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看不见爱因斯坦。我坐在正门口吠了一声。不到几秒钟,就传来振翅的声响,漆黑的羽翼旋回着降落在我面前。
爱因斯坦在铁栅栏上的老位置站定后,张开嘴巴。但是,在听到“他”或“她”那宛如从头顶发出的声音之前,我抢先开口:
“我知道两年前杀害兔子的凶手了。”
爱因斯坦闭上嘴巴,颤动地歪着脖子,看着我。
“那家伙遭到了天谴,已经不在世上了。所以他不可能再杀害兔子,你可以放心了。”
没错——藤堂孝夫死了。他已经不会再潜进第三小学的饲育小屋杀害兔子了。
“You怎么知道?”爱因斯坦问。
我把至今为止的事依序说明给它听。聪明的乌鸦看似一面倾听,一面细细玩味我的话。
“我一开始就搞错了。由香里一知半解地听到两名少年谈论杀害兔子的话题时,就认定那些少年想杀害兔子。我也一样。但是,由香里听到的只是对话的片段,更关键的是那些由香里没听到的。等我注意到这一点,真相整个翻转过来了。”
藤堂兄弟并不是讨论要一起杀害兔子,而是担心父亲如果知道第三小学又养了兔子,会再度犯案。“再杀”说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指父亲的所作所为。
不仅如此,他们或许还一起商量该怎么做才能阻止父亲,两人是在讨论对策。
“以前从未踏入‘梦园高町’的哥哥,找到在那里打电玩的弟弟讨论。如果他们商量的内容如刚才所说,那一切就说得通了。恐怕哥哥得知第三小学又饲养五只小兔子,一想到万一父亲知道了,又会做出残酷的事,便立刻跑来找弟弟商量。家里不方便谈,反而像电玩中心这种嘈杂的地方更能放心商量也说不定。”
仔细想想,藤堂兄弟和藤堂夫人也许在两年前事件发生时,就已经怀疑父亲是犯人了,因为那天他的行为有可疑之处。
然后,到了案发那一夜——
“父亲像平常一样喝醉发酒疯,殴打妻子和小孩。搞不好因为儿子们提起杀害兔子的事,更令他怒不可遏。这是晚上九点左右的事。有人受了伤,流了血。我想应该流了很多血,或许是鼻血。而藤堂弟身上沾染着那股血腥味,冲出家门,去到‘梦园高町’。离开家里、放空脑袋,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之后,藤堂孝夫离开家门。他换上一身漆黑、掩人耳目的服装,怀里藏着用来剪断铁丝网的老虎钳。他还不知道兔子们已经不在饲育小屋了——
“藤堂哥哥晚父亲一步出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立刻追上去,或许是被母亲阻止了,也可能是他需要包扎伤口。来到镇上的哥哥,前往第三小学,也不知幸或不幸,他在途中发现了走进水上公园的父亲。那座公园位在藤堂家前往第三小学的路上,因为不良少年为非作歹,夜里大家都怕得不敢接近。正因如此,藤堂孝夫才经过水上公园,因为这样就不会被人看见。哥哥叫住父亲,希望父亲恢复成从前那个正常的父亲。他们进入凉亭,想要好好谈谈。但是父亲已经失去了理智。”
都怪酒精。都怪与期望背道而驰的景气。都怪儿时玩伴出人头地,自己却独自被甩在后头自怨自艾。都怪像镜子一样映照出自己的行动,自甘堕落又叛逆的儿子。都怪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副大人模样说教的儿子。
比起这些,更要怪的就是在这当中逐渐消逝的时光。儿子们还年轻,但是藤堂孝夫已经没有未来了。
“在扭打当中,哥哥刺杀了父亲。他虽然慌乱不已,最后还是冷静思考对策,带着凶器和父亲的钱包逃离现场。顺利的话,或许可以嫁祸给不良少年集团——”
我说到这里,爱因斯坦拍动并伸展翅膀,问道:
“You的推理,对吗?真的是这样?You怎么知道?”
朝阳射入眼里,我没有仰望爱因斯坦,转而望向校园另一头的饲育小屋。
“我向藤堂家附近的动物打听过,问它们藤堂家的人至今为止是否虐待过它们的同伴?它们说没有,一次也没有。”
之前我也说过,会虐待、杀害小动物的人,有相当高的机率会对自己的同类做出同样的事,而且这种残虐行为会不断持续。因为他们若不发泄自己心中的残忍念头,就无法平静生活下去。然而,藤堂家却没有人会虐待住家附近的小动物。这么一来,说他们之中有人在两年前的夏天突然兴起恶意,潜入学校杀害兔子,就有些牵强。
大多数人在听到“学校的兔子被杀”这样的事时,总不约而同在脑中浮现一个心灵扭曲的虐待狂,为了享受杀戮而杀害兔子的景象,但依目前的状况看来,这个刻板印象是否有待商榷?换句话说,城东第三小学的兔子遭到杀害,犯人并非单纯为了取乐而杀戮,而是有某种目的——我是这么想的。
“之前的兔子虐杀事件,发生在藤堂孝夫在同学会与中崎校长大吵一场那年夏天。两人是儿时玩伴,但现在社会地位的差距,可以说是一目了然;一个是校长,另一个却是因为不景气而捉襟见肘的不动产公司员工,而这个人还有个行为偏差的儿子,在当地人尽皆知。不仅如此,那位校长还熟知他儿子小学时代的情形。”
全是些令这个人感到不快的事,全是些令他愤恨的事。一天复一天,心中的不满逐渐积累。然后就在两年前盛夏,一个闷热的夜晚,这个不动产公司的员工前往他最痛恨的儿时玩伴统治的城堡,前往仇人保护下的学校。然后,把那里最无防备、最脆弱、就算损坏了也不必担心会遭到严厉搜查的棋子,全部赶尽杀绝,痛快地回家——
“那就是兔子被杀的原因?”爱因斯坦问。
“是啊。”我回答。“犯人的目的不是杀害兔子,而是要报复中崎校长。这就像小孩子和朋友吵架,吵输了不甘心,就踢翻朋友的桌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的幼稚心态。”
听说藤堂孝夫在家里也对妻子暴力相向。换言之,他不必特地拿兔子出气,也不缺可以发泄不满情绪的施暴对象。会想杀害兔子,完全是为了想玷污中崎校长的城堡,让他和他保护下的孩子们悲伤恐慌,借此出一口气。
“日本各地学校兔子遭杀害的事件中,犯案者大多只是为了享受杀戮的快感。电视节目上也有人大力主张,由于现代的社会只知竞争,对他人毫不关心,不在意他人痛楚、自我中心,这样的社会就会制造出冷血的人来。但是,发生在这所学校的事件是不一样的。认真说来,杀害的动机非常原始,就是出自羡慕与嫉妒;藤堂孝夫无法对儿时玩伴中崎校长动手,便伤害他的兔子取代。”
电视记者说此地是个“充满人情味、街坊彼此照应的老街”。即便如此,还是会有淤积在水底的污泥。水如果是温的,泥土腐烂的速度也会比其他地方更快。如果藤堂孝夫和中崎校长不是儿时玩伴,只是完拿没有关系的两个人,或许兔子们就不会被杀了。
只是,即使如此,藤堂家迟早也会一朋坏吧。
“爱因斯坦,你的话里也有藤堂孝夫是杀兔犯人的线索唷。”
“Why?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过,犯人没带手电筒,靠着校舍里仅有的一盏灯杀死了兔子。可是你又说,当犯人离开小屋时,犯人的黑影中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有。Me有说。”
“发光的是藤堂孝夫的眼镜,眼镜反射出校舍的灯光。”
昨晚当我仰望藤堂家二楼的风铃时,总算发现了这件事。
“说到发光的东西,还有一个呢。”我继续说。“两年前事件发生当天的早晨,你说你飞近饲育小屋之前,没发现兔子死掉了。那样的话,你没事到饲育小屋去做什么?靠近小屋的话,不是会被人类扔石头吗?讨厌麻烦事的你,何必特地去冒那样的险?”
爱因斯坦别过脸去。
“有什么东西反射朝阳,在闪闪发亮对吧?就在饲育小屋附近,或许是在地上,又或许是勾在什么东西上面。你因为被发光的东西吸引,才飞到饲育小屋那里。”
乌鸦最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了。不管是玻璃碎片、崭新的硬币还是金属碎层,它们都会捡回去放在巢里,这是乌鸦的习性。
“让我来猜猜你捡到的东西是什么。”
我才刚说完,爱因斯坦就飞了起来。我转动脖子,仰望她——还是他?爱因斯坦的影子很快从我的视野消失。
等不到一分钟,折回低飞的爱因斯坦几乎掠过我的鼻尖,扔下什么东西。那东西掉在柏油路面上,发出“锵”的金属声。
是钥匙,上面挂着一个老旧的方牌钥匙圈。
没错,两年前的夏日深夜,藤堂孝夫在这里弄丢了钥匙。所以杀死兔子回家之后,他才不得不在自家玄关门前上演大吵大闹的戏码。而那也是家人最早怀疑是他杀害兔子的契机。
“那个给you。”爱因斯坦说。
“不用了。这上面又没写名字,不能当做证据。”
“可是,me也不想要。杀兔子犯人的钥匙,就算漂亮,me也不要。”
“那你放回原本的地方吧,那样做最好。”
爱因斯坦歪着脖子斜睨着我。
“You,觉得这样好吗?”
“嗯?什么意思?”
“弟弟,包庇哥哥。弟弟没有杀人。可是,被抓了。”
“哦,这件事啊。”
我代替藤堂弟,在心里对爱因斯坦的关心表示感谢。
“那件事不要紧,哥哥迟早会因为承受不住谎言,说出实情。弟弟会去自首,八成也是母子三人商量过后,认为弟弟最年轻,就算被判罪应该也比较轻,而且原本他就涉嫌,警方可能会采信他的供词。”
而且藤堂弟给人自暴自弃的感觉,像是怎样都无所谓了——他骑着脚踏车横冲直撞的模样,就是年纪轻轻便放弃人生的证据。
但是,一直担心弟弟的哥哥,对于被弟弟包庇一事想必承受不了多久吧。
“爱因斯坦,告诉我吧。”
“什么?”
“教你这样讲话的饲主,是个怎么样的人?”
爱因斯坦端正姿势——在我看来是这样。
“Me,小时候从巢里掉下来。主人救了me。恩人?是这个意思吗?”
“嗯,没错。”
“主人,不在了。去美国了。那个时候,他把me放掉。是个男孩子。现在不在了。”
从爱因斯坦半调子的英文推测,或许男孩的双亲有一方是美国人,搞不好还是个奇怪的DJ?
爱因斯坦站在正门上俯视我。
“You知道吗?可以告诉me吗?美国是好地方吗?”
“我不清楚。”
对我来说,有人的地方,有时候看起来一切美好,有时候则完全相反。若问我现在是哪种心情,我的感觉倾向后者。或许是因为两年前遇害兔子的亡灵还在附近游荡的关系吧。
“已经早上了。Me得走了。”
爱因斯坦飞走了。我没来得及问它要去哪里,还有它白天的生活圈在哪里。而且尽管为时已晚,回程时我突然想到,最后还是忘了问爱因斯坦它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
小加代他们预定搭乘晚上八点抵达日本的班机。那天我游手好闲,睡觉度过一天。要是醒着,总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让人焦急得不得了。
下午,进也又任答录机留言了。
“哟,是今天回来吧?还没回来唷?有够慢耶。台湾有什么好玩的嘛!”
我吃吃地笑了,今天没有动怒地听着进也的留言,我知道,那家伙跟我同样是看家部队,心中一样坐立难安。
我就这样无所事事,看着晚上六点的新闻播出水上公园命案的后续报导。新闻说藤堂兄向警方自首了。因为是少年犯罪,而且又是弑父,成了头条新闻。
比我预期的还快许多。不管是为哥哥或为弟弟,我都感到高兴。
计程车在晚上九点三十八分三十秒抵达莲见事务所前。
“阿正!我们回来了!”小系的声音传来。
“啊,果然还是家最好。”小加代放下手中沉重的行李箱。
“阿正,看家辛苦了。哇,爸你看,纯子姐把盆栽整理得好漂亮啊!”
我被小系拥在怀里,努力像猫一样让喉咙咕噜作响——真的是再努力不过了。
小加代她们邀来纯子姐,打开行李,检视带回来的礼物,大声聊着欧洲的观光客误认小系是当地人向她问路,小加代在饭店被搭讪,所长在“雇工博物院”迷路等等旅行趣闻,直到半夜都还喧闹不休。因为聊得太起劲,纯子姐被莲见家的气势压制,还没来得及报告兔子的事,就两手抱着满满的特产回家去了。反正今后多的是时间报告兔子的事,也无妨吧。
话说回来,纯子姐打算就这样收养那些兔子吗?爱因斯坦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他们一直聊到凌晨一点左右才总算入睡。等众人各自回到房间后,我倏地爬了起来。不是为了水上公园的案子,也不是为了兔子们,我想去找哈拉休。这两晚一直外出查案,还没时间见见它。我突然担心起干瘦的哈拉休了。
我踩着温热的柏油路前行。美丽的母柴犬在她的狗屋熟睡,小狗也挨着母亲在她的气味中安睡。我悄悄弯过街角,在夜晚的热气包抚下,看到了哈拉休住的铁工厂看板。
换作平常,哈拉休只要看到我在晚上散步,绝不会默不作声。它在老远就会一直吠着“阿叔、阿叔”,照说我应该马上就察觉情况不对的。
然而,“家人”回来的幸福让我乐昏了头,直到走近才发现异状。
哈拉休死了。
它右腹朝下,躺在束缚着它的那条可憎铁链上,身躯完全冰冷了。我嗅着它的气味。在铁工厂一带据地为王的野猫,从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呼唤我:
“白天的时候,它被铁工所的老板揍惨了。我不知道原因。它好像连晚饭也没得吃。”
“它什么时候死的?”我问。
“不晓得,天快暗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躺着了。我还以为是它肚子饿得站不起来,没想到已经没气了。”
它死了。就在我忙着办其他事的时候。
野猫眨眨黄色的眼睛,斜睨了哈拉休一眼。
“真是只笨狗,一次都没想过要逃走,明知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杀掉,就那么害怕变成野狗吗?真是搞不懂它。”
猫儿尾巴一转,消失在屋顶另一头。现在只剩下我跟哈拉休。
我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夜晚在头上反转,太阳从地平线露脸。
就算早晨来临,哈拉休也不会活过来。这种事我也明白。
哈拉休不晓得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哈拉休认为所有饲主都像它饲主一样。
(阿叔,这是我的命运。)
哈拉休是在哪里学到命运这个字眼的?不对,那是我梦中的哈拉休的台词。我也许一直说服自己,哈拉休的遭遇是它的命运,好借此逃避正视它的痛苦吧。
像铁工厂老板那样的人今后也会不断增加吧。这种人存在于大人之中,也存在于小孩之中,有人杀害学校的兔子为乐,也有人拿宠物泄愤。掌握生杀大权,君临其上,想必非常爽快,无法自拔吧。要是虐待过头,弄死了宠物,再买就有了。生命是可以轻易用钱买到的。
我仰望着逐渐褪去的夏季夜空,忽然想到,至今为止,我一直以为白天是主角,夜晚只能趁着白天入睡时,背着白天的耳目悄悄降临,但或许不是这样。夜晚才是主角,深远的黑暗才是真实的;白昼的光芒恐惧着夜晚,只能够偶尔照亮我们——其实不正是这样吗?
或者,会去思考这种事正是我上了年纪的证据?
朝阳升起时,我向哈拉休道别,缓步走回家。此刻,我深刻感受到有家可归、有我等待归来的人,以及有人等待我的归来,竟是如此珍贵。
我在莲见事务所的屋顶上发现了一颗散发着淡黄色光芒的小星星,即使就快看不见了,它依然努力在黎明的天空绽放光辉。那颗星星我以前从未见过。
那会是哈拉休的星星吗?若是这样,希望它能随着时日升到更高更远的天空,任谁也捕捉不到的地方。
哈拉休终于自由了。
回到事务所后,我依然无法入眠。过了一会儿,早起的小加代下楼到事务所来。传来煮咖啡的芳香,小加代坐在桌前开始整理这几天累积的邮件。
我慢慢爬起身来,走到小加代脚边,用头摩擦她的脚踝,躺了下来。
“阿正,你怎么了?”小加代一脸不可思议地问。“怎么好像没精神呢?看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伸手抚摸我的头。我感觉着小加代的体温,总算入睡了,就像待在纯子姐身边的小兔子般心满意足。
然后,我梦见了自己和小兔子们,在水上公园的绿地上快乐地蹦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