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谋杀(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三十七章 一〇〇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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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塞尔雷德国王在夏陵大教堂外的市场上召开法庭。所有市民聚集于此,周边乡村的几百名农夫,以及本地区的大部分贵族和高级神职人员也赶到了现场。蕾格娜的侍卫在人群中辟出一条通道,以便她走到前列。温斯坦、威格姆和所有其他权贵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等待国王驾临。多数大乡绅蕾格娜都认识,她特意同他们每个人说了话,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回来了。

人群前面,两只有坐垫的四脚凳放在临时搭起的遮阳篷下,为王室遮挡八月的骄阳。一边的桌子上摆着书写工具。两个司铎坐在桌前,准备根据国王的命令起草文件。如果国王收取了大笔罚金,他们还有一个杆秤可以称重。

民众个个激动不已。国王总是从一个城镇前往另一个城镇,但即便如此,普通英格兰人也罕有机会一睹天颜。大家热切地期待看到国王是否健康,以及新王后穿着怎样的华服。

对普通民众来说,国王是远在天边的人物。理论上,他无所不能,但实际上,遥远王室发出的命令可能得不到执行。地方领主的决定往往对日常生活有更大的影响。然而,当国王亲临城中时,情况就变了。对温斯坦和威格姆这样的暴虐统治者来说,在成千上万本地人面前宣布的王室法令是很难被推翻的。蒙冤受屈者希望国王来访时能为其做主,恢复自己的地位,或赢得补偿。

埃塞尔雷德国王终于携埃玛王后现身了。民众俯身下跪,贵族鞠躬行礼。所有人纷纷避让,以便国王夫妇走到自己的座位。

十八岁的埃玛年轻漂亮,同六年前蕾格娜看到她时大体一样,只是如今她已有孕在身。蕾格娜微微一笑,埃玛立刻认出了她。令蕾格娜欣喜的是,王后径直来到她身边,亲了她一下,用诺曼法语说:“能见到老朋友,真让人喜出望外啊!”

当着残酷折磨蕾格娜的男人的面,王后公然承认她是自己的朋友,这令蕾格娜激动万分。她用同样的语言答复道:“祝您新婚快乐。您能成为英格兰王后,我实在太开心了。”

“我们在这里也要继续做朋友啊。”

“但愿我能做到,要是他们不再囚禁我的话。”

“只要我能阻止他们,他们就休想再伤害你。”埃玛转身前往自己的座位。她向埃塞尔雷德解释了两句,国王便朝蕾格娜颔首微笑。

开局良好。埃玛的亲切友善令蕾格娜振奋不已,但想到埃玛那句“只要我能阻止他们”,蕾格娜又忍不住心里发慌。显然埃玛拿不准自己能否掌控局面。埃玛很年轻,或许就是因为太年轻了,所以她并没有掌握蕾格娜已经谙熟的权术。

埃塞尔雷德说话时声如洪钟,但即便如此,外围人群也还是听不见。“我们的当务之急乃是为夏陵选择一位新郡长。”

奥尔德雷德壮起胆子插话道:“国王陛下,威尔武夫郡长是立过遗嘱的。”

温斯坦主教大叫:“但未经国王批准。”

奥尔德雷德说:“国王陛下,威尔武夫本来要向您呈交遗嘱,请求您恩准,但他未及动身,便在这里、在夏陵、在自己的床上惨遭杀害。”

温斯坦讥讽道:“那他的遗嘱在哪儿呢?”

“放在蕾格娜夫人的财宝箱中,但箱子在威尔武夫遇害后不久便失窃了。”

“听起来像是一份子虚乌有的遗嘱啊。”

众人喜欢这样的场面,刚一开庭,两名神职人员就开始了唇枪舌剑的相互攻讦。但这时,蕾格娜开口了。“恰恰相反。”她说,“遗嘱不仅存在,而且留有副本。这便是其中一份,国王陛下。”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羊皮纸,呈给埃塞尔雷德。

国王接过来,但没有打开。

温斯坦说:“有一百份副本也没用,因为遗嘱本身就是无效的。”

蕾格娜说:“国王陛下,您可以通过这份文件看出,我丈夫希望您能任命他同我的长子奥斯伯特担任郡长……”

“他只是个四岁的孩子!”温斯坦揶揄道。

“同时任命我代行统治权,直至奥斯伯特成年。”

埃塞尔雷德说:“够了!”他停顿片刻,全场鸦雀无声。宣示自己的权力之后,他继续道:“以当下的环境而论,郡长必须拥有召集军队、率军作战的能力。”

在场的众多贵族纷纷点头,低声附和。蕾格娜意识到,尽管他们喜欢她,却不信任她能担当军事统帅。她其实对此并不惊讶。

温斯坦说:“近来,我的弟弟威格姆已经证明自己具备这方面的能力。他召集了一支军队去埃克塞特同您并肩战斗,国王陛下。”

“有这么回事。”埃塞尔雷德说。

埃克塞特之战以失败告终,维京海盗洗劫城市后满载而归,但蕾格娜决定不当着国王的面揭伤疤。她发现自己就要输掉这场争论了。刚在维京海盗那里吃了败仗的国王是不会委任一个女郡长来统帅夏陵的男人的。不过,那本来就希望渺茫。

蕾格娜在第一轮落了下风。但她告诉自己,或许国王的此次决定不会对她全无好处——说不定埃塞尔雷德正在考虑不仅要对威格姆让步,也要对她妥协,以达成势力平衡。

蕾格娜发现自己已经恢复筹谋的能力。长期被囚禁导致的麻木呆滞正在迅速消退。她感觉自己又充满了活力。

奥尔德雷德说:“国王陛下,威格姆和温斯坦囚禁了蕾格娜夫人近一年,夺走了她在奥神谷的土地,窃取了她的收入,还拒不归还本该归她的所有的嫁妆。现在我请求您保护这位贵族寡妇免遭其掠夺成性的姻亲的迫害。”

蕾格娜意识到,奥尔德雷德这番柔中带刚的恳求实际上是在委婉地谴责埃塞尔雷德未能履行照顾贵族寡妇的义务。

埃塞尔雷德看向威格姆,带着愠怒问道:“这是真的吗?”

但答话的是温斯坦:“蕾格娜夫人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不受打扰地哀悼亡夫罢了,而我们为她提供了保护。”

“一派胡言!”蕾格娜愤然作色,“我的门在外面上了闩!我成了囚犯。”

温斯坦不动声色地说:“门之所以上闩,是为了防止孩子们跑出去,在森林里迷路。”

国王当机立断:“囚禁可不是保护女人的办法。”

蕾格娜看出,国王并非可以随便愚弄的糊涂蛋。

埃塞尔雷德继续道:“在任命威格姆为郡长之前,我会要求威格姆和温斯坦发誓绝不会囚禁蕾格娜夫人。”

蕾格娜顿感解脱。她自由了,至少暂时自由了——誓言当然是不能打破的。

埃塞尔雷德继续道:“还有,奥神谷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那是蕾格娜根据婚约得到的土地。”

“没错。”温斯坦说,“但我兄长威尔武夫无权将那里赠给蕾格娜。”

蕾格娜愤愤不平地说:“是你同我父亲商议婚约的!现在你怎么翻脸不认账呢?”

温斯坦神安气定地答道:“自古以来,那个地方就属于我们家族。”

“不,并非自古以来。”国王说。

众人全盯着国王,他的插话令大家吃了一惊。

埃塞尔雷德接着说:“我父亲将那个地方送给了你祖父。”

温斯坦说:“或许有这样的传说……”

“那不是传说。”国王道,“那是我见证的第一份契约。”

蕾格娜没料到自己竟有如此好运。

埃塞尔雷德继续道:“我见证契约的时候才九岁。那可不是古代,现在我才三十六岁呢。”贵族们全都拊掌大笑。

温斯坦脸色煞白,他显然不知道那片土地的来龙去脉。

埃塞尔雷德不容置辩地说:“蕾格娜夫人将拥有奥神谷及那里的所有收入。”

蕾格娜感激涕零地说:“谢谢您。那我的嫁妆呢?”

埃塞尔雷德说:“寡妇有权获得返还的嫁妆。那是多少钱?”

“二十镑银币。”

“那威格姆要付给蕾格娜二十镑银币。”

威格姆怏怏不悦,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埃塞尔雷德说:“现在就给,威格姆,去拿二十镑银币来。”

威格姆说:“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那你就不是个很能干的郡长。或许我应该重新考虑一下。”

“我去看看吧。”威格姆气哄哄地离开了。

“好了。”埃塞尔雷德对蕾格娜说,“该怎么处置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呢?”

“我有一个请求,国王陛下。请您不要在今天做出裁决。”这是奥尔德雷德提出的策略,蕾格娜认为此乃明智之举,但她增加了另一项要求,“我想前往麻风岛的女修道院生产,由阿加莎修女和其他修女照顾我。如蒙恩准,明天一早我就动身。请您等孩子降生之后,再决定我的未来吧。”说完,她便屏住了呼吸。

奥尔德雷德再次发言:“恕我直言,国王陛下,生孩子这件事吉凶难测,您今天制订的任何计划都可能落空。那孩子可能活不下来——但愿不会这样——即便孩子没死,男孩和女孩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最糟糕的是,或许孩子的母亲会在分娩的痛苦中死去。这一切掌握在上帝的手中。暂不决断,静观变化,不是更加合乎情理吗?”

埃塞尔雷德不需要反复谏言。实际上,不必当即做出决断反倒令他松了口气。“那就这样吧。”他说,“等蕾格娜夫人生完孩子之后,我们再考虑这位贵族寡妇的处置问题。由德恩治安官护送她前往德朗渡口,以确保其安全。”

所有合理的要求都得到了满足。蕾格娜可以在第二天早上带着足以让她自立门户的钱离开夏陵。她会同修女一同生活在神圣的庇护所。她将同埃德加再续前缘。他们会好好地规划未来。

但蕾格娜也敏锐地察觉到,国王并没有回应奥尔德雷德对威格姆和温斯坦的绑架指控,而且没有任何人提到威格姆强奸了她。但她对此早有预料。埃塞尔雷德不可能刚任命威格姆为郡长,就判他强奸罪,所以这方面的指控索性就被“遗忘”了。然而,国王的其他决定依然让蕾格娜如释重负,所以她还是感激不尽地接受了整个处理方案。

威格姆回来了,克内巴抱着一个小箱子紧随其后。他将箱子放在埃塞尔雷德面前。

“打开。”国王说。

里面有几个装着银币的皮袋。

埃塞尔雷德指着放在旁边桌上的杆秤:“称银币。”

蕾格娜感到肚子上突然挨了一记猛刺,当即僵住。这种疼痛似曾相识,以前她有过同样的感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婴儿就要出生了。


蕾格娜给孩子取名阿兰。她想给他起个法语名字,因为英语名字会让她想起孩子的英格兰父亲,而这个词的发音又同布列塔尼人凯尔特语中的“漂亮”相近。

阿兰非常漂亮。每个孩子在母亲眼中都很可爱,但这是蕾格娜的第四个孩子,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出更客观的评价。阿兰的皮肤是健康的粉红色,一头黑发,一对蓝幽幽的大眼睛,茫然地盯着虚空,仿佛困惑于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

他饿了会哇哇大哭,快速猛嘬蕾格娜的奶头,吃饱喝足后,立即入睡,仿佛遵循这样的时间表对他来说再自然不过。蕾格娜想起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奥斯伯特刚生下来时的作息简直难以捉摸、令人费解,忍不住惊讶于一奶同胞的差别竟会如此之大。或许不一样的是她自己,现在她更轻松自如、胸有成竹了。

生孩子可不轻松,但谢天谢地,同前面几次相比,这次没有那么疼痛劳累了。现在看来,唯一的不足就是阿兰来得太早,蕾格娜没有机会前往德朗渡口分娩。不过,现在她计划去那里好好休养,而德恩告诉她,埃塞尔雷德国王已经准允了这一请求。

卡特特别开心,仿佛生孩子的是她自己。孩子们好奇地注视着阿兰,但也带着一丝怨恨,似乎不知道这个家是否还容得下另一个孩子。

温斯坦和威格姆的母亲吉莎也喜爱这孩子,但她更不受蕾格娜一家欢迎。她来到蕾格娜的屋子,柔声细语地哄着孩子,蕾格娜认为自己无法阻止她把孩子抱起来——吉莎是阿兰的祖母,这一事实无法否认,尽管他是威格姆强奸蕾格娜怀上的。

然而,看见吉莎抱着阿兰的时候,蕾格娜还是感觉很不舒服。不安爬上她的心头,她觉得吉莎是在同她争夺这孩子的所有权。“我们家族的最新成员。”吉莎说,“多漂亮啊!”

“该喂奶了。”蕾格娜说,把孩子抢了回去。蕾格娜将孩子贴在胸前,他开始兴奋地吮吸起来。她本以为吉莎会离开,但吉莎没走,而是坐下来仔细观看,就像是要确保蕾格娜没有喂错奶一样。孩子停止吮吸,吐了点奶。让蕾格娜惊讶的是,吉莎探过身,用昂贵的羊毛长袍的袖子擦了擦他的下巴。这一动作流露出的情感是真挚的。

过了一会儿,蕾格娜的一名侍卫将头伸进门来,问:“您要见威格姆郡长吗?”

威格姆是蕾格娜最不想见的人。可是,蕾格娜觉得还是摸清他有何目的为好,便说:“他可以进来,但只能一个人,不带随从。”

这些话吉莎听见了,不禁脸色铁青。

威格姆气冲冲地走进来。“你看到了吧,母亲?”他对吉莎说,“我竟然必须先经过侍卫的盘问,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说完,他就地呆呆地盯着蕾格娜裸露的乳房。

蕾格娜说:“想想看,我得傻到什么程度才会信任你。”她将奶头从阿兰嘴里取出来,但他没有吃够,大哭起来。她只好接着喂奶,强忍着威格姆的无礼目光。

他说:“我是郡长!”

“你只是强奸犯。”

吉莎不满地哼了一声,似乎蕾格娜说了什么失礼的话似的。这个词远不足以描述你儿子对我犯下的暴行,蕾格娜想。吉莎不谴责强奸,反而出声反对提及这个词,这简直匪夷所思。

威格姆似乎想继续说下去,但又改变了主意,把反驳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他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来吵架的。”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威格姆看起来忐忑不安,坐下去,然后又站起来。“我来跟你谈谈未来。”他含含糊糊地说。

烦扰他的是什么事呢?蕾格娜猜,他简直对国王层面的政治一窍不通,他只懂威胁和强迫,无法理解国王需要平衡相互冲突的压力。最好浅显直白地跟他说清楚,于是蕾格娜说:“我的未来与你无关。”

威格姆搔了搔头,松开腰带,又勒紧,擦了擦下巴,最后说:“我想娶你。”

蕾格娜心头一凛。“绝无可能,”她说,“请提也别提。”

“但我爱你。”

听到这明显虚伪的话,蕾格娜几乎笑出了声:“你甚至不知道‘爱’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我发誓。”

“这么说……”蕾格娜看了眼吉莎,然后又将视线落回威格姆身上,“你下次搞我的时候,不会叫你的武装士兵把我摁在地上喽?”

吉莎又不满地哼了一声。

“当然不会。”威格姆义愤填膺地说,仿佛自己做梦都不会干这种勾当一样。

“女人都喜欢听到这样的保证呢。”

吉莎说:“难道你不想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分子?”

蕾格娜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不想!”

“为什么?”

“这个问题,你怎么问得出口?”

威格姆说:“你为什么说话总是这么尖酸刻薄?”

蕾格娜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而你却提出娶我,这简直荒谬透顶,我甚至无法假装认真考虑你的提议。”

威格姆皱起眉,思考蕾格娜这话的意思。蕾格娜发现,但凡句子长点,威格姆就无法立刻理解。最后他开口道:“那么,这就是你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不’。”

吉莎嗖地起身,“我们试过了。”她说。

然后她就同威格姆离开了。

蕾格娜秀眉微蹙。这句退场台词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阿兰在蕾格娜怀中酣睡。她将孩子放进摇篮,重新系好前襟。衣服已沾上奶渍,但她毫不在意——如今她就适合邋遢点,免得太撩人。

蕾格娜对“我们试过了”这句话颇为费解。为什么吉莎会这么说?这听上去暗藏某种威胁,似乎在说“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你可别怪我们”。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蕾格娜不知道,这让她惴惴不安。


温斯坦和吉莎前去觐见住在大堂的埃塞尔雷德国王。温斯坦不像平日那样自信。国王城府极深,难以捉摸。这一带的人对问题的反应,温斯坦往往能预测。猜出他们为得到想要的东西会有何举动并非难事。但要吃透国王的心思,就要复杂棘手得多。

温斯坦摸了摸胸胸前的十字架,希望能得到神的助佑。

他们进入大堂的时候,埃塞尔雷德正同自己的一名秘书深谈。埃玛王后不在场。埃塞尔雷德抬起一只手,示意温斯坦和吉莎稍等片刻。他们站在几步开外,国王则继续将话谈完。然后秘书离开了,埃塞尔雷德招手让他们过来。

温斯坦开口道:“我弟弟威格姆和蕾格娜夫人的孩子是一个健康的男孩,看上去八成活得下来,国王陛下。”

“很好!”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尽管这可能会给夏陵郡带来动荡的危险。”

“怎么会?”

“首先,您允许蕾格娜前往德朗渡口的女修道院。她在那里自然处于郡长的影响范围之外。其次,她控制着郡长唯一的孩子。最后,就算那孩子死了,蕾格娜依然控制着威尔武夫的三个幼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国王说,“你认为,八成会有人打着她的名号发动针对威格姆的叛乱。有人会说她的儿子才是真正的继承人。”

温斯坦很高兴国王能这么快就看穿了隐患:“是的,国王陛下。”

“你可以提供应对之策吗?”

“只有一个方案可以化解危机——蕾格娜必须嫁给威格姆。那样就没有人可以同威格姆竞争郡长的位子了。”

“这样做当然能解决问题。”埃塞尔雷德说,“但我不会同意的。”

温斯坦忍不住大声质问:“为什么不行?”

“首先,因为她坚决反对。她很可能拒绝许下结婚誓言。”

“这个问题可以交给我来解决。”温斯坦说。他知道如何让人们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

埃塞尔雷德并不赞成,但他未置可否,只是说:“其次,因为我已经向我妻子做出承诺,决不会强迫蕾格娜结婚。”

温斯坦呵呵一笑,仿佛要说一个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国王陛下,男人对女人的承诺吗……”

“你对婚姻知之甚少,对吧,主教大人?”

温斯坦连忙低下头:“当然知道得不多,国王陛下。”

“我不会违背我对妻子的承诺。”

“我明白。”

“去想别的办法吧。”说完,埃塞尔雷德轻蔑地转过身。

温斯坦和吉莎鞠了一躬,离开大堂。

一走到国王听不到的地方,温斯坦就说:“看来,一个没事找事的诺曼女人给另一个惹是生非的诺曼女人撑了腰!”

吉莎一言不发。温斯坦看了眼母亲,她已陷入沉思。

他们进入吉莎的房子,吉莎倒了杯红酒给温斯坦。

他喝了一大口,然后说:“这下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倒有个建议。”吉莎说。


温斯坦来到蕾格娜的屋里,道:“我们需要认真谈谈。”

蕾格娜半信半疑地盯着他。他来这里自然是有所求的。“别让我嫁给你弟弟。”她说。

“我觉得你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温斯坦一如既往地傲慢自大,只是此时他手摸着胸前的十字架,蕾格娜觉得这表示他在掩饰信心不足,这对温斯坦来说倒是挺反常的,于是她问:“怎么说?”

“你什么时候想离开这里都行。”

“这是国王亲口恩准的。”

“你可以带走威尔武夫的孩子。”

蕾格娜过了一会儿才领会这句话的含义,不由得大惊失色,“我会把我所有的孩子都带走!”她说,“包括阿兰。”

“你没有这一选项。”温斯坦又碰了碰十字架,“你可以离开夏陵,但你不能带走郡长唯一的儿子。”

“他是我的宝宝!”

“没错,而你想亲自养育他也是人之常情。这就是你必须嫁给威格姆的原因。”

“做梦!”

“那你就必须将宝宝留下。没有第三种选项。”

蕾格娜心头猛然一沉,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她本能地朝摇篮看去,似乎要确认阿兰还在那里一样。孩子正在熟睡。

温斯坦装出一种甜得发腻的声音说:“他可真是个漂亮宝宝,就连我也看得出来。”

这番虚情假意的赞美中透着险恶的用意,令蕾格娜只想作呕。

“他必须由我养育。”蕾格娜说,“我是她母亲。”

“世上母亲有的是。我自己的母亲吉莎就渴望照顾她的第一个孙子。”

这句话让蕾格娜勃然大怒。“让她养育我儿子,就像养育你和威格姆一样?”她说,“养成一个冷酷、自私、残暴的魔鬼?”

温斯坦忽然站起来,把蕾格娜吓了一跳。“不着急,”他说,“你好好考虑考虑。在适当的时候告诉我们你的决定。”说完,他就出了门。

蕾格娜知道自己必须迅速发起激烈反抗。“卡特,”她说,“请去问问埃玛王后,看她是否可以尽快接见我。”

卡特走后,蕾格娜开始深思。莫非自己得到的自由只是徒有其表?除非把自己的宝宝留下,不然就不能走,这根本不能算自由。埃塞尔雷德国王的本意当然不会如此吧?

蕾格娜希望卡特带回消息说自己可以觐见埃玛王后,但卡特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说:“夫人,王后来了。”

话音刚落,埃玛就进了屋。

蕾格娜起身鞠躬,然后埃玛吻了她。

“我刚见过温斯坦主教。”蕾格娜说,“他说如果我不同威格姆结婚,他就会将宝宝从我手里夺走。”

“是的。”埃玛说,“吉莎给我解释过了。”

蕾格娜双眉深锁。温斯坦同蕾格娜说话的时候,吉莎肯定也去见埃玛王后了。这是一次精心规划、紧密配合的行动。蕾格娜问:“国王知道吗?”

“是的。”埃玛再次说。

埃玛的神情吓到了蕾格娜。她看上去很焦虑,但并不害怕,甚至没有一点惊讶。她满脸写着的分明就是怜悯。这令蕾格娜惴惴不安。

蕾格娜觉得自己的生活又要失控了,“但国王重新给了我自由,难道其中不包括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吗?”

“国王承诺你不会被囚禁,国王不会强迫你嫁给你憎恶的人,但你不能带走郡长的儿子。那应该是他唯一的儿子吧。”

“可这样的话,我就毫无自由可言啊!”

“你面临艰难的选择。我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王后走到门边,“我感到非常遗憾。”说完,她就走了。

蕾格娜觉得自己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噩梦。她也动过接受第一个选择的念头,索性将孩子交给吉莎抚养了事。只要能不嫁给可恶的威格姆,做什么她都在所不惜。毕竟阿兰只是强奸的产物。可是,只要朝阿兰看上一眼,看到他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那样平静,她就知道自己无法狠下心肠,除非他们让她嫁给五个威格姆。

埃德加走进房子。蕾格娜透过婆娑泪眼认出了他,站起身来。埃德加将她搂入怀中。“是真的吗?”他问蕾格娜,“所有人都说你不嫁给威格姆,就必须放弃阿兰!”

“是真的。”蕾格娜说,她的泪水浸湿了埃德加的羊毛外衣。

“那你打算怎么办?”埃德加问。

蕾格娜没有作答。

“你打算怎么办?”埃德加又问。

“我要离开我的宝宝。”她说。


“不,不,这可不行!”温斯坦气急败坏地说。

“但她已经这么干了。”威格姆说,“埃德加正在帮她打包所有的财物。她要把宝宝抛到身后了。”

“她还有威尔武夫的三个幼子。大家会说他们才是真正的继承人。我们的情况几乎没有好转。”

威格姆说:“我们得杀了她。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她。”

兄弟二人在母亲的房子里,吉莎打断他们的对话。“你不能杀蕾格娜。”吉莎说,“你无权在国王的眼皮子底下杀人,他绝不会轻饶你的。”

“我们可以嫁祸他人。”

吉莎摇了摇头:“上次你们杀威尔夫就几乎没人真正相信,这次你们再杀蕾格娜的话,他们甚至不会假装相信你们。”

威格姆说:“我们等国王走了之后再动手。”

温斯坦说:“白痴,到时候,蕾格娜早就躲到麻风岛的女修道院里高枕无忧了。”

“那我们要干什么呢?”

吉莎说:“我们要冷静。”

“这有什么用?”威格姆问。

“你们等着瞧好了。”


那天夜里,埃德加和蕾格娜在她房里一起睡。他们躺在灯芯草上搂抱着彼此,但并未做爱——他们都心如刀绞。拥抱着蕾格娜才能给埃德加慰藉。蕾格娜将身体紧贴着埃德加,浓浓的爱意中透着些许绝望。

蕾格娜在夜里喂了宝宝两次。埃德加打了个盹儿,但他怀疑蕾格娜压根没睡。天一亮,他们就起床了。

埃德加走进郡中心,租了两辆路上需要的车。他命人将车驶进大院,停在蕾格娜房前。孩子们吃早饭的时候,他将行李搬上一辆车,将所有垫子和毯子放在另一辆车上,给女人和孩子们坐。他给巴特里斯安上马鞍,将阿斯特丽德套上缰绳。

埃德加即将得到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一切,但他心里却泛不起一丝喜悦的涟漪。他觉得也许蕾格娜最终会克服失去阿兰的痛苦,但恐怕那得等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穿着旅行用的衣服和鞋子。吉尔达和薇尔诺德与他们同行,还有卡特和若干侍卫。众人全走到门外,蕾格娜抱着阿兰。

吉莎正等着蕾格娜将孩子交给她。

仆人和其他孩子爬上了大车。

所有人将目光朝蕾格娜投去。

蕾格娜走到吉莎面前,埃德加陪在她身旁。蕾格娜踌躇不前,先看了看埃德加,又望了望吉莎,然后视线落在自己怀中的宝宝身上。她顿时泪如雨下,转身背对吉莎,然后又转过来。吉莎伸手要接孩子,但蕾格娜没有递过去。她在吉莎和埃德加两人中间站了很久。

最后,蕾格娜对吉莎说:“我做不到。”

她转向埃德加道:“对不起。”

然后,她将阿兰紧紧地抱在怀里,返回了自己的房子。


婚礼十分盛大。观礼者从英格兰南部各地赶来。一场巨大的地方权力交接冲突得到了解决,所有人都想同获胜方交朋友。

温斯坦环顾大堂,踌躇满志。搁板桌上摆满了这个温暖夏天大丰收的产物——一块块连骨肉、一条条新面包、一堆堆坚果和水果,还有一壶壶啤酒和葡萄酒。

大家争先恐后地表示对郡长威格姆和他家人的尊敬。威格姆坐在埃玛王后身边,满脸沾沾自喜。作为一个统治者,他可能缺乏创见,手腕却强硬残暴。在温斯坦的指导下,他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现在他娶了蕾格娜。温斯坦可以肯定,威格姆几乎从未真正喜欢过她,却又渴望占有她——有时候,女人越是拒绝男人,男人就越是渴望得到她。这对夫妇注定会在相互折磨中度过一辈子吧。

蕾格娜是唯一可以威胁到温斯坦权威的人,而如今,蕾格娜被彻底打翻在地。她坐在贵宾席的国王旁边,怀里抱着孩子,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国王看起来对夏陵之行颇为满意。温斯坦觉得,从王室的角度来看,埃塞尔雷德应该很高兴,因为他不仅任命了新郡长,还妥善处置了老郡长的寡妇;不仅纠正了蕾格娜遭囚的错误,还阻止了她带着郡长的儿子逃跑,而整个过程中没有流一滴血。

蕾格娜一伙儿却偃旗息鼓了。德恩治安官也在现场,苦着一张脸,似乎置身于臭不可闻之地。但奥尔德雷德已经返回小修道院,埃德加也早就不见踪影。或许他已经回去管理蕾格娜在奥神村的采石场了。但既然他的毕生挚爱嫁给了别人,他还会想着回去吗?温斯坦不知道,也不关心。

好事还不止这些,连温斯坦的身体也传出喜讯——他阴茎上的疮已经消失了。当初他吓得要死,尤其是妓女说这可能导致麻风病的时候,但那显然只是虚惊一场,如今他已经痊愈。

我弟弟是郡长,而我是主教,温斯坦志得意满地想,而我们还不满四十岁呢。

我们的飞黄腾达之路才刚刚开始。


埃德加和奥尔德雷德站在河畔,回望着小村。米迦勒节集市正在举行,数以百计的男男女女过桥来市场交易,排起长队等着瞻仰圣人遗骨。他们有说有笑,开开心心地将为数不多的钱财花得一干二净。

“这里真是繁荣兴旺,蒸蒸日上啊。”埃德加说。

“我打心底里高兴。”奥尔德雷德说,但泪水已经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

埃德加既尴尬,又激动。许多年前他就知道奥尔德雷德爱他,尽管对方从未亲口表达过爱意。

埃德加朝另一侧望去。他的木筏拴在浮桥下游的河岸上。他的小马巴特里斯站在上面,筏子上还放着维京战斧、他的所有工具,以及一口保存贵重物品的箱子,其中就包括蕾格娜给他的那本书。他的狗布林德尔不见踪影,因为它已经老死了。

这给了埃德加沉重一击。他一直在考虑离开德朗渡口,而布林德尔之死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奥尔德雷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道:“你必须走吗?”

“是的。”

“但诺曼底太远了。”

埃德加打算撑着木筏顺流而下,前往库姆,在那里搭船去瑟堡。他会拜见休伯特伯爵,报告蕾格娜嫁给威格姆的消息。作为回报,他会请求伯爵为他介绍一片大型建筑工地。他听说优秀的匠人在诺曼底找工作易如反掌。

埃德加说:“我想尽量远离威格姆和温斯坦,远离夏陵,远离蕾格娜。”

婚礼过后,埃德加就没有见过蕾格娜。他试过找她,但被仆人拒之门外。不过,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对蕾格娜说什么。取舍两难时,蕾格娜将自己的孩子放在了第一位,世上大多数女人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埃德加心碎不已,但他也无法谴责蕾格娜出尔反尔。

奥尔德雷德说:“蕾格娜并不是唯一爱你的人。”

“我喜欢你。”埃德加说,“但你知道,并不是那种喜欢。”

“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避免犯下罪过。”

“我知道。”

奥尔德雷德拉过埃德加的手,吻了一下。

埃德加说:“德朗应该卖掉渡船。说不定蕾格娜会为奥神村买下那艘船。他们那儿没船。”

“我会向蕾格娜谏言的。”

埃德加已经向家人和村民道了别,留在此地已经无事可做。

他解开木筏,走上去,将筏子撑离了河岸。

木筏渐渐加速,埃德加经过家人经营的农场。在他的建议下,埃尔曼和埃德博尔德正在建水磨,参照的是他们在下游较远处见到的另一座水磨。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三兄弟成了手艺卓绝的匠人。他们成了德朗渡口家底殷实、地位尊显的新贵。埃德加经过的时候,家人在朝他招手,他发现两位兄长变富态了。他会想念他的侄女温斯维斯和侄儿贝奥恩的。

木筏越来越快。他觉得诺曼底会比英格兰更温暖,也更干燥,因为那里更靠南。他回想着他会说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法语词,那是蕾格娜跟卡特说话时,他零星听到的。他还会说几句拉丁语,那是奥尔德雷德教给他的。他应该勉强应付得过去。

等待埃德加的将是崭新的生活。

他回头看了德朗渡口最后一眼。视野的大部分被他造的浮桥所占据。他已经让这个小村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大部分人不再称呼那个地方的老名字“德朗渡口”了。

如今,他们叫那里“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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