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谋杀(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二十九章 一〇〇一年,八月至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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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喧闹的时候,蕾格娜正在看护三个儿子。

双胞胎兄弟并排睡在木摇篮里,他们七个月大了。休伯特胖嘟嘟的,总是一脸满足;科利南的个头小一点,但相当灵活。奥斯伯特才两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此时他正坐在地上,用木勺搅动着一个空碗,模仿卡特做粥的样子。

外面的声响吸引蕾格娜从开着的门里往外张望。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司厨正在厨房挥汗如雨,狗儿正在树荫下睡觉,孩子正在鸭塘边戏水。极目远眺,城郊之外,可以看到阳光下金黄色的丰收麦田。

一切似乎很平静,但城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人在喊叫,马在嘶鸣。蕾格娜当即明白军队回来了,不由得心跳加速。

她穿着一件轻盈的蓝绿色夏季布袍——她总是穿得很讲究,她很庆幸自己有这个习惯,因为这会儿她可没时间换衣服。她走到外面,站在大堂前欢迎丈夫。其他人也很快在她身边列队站好。

军队归来时是女人最紧张不安的时刻。她们渴望见到自己的男人,但她们知道并非所有的战士都会从战场上归来。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谁会很快掉下伤心的眼泪。

蕾格娜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在威尔夫离开的五个月里,蕾格娜对他的感情已经渐渐冷淡了,从失望、悲伤变成了愤怒和厌恶。她努力不去恨威尔夫,努力回忆他们曾经是多么相爱,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令她忍无可忍的事。在威尔夫离开期间,他没有给蕾格娜发来只言片语,却有一名受伤士兵带着一只维京手镯回来,那是威尔夫送给他的女奴卡尔文的礼物。蕾格娜痛哭过,咆哮过,愤怒过,最后她麻木了。

但蕾格娜还是害怕威尔夫阵亡。他是她三个儿子的父亲,他们需要他。

威尔夫的继母吉莎穿着惯常的红色华服,站到离蕾格娜一码远的地方。威尔夫的前妻英奇和奴隶女孩卡尔文紧跟在吉莎后面。英奇犯了错,男人们一走,她就穿得随随便便,如今,她便显得邋里邋遢了。年轻的卡尔文觉得英格兰女人的曳地长裙束手束脚,于是她便穿着一件和男式外衣一样短的褪色连衣裙,光着一双脏兮兮的脚——这个可怜的女孩似乎更适合同孩子们一起在池塘里玩耍。

蕾格娜相信,如果威尔夫还活着,他一定会先与自己打招呼,不然就是对他正妻的极大侮辱。但今天他会同谁共度良宵呢?她们无疑都想知道。这个问题让蕾格娜的心情越发低落。

起初,城里的喧闹听起来像是庆祝,男人在吼,女人在叫,大家都欢天喜地。可现在,蕾格娜猛然发现,喧嚣中没有胜利的号角声,也没有炫耀的战鼓声,马蹄声里竟然透着莫名的沮丧。狂喜变成了惊愕,致敬变成了呼号。

蕾格娜不安地皱起眉。肯定出事了。

军队来到大院门口。蕾格娜看到一辆牛车,左右各有两名骑手护卫。车前端坐着一名车夫,他身后的平板上躺着一个人,是个男人。通过那头金发和满脸络腮胡,蕾格娜认出此人就是威尔夫。她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他死了吗?

随从们走得很慢,蕾格娜等不及了。她跑过大院,听见后面的女人议论纷纷。她只感到忧心如焚,对威尔夫不忠的所有怨恨已经烟消云散。

蕾格娜走到车前,队伍停下来。她盯着威尔夫,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蕾格娜撩起裙子,跳上车。她跪在威尔夫身边,依偎着他,摸着他的脸,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威尔夫脸色煞白,蕾格娜她看不出他是否还在呼吸。“威尔夫,”她说,“威尔夫。”

没有回应。

威尔夫躺在搭在一堆毯子和垫子上的担架里。蕾格娜打量了一遍他的身体。他的外衣肩膀上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想必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她更仔细地检查他的头,发现它似乎已经变形。他的脑袋上有一个肿块,也许不止一个。他头部受了伤。这可是凶多吉少啊。

蕾格娜看向旁边的骑手,但他们一言不发,她也看不懂他们的表情。也许他们不知道威尔夫是死是活。

“威尔夫,”蕾格娜说,“是我,蕾格娜。”

威尔夫的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咧开嘴,低声说:“蕾格娜。”

“是的,”她说,“是我。你还活着,感谢上帝!”

威尔夫张大嘴,想再说话。蕾格娜凑近些听。他问:“我到家了吗?”

“是的,”蕾格娜哭道,“你到家了。”

“好啊。”

蕾格娜抬起头来。每个人似乎在等待。她意识到,必须由自己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

紧接着,她又意识到:既然威尔夫丧失了行动能力,那么掌控他身体的人也就掌控了他的权力。

“把车开到我的房子去。”蕾格娜说。

车夫啪地给了牛一鞭子,牛笨重地迈开脚步。车穿过大院,来到蕾格娜的房前。卡特、阿格尼丝和伯恩站在门口,奥斯伯特的半个身体藏在卡特的裙子后。护卫下了马,四人轻轻抬起威尔夫的担架。

“停!”吉莎说。

那四人站着不动,看着吉莎。

吉莎说:“他必须到我的屋里去。我会照顾他。”

蕾格娜得出的结论,吉莎也认识到了,只是她没有蕾格娜快。

吉莎对蕾格娜露出虚伪的微笑,说:“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蕾格娜说:“别傻了。”她都能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一股子恶毒,“我是他妻子。”她转向那四人,“把他抬进去。”

四人听从了蕾格娜的命令。吉莎没再说话。

蕾格娜跟他们进来。他们把担架放在地板上的灯芯草堆里。蕾格娜跪在威尔夫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太烫了。“给我一碗水和一块干净抹布。”蕾格娜头也不抬地说。

她听见小奥斯伯特问:“这个人是谁?”

“这是你父亲。”她说。威尔夫已经离家差不多半年了,奥斯伯特已经把他忘了。“他想吻你,但他受伤了。”

卡特把一个碗放在威尔夫身边的地板上,递给蕾格娜一块布。蕾格娜用布浸了点水,打湿威尔夫的脸。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威尔夫似乎轻松点了,尽管这可能只是她的想象。

蕾格娜说:“阿格尼丝,进城去找希尔迪,就是我生双胞胎时照顾我的接生婆。”希尔迪是夏陵最理智的医生。

阿格尼丝匆匆离开了。

“伯恩,去跟士兵们谈谈,找个知道郡长出了什么事的人。”

“这就去办,夫人。”

温斯坦走进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盯着仰面朝天的威尔夫。

蕾格娜全神贯注地看着丈夫:“威尔夫,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威尔夫睁开眼,用了好久才将目光聚焦在蕾格娜身上,但她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是的。”他说。

“你是怎么受伤的?”

威尔夫皱起眉:“记不得了。”

“痛不痛?”

“头痛。”他缓缓地说,但发音清晰。

“有多痛?”

“不严重。”

“还有呢?”

“还特别累。”

温斯坦说:“这是重伤啊。”然后就离开了。

伯恩带回一个叫巴达的士兵。“那甚至不能算正经的战斗,只是一次小冲突。”巴达的话中带着歉意,似乎他的指挥官不应该在这样一场不体面的小斗殴中受伤。

蕾格娜说:“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

“威尔武夫郡长像平日一样骑着克劳德,我就跟在他后面。”巴达说话简练,如同士兵在向上级报告,蕾格娜很感激他能表达得如此清晰。“突然我们遇到一群维京人,就在埃克塞特上游几英里处的埃克斯河岸。他们刚刚袭击了一个村子,正把赃物——小鸡、啤酒、钱币、小牛——装上船,打算返回营地。威尔夫跳下马,拔剑刺向一个维京海盗,结果了他的性命。但威尔夫在河边的泥地上滑了一跤。克劳德踩到了威尔夫的脑袋,威尔夫像死了一样躺在那儿。当时我无法前去查看,因为我自己也受到了攻击。但我们杀死了大部分维京海盗,剩下的逃到了船上。然后我回去找威尔夫。他还在呼吸,最后苏醒过来。”

“谢谢你,巴达。”

蕾格娜看见希尔迪在后面听士兵讲话,便示意她上前来。

希尔迪年约五十,身材矮小,头发花白。她跪在威尔夫旁边,将威尔夫从容地检查了一遍。她用指尖轻柔地碰了碰威尔夫头上的肿块,然后往下一按。尽管威尔夫未睁眼,但他还是痛得龇牙咧嘴。蕾格娜连忙说:“抱歉。”希尔迪仔细观察了威尔夫的伤口,分开威尔夫的头发查看皮肤。“瞧。”她对蕾格娜说。蕾格娜看见希尔迪揭开一块松垮垮的皮肤,露出下面颅骨上的裂纹。那里似乎掉了一小块骨头。

“怪不得他衣服上有血。”希尔迪说,“不过,血倒是很早就不流了。”

威尔夫睁开眼。

希尔迪问:“您知道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吗?”

“不知道。”

希尔迪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指头:“这是几?”

“三。”

希尔迪举起左手,伸出四根指头:“总共是几?”

“六。”

蕾格娜大惊道:“威尔夫,你看不清楚吗?”

威尔夫没有作答。

希尔迪说:“他的视力没问题,但我不确定他的智力有没有受损。”

“愿上帝保佑他。”

希尔迪说:“威尔武夫,您妻子叫什么名字?”

“蕾格娜。”威尔夫微笑着说。

众人松了口气。

“国王的名讳呢?”

他想了很久,然后才说:“国王。”

“他妻子呢?”

“我忘了。”

“你能说出耶稣的一个兄弟的名字吗?”

“圣彼得……”

所有人都知道,耶稣的兄弟是雅各、约西、犹大和西门。

“十九过后是什么数?”

“不知道。”

“您好好休息,威尔武夫郡长。”

威尔夫闭上了眼。

蕾格娜问:“他的伤会好吗?”

“皮肤会长起来,盖住伤口,但我不知道骨头会不会再生。未来好几周,他必须尽量保持不动。”

“这个我保证做到。”

“绑上绷带的话,可以减少头部运动,有益于康复。给他喝兑水的红酒或者淡啤酒,不能吃东西,只能喂汤。”

“我会的。”

“最令人担忧的迹象是,他的大部分记忆丧失了,现在还很难判定这种情况有多严重。他还记得你的名字,但不记得国王的名讳了。他可以数到三,却数不到七,更别提二十了。除了祈祷,对此你无计可施。头部受伤之后,有人会完全恢复,但也有人恢复不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希尔迪抬起头,发现又有人进屋,便补充一句,“其他人也不会比我知道得多。”

蕾格娜顺着希尔迪的目光看过去。吉莎带着戈德梅尔神父进来了,那是大教堂的一位司铎,他对医药有所研究,身材魁梧壮硕,脑袋剃得精光。一个更年轻的司铎跟在戈德梅尔身后。“接生婆在这儿干什么?”戈德梅尔问,“站一边去,女人。让我来看看病人。”

蕾格娜本想叫戈德梅尔离开。她更信任希尔迪,但听听另一种意见也无妨。于是她往后退开,其他人也仿效她,给戈德梅尔让路。司铎跪在威尔夫身边。

而戈德梅尔就没有希尔迪那么温柔了,他摸到威尔夫头上的肿块时,威尔夫痛得呻吟起来。但蕾格娜想抗议已经晚了。

威尔夫睁开眼问:“你是谁?”

“您认识我,”戈德梅尔说,“您忘了吗?”

威尔夫闭上眼睛。

戈德梅尔将威尔夫的头转到一边,往他耳朵里看了看,然后又将他的头转过来,看了看另一只耳朵里面。希尔迪眉头紧锁,神情焦虑。蕾格娜说:“请您轻点,神父。”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戈德梅尔高傲地说,但手脚稍微轻了些。他打开威尔夫的嘴,往里仔细看,然后翻开威尔夫的眼皮,最后闻了闻威尔夫呼出的气体。

司铎终于站起身。“症结是黑胆汁过多,尤其是脑袋里面。”他宣布道,“这导致了疲劳、迟钝和失忆。治疗方法是颅骨穿孔,让胆汁流出来。把弓钻递给我。”

戈德梅尔的年轻同伴将工具交到他手中,那是木匠用来钻小孔用的。将铁钻缠绕在弓弦上,牢牢顶住厚木板,然后前后拉弓,钻头就会飞速旋转,刺穿木头。

戈德梅尔说:“现在我要在病人颅骨上开一个洞,把淤积的胆汁放出来。”

希尔迪发出恼怒的抗议。

蕾格娜说:“等等,他的颅骨上已经有一个洞了,就算有多余的液体,也早就流光了啊。”

戈德梅尔大吃一惊,蕾格娜意识到他没有掀开松动的皮肤,所以不知道颅骨破裂的事。但司铎很快恢复了镇定,挺起胸膛,仿佛因蒙受不公而无比愤慨。“我想,您不会质疑医学专业人士的权威判断吧?”

说到权威,蕾格娜当然不甘示弱:“作为郡长的妻子,我可以质疑我丈夫之外所有人的意见。谢谢你来探视,神父。尽管我并没有邀请你,但我还是会记住你的忠告的。”

吉莎说:“是我请他来的,因为他是夏陵最出色的医生。你没有权力不让郡长接受我推荐的医生的治疗。”

“你听着,继母大人,”蕾格娜火冒三丈,“谁要是胆敢在我丈夫脑袋上再开一个洞,我就要在那家伙的脖子上开个洞。马上带着你的宝贝司铎滚出我的房子。”

戈德梅尔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蕾格娜知道自己说得过火了——称戈德梅尔为“你的宝贝司铎”近乎渎神——但她已经无所顾忌了。戈德梅尔目空一切,相当危险。根据蕾格娜的经验,所谓接受过医学专门训练的司铎几乎从未治愈过一个人,反倒常常把病情折腾得更重。

吉莎对戈德梅尔耳语了几句,后者点点头,然后抬起头,踱着步子出了门,手中还拿着弓钻。他的助手一直跟在他身后。

房子里还围着许多无用之人。“我的仆人留下,其他所有人请马上离开。”蕾格娜说,“郡长需要静养才能康复。”

其他人走了。

蕾格娜再次俯在威尔夫身上。“我会照顾你的。”她说,“我会像过去半年那样行事,如你本人一样统治你的土地。”

毫无回应。

蕾格娜继续说:“你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威尔夫睁开眼,扯了扯嘴唇,隐隐露出一抹微笑。

“既然我是你的代理人,眼下你需要我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她觉得威尔夫脸上浮现出一丝精明的神色。他说:“给军队任命一位新指挥官。”然后便闭上了眼。

蕾格娜坐在软垫凳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威尔夫。他在意识清醒时向她下达了一个明确的指令。由此推断,军队的工作尚未完成,维京海盗还没有被赶走。夏陵的士兵必须重新集结,再度出击,而这需要一位新统帅。

温斯坦会让威格姆去担此重任。蕾格娜担心,威格姆获得的权力越多,就越有可能挑战她的权威。蕾格娜会选择德恩治安官,因为德恩的领导和战斗经验更丰富。

在郡法庭上,大部分决定必须取得大多数人同意,而蕾格娜往往可以凭借强大的人格力量去达成目的。不过,可以想见,想推动德恩成为军队新统帅的话,会遇到一个大问题。在军事问题上,男人非常强势,女人的意见会被立刻无视,因为女人对战争这种事知之甚少。她必须动心眼儿、使手段才行。

时间飞逝,转眼便已入夜。蕾格娜对阿格尼丝说:“马上去叫德恩治安官到我这儿来。别同他一起走,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召唤了他。必须要做出是他听到消息主动来看望郡长的样子,就像其他人那样。”

“好的。”说完,阿格尼丝就离开了。

蕾格娜又对卡特说:“给威尔夫喝点粥试试。温的就行,别太烫。”

火上炖着一锅羊骨头。卡特用勺子往一只木碗里舀了些汤,蕾格娜闻到了迷迭香的味道。她从一块大面包中撕出几片面包,扔进汤里,然后手持勺子,跪在威尔夫身边。她舀起一块泡过的面包,吹了吹,放到威尔夫唇边。他一口吞了下去,似乎觉得十分美味,然后又张开嘴,还想再吃。

蕾格娜给威尔夫喂完面包之后,阿格尼丝回来了。不一会儿,德恩也到了。他看着威尔夫,悲观地摇了摇头。蕾格娜转述了希尔迪的话,然后告诉他,威尔夫要自己任命一位新的军队指挥官。“要么您,要么威格姆,我要您上。”最后,蕾格娜说。

“我比威格姆更能胜任。”德恩说,“更何况他也干不了。”

蕾格娜一惊:“为什么?”

“他不舒服,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参与任何军事行动了。所以他没来这儿,而是待在埃克塞特附近。”

“他出了什么事?”

“痔疮——肛门痔疮——由于数月作战而加重了,疼得他连马也骑不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

“大乡绅们向我透露的。”

“嗯,那问题就容易解决了。”蕾格娜说,“我会假装支持威格姆,然后,等他因为患病而无法视事的情况暴露之后,你再勉强同意顶替他的空缺。”

德恩点头道:“温斯坦和他的朋友会反对我,但大多数大乡绅会支持我。当然,我不是他们最中意的人选,因为我会找他们收税,可他们知道我能担当此任。”

蕾格娜说:“明天早餐过后,我就会召开郡法庭。我要从一开始就表明,这里依然是我说了算。”

“好。”德恩说。


第二天依然温暖,一大早甚至感觉不到寒意,但在温斯坦举行晨间弥撒的时候,大教堂里一如往常那样寒冷。整场仪式期间,他尽其所能地保持庄重。他喜欢表现得如同一位合格的主教,因为维持形象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今天,温斯坦为维京海盗反击战牺牲者的灵魂做了祈祷,还乞求伤者能够康复,尤其是威尔武夫郡长。

尽管如此,但温斯坦的心思并没有放在礼拜仪式上。威尔武夫重伤卧床这件事破坏了夏陵的政治平衡,温斯坦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蕾格娜有何打算。这可是一个动摇她地位,甚至彻底摆脱这个女人的机会。温斯坦必须高度警惕,见机行事,而他必须知道蕾格娜下一步棋怎么走。

今天是工作日,但参加礼拜的会众比平时更多,因为阵亡者和尚未从战场返回的士兵家属都来了。温斯坦望向教堂中殿,发现阿格尼丝也在会众当中。那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女人,穿着女仆的土褐色衣服,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当她同温斯坦目光相交时,却传递出清晰的信号——她是来这里见他的。温斯坦心中腾起了希望。

半年前,蕾格娜判处阿格尼丝丈夫死刑;也是半年前,阿格尼丝答应在蕾格娜身边充当温斯坦的卧底。但这半年里,阿格尼丝没有带给温斯坦有用的情报。然而,他依然同阿格尼丝保持着联络,至少每个月谈一次话。温斯坦觉得,总有一天,她必定会报答他的辛苦付出。由于担心阿格尼丝复仇的欲望会减退,温斯坦还用花言巧语笼络她。温斯坦总是把阿格尼丝当作密友而不是仆人对待,说话时也推心置腹,还对她的忠诚感激涕零。温斯坦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取代了她已故丈夫的位置,热情却又霸道,需要她死心塌地地服从。温斯坦的本能告诉他,这就是操控阿格尼丝的方法。

而今天,温斯坦的耐心或许将获得回报。

礼拜结束后,阿格尼丝徘徊不去。等其他信徒离开后,温斯坦便示意她进入高坛,他伸出胳膊,搂住阿格尼丝瘦骨嶙峋的肩膀,把她拖进一个角落。“谢谢你来看我,亲爱的。”温斯坦说,声音轻柔却饱含激情,“我正盼着你来呢。”

“我觉得您想知道那女人有什么计划。”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温斯坦努力让自己热切的渴望听上去不至于太露骨,“你是我的乖乖鼠,夜里偷偷溜进我房间,躺在我枕边,给我轻声透露秘密。”

阿格尼丝高兴得双颊绯红。温斯坦忍不住去想,要是他就在教堂这里把手伸进她裙子里,她会做何反应。当然,温斯坦不会这样做——驱使阿格尼丝的是某种非分之想,这也是人类所有动机中最强烈的一种。

阿格尼丝紧紧地盯了温斯坦好久,温斯坦觉得必须将她从迷梦中唤醒了。“告诉我吧。”他说。

阿格尼丝回过神来:“今天早餐后,蕾格娜会召开郡法庭。”

“瞧她急的,”温斯坦说,“她就这德行。不过,这次的议程是什么?”

“她要任命一位新的军队指挥官。”

“啊?”这倒是出乎温斯坦的意料。

“她会推举威格姆。”

“现在威格姆没法儿骑马,不然他早来这儿了。”

“她知道这个,但听到这消息后,她会假装很震惊。”

“够狡猾的。”

“然后会有人提出唯一的替代人选——德恩治安官。”

“那是她最强有力的盟友。上帝啊,要是她在内主持法庭,而德恩在外把持军队,威尔夫家族就会被他俩架空啦。”

“我也有此担心。”

“但现在,我收到了预警。”

“您打算怎么办?”

“我还不知道。”温斯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向这女人吐露自己的想法的,“但我会想出办法来的,这都要感谢你的帮助。”

“我乐意效劳。”

“如今,我们的处境相当危险。从现在开始,她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你必须告诉我。这至关重要。”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回大院去吧,仔细听她说了什么。”

“我会的。”

“谢谢,我的乖乖鼠。”温斯坦吻了一下阿格尼丝的嘴唇,然后领她离开了教堂。


法庭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这不是例行会议,而且开会通知提前一小时才发出。不过,最重要的大乡绅都带着军队来了。蕾格娜在大堂前召开法庭,她坐在威尔夫通常占据的那个软垫凳上,这是她故意挑选的座位。

但蕾格娜发言时却站了起来。她的身高是一项优势。她觉得统帅应该智力高,而不是个子高,但她发现男人更容易服从高大的人,而作为女人,她必须使用任何顺手的武器同男人战斗。

蕾格娜穿着宽松的棕黑色连衣裙——深色才能凸显权威,而宽松才能不那么凸显身材。今天,蕾格娜佩戴的所有珠宝——坠子、手镯、胸针、戒指——不是小巧玲珑型的。她让自己的打扮毫无女人味,也一点不高雅迷人。她如此着装,俨然就是一位统治者。

蕾格娜喜欢在早上举行会议。这时候,男人更理智、更平静,因为他们只是在早餐时喝了杯淡啤酒。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就会变得难打交道得多。

“郡长身负重伤,但我们全都希望他能康复。”蕾格娜说,“他在同一个维京海盗作战时摔倒在河边的淤泥里,被自己的马踢中了头。”大多数与会者已经知道这一情况,蕾格娜之所以再讲一遍,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她也明白那场战斗只是偶发事件。“你们都明白,人上了战场,就免不了会随时遭遇意外。”蕾格娜高兴地看到众人纷纷点头同意,“那个维京海盗死了,”她说,“他的灵魂正在地狱里饱受痛苦的煎熬。”她再次看到众人赞同她的发言,“威尔夫要康复,就必须静养。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完全不动,这样颅骨才能长全。所以我才会从里面闩上我的房门。他想要见什么人的话,会同我讲,然后我会传唤此人。没有邀请,任何人不得入内。”

蕾格娜知道,这句话是不受待见的,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反对。

果不其然,温斯坦当即反驳道:“你不能把郡长的弟弟们挡在外面。”

“我不能把任何人挡在外面。我只是在执行威尔夫的命令。他当然可以见他想见的任何人。”

英奇为威尔夫生的儿子、二十岁的加鲁夫说:“你这样做大为不妥。你可以诈称得到了父亲的命令,然后对我们为所欲为。”

蕾格娜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蕾格娜已经料到会有人道破这点。她很高兴此人只是乳臭未干的小子,而不是备受尊敬的耆老。这样驳斥起来就容易多了。

加鲁夫继续振振有词:“父亲可能已经死了。我们怎么能确定他是死是活?”

“死人会发臭。”蕾格娜断然道,“别胡说八道。”

吉莎发话道:“你为什么拒绝戈德梅尔神父给他做颅骨穿孔手术?”

“因为威尔夫的颅骨上已经有一个洞了。你不需要在屁股上长两个眼,威尔夫也不需要在脑袋上开两个洞。”

男人们哄堂大笑,吉莎只好闭嘴。

蕾格娜说:“威尔夫给我简单介绍了战况。”其实是巴达介绍的,但说威尔夫听上去更权威,“目前胜负未分,威尔夫希望军队能重新集结,拿起武器返回战场,夺取胜利。可是,他无法再领导你们了。所以,今天早上会议的主要任务就是任命新的指挥官。威尔夫没有指定人选,但我认为他的弟弟威格姆应该是众望所归的候选人。”

巴达开口道:“他不行。他连马也不能骑。”

蕾格娜假装不知情:“为什么?”

加鲁夫说:“他屁眼痛。”

男人们暗自窃笑。

巴达说:“他长了痔疮,非常严重。”

“所以他骑不了马喽?”

“是的。”

“好吧。”蕾格娜假装灵机一动道,“那下一个候选人就只能是德恩治安官了。”

德恩按照商量好的对策,先是假意推诿:“或许选择一位贵族更好,夫人。”

“如果在座的大乡绅能共同推举这么一位人选的话……”蕾格娜犹豫道。

温斯坦从长凳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答案相当明显,对不对?”他说,然后张开双臂,仿佛在征求大家同意,然后扫视了众人一圈。

蕾格娜心头一沉。他早有计划,她想,而我浑然不察。

温斯坦说:“应该由威尔夫的儿子担任指挥官。”

蕾格娜说:“但奥斯伯特才两岁!”

“我当然是指他的长子……”温斯坦顿了顿,脸上挂着微笑,“加鲁夫。”

“但加鲁夫只有……”蕾格娜一时语塞,意识到虽然自己只将加鲁夫当作孩子,但他实际上已经二十了,高大结实,一脸络腮胡,足以率领一支军队。

但加鲁夫是否具备领军的智慧就另当别论了。

温斯坦说:“谁都知道加鲁夫是一位勇士!”

众人普遍表示认同。加鲁夫本来就在武装士兵当中颇有人望,但他们真要让这家伙制定战略决策吗?

蕾格娜说:“我们认为加鲁夫具备领导军队的才能吗?”

蕾格娜真不该这么说话。由某位大乡绅、某个参与了战斗的人提出这个问题才更妥当。女人开口谈论这样的话题,男人往往会大加嘲讽。蕾格娜的插嘴反倒为加鲁夫争取到了支持。

巴达说:“加鲁夫确实年轻,但他具备积极进取的精神。”

蕾格娜看见男人纷纷点头。她不甘心地再次尝试挽救:“但治安官更有经验。”

温斯坦说:“在收税方面更有经验!”

众人全笑得前仰后合,蕾格娜知道自己输了。


埃德加很少品尝失败的滋味,一旦尝到,他反而大吃一惊。

他试图在德朗渡口造一座桥,可事实证明,他的计划是纸上谈兵。

埃德加同奥尔德雷德坐在酒馆外的长凳上,听着哗啦啦的水声,盯着再也无法完工的工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河床上放置了一块桥墩,那是一口装满石头的大箱子,可以将一根桥柱的底端牢牢固定住。他用橡木心造出粗大的梁柱,结实得足以承受人或车通过时的重量。但他就是无法将柱子插进桥墩的插槽里。

暮色已经降临,埃德加在烈日下努力尝试了一整天。最后几乎所有村民都来帮忙了。桥柱由几条长绳固定,绳子是委托新来的制绳匠雷根博尔德·罗珀重金打造的。两岸的人拉住绳子,以保持木料稳定。埃德加和其他几人站在河中自己的木筏上,努力操纵那根巨大的梁柱。

可是,所有的东西全在动——水在流动,木筏在波动,绳子在抖动,桥柱在晃动。那根木头仿佛有意识一般,就是要一个劲儿地往上蹿,而不肯往下固定在桥墩里。

一开始,这就像是在玩游戏,大家一边铆足劲儿干活,一边还嘻嘻哈哈地打趣。其间有几人掉进水里,逗得大伙儿狂笑不已。

照理说,应该可以将桥柱摁进水中,同时固定在桥墩的插槽里,但他们就是没成功,搞得大家全灰心丧气,憋了一肚子火。最后,埃德加只好放弃。

太阳西沉,修士返回了修道院,村民则各回各家,挫败感攫住了埃德加。

奥尔德雷德却不肯放弃这项工程。“我们做得到的。”他说,“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更多的绳子、更多的船。”

埃德加认为这行不通,所以他一言不发。

奥尔德雷德说:“问题在于,你的木筏一直在动。只要将桥柱插入水中,木筏就会远离桥墩。”

“我知道。”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整排船,从岸边延伸过来,彼此系牢,这样就不容易松动了。”

“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么多船。”埃德加忧郁地说,但他可以想象奥尔德雷德描绘的情形。那些船可以用绳子穿在一起,甚至钉在一起。这一整排船依然会动,但会更慢,也更可预测,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乱动。

奥尔德雷德还在构想自己的方案:“也许需要两排,河两边各延伸出一排。”

埃德加筋疲力尽,心灰意冷,没工夫去想新点子。不过,虽然他情绪低落,但他还是被奥尔德雷德的想法吸引了。对这项棘手的任务来说,相连的浮船显然提供了稳固得多的作业平台,尽管光凭这个依然不够。然而,当埃德加想象两排船从两岸延伸出来,在中流合龙时,一种微妙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相连的浮船更稳固,人站在上面也会更稳当……

埃德加突然说:“也许我们可以在船上面造桥。”

奥尔德雷德眉头一皱:“怎么造?”

“路基可以由船来支撑,而不是河床。”埃德加耸耸肩,“理论上行得通。”

奥尔德雷德打了个响指。“我见过那种东西!”他说,“我在低地国家旅行的时候,就见过建在一排船上的桥,叫作浮桥。”

埃德加听得着了迷:“原来这是可行的啊!”

“没错。”

“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但埃德加已经在脑子里设计自己的浮桥了,“必须将它牢牢地固定在岸上。”

奥尔德雷德想到了一个困难:“我们不能截断河道啊。虽然河上往来的船并不多,但依然有一些。郡长会反对的,国王也会反对的。”

“我们可以在连成一排的船中间开一个口子,上面可以铺路基,但缺口又足够宽,可以供普通河船通过。”

“你觉得自己造得出这个东西吗?”

埃德加迟疑不决。今天的挫折削弱了他的自信。但尽管如此,他依旧认为造出浮桥是可能的。“我不知道。”他重新找回了谨慎的乐观,“但我感觉应该可以。”


夏天过去了,庄稼已经收割,秋风中透着凉意。在这样的时节里,温斯坦和加鲁夫骑马前往位于德文郡的部队。

神职人员是不能流血的。这一规则常被打破,但温斯坦往往会以此为方便的借口,躲避战争带来的不适和危险。

不过,温斯坦可不是懦夫。他比大多数男人魁梧强壮,而且装备了更精良的武器。除了每人配有的长矛之外,他还挎着钢剑,戴着头盔,穿着无袖锁子甲。

为了待在加鲁夫近旁,温斯坦不顾通常的习惯,亲自骑马随军出征。正是在他的一手策划下,加鲁夫当上了指挥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军队掌控在威尔夫家族手中。可倘若加鲁夫战死沙场,那他们必定大祸临头。威尔夫卧床不起,加鲁夫便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蕾格娜的孩子还年幼,加鲁夫有机会继承威尔夫的财产和爵位。通过加鲁夫,威尔夫家族便能掌握军队,进而控制夏陵。

他们行进在一条山间小路上,四周郁郁葱葱。在预定的会合日前一天,他们走出树林,发现面前有一条长长的山谷。湍急的河水从较窄的山谷远端朝他们奔来,河面渐渐拓宽,在岩石嶙峋的地段变为浅浅的瀑布,最后汇聚成一条水流更深、更慢的航道。

六艘维京战船就停泊在瀑布下方,系在附近的岸边,排成整齐的一列。温斯坦和夏陵的队伍从林木间望过去,敌人就在上游大约两英里的地方。

加鲁夫担任指挥官之后,这是他们这支军队第一次遭遇敌人。一想到即将交战的景象,温斯坦便不由得心头一紧。谁在战场上不犯怵,谁就是傻瓜。

维京海盗在泥泞的岸边建了个小营地,到处都搭着临时帐篷,炊烟缕缕。光是看得见的维京海盗就有上百人之多。

加鲁夫的军队中有三百名壮汉,包含五十名贵族骑士,二百五十名步兵。

“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加鲁夫激动地喊道,仿佛获得胜利易如反掌。

或许加鲁夫言之有理,但温斯坦不敢妄下定论。“或许还有我们看不到的敌人。”他谨慎地说。

“我们还要担心谁?”

“这种船每艘可以搭乘五十人,如果挤一挤的话,还可以塞更多。也就是说,这些船至少运了三百人到英格兰。其他人上哪儿去了?”

“这有什么关系?既然那些人不在这儿,他们就无法投入战斗啊!”

“我们同德文郡的军队会合之后再动手更好,因为那时我们的兵力会更强。何况我们离德文郡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什么?”加鲁夫讥讽道,“我们明明现在就能以三敌一,你却要等到以六敌一的时候再动手?”

众人大笑。

加鲁夫受到鼓舞,继续道:“这是懦夫行为。我们必须抓住机会。”

或许加鲁夫是对的,温斯坦想。反正士兵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敌人看上去不堪一击,士兵们仿佛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冷静的逻辑判断无法说服他们。也许,战斗不是靠逻辑就能打赢的。

不过,温斯坦还是不失审慎地说:“那好,我们再仔细观察一下,然后做最终决断吧。”

“同意。”加鲁夫扫视了一圈士兵,“我们要返回树林,把马系好。然后我们藏到山脊后面,慢慢接近敌人,以免被发现。”他指着远方,“我们到达那道悬崖之后,就可以近距离观察敌人了。”

这个方案听上去并无不妥,温斯坦边想,边将马拴在树上。加鲁夫懂战术。目前来看,一切正常。

军队穿过树林,越过隐藏在树丛中的平缓山脊。到另一侧山坡之后,他们掉转方向,沿着与山谷平行的路径朝上游前进。士兵们嘻嘻哈哈,开着关于勇气和怯懦的玩笑,保持着高涨的士气。一个人说,这场仗打完之后都没有女人可以干,真是太遗憾了;另一个人说,他们可以干维京男人;第三个人说,这就要看你好不好这一口了;大家全哄笑起来。莫非他们根据经验判断自己离维京海盗很远,对方听不见?温斯坦不由得纳闷。还是说,他们只是太大意了?

温斯坦很快就搞不清他们走了多远,加鲁夫却胸有成竹。“这里应该足够远了。”最后加鲁夫说,但他已经压低声音。他朝山上走了几码,然后俯下身,朝山脊顶部匍匐前进。

温斯坦发现,他们确实已经靠近加鲁夫先前指出的那道悬崖。大乡绅们趴在地上,朝制高点蠕动。他们全埋着头,以免被下面的敌人发现。维京海盗正忙着日常的活计,有的在往火中添柴,有的在从河里打水,浑然不觉自己已遭到监视。

温斯坦非常不安。他可以看到维京海盗的脸,听到他们的零星谈话,甚至还听得懂其中几个词——他们的语言同英语相近。自己即将用利刃砍进他们的身体,放掉他们的血液,剁掉他们的四肢,戳穿他们的心脏,让他们无助地瘫倒在地,痛苦呻吟。一想到这点,温斯坦就感到反胃。大家觉得温斯坦是一个冷血之徒——他也确实是——但即将发生的却是另一种野蛮行径。

温斯坦看了看河流上下。对岸的地面缓缓抬升,形成低矮的小丘。如果这一区域还有维京海盗,那么他们八成是步行穿过瀑布,去上游寻找可以洗劫的村庄和修道院了。

加鲁夫趴着往后蠕动,其他人也学他的样子往后撤。来到山脊下很远的位置,他们站起身来。加鲁夫没说话,示意大家跟上。所有人保持着静默。

温斯坦本以为他们撤下来之后会再做商议,但这种事并未发生。加鲁夫又前进了几码,但他一直躲在山脊背后,然后他走下一条通往河岸的深沟。大乡绅们跟上去,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现在他们完全暴露在维京海盗的视野之中了。这一切发展得太快,温斯坦简直惊呆了。穿过灌木丛生的地面下山的时候,夏陵军一直没有发出声响,为他们的突袭又争取到一点时间。但不久就有一个维京海盗碰巧抬头,发现了他们,然后大声呼号,发出警报。夏陵军见状,也不再沉默,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挥舞武器,乱哄哄地冲下了深沟。

温斯坦一手持剑,一手握矛,加入了进攻队伍。

维京海盗意识到敌众我寡,难以取胜,便扔下篝火和帐篷,往船的方向奔逃。他们蹚过浅滩,用刀子割断缆绳,开始往船上爬。但就在这时,英格兰人也冲到岸边,快速穿过浅滩,追上了敌人。

双方在河畔相遇。嗜血的欲望如潮水般吞没了其他所有情感,温斯坦涉入水中,心中只有对杀戮的极度渴望。他将长矛刺向一个转身面对他的敌人的胸膛,然后左手持剑砍入另一个试图逃跑的敌人的脖子。两个敌人栽进了水里。温斯坦没工夫查看他们是否已经毙命。

英格兰人的优势是他们一直处在稍浅的水域,可以更自由地移动。领头的大乡绅刺矛挥剑,不一会儿便杀死了几十个维京海盗。温斯坦看出敌人大多是老头子,装备简陋,有些人似乎没有武器,可能是他们逃跑时把它们留在了营地,他猜这群入侵者中最优秀的战士已经被挑出来参与突袭了。

在一波复仇的怒火爆发之后,温斯坦总算恢复了冷静,守在加鲁夫身边。

一些维京海盗上了船,但他们还是哪儿也去不了。要将六艘船驶离泊地,进入河中,即使每艘船上都有足够的桨手,也需要一系列复杂的操作。而现在,每艘船上只有几个人,而且他们惊魂未定,无法配合,这些船只能胡乱飘荡,撞到一块儿。站在船上的人也很容易沦为少数英格兰弓箭手的目标,后者远离战场,箭矢越过他们同伴的头顶,飞向敌人。

战斗开始演变为屠杀。因为夏陵军全员投入战斗,英格兰人完全可以三打一,围歼敌人。河水被鲜血染红,已死和将死的敌人塞满了河道。温斯坦不由得后退两步,喘着粗气,手中的武器沾满了血污。加鲁夫果断出击,这个决定看来是对的啊,温斯坦想。

这时,温斯坦抬眼朝河对岸望去,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

数以百计的维京海盗正朝他们扑来。突袭部队先前肯定就在那座山后面,所以加鲁夫他们才一直没有看见这些敌人。现在,这些维京海盗沿着河道冲下来,穿过瀑布,在岩石间跳跃,在浅水中踩踏,一路奔袭,转眼就高举着武器冲上河滩,一双双眼中燃烧着战斗的渴望。惊慌的英格兰人只好转身迎战。

纯粹的恐惧如利刃般刺入温斯坦的胸膛,他发现,此时占据人数优势的反而成了敌人。雪上加霜的是,新来的维京海盗全都装备精良,手持长矛战斧,而且看起来比留下看守营地的同伴更年轻强壮。他们沿河岸杀来,在河滩上有序散开。温斯坦猜他们打算包围英格兰人,然后将后者赶进水中。

温斯坦看向加鲁夫,后者脸上一片茫然。“叫大家撤退!”温斯坦大喊,“沿河边往下游撤,不然我们会被包围的!”

可加鲁夫似乎无法同时进行战斗和思考两件事。

我看错人了,温斯坦陷入绝望和恐惧的旋涡,加鲁夫无法指挥军队,他就是没那种脑子。这小子犯的错今天要害死老子了。

加鲁夫正在拼命抵挡一个大块头、红胡子维京海盗的进攻。温斯坦看到,加鲁夫的右臂被敌人的武器擦伤,疼得他把剑扔在了地上。加鲁夫单膝跪地,一个狂暴的英格兰人胡乱挥锤,先砸到他的脑袋,然后才击中红胡子。

温斯坦将懊悔抛诸脑后,强忍恐慌,飞速转动脑筋。他们已经输掉了战斗。加鲁夫凶多吉少,不是战死沙场,就是沦为战俘或者奴隶。唯一的希望就是能顺利撤退,谁最先撤走,谁活下来的可能性就最大。

红胡子维京海盗被那个狂暴的英格兰人拖住。温斯坦得以休整片刻。他收剑入鞘,把长矛插进淤泥,然后俯下身,抱起昏迷的加鲁夫,将他软绵绵的身体甩上自己的肩头。他右手抓起长矛,转身离开了战场。

加鲁夫只是个浑身肌肉、膀大腰圆的孩子罢了,温斯坦却年富力强,还不满四十岁。他没怎么费劲儿就扛走了加鲁夫,但有这份重量压在身上,他走不快。突然,温斯坦身子一晃,朝深沟的方向小跑起来。

温斯坦回头一瞟,看见一个新来的维京海盗离开河滩战场,朝他追上来。

温斯坦脚下发力,跑得更快了。坡道越来越陡,他越发喘不上气。身后传来追兵的沉重脚步声。他不停地往后瞥,每瞥一次,对方似乎就更近一分。

千钧一发之际,温斯坦转过身,单膝跪地,将加鲁夫从肩头卸下,放在地上,然后斜举长矛,朝敌人纵身一跃。维京海盗将战斧抡到头顶,正欲施以致命一击,温斯坦却攻其不备,将锋利的矛尖扎进维京海盗的喉咙,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向前推。矛尖刺入柔软的皮肤,切开肌肉和肌腱,通过大脑,从后脑勺穿出。那人吭都没吭一声就毙命了。

温斯坦扛起加鲁夫,继续沿深沟往上爬。到顶后,他转身眺望。只见英格兰人陷入重围,河滩尸体枕藉。只有少数人逃脱,正沿着河岸向下游奔逃。或许他们是除温斯坦之外仅有的幸存者。

没人在看温斯坦。

温斯坦越过山脊,朝山下走去。确信任何人看不见自己后,他才掉转方向,沿着山坡,朝树林的方向艰难跋涉,那里拴着他们留下的马。


威尔夫清醒的时候,有一次,蕾格娜将夏陵军同维京人的战斗告诉了他。“温斯坦把加鲁夫带回了家,那孩子没有受重伤。”最后她总结道,“但夏陵军几乎全军覆没。”

威尔夫说:“加鲁夫是个勇敢的孩子,但他不是当统帅的料。他根本就不应该被任命为指挥官。”

“这是温斯坦的主意。实际上他已经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你本该阻止他们的。”

“我试过,但他们要加鲁夫当统帅。”

“他们喜欢他。”

现在就像从前一样了,蕾格娜想。威尔夫和她平等交流,对彼此的观点感兴趣。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之多是前所未有的。蕾格娜没日没夜地陪着威尔夫,满足他的每种需求,代他统治夏陵郡。威尔夫似乎对一切心存感激。这次负伤重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蕾格娜打心底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不论威尔夫出了什么状况,她都不可能恢复对他有过的那种感情了。然而,要是他想重归先前那种激情四射的关系怎么办?她该如何应对呢?

蕾格娜不必现在就做决定。现在他们不能做爱——希尔迪强调说,任何猛烈运动都是有害的——但威尔夫复原之后,或许会想同蕾格娜像新婚燕尔时那样疯狂交欢。或许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让威尔夫清醒了过来。说不定他会忘掉卡尔文和英奇,一心只爱这个精心照顾他、令他恢复健康的女人。

蕾格娜知道,无论威尔夫要什么,她都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她是他的妻子,她别无选择。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现在,维京海盗突然离开了,就像他们突然杀到一样。他们应该是腻烦了吧。”

“他们的作战方式就是这样——突然进攻,随机劫掠,无论胜败,都来得快,去得快,然后便打道回府。”

“事实上,他们好像去了怀特岛。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打算在那里过冬。”

“又在那儿?怀特岛快成他们的永久基地了。”

“但我担心他们会卷土重来。”

“哦,是的。”威尔夫说,“在这件事情上,维京海盗绝不会让你失望,他们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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