十二便士我们可以留着。每个人能分不少呢。”

埃德博尔德比埃尔曼要聪明,他说:“每人四便士。”

埃德加说:“你们的意思是让我从德朗那里偷十二便士,然后还要给出去八便士!”

“这是我们大家的啊。”埃尔曼说。

“要是德朗发现自己给错了怎么办?”

“我们就一口咬定,钱包里只有十二枚便士。”

埃德博尔德说:“埃尔曼说得没错。这是个机会。”

埃德加坚定地摇摇头:“我要把剩下的还回去。”

埃尔曼嘲讽地说:“德朗可不会感谢你。”

“德朗从来就不感谢我。”

埃德博尔德说:“要是他能偷你的东西,他随时会偷。”

“他会,但我不是他那样的人,谢天谢地。”

两个哥哥放弃了。

埃德加不是个贼,但加布是。他那根棍子上只有五个刻度标记,而埃德加买的是十个石块。如果加布只记录自己售出数量的一半,那么他只需要向蕾格娜上缴一半的租金。而如果他要这样做,他必须与村长勾结起来,因为村长负责确保村民们缴纳的租金无误。杜达可以上报加布的欺诈行为,除非加布用金钱收买了杜达。此时此刻,就在埃德加眼前,加布和杜达正一起喝酒,严肃交谈,仿佛在商定什么涉及双方利益的重要事务。

埃德加决定跟瑟利克谈谈这事。瑟利克也在酒馆里,他在跟一个穿着黑袍、剃了头顶的男人聊天——这肯定就是村里的司铎了。等到瑟利克起身离开,埃德加就对两位哥哥说:“黎明时分见。”于是他便跟了出去。

埃德加跟着瑟利克朝果园旁边的房子走去。瑟利克到门口的时候,转过身,说:“你打算去哪儿?”

“我想到河岸过夜,我想守住我的石头。”

瑟利克耸耸肩:“不太有必要,但也不是不可以,晚上天气很温和。”

“我可以私下问你些问题吗?”

“进来吧。”

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坐在炉火旁,正拿着勺子喂一个小孩。埃德加抬起眉头,有些惊讶——以瑟利克和他妻子的年纪,他们不像是这小孩的父母。瑟利克说:“这是我的妻子,伊德姬丝,还有我们的孙子埃尔德温。我们的女儿分娩的时候去世了,她的丈夫去了夏陵,现在是郡长的武装士兵。”

原来如此。

“我想问你……”埃德加看了伊德姬丝一眼。

瑟利克说:“随便说就行。”

“加布是个诚实的人吗?”

瑟利克对这个问题并不惊讶:“我说不清。他想骗你吗?”

“不,不是我。不过,我买了十个石块,但我发现他在账目棒上只做了五个标记。”

瑟利克说:“这么说吧,如果要我发誓说加布是个诚实的人,那我会拒绝。”

埃德加点点头,这就够了。对于加布的不诚实,瑟利克没有证明什么,但他也不怎么怀疑。“谢谢你。”埃德加说,然后离开了。

木筏被拉上了岸,但埃德加的两个哥哥没有把石头放在上面,这简直是在给别人偷木筏的机会。埃德加躺在木筏上,拉上斗篷裹在自己周围。他可能不会睡着,但守着贵重物品也不是件坏事。

布林德尔呜咽几声,埃德加把狗拉到自己的斗篷底下。布林德尔可以让埃德加暖和些,如果有人靠近,也会警告他。

埃德加要去告诉蕾格娜,她被加布和杜达联合欺骗了。他琢磨,他可以明天去夏陵。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可以让木筏沿着下游运货回去,到时候,他就在镇上沿着道路走回酒馆。他需要石灰来做砂浆,可以在夏陵买了,然后扛回去。这可以帮德朗省下驴子驮货的钱,他一定会很高兴。

埃德加断断续续地睡了一晚上,第一丝曙光照射下来的时候,他就醒了。过了一会儿,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出现了,手里拿着利芙给他们的酒壶,里面装了满满一壶奥神村的酒,还带了一大条在路上吃的黑麦面包。埃德加跟他们说,自己要去夏陵买石灰。

“你不帮我们把木筏划回去了?”埃尔曼气愤地说。

“不会特别费力的,”埃德加耐心地说,“回去的路是顺流而下的。你们只需要注意别让木筏靠近河岸就行。”

在木筏拴着的情况下,三个人一起把木筏推回水里,再把石头装上去。埃德加坚持说石块要紧密相连地叠在一起,以免木筏发生漂移,不过河水很平静,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做。

“你们最好在木筏过浅滩之前,就把货卸下来。”埃德加说,“不然可能会困在浅滩里。”

“然后又要把货再装一遍吗?太麻烦了。”埃尔曼咕哝道。

埃德博尔德说:“到家之后,我们还得再卸一次货呢!”

“不然你们还想怎么样,德朗付了钱就是让你们干这活的。”

“好好好。”

埃德加解开木筏的绳子,三个人上船了。“撑着船篙过去,把我放到对岸。”埃德加说。

三人过了河。埃德加在浅滩下船。他的哥哥们重新将船划到河流中间,水流慢慢地涌了上来,推着木筏往前走了。

埃德加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沿路往夏陵出发。

眼下夏陵正忙碌着:蹄铁匠正在给马蹄钉铁片;马具商的铁片已经卖光了;两个转动磨石的男人正把刀磨得锋利;造箭商的箭供不应求。埃德加很快就找到了夏陵忙碌的原因:威尔武夫要去攻打威尔士了。

秋天的时候,西部的野蛮威尔士人突袭了威尔夫的领土,当时他正忙于婚礼,并未反击,但威尔夫也没有忘记。现在他集合了一小拨军队,对他们示以惩戒。

英格兰的进攻对威尔士而言会是毁灭性的打击——它会扰乱整个耕作周期。男人和女人将丧失性命,所以耕种和播种的人会更少;少年男女会被抓捕,郡长和他的武装士兵将他们以奴隶的身份售出从而获利,所以威尔士能生育的人也更少。理论上说,从长远来看,威尔士突袭者也会变少。

威尔夫进攻威尔士的目的是挫败他们再次突袭的决心,然而威尔士人一般仅仅是闹饥荒的时候才会突袭,所以这个惩戒效用甚微,埃德加是这么看的。复仇才是真正的动机,他想。

埃德加朝修道院的方向走去,打算在那里过夜。修道院矗立在城镇中央,这是一座浅色的石头建筑,此刻正在为战争做准备。奥尔德雷德看到埃德加很高兴,修士们正准备排着队往教堂走去,参加第九课礼拜仪式,但这次奥尔德雷德可以不参加。

埃德加在二月的寒风中走了很长时间,奥尔德雷德说:“你得进来暖暖身体。奥斯蒙德的屋里有炉火,我们就坐那儿吧。”埃德加感激地答应了。

其他修士已经离开了,修道院很安静。埃德加突然感到不太自在——奥尔德雷德对他有点太热情了。埃德加希望接下来不要出现什么难为情的场面。他不想冒犯奥尔德雷德,但他也不想被奥尔德雷德拥抱。

其实埃德加不需要担心。奥尔德雷德心里想着别的事。“原来蕾格娜不知道威尔武夫的第一个妻子英奇还在。”他说。

埃德加记得自己与女裁缝阿格尼丝之间的对话。“他们以为她已经死了。”他回忆道。

“结婚之后她才发现的,可那时候,蕾格娜的大部分仆人已经回到瑟堡了。威尔武夫又让英奇跟他们的儿子加鲁夫一起搬回了大院住。”

埃德加担心极了,胃里就像堵了一块硬物。“她怎么样了?”

“心慌意乱。”

埃德加为蕾格娜痛心不已,一个远离家人和故土的外地人被英格兰人无情地耍了一道。“可怜的姑娘。”他说,但他觉得自己的用词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想法。

奥尔德雷德说:“但这并不是我这么迫切想跟你谈话的原因。我想说关于德朗渡口的事。”

埃德加费力地将自己对蕾格娜的思绪暂时放在一边。

奥尔德雷德继续说:“上次我看到了德朗渡口教堂的状况,所以我向上面提议让修士们去接管,而且大主教也同意了。但后来温斯坦大吵大闹了一番,奥斯蒙德院长就退缩了。”

埃德加皱皱眉头:“温斯坦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问题就在这里。这座教堂并不富裕,德格伯特对温斯坦而言也不过是个远亲。”

“为什么温斯坦要为了这一件鸡毛蒜皮的事跟大主教吵架呢?”

“我就是想问你这事。你生活在酒馆里,也驾驶渡船,你能够看到每天来来往往的人。那里大部分的事你应该知道。”

埃德加想帮奥尔德雷德的忙,但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埃德加摇摇头。“我想不出温斯坦有什么心思。”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过,有时他倒是会去那里看看。”

“真的吗?”奥尔德雷德被勾起了兴致,“多久去一次?”

“从我到那儿之后,他去了两次。一次是米迦勒节的一周后,第二次大概是六个月以前。”

“你很会算日子。也就是说,两次是在季度结算日之后去的。他到访那里的目的是?”

“不太能看得出来。”

“嗯,那他去那里干什么?”

“圣诞节的时候,他给每家每户送了一头小猪。”

“奇怪了。平时他不是个大方的人。而且很吝啬。”

“然后他和德格伯特就会一起到库姆去。两次都是这样。”

奥尔德雷德挠挠他光秃的头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一时想不出来。”

埃德加有个想法,但说出来让自己觉得有点尴尬:“温斯坦和德格伯特可能是……我是说,他们可能有某种……”

“爱情关系?可能吧,但我不这么觉得。我对那种事情知道一点,但我看这两个男人不像那个类型的。”

埃德加不得不表示赞同。

奥尔德雷德补充道:“他们可能会在社区教堂跟奴隶女孩举行纵欲聚会,这样更可信一些。”

这时候,轮到埃德加表示疑惑了:“我觉得他们不可能秘密举行这样的活动,不然他们在哪里藏这些奴隶呢?”

“你说得对。不过他们也可能举行异教仪式,那就不需要奴隶了。”

“异教仪式,这对温斯坦有什么好处?”

“这个对任何人有什么好处?但还是会有异教徒。”

埃德加不相信:“在英格兰吗?”

“也许不是。”

埃德加猛地又想到一件事:“我依稀记得我们还住在库姆的时候,温斯坦去过库姆。年轻人对神职人员不太感兴趣,所以那时我也没太注意,不过他会住在自己弟弟威格姆的家里。我记得我妈妈还说过,一位主教不是应该在修道院过夜吗?”

“那他去库姆干什么?”

“库姆是个纵欲的好去处。至少维京海盗烧毁它之前是这样的,之后它大概也很快恢复过来了。有个叫马格丝的女人在那儿有家妓院,好几所房子里也有人在下大注赌博,那里的酒馆比教堂都多。”

“声色犬马的巴比伦。”

埃德加笑了。“很多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在那儿只是想做个生意。不过镇上的确有很多来访者,他们大多是水手,也因此造就了那个地方的特点。”

一阵沉默之后,他们听见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声音。奥尔德雷德马上站起,把门敞开。

埃德加看见有个正要走开的修士。

“希尔德雷德!”奥尔德雷德说,“我以为你在做礼拜呢。你是在偷听吗?”

“我回来拿些东西。”

“什么东西?”

希尔德雷德犹豫了。

“算了。”奥尔德雷德说,然后甩上了门。

郡长的大院比以往还要忙碌。军队要在黎明时分出发,所有士兵都在做准备。他们正把箭磨利,擦亮头盔,将熏鱼、硬奶酪装进鞍囊。

埃德加发现有些女人也已乔装打扮,他好奇这是为什么。随后他想到,她们担心这是与丈夫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所以她们希望自己好好记住它。

蕾格娜的样子变了。上一次埃德加见到她是在婚礼上,那时她的脸上泛着愉悦和希望的光芒。现在的她仍然漂亮,但不太一样了——更像是满月的光芒,明亮,却冰冷。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着镇定,身着一件十分合适的浓棕色衣服,但那女孩般的热情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愠怒的决心。

埃德加仔细打量她的身姿——干这事他从来不累——他推断她还没怀孕。蕾格娜结婚不过三个月多一点,所以还早。

蕾格娜欢迎埃德加到自己屋里来,以面包配软奶酪和一杯啤酒招待他。他想知道威尔夫和英奇的事,但又不敢问这种私人问题,所以他只是说:“刚才我去了一趟奥神村。”

“是去做什么呢?”

“给我正在德朗渡口建造的新酿酒房买石块。”

“我是奥神谷的新领主了。”

“我知道。这就是我要来见您的原因。我觉得您被欺瞒了。”

“你继续说。”

埃德加把加布和账目棒的事情告诉蕾格娜。“我没法举证您被骗了,但我敢肯定这一点。”他说,“您还是去看一下为好。”

“我会去的。如果村长杜达以这种方式欺骗我,那他骗我的地方大概不止这一个。”

埃德加没想到这一点。他发现蕾格娜对治理有种敏锐的直觉,就跟他在木石建造方面的天资一样。他对她的敬佩之情加深了。

蕾格娜若有所思地说:“其他村民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没有到那儿去过。”

“那里有位叫瑟利克的老人,他看起来比其他人更明事理。”

“这个信息很有用。谢谢你。你多大了?”蕾格娜的声音变得明亮,稍微尖利了些,“你现在已经到结婚年龄了。遇见哪个女孩了吗?”

埃德加吃了一惊。上次在她婚礼的时候,他已经跟她讲过森吉芙的事了,现在她怎么还能问出一个关于爱情的轻松问题来呢?“我不打算结婚。”埃德加简短地说。

蕾格娜觉察出了他的反应,于是说:“抱歉。刚才我有点忘了,忘了你是个多么认真的人,有着超出年龄的认真。”

“我想您也是这样的人。”

她想了想。他担心自己说话无礼了,不过她只是说:“对。”

他们的谈话进入了一个亲密瞬间,埃德加鼓起勇气说:“奥尔德雷德跟我讲了英奇的事。”

蕾格娜美丽的脸庞出现了受伤的神情。“这对我是个打击。”她说。

埃德加猜蕾格娜不是对谁说话都这么直白的,他感到很荣幸。“我很抱歉。”他说,“您这样被英格兰人带入歧途,我也觉得受了侮辱。”在他脑海深处,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预想的那么悲伤。不知怎么,威尔夫没能成为蕾格娜心中满意的丈夫,也没有让他感到太不愉快。他把这自私的想法抛到一边,说:“这就是我对采石场主加布那么生气的原因。不过,您知道我们英格兰人不是个个那样,对吗?”

“当然。但我嫁的只有这一个。”

埃德加又问了个大胆的问题:“您还爱他吗?”

她毫不犹豫地说:“爱。”

他吃了一惊。

埃德加肯定是表现出来了,因为蕾格娜说:“我知道。他骗了我,他不忠,但我爱他。”

“我明白了。”他说,尽管他没明白。

“你不该这么吃惊。”她说,“你爱的是一个死去的女人。”

这句话很残酷,但他们是在坦诚交流。“我想您是对的。”他说。

突然,她似乎意识到他们聊得太远了。她站起来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很高兴见到您。谢谢您的奶酪。”他转身要离开。

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谢谢你跟我讲了奥神村采石场主的事。我很感激。”

埃德加心中洋溢着喜悦。

让他惊讶的是,蕾格娜亲了亲他的脸颊。“再见。”她说,“希望很快就能再见到你。”

到了早上,奥尔德雷德和埃德加去看军队启程。

奥尔德雷德仍然在琢磨德朗渡口的未解之惑。那个地方在隐瞒着什么事情。他很想知道为什么那里的普通村民对陌生人会带着敌意。这是因为他们正在守卫一个秘密——除了埃德加和他的家人,所有人都知道。

奥尔德雷德决心一探到底。

埃德加带着他的那袋石灰,准备在未来两天扛回去。“你这么强壮真是件好事。”奥尔德雷德说,“我可能连两个小时也扛不了。”

“我能行的。”埃德加说,“能有机会跟蕾格娜谈话,这也值了。”

“你喜欢她。”

看到埃德加那双闪烁着的淡褐色双眼,奥尔德雷德的心跳加快了。“喜欢,但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埃德加说,“但也无妨,反正伯爵的女儿是不可能嫁给造船匠的儿子的。”

奥尔德雷德熟悉这种不可能的爱。他几乎要说出来他的爱,但他忍住了。他不想让自己对埃德加的柔情令他们两人陷入窘迫。这样他们的友情就会结束,而他现在拥有的也只有友情了。

奥尔德雷德扫了埃德加一眼,埃德加表情很平静。奥尔德雷德松了口气。

山坡上传来响声,那是马蹄声和欢呼声。声音越来越大,军队出现了。领头的是一匹铁灰色的雄马,眼里透着狂野。骑在马上的人穿着红色斗篷,当然就是威尔夫了,但他的脸藏在一副全罩式头盔里面,头盔上还插了一根羽毛。奥尔德雷德再仔细看,发现那副头盔不仅由简单的金属做成,还刻有远距离看不清楚的复杂图案。奥尔德雷德估计那副头盔仅作为装饰之用,由此获得众人称赞而已,如果真要上战场,威尔夫应该不会戴那么贵重的东西。

威尔夫的弟弟威格姆和儿子加鲁夫紧随其后,并排前行;然后是武装士兵们,衣着不那么奢华,但色彩明亮。他们后面跟着的是一群年轻男人——农民小伙和贫苦的镇上青年,他们穿着破烂的普通棕色外衣,大多拿着自制的木矛,还有些人只有一把厨房用的刀或斧子,他们希望能在战争中改变自己的命运,抢回一袋珠宝,或抓回几个值钱的十几岁俘虏,卖为奴隶。

他们经过广场,向城镇的人们招手,人们也在拍手、欢呼。随后,他们消失在北边。

埃德加要往东边前行。他扛上石灰,离开了。

奥尔德雷德回到修道院。快到礼拜仪式时间了,但他被召去见奥斯蒙德院长。

与往常一样,希尔德雷德与院长在一起。

奥尔德雷德想:现在又是哪一出?

奥斯蒙德说:“奥尔德雷德修士,我就直说了。我不想让你成为温斯坦主教的敌人。”

奥尔德雷德马上明白了过来,但他假装没听懂:“当然,这位主教是我们基督教兄弟。”

这样的陈词滥调骗不过奥斯蒙德:“上次你跟德朗渡口那小伙子的对话被人听到了。”

“是的,我也当场发现希尔德雷德在偷听了。”

希尔德雷德说:“你被偷听是件好事!这是你对院长的谋逆之举!”

“当时我只是在问问题。”

奥斯蒙德说:“听着。我们在温斯坦对待德朗渡口的事情上有分歧,但这件事已经解决了,现在无须再提起了。”

“并非如此。在神的眼里,那座教堂仍然是一种亵渎。”

“也许是,但我已经决定不再与主教争吵了。我也不会控诉你的谋逆,尽管希尔德雷德对此言辞激烈。不过,奥尔德雷德,我认真地跟你讲,你绝对不能削弱我的权力。”

奥尔德雷德感觉内心交杂着耻辱和愤怒。一方面,他无心冒犯自己善良却懒惰的上级;然而从另一方面讲,一位神职人员无视邪恶是错误的行为。奥斯蒙德为了度过他平静的生活而不惜一切代价,但修士除了平静的生活,还有义务做更多的事。

可现在不是对抗的时候。“我很抱歉,我的院长阁下。”奥尔德雷德说,“我会更努力地记住我立下的服从誓言。”

“我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奥斯蒙德说。

希尔德雷德露出怀疑的神色,他不相信奥尔德雷德有这么真诚。

他是对的。

第二天下午,埃德加回到了德朗渡口。他累垮了。扛着一袋石灰走那么远的路是个错误。他很强壮,但并不拥有神力。他的背部疼痛难忍。

到达之后,他看见的第一个东西就是堆在河岸上的石块。他的哥哥们把石块从木筏上卸了下来,但没有搬到酿酒房的旁边。那一刻,他恨不得把他们杀了。

埃德加累得没法走到酒馆里。他把那袋石灰往石块旁随便一扔,整个人就瘫在了地上。

德朗走了出来,看见他。“你回来了。”他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回了。”

“石头到了。”

“我看见了。”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一袋石灰。我替你省了车马钱,不过我再也不这样了。”

“还有别的吗?”

“没了。”

德朗露出一种邪魅的得意劲,表情很奇怪。

埃德加说:“还有一件事,”他把钱包拿出来,“你给我太多钱了。”

德朗看起来吃了一惊。

埃德加说:“石头是一便士一块。我们在奥神村的酒馆里花了一便士吃晚饭和睡觉,石灰四便士,还剩九便士。”

德朗接过钱包,数数里面的硬币。“是九个。”他说,“好,好。”

埃德加不解。德朗这种吝啬的人发现自己多给了别人钱应该是惊恐才对,可刚才他只是表现得有点意外而已。

“好,好。”德朗又说,然后回到酒馆去了。

埃德加躺在地上,等待背部的疼痛有所缓解。他觉得有点好笑。德朗的表情看着好像是原本就知道自己多给了钱,可他却为多余的钱被还回来而感到惊讶。

是的,埃德加想,就是这个原因。

德朗是在考验自己。德朗故意在他的行程中设置了诱惑,看看他会做什么。

换作他的兄弟们,他们就会咬下鱼饵。他们会把这钱偷了,然后被发现。但埃德加只是还给了他。

不过,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说对了一件事,他们说德朗永远不会感谢埃德加,埃德加也确实没有获得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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