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达在地上躺了很久。她很怕黛西会回来,但对此又无能为力。在她的幻想中,黛西已经穿着她的摩托靴,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房间里,跪在地板上朝床底张望。米兰达能够看见黛西那张残暴的脸——她那剃得干干净净的脑袋、那歪歪扭扭的鼻梁和那被黑色的眼线涂得漆黑的深色眼睛。那张脸是如此恐怖,米兰达有时甚至被吓得用力闭上眼睛,直到她看见她的眼皮下出现了簇簇烟花。
最后她想起了汤姆,她终于有了行动的动力。不管怎样,她都必须保护她十一岁的儿子。但她该怎么保护他?她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她愿意把自己的身体挡在那伙人和孩子们中间,但那也毫无意义:她只会像一大袋土豆一样被他们扔到一边。文雅的人都不善暴力,而正是这一点让他们成了文雅的人。
答案仍然和之前一样。她得找一部电话向外求助。
也就是说,她必须去客房才行。她必须从床底爬出来,离开这间卧室,下楼,心里期望着那伙在厨房里的人不会听见她的声响,暗自祈祷着他们中的某个人不会走进走廊里然后看见她。她需要拿上一件外套,再找一双靴子。她现在光着脚,身上只穿着一件棉质睡衣,而且她明白,外面的积雪已经有两英尺厚,穿着现在的衣服,她在暴风雪中走不过三码的距离。她还得绕着屋子走,远远地躲开房子上的窗户,然后进到客屋里,拿到她落在门边地板上的那个手提包里的手机。
她努力想要找回自己的理智。她究竟在怕什么?她想到,正是那种紧张的氛围:那种压力简直让人手足无措。但那不会持续太久。她只需要半分钟的时间走到楼下;一分钟的时间穿上外套和靴子;两分钟,或者三分钟,从雪中跋涉到客房。不到五分钟就行了。
她开始感到十分愤恨。他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让她害怕在她父亲的家里走动?愤怒赋予了她勇气。
她颤抖着从床下滑出来。她打开了卧室的门,向外张望,发现一切正常,于是走到了楼梯的平台上。她能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她往下看了看。
楼梯脚下有一个衣帽架。家里人的外套和靴子大部分都放在一个步入式的大壁橱中,这个壁橱就在后门旁的那个靴子前厅里。但爸爸总把他的衣服放在门厅里,她能看到他那件旧旧的蓝色厚夹克就挂在衣帽架上,在衣服下面还放着那双皮革衬里的橡胶靴,他带奈莉出去散步时总会穿上这双鞋保暖。套上这些她应该就能穿过风雪去到客房,而不至于被冻死了。套上它们溜出前门应该只需要几秒的时间。
只要她有这个胆子。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去。
厨房里的声音变大了。他们正在吵架。她听见奈吉尔说:“那你就他妈再去看一遍!”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准备让某个人搜查整座房子吗?她转过身往上跑,每次都跨上两级台阶。当她来到楼梯平台上时,她听见走廊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黛西。
她不能再藏到床下了。如果这是黛西第二次被派出来搜查,那她这次肯定会搜得更加仔细。米兰达走进了她父亲的卧室里。还有一个地方可以供她躲藏:阁楼。她十岁的时候,那里就是她的老巢。所有的孩子都曾在不同的时期把那里变成自己的窝。
放西装的衣柜大开着柜门。
她听见黛西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楼梯平台上。
她跪到地上,爬进了衣柜里,打开了那扇通往阁楼的矮门。接着她转身关上了身后的衣柜门。她回到阁楼里,合上了矮门。
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能是致命的错误。黛西在大约二十五分钟前搜查了一遍房子,她当时肯定看到了这个衣柜的门是打开的。她现在还会记得这个细节吗?她会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她走了以后关上的吗?她会聪明到能猜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米兰达听见衣帽间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当黛西去到浴室里又返回时,她屏住了呼吸。她咬着手指,防止自己在惊恐中尖叫出声。黛西正在西装和衬衣中翻翻找找着,米兰达听见那边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外人很难察觉到那扇矮门的存在,除非他跪下来查看那些挂着的衣物下面的情况。黛西会那么仔细吗?
那边忽然安静了好一会儿。
接着,黛西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卧室里。
米兰达长松一口气,几乎想大哭出声。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必须勇敢一点。厨房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想起了那个地板上的洞。她缓缓地爬了过去。
雨果的样子实在太悲惨,连基特都快开始可怜他了。他不仅矮,还胖。他的胸前堆满了脂肪,还长着两个毛茸茸的乳头。一个大肚子高高地挂在他的生殖器上方,那浑圆的上身下面还撑着两条小细腿,使得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造型滑稽的娃娃。要是再把他的这副惨样和他平时的形象相比,他整个人就更加可悲了。这人平时是如此的泰然自信,身上总穿着十分衬他身形的利落西装,还总爱摆出一副大明星的样子和姑娘们嬉戏打闹。但现在他看上去却那么蠢、那么窘。
这一家人挤在厨房靠近餐具室的一端,这些人有:基特本人;他那穿着黑色丝绸睡袍的姐姐奥尔加;他们的父亲斯坦利,他挨了黛西一拳后嘴唇都肿了;还有奥尔加那位一丝不挂的丈夫雨果。厨房里的无论哪个出口离他们都很远。斯坦利正抱着奈莉坐着,他抚摸着它,想让它冷静下来,他担心要是它去攻击那些陌生人的话,他们也许会给它一枪。奈吉尔和埃尔顿正站在桌子的另一边,黛西则正在楼上搜查。
雨果向前踱了一步。“洗衣房里有几件毛巾之类的东西。”他说。洗衣房在厨房外面,和餐厅在同一边。“你们就让我过去拿点东西遮一下吧。”
这时黛西正好回来,听见他的话,她拾起一块抹布。“用这个遮。”她说完,把那块抹布扔到了他的胯间。这让基特回忆起了他曾经在学校的洗澡间里被整蛊的经历,他知道这有多伤人。雨果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转过身,但她又扔了一次,这次击中了他的背部。他躲到了一边的角落里,黛西哈哈大笑。雨果被羞辱了个够。
这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场面,基特感到有点恶心。
“别闹了,”奈吉尔生气地说,“我想知道那两姐妹中的另一个人在哪里,就是那个米兰达。她肯定溜出去了。她去哪儿了?”
黛西说:“我在这座房子里搜了两遍了。她不在这里面。”
“她可能藏起来了。”
“她还有可能会该死的隐身术呢,反正我就是没找到她。”
基特知道她在哪里。就在一分钟前,他看见奈莉伸长了脑袋,还竖起了一只黑色的耳朵。有人进到了阁楼里,而且那人肯定就是米兰达。基特不知道他父亲有没有注意到奈莉的反应。米兰达藏在上面,身上没有电话,还只穿着一件睡衣,算不上什么大威胁。但他还是想找个办法警告奈吉尔。
埃尔顿说:“她可能出去了。我们听见的那阵声音可能就是她发出来的。”
奈吉尔的回答透露出了他的怒气:“那你出去看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她?”
“因为外面太他妈黑了!”埃尔顿被奈吉尔充满威胁性的语气激怒了。
基特猜外面的声音应该是那些孩子打闹时发出的。那时外面先是传来砰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阵尖叫,听上去就像有人或者动物撞到了后门上。有可能碰到门的是头鹿,但鹿是不会尖叫的,它们只会发出和牛差不多的哞哞声。也有可能是什么大型鸟类被大风吹得撞到了门,而且鸟类也能发出类似尖叫的声音。但基特还是觉得,碰到门的很有可能是米兰达的儿子——年幼的汤姆。他才十一岁,正是在夜里假扮突击队四处查探的年纪。
要是汤姆从窗户里看到了这些人手里的枪,他会怎么做?首先他肯定会去找他妈妈,但他现在也找不到她。这样的话,他也许会去叫醒他姐姐或者奈德。不管他会怎么做,奈吉尔剩下的时间都不多了。他需要在有人报警之前抓住家里的其他人。但是基特什么也做不了,除非他揭穿自己的伪装,所以他只能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
“她身上就穿着一件睡衣,”奈吉尔说,“肯定跑不远。”
埃尔顿说:“那我再去外面看看,行了吧?”
“等一下,”奈吉尔皱眉思考着,“这座房子里的每间房间我们都搜过了,是吧?”
黛西说:“对,我告诉过你了。”
“我们拿了这三个人的手机——基特、那个全裸的矮子,还有那个不得了的姐姐。而且我们知道这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了。”
“对。”黛西在搜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电话了。
“那咱们最好去搜搜其他房子。”
“对,”埃尔顿说,“外面还有一座客房、一座谷仓,还有个车库,那个老家伙说。”
“先查车库——车里可能会有电话。然后再去客房和谷仓。找到剩下的人,把他们带过来。一定要拿到他们所有人的手机。我们得看着他们,再待一两个钟头咱们就跑。”
这计划不错,基特想。要是所有人都被关到一起,而且大家身上都没有手机,他们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没人会在圣诞节的早上登门拜访——牛奶工不会来,邮递员不会来,连送快递的货车也不会出现——所以不会有外人怀疑家里的情况的。这伙人可以安心地一直坐到天亮。
埃尔顿穿上他的夹克,从窗户瞥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基特追随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发现外面虽然亮着灯,但院子另一边的客房和谷仓几乎完全隐没在了雪中。雪还是那么大。
黛西说:“要是埃尔顿去客房,我就去车库。”
埃尔顿说:“咱们的动作最好快点,可能现在就有人在打电话报警。”
黛西把枪放到口袋里,拉上了皮夹克的拉链。
奈吉尔说:“在你们走之前,咱们最好把这群人关起来,这样他们就不能搞什么花样了。”
就在这时,雨果突然扑向了奈吉尔。
每个人都惊呆了。基特早就没把雨果当回事了,那伙人也是如此。但他忽然怒气十足地扑了上来,双拳一次又一次地重击着奈吉尔的脸。他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好,黛西的武器已经收起来了,而埃尔顿则根本就没拿起来过,所以奈吉尔是当时唯一一个手里有枪的人,但他正忙着躲避他的拳头,根本来不及用枪。
奈吉尔朝后踉跄了几步,撞上了厨房的柜台。雨果像个恶魔一样逼近他,一拳拳狠狠地击打着他的脸部和身体,嘴里叫嚷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短短几秒之内,他已经给了奈吉尔无数拳,但奈吉尔始终没有丢下手里的枪。
埃尔顿最快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雨果,想要把他拉开。但雨果裸着身子,他的手很难抓牢,有那么一会儿埃尔顿根本捉不住他,他的手从雨果活动的肩膀上滑了下来。
斯坦利放开了奈莉,它疯狂地吠叫着,朝埃尔顿冲了过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腿。虽然它现在已经老了,牙口也没那么好了,但它至少分散了埃尔顿的注意力。
黛西摸索着她的枪。她的枪筒似乎卡住了口袋的衬里,她努力想把它拿出来。这时,奥尔加拿起一个盘子朝房间另一边的黛西扔去。黛西躲闪了一下,那个盘子砸中了她的肩膀。
基特走上前想抓住雨果,但接着又制止了自己的动作。
他最不想看见的莫过于他的家人们制伏了这伙歹徒的场景。虽然他本人组织的这次犯罪行动最后的目标出乎他的意料,但在他心中,他自己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就在不到一天前,黛西才差点在游泳池里杀了他,他心里清楚要是没能还上她父亲的钱,自己会面临怎样痛苦的折磨,其恐怖程度肯定不亚于那瓶装着病毒的香水瓶带来的死亡。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将会介入这次争斗中,帮助奈吉尔他们制伏自己的家人——但他必须这么做吗?他仍然希望能维持之前的谎言,假装自己在此之前从没见过奈吉尔。所以,虽然他的胸中此刻正翻涌着插手其中的冲动,他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埃尔顿的两只手臂都环住了雨果,仿佛一头熊一般死死地抱住了他。雨果不屈不挠地挣扎着,但他体格较小,又不善运动,始终没能甩开埃尔顿的束缚。埃尔顿把雨果举起来,让他双脚离地,自己则后退了几步,硬生生地把他从奈吉尔身上扯开了。
黛西踢了奈莉一脚,她那双沉重的靴子正好踹在了它的肋骨上,它惨叫一声,逃进了一个角落里。
奈吉尔的口鼻都在流血,怒气把他的眼眶染得通红。他满怀恶意地盯着雨果,同时举起了他仍然握着枪的右手。
奥尔加边喊边向前走了一步:“别!”
这时,奈吉尔的胳膊动了动,把枪口指向了她。
斯坦利抓着她把她拉了回去,同时开口说道:“别开枪,请你别开枪。”
奈吉尔的枪仍然指着奥尔加,他问道:“黛西,你还有力气吗?”黛西乐了,抽出了她的短棍。奈吉尔对着雨果点了点头:“给这杂种一点颜色看看。”
雨果眼看着大难当头,开始用力挣扎起来,但埃尔顿牢牢地抓住了他。
黛西的右臂往后扬了一下,接着用那根短棍狠狠地抽了一下雨果的脸。那根棍子打到他的颧骨上,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他的呻吟介乎于大喊和尖叫之间。黛西又给了他一下,这次鲜血从他的嘴巴里喷涌而出,一直流到他赤裸的胸脯上。黛西看了一眼他的生殖器,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狞笑,接着踹了他的腹股沟一脚。她再次抬起手,这次短棍落在了他的头顶,他立马便昏迷过去。但黛西可不管那么多。她又用棍子重击他的鼻子,接着又给了他一脚。
奥尔加又悲又愤地大吼一声,挣脱了她父亲的束缚,朝黛西扑了过去。
黛西朝她挥了一下短棍,但奥尔加离她太近了,那根棍子在她的脑后扑了个空。
埃尔顿扔下雨果,后者一头就栽在了地上。他转头去抓奥尔加。
奥尔加双手抓着黛西的脸使劲儿地又抓又挠。
奈吉尔的枪口对准了奥尔加,但他犹豫着没有开枪,因为此时埃尔顿和黛西都和奥尔加扭打成了一团,他担心自己会不小心误伤他们。
斯坦利转身跑向灶台,拾起上面那口沉重的大平底锅,基特之前正是用它煎了一打鸡蛋。他高举起双手,把锅砸向奈吉尔,他想打的本来是后者的头,但奈吉尔在最后关头发现了他的动作,躲开了,锅只砸到了他的右肩。他痛得大叫,手里的枪也掉了。
斯坦利想抓住那把枪,结果没抓住,枪掉到了厨房的餐桌上,离那个香水瓶只有一英寸远。它弹了一下,落到其中的一把松木椅上,滚了一圈,最后掉在了基特的脚边。
基特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奈吉尔和斯坦利都看着他。奥尔加、黛西和埃尔顿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也停了下来,三人都转过头去盯着拿着枪的基特。
基特犹豫了,他的内心正在激烈地交战着。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看了他许久。
最后,他把枪调了个个儿,握着它的枪筒,把它还给了奈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