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克雷格的父亲一丝不挂地被黛西拽进厨房时,他和索菲正肩并着肩躺在阁楼的地板上,透过那个洞注视着厨房内的情况。
克雷格既震惊又不安。这个场景既像是一个噩梦,又像是一幅描绘罪人们被拉进地狱时的情景的古老油画。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备受屈辱、孤立无助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那个一家之主,那个唯一敢于与他强势的母亲作对的人,那个十五年来一直统治着克雷格的人生的男人。他感到自己仿佛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重量,就像重力突然消失了,而他不知道哪边才是向下的道路。
索菲开始小声地哭泣。“太吓人了,”她低声说,“我们都会被杀掉的。”
他必须安慰她,而这也给了他力量。他把他的胳膊环到她窄窄的肩膀上。她浑身都在颤抖。“确实很吓人,但我们还没死,”他说,“我们还能帮上忙。”
“怎么帮?”
“你的手机究竟在哪里?”
“我把它放在谷仓里了,就在楼上的床上。我觉得我可能在换衣服的时候把它扔进我的行李箱里了。”
“我们得过去,用你的手机报警。”
“要是这些坏人看见我们了怎么办?”
“我们离厨房的窗户远一点就行了。”
“这不可能——谷仓的门就正对着厨房的窗户!”
克雷格知道她说得对,但他们必须冒这个险:“他们可能不会往外看。”
“那要是他们看了呢?”
“在这种大雪里,他们也不太可能看得见院子另一边的情景。”
“他们肯定会发现我们的!”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对她说什么:“我们必须试试。”
“我做不到。我们就待在这里吧。”
这句话很有诱惑力,但是克雷格明白,如果他藏起来,对他的家人们的遭遇袖手旁观的话,他肯定会以此为耻:“你要是想留就留下吧,我要去谷仓。”
“别——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猜到了她可能会这么说:“那你就和我一起去。”
“我不想去。”
他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然后亲了亲她的脸颊:“来吧。勇敢一点。”
她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我试试吧。”
他站起来,穿上了他的靴子和外套。索菲一动不动地坐着,在烛光中看着他。他担心楼下的人会听见,所以努力放轻了脚步声。他找到了她的橡胶靴,然后跪下来把它们穿到她小小的脚上。她仍然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任由他帮她穿鞋。他温柔地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帮她穿上厚夹克。他拉上她的外套拉链,把她的帽子拉起来盖住了她的头,然后用他的手梳理着她的头发。她戴上帽子的样子就像一个小男孩,“她多么美丽”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打开了阁楼的大门。一阵寒风夹杂着稠密的雪花吹进了阁楼里。后门上的灯洒下半个小小的光圈,照亮了地上比之前还厚的积雪。此时的垃圾桶盖看上去就像阿里巴巴的帽子。
房子的这边有两扇窗户:一扇在储藏室,一扇在靴子前厅。而坏人们都在厨房里。如果他运气不够好,这些人里的其中一个不凑巧走进了储藏室或者靴子前厅发现了他——但他觉得这样的概率应该不高。
“来吧。”他说。
索菲站在他旁边看着下面:“你先走。”
他探出了上身。靴子前厅里亮着灯,但储藏室里是黑的。他们会看见他吗?要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可能会非常害怕,但索菲的恐惧成了他勇敢的源泉。他伸出手扫掉窗台上的积雪,然后踩在上面来到了靴子前厅倾斜的屋顶上。他在屋顶上清理出一小块区域,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他牵着她的手,而她则沿着窗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你做得很好。”他柔声说。这并不困难——窗台足有一英尺宽——但她还是走得摇摇晃晃的。终于,她下到了倾斜的屋顶上。“干得漂亮。”克雷格说。
这时她突然摔倒了。
她的脚向前滑了一下。克雷格仍然拉着她的手,但没办法拉她起来,而且她坐下去的时候发出了砰的一声,屋顶下肯定也能听见这阵声响。她笨拙地倒下后又向后翻了个个儿,屁股沿着结冰的石板瓦一直向下滑。
克雷格一把抓住她,手里紧紧握着她那件厚夹克的一角。他用力向后拉,想要拉住她,但他的脚下踩的也是同样湿滑的屋顶,所以他也只能被她拽着一起往下滑。他在她身后沿着屋顶向下溜,努力想保持直立,让她滑得慢一点。
当她的脚撞到屋顶的边缘时,她的身体停了下来,但她的臀部有一半都已经滑出了屋顶的侧边。她的身体朝外倾斜着。克雷格的手更加用力地抓住她的外套,使劲将她往后拽,将她拉向自己和最终的安全——但他的脚也踩滑了。他放开了她的外套,挥舞着双臂以保持平衡。
索菲尖叫了一声,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克雷格从屋顶的边缘探出身来。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没什么灯光,他几乎看不见她在哪里。“你还好吗?”他问。没人回答。难道她被摔得失去了意识?“索菲!”
“我没事。”她有气无力地说。
后门开了。
克雷格迅速坐了下来。
出来的是一个男人。克雷格只能看清他留着一头短短的黑发。他朝这边看了看。从打开的门中倾泻而出的灯光正好照到了索菲。她粉红色的厚夹克藏在了雪中,但她的深色牛仔裤却露在外面。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看不清她的脸。
一个声音在里面喊道:“埃尔顿!外面是谁?”
埃尔顿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但是那束亮光里除了雪花什么也没有。克雷格在屋顶上躺平了身子。
埃尔顿向右转过身,远离了索菲,在风雪中走了几步,他的手电筒就在他前面晃来晃去。
克雷格紧贴着屋顶,暗自祈祷着埃尔顿不会往上看。但接着他突然想起阁楼的门还大大地敞开着。如果埃尔顿的手电筒正好照亮了那个方向,他肯定会看见那扇门,还会去做一番查探——那就完了。克雷格慢慢地沿着单坡屋顶向上爬。他爬到手刚好能碰到那扇门下半部分的地方,轻轻地关上了它。门划了一条弧线。克雷格又推了它一把,然后放开手,再次迅速躺下来。门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咔嚓声。
埃尔顿转了过来。克雷格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看见手电筒的光正逡巡于房子的山墙端和阁楼门上。
里面的声音再次传来:“埃尔顿?”
手电筒的光挪开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埃尔顿怒气冲冲地大喊道。
克雷格冒险伸出脑袋去看看情况。埃尔顿正在另一边朝着索菲走去。他停在了垃圾桶前。要是他朝前厅旁边的角落里多看几眼,用他的手电筒照一照那边,他就会看见她。克雷格决定,如果那人真的看见她了,他就从屋顶上跳到埃尔顿的脑袋上去。他可能会被毒打一顿,但索菲也许能逃脱。
过了好一会儿,埃尔顿转过了身。“除了该死的雪什么也没有。”他大叫道,回到了屋里,摔上了门。
克雷格大松一口气,低喊了一声。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他努力冷静下来,想想索菲的处境让他镇定了不少。他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在她旁边。他弯下腰,问道:“你受伤了吗?”
她坐了起来:“没有,但是我很害怕。”
“好。你能站起来吗?”
“你确定他已经走了吗?”
“我看见他进去关上了门。他们肯定听见你的尖叫声了,要么就是你从屋顶上滑下来的声音——但风雪那么大,他们可能也不确定这是怎么回事。”
“噢,天,希望如此吧。”她努力站了起来。
克雷格皱了皱眉,开始思考。看来这伙人非常警觉。他们很有可能会站在厨房的窗户前向外张望,如果他和索菲直接穿过院子去到谷仓里,这些人说不定会发现他们。他们最好去花园,绕过客房,从背后进到谷仓里。虽然纵使这么走,他们在进门的时候仍然有可能被看见,但这条迂回的路线大大减少了他们被发现的可能性。“往这边走。”他说。他牵着她的手,而她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他们感到寒风更加凛冽了。风雪已经越过大海降临了。离开房子的遮挡以后,大雪不再打着旋儿随风而至,而是沿着倾斜的线条沉重地向下击打,风雪刺痛了他们的脸颊,袭击着他们的双眼。
当克雷格再也看不见那座房子时,他向右转了身。他们行进得十分缓慢。积雪深达两英尺,光是在其中行走就让二人气喘吁吁。他看不清客房在哪里。克雷格计算着自己的跨步长度,按照他估计的庭院宽度行走着。现在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肯定就在谷仓前面,所以再次转了个身。他数着他的步数,一直来到他觉得他应该碰上谷仓的木端墙的地方。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很确定他没有走错。他一直十分谨慎。他又走了五步。他担心他们可能会迷路,但他没有告诉索菲。他压抑着内心的惶恐,再次转身,向主屋走去。幸好,周围一片漆黑,索菲也看不见他的脸,这样她也就不知道他有多害怕了。
他们才在室外待了不到五分钟,他的手和脚就已经被冻得发疼。克雷格意识到他们现在碰上大麻烦了。要是找不到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很可能会被冻死。
索菲也不傻:“我们在哪里?”
克雷格装出一副很有信心的口气:“只是在去谷仓的路上。再走几步就到了。”
他不该说出这么草率的预言的。他们又走了十步,但周围仍然漆黑一团。
他觉得,他现在和屋子的距离肯定比他一开始以为的更远,所以他往回走的时候走得还不够远。他再次向右转。他转了太多次身,已经不确定自己现在的方向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
“我们迷路了吗?”索菲小声地问道。
“我们离谷仓不可能太远的!”克雷格生气地说,“我们只是往花园里走了几步而已。”
她用双臂环住他,给了他一个拥抱:“这不是你的错。”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错,但他还是很感激她这么说。
“我们应该喊几声,”索菲建议道,“这样卡罗琳和汤姆也许会听见我们的声音,然后回应我们。”
“那些厨房里的人可能也会听见我们的声音。”
“那也总比冻死强。”
她说得对,但是克雷格不想承认这一点。他们怎么可能才走了几码的距离就迷路了?他不愿相信。
他也抱住了她,但内心十分绝望。他之前觉得自己比索菲强,因为她比他更害怕,而且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很男人,能够保护她,但现在他害得他们俩都迷路了。算什么男人,他想,算什么保护她的人。她那个学法律的男朋友肯定能比他做得好,如果确实有这个人的话。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一点光亮。
他朝那个方向转过身,但接着光亮就消失了。他的眼睛里又只剩下黑暗。这难道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索菲感觉到了他突然的紧张:“怎么了?”
“我以为我看到光了。”当他把脸转向她时,那点光亮又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但当他再次望过去时,光又不见了。
他模糊地想起一点生物学上的知识:周边视觉能够察觉到直视时无法看到的东西。这其中的原因和视网膜上的盲点有关。他再次转向索菲。那点光亮又出现了。这次他没有再转向它,而是专注于在不移动眼球的情况下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那点光亮闪烁不定,但它确实在那里。
他朝它转过脸,它再次消失了,但他已经知道了它的方向:“朝这边走。”
他们在雪中艰难前行着。那点光亮并没有马上就重新出现,这让克雷格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就像沙漠中的绿洲幻影一样。接着那点光亮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又立刻消失不见了。
“我看见了!”索菲大喊道。
他们继续向前。两秒以后,光亮再次出现,这一次它没有再消失。克雷格感到一阵轻松,他意识到刚刚有那么一会儿,他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而且拉着索菲一起。
当他们靠近那点光亮时,他看见那是一盏挂在后门上的灯。他们绕了一大圈,现在又回到了他们出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