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筒屋大老板的古稀喜筵那晚,又过了三天。
三天里下过一次雨,雨又变成冰雹,只有一天是大晴天,那个晴天夜里,阿铃看到一颗流星。
对船尾众人来说,这三天过得郁郁不乐。很久以前,品川宿驿的驿站,有个跑起来比野狼还快的送信人,在市内很有名。可是自深川船屋传出去的坏风声,速度比那送信人还快,而且很勤快。筒屋宴席那晚的怪谈不到一天便传遍深川各町。现在连十户毗连大杂院最里边厕所旁的人家都知道这件事。
风声传遍后,最初的一星期,众人的传言还有事实的八成;第二个星期,内容被人添枝加叶,到了第三个星期已完全成为另一个怪谈,教人不知所措。不知何时,在榻榻米房乱飞的刀竟变成那把闻名的妖刀村正,而且闹事的是一个身穿红色皮带串联铁片甲胄的古代武士幽灵,最后还传成那幽灵砍死了大老板,以致有人特地到筒屋吊唁。真是令人受不了。
三天中,筒屋的年轻老板角助四度造访船屋。每次都和太一郎两人凑着头,皱着眉讨论事情。最初角助只是一味安慰频频道歉的太一郎,之后两人开始同时抱着头,每讨论一次,两人的脸色就比先前更阴沉。
高田屋七兵卫直至今天才总算前来探视太一郎,算是来得相当晚。七兵卫当然也提心吊胆地关注船屋第一组客人宴席进行得如何,因此骚动第二天他就得知一切。但他却故意不到船屋露面。
事已至此也不用多说了。开料理铺本来就不是太一郎的心愿,而是七兵卫的梦想。照说船屋这回碰到倒霉事,七兵卫应该比太一郎更难受才对。太一郎顶多是丢了面子,但七兵卫到了这把年纪,竟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年来的梦想粉碎于波涛中。
然而七兵卫却按兵不动,他一直守在本所相生町观察太一郎和多惠会如何解决问题。后来看那对年轻夫妇似乎束手无策,才不慌不忙地趿拉着鞋子上门。
七兵卫开口第一句便说:“你们就当做船屋多了个卖点好了。”
阿铃见到好久不见的七兵卫爷爷,本想缠着爷爷说说心事,但阿爸和阿母都跪坐在爷爷面前听他谆谆教诲,她无法介入,只好和阿藤大姨两人挤在走廊,耳朵贴在纸门上偷听。因为无法看到三人的表情,只能从声调判断谈话内容。七兵卫爷爷的声音似乎格外开朗,频频发出笑声。
“老板,这种危险的事怎么可能当做卖点?”太一郎的声音透着疲惫,“听说筒屋大老板一直卧病在床。虽然不像谣传说的已经丧命,但我们确实糟蹋了他们特地举办的古稀喜筵。”
“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七兵卫豪爽地说。
“没有心理准备?”
“是啊,以为不会出现幽灵,却出现了,才会吓得爬不起来。”
“任谁看到幽灵都会吓得爬不起来。”多惠有气无力地说。阿铃似乎可以看见阿母按摩着脖颈的动作。事件发生以来,阿铃也察觉阿母头发掉得很厉害。
“可是啊,多惠,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好事之徒,他们也想尝尝吓得爬不起来的滋味,哪怕一次也好。”
“想看幽灵?”
“嗯,是的。”
“这么说来,老板,你是要船屋以‘会出现幽灵的料理铺’作为号召?”
“是的。从刚才起我不就在说这件事吗?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正是所谓的‘转祸为福’。人再怎么长寿,也很难得在一生中碰到能够印证谚语的事,我这回也是第一次呢。”
“老板说得那么轻松……”
“轻松好啊,再烦恼下去也没用。再说,那个挥舞长刀的幽灵或是什么其他的不一定还会出现,也许从此不会再出现了。搞不好那个幽灵,不是出在船屋,而是附身在筒屋大老板身上。你大概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吧?”
太一郎和多惠都默默无言,在走廊偷听的阿藤对这意见瞪大双眼。阿铃觉得好笑起来。
“嗯,的确没有这样想过。要是真的那样,该有多好。”
七兵卫严厉地说:“不好。这就是你想得还不够远的地方。你听好,就算幽灵不再出现,还是会留下那家料理铺闹鬼的风声。风声会一直留着,也许等你死了风声还在。这种事只要发生过一次,便永远磨灭不掉。”
“那不就走投无路了!”
“所以才叫你将计就计利用这点。”
太一郎的声音激动起来:“可是老板,我讨厌做这种丢人的事!我想靠我的厨艺让船屋闻名江户,不想做靠幽灵出名的无耻之事!老板应该也懂得我的心意吧?”
房里传出阿铃熟悉的七兵卫爷爷的呼气声。想必他正张开鼻翼瞪大双眼,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吐着气。
“你太天真了。”
太一郎沉下脸说:“我哪里天真?又怎么天真了?老板不也将这个梦想托付给我吗?”
七兵卫答非所问说:“你还记得北极星的事吗?”
太一郎没马上回答,但阿铃记得。
北极星一年到头都挂在北方上空,是最明亮的银星。七兵卫曾指着那颗星星告诉阿铃:那颗星总是在北方发光,万一迷路或走错路了,只要找到那颗星便能知道方向,你千万要记住。
“北极星又怎么了?”太一郎赌气地回问。
“北极星处在正北方,想往北方前进时,只要朝它走去就绝不会错。可是,太一郎,话虽这么说,却不是朝北方直走就能抵达北极星。北极星在万里之遥的天空上,而你走过的地面不仅有山谷也有沼泽,必须历尽辛苦才能走下去。你懂吗?”
太一郎默不做声。但隔着纸门的阿铃却比刚才更能感觉到父亲的存在。人在生气的时候,存在感更强。
“我也不是叫你一直用‘幽灵料理铺’当号召。”七兵卫的笑声有些怯弱,又说,“谣言不长久。只要在这段期间拿幽灵当卖点就行了。我是要你贪婪一点,要是没有那种碰到任何麻烦也要往好处扳回的毅力,料理铺这种奢侈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阿铃突然感到寂寞,在七兵卫和双亲谈话还未结束前便悄悄离开。她走出铺子绕到河道,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河水味的风吹来,吹乱阿铃的头发。今天不巧是阴天,棉花铺在整个天空做生意,而且卖的不是光润的丝绵,而是灰暗的旧棉花,也许是有人在为天神重弹棉花。
可爱的紫草花在阿铃的脚尖旁随着水面吹过来的风摇曳着,阿铃伸手抚摸着花。阿母在宴客的大榻榻米房插花时,曾告诉阿铃,花也有表里两面,而阿铃眼前的这朵花不但有表面,看上去甚至还有脸。此刻那张脸像在安慰着阿铃。
阿铃凝望着水面一阵子,耳边突然传来踏着草地的沙沙声。她抬眼一看,原来是七兵卫爷爷正朝自己走来。他走路的样子看起来精神抖擞,阿铃心想爷爷曾喊过腰疼,不知道要不要紧,还未开口发问,七兵卫已撩起下摆塞进腰带坐在阿铃身边。
“阿铃觉得怎么样?稍微习惯这边的生活了吗?”
阿铃回答得比自己想象中更支支吾吾。虽然回答了,但到底说了什么,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你好像不大开心,嗯?”七兵卫豁达地说,“你才搬到这儿就生了一场大病,这回又出现幽灵,难怪会不开心。你想回高田屋吗?”
阿铃坚决摇头:“爷爷,我很想念高田屋,但我不能一个人回去。”
七兵卫敛起一直浮在嘴角的笑容,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你就是这么懂事。不,应该说你已经大得能说出这种话了。”
七兵卫说完又自己同意这话般地颔首。阿铃觉得跟七兵卫爷爷之间的距离变远了。住在高田屋时,阿铃好几次见识过爷爷不容分说斥责阿爸和阿母的光景,但那时也没有现在这种感觉,为什么呢?
“在榻榻米房乱飞的妖刀很可怕吗?”
“嗯,爷爷,我吓了一大跳。”
“怕得晚上会尿床吗?”
“我要是再小一点就会。”
阿铃觉得有很多话涌上喉咙。
爷爷,不止刀在乱飞,我还看到一个蓬发武士。另外还有好几个幽灵。那些幽灵帮我按摩,安慰我,而且还对我扮鬼脸。听说这房子的来历很可怕,邻近人家虽然不说出来,但是大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然而阿铃什么都没说。她知道自己一开始便不打算说,而涌上喉咙的那些话语也知道它们不能溢出阿铃的喉咙。
“看来这房子似乎发生过很多不吉利的事。”七兵卫摸着下巴说,“本来想找房东问个究竟,找了半天找不到人,好像慢了一步。那个狡猾的老头子听说这场风波后,马上跑到王子地区的亲戚家去了。算了,等风声过了他应该会回来吧。”
这时,阿铃感觉一旁有人的动静。
虽然看不到影子也没听到脚步声,更感觉不出体温,但确实有人在身边,阿铃大致猜得到是谁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问邻居比较快。”
七兵卫听阿铃这样说,笑眯眯地说:“不会不会,谁肯老实说出来?他们知道说出来一定会挨骂一骂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可是生气也没用吧?”
“嗯,没用。”
阿铃本来想说:我赞成刚才爷爷对阿爸说的话。既然躲不掉那些流言,干脆招揽想看幽灵的客人,对生意比较有帮助。与其闷闷不乐,不如开开心心过日子。再说,阿铃知道住在船屋的幽灵并非每个都会恶作剧,所以更加赞成了。
但她仍没说出口,她认为说出来会对不起阿爸。孩子和死脑筋的大人之间隔着一条虽狭窄却很深的水沟,比眼前这条溢满淡绿河水的河道还深。
“阿铃不用太担心。”七兵卫说完摸摸阿铃的头,站起身说,“爷爷和阿爸、阿母都在你身边,幽灵不会再吓唬阿铃了。大人会好好监视,不再让这种事发生。”
阿铃点头“嗯”了一声,七兵卫豪迈地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之后跟来时一样精神抖擞地沿着河道走回船屋。
阿铃一直目送着七兵卫,一边悄悄移动身子,偷偷跟踪他到远一点的房子角落。七兵卫走到认为阿铃已经看不到的地方时,走路姿势突然失去精神,弯腰驼背,肩膀也垂了下来。
阿铃心想,果然是这样。
爷爷是来帮阿铃打气的,才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其实这回的事受到打击最大的就是把梦想托付给阿爸的七兵卫爷爷啊。
阿铃回到河道边,玄之介果然坐在刚才七兵卫坐的地方。他露出两条小腿,坐姿实在很不规矩。阿铃挨近他,玄之介笑着说:
“那就是高田屋爷爷?”
阿铃双手叉腰,质问:“您是不是一直躲着我?”
“哎呀,阿铃竟然也学会这么责备久未露面的男人了?”
玄之介缩缩脖子。阿铃走到他身边,拾起脚边的小石子抛向水面。
“其实我也觉得没脸见阿铃,才一直没出现。”
“您明明说过这儿的幽灵不会做坏事的。”阿铃撅起嘴说,“胡说八道。”
“不是全都是胡说。”玄之介举起半透明的手搔着半透明的头。透过他的右小腿,阿铃刚才摸过的紫草花摇曳着。
“那是个可怜的男人。”
“那个蓬发人吗?”
“嗯,是的。”
“那人也埋在这里的坟场?”
玄之介摇头说:“如果好好下葬了,不会现在还在人世迷路。我也是一样。”
阿铃脚边响起扑通声。一看,水面出现个一寸大的涟漪。
“河里难道有大鱼?”
“嗯,当然有。”玄之介探出身子,“有超过八寸的鲤鱼,也有鳗鱼和泥鳅。”
“我都不知道。”
“冈为河水很深嘛,再说这附近的河道禁止店家擅自钓鱼或捕鱼。”玄之介笑着转向阿铃,说,“老实说,阿铃,我躲了三天,绞尽脑汁想补偿你们一家。今天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才现身,你愿不愿意听?”
阿铃在他身边蹲下。
“你去参拜过上野的弁天神吗?”
阿铃摇头答说:“阿母讨厌那种热闹地方。”
“是吗?应该是吧。你父母好像都是正经人,大概从没去过那边的茶馆幽会吧。”
玄之介跟七兵卫爷爷一样,也总是自问自答。
“不过你应该知道那边有个叫不忍池的大池子吧?池内开了很多荷花,很漂亮。”
“我看过画。”
“是吗?原来七兵卫没带你去吃荷叶饭啊。池之端一带有很多料理铺都摘不忍池的荷叶包饭蒸,很好吃,我以前很爱吃。”
是吗——阿铃望着玄之介的尖下巴。
“要扶植船屋,首先要做出招牌料理。你请你父亲用这条河道里的鳗鱼或泥鳅做成料理如何?当然其他地方也吃得到鳗鱼和泥鳅,不过这里的鱼不用本钱,可以卖便宜一点。这办法很好吧?”
“可是您刚刚说这儿禁止捕鱼……”
“大规模捕鱼当然不行,不过偷偷抓些给船屋客人吃的话,不会被捕的。”
阿铃环视静谧的河道水面问:“这儿的鱼好吃吗?”
“好吃,我可以保证。”
“您吃过?”
“嗯,很久以前。”
换句话说,玄之介生前就住在附近。
“你父亲看来是个规规矩矩的正经人,如果比喻成衣服的话,可惜他的缝边太窄,做事太一板一眼。而我是个先天布料和后天缝功都不好的男人,不过缝边很宽,我绝不会看错。你阿爸老是那样绷得紧紧的,大概很快就绽线。不要一直去想该如何自闹鬼传闻中拯救船屋,最好赶快给他运用厨师头脑做事的机会,让他去思考如何调理鳗鱼,这不是个好主意吗?”
阿铃的小小脑袋也觉得这主意不错。要是老为幽灵烦恼,阿爸和阿母迟早会病倒。让他们转移注意力的确是个好主意。
“起初可能会像七兵卫说的那样,都是想看幽灵的客人,反正这也是生意。不过,如果鳗鱼和泥鳅料理便宜又好吃,一定会有慕名而来的客人。料理风评如果越来越好,总有一天,大家应该会忘掉幽灵的事。”
“……应该?”
玄之介用一根手指搔着脸颊说:“嗯。”
“是啊。”阿铃一叹,伸出双脚,“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可是难的是该怎样告诉阿爸这个主意。就算我说了,眼前阿爸大概也听不进去,顶多骂我明明是个小孩子还这么神气。”
“孩子其实不像父母所想的那么幼稚,父母却往往不知道。”
玄之介说完,眯起眼像在想心事。阿铃想,他现在的表情很像一个人,以前曾在哪里看过,像谁呢?有点像那个几年前在高田屋做过事的年轻人呢。他是做水槽工作的,有阵子阿藤大姨像弟弟一样疼爱他,但是一次因为某事他被七兵卫爷爷狠狠斥责一顿后,便离开了高田屋。那时爷爷说:那种体贴男人不可靠。
“这样做好不好?”玄之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说,“就说神明出现在阿铃梦中对阿铃启示,这样就方便编故事,也容易说出口吧?”
“什么神?”
“什么神都好,只要是你父母拜的神。”
“稻荷神可以吗?高田屋后面有座稻荷神社,阿爸和阿母以前一直都会去拜拜。”
“可以是可以……不过,一般善男信女只要定时供奉稻荷神,任谁都可能得到帮助吧?所以最好是更稀罕的神。反正是编故事,最好是容易打动你父母的神。”
阿铃心想,这真是个冒渎神明的主意,不过玄之介是幽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反正是神在梦中的启示,没必要编得太复杂。你只要对他们说,神出现在梦里特地给了指示。明早醒来后立刻告诉你父母。不,等等,这样好了,你就比平常更早起床,跑去叫醒两人,说梦到一个奇怪的启示,懂不懂?”
最近双亲因为大小事忙得很,阿铃总是一个人睡。
“我要比阿爸阿母更早起吗?”
“是啊,然后跑到两人枕边说。这么做才逼真。”
阿铃没信心。她早上一向比其他人晚起,母亲多惠常为了这件事骂她。
“没办法,那我去叫醒你好了。天亮前我比较容易出来。可是,阿铃,你不要睡得迷迷糊糊就说出我的事哦,你千万要记牢现在编的故事。”
“我知道。”
“你父母要是觉得奇怪,想仔细追问时,你就说梦中的事记不清楚,没看得很仔细,装出天真的样子蒙混过去。这样比较逼真。你只要强调是一个令人感恩、眼泪都快流出来的梦。”
“好像有点随便……”
“这样才好啊,反正本来就是胡扯。”
阿铃笑了出来。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玄之介大人。”
“怎么了?表情突然变得这么温顺。”
“为什么只有我看得到船屋的幽灵?”
玄之介柔和的表情立即绷紧。很像醋腌青花鱼。
“这次的事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其他人完全看不到幽灵。之前也是这样,扮鬼脸的阿梅、阿蜜、笑和尚和蓬发武士,还有现在跟我说话的玄之介大人,除了我,其他人都看不到。为什么呢?是看到的人比较奇怪,还是看不到的人比较怪?”
玄之介抱着手臂,表情严肃得令阿铃有些意外。
“双方都不奇怪,阿铃。”他的口吻很认真。
“真的?”
“嗯,真的。”玄之介将下巴埋在衣领内,凝望着河道的淡绿色水面,接着说,“因为发生筒屋宴席的骚动,我们的谈话中断了。你还记得吗?”
那时谈到这地方在盖这栋房子之前是座大杂院。
“是,当然记得。”
“就跟你猜的一样,大杂院老是闹鬼,结果没人肯租房,拆毁了大杂院之后才盖了这栋房子,可是还是闹鬼,这房子就成了空屋,后来你们才搬来船屋。这就是事情经过。”
玄之介望着阿铃继续说:
“换句话说,至今为止的岁月中,有不少人看得到我们或感觉得到我们的动静,要不然不会有闹鬼传闻吧?是不是?并不是只有阿铃看得到。”
原来如此。
“可是为什么现在只有我看得到?”
“这个嘛……”玄之介歪着头说,“大概你身边的大人都是耿直的老实人,要不然就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吧。”
阿铃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总之,再过一段日子就能明白吧。也许除了阿铃还有人看得到我们。”
“你是说,只要大家更习惯船屋,就看得到你们?”
“嗯,应该是这样吧。”
玄之介抱着手臂仰望上空,像漱口般嘴巴一张一合地说:“所以阿铃看得到我们并不奇怪,只是跟其他人比起来,你确实有地方与众不同。”
阿铃暗吃一惊,问:“什么地方?”
“你看得到我。”
“是。”
“也看得到阿蜜。”
“是。”
“看得到笑和尚。”
“不止看到,他还帮我按摩疗治。”
“然后是阿梅,连那个闹事的蓬发也看得到。”
总共五人。
“这点很奇怪。”玄之介百思不解地撅着嘴。
“为什么?大家都是住在船屋的幽灵吧?都看到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至今为止没有人能全部看到。”
看得到阿蜜的人看不到玄之介,看得到玄之介的人却看不到阿梅。尤其能看到蓬发或感觉得出他的动静的人非常少,反之,笑和尚在五人中是最容易被人看到的。
“不过我知道笑和尚为什么最容易被人看到,原因大概出在那老头子身上,他有什么窍门吧。”
“窍门?”
“笑和尚跟我们不同,那老头子摸得到阿铃,阿铃也感觉得到老头子的触摸,要不然他根本不可能进行按摩。”
阿铃惊叫一声,按住嘴巴。经他这么一说,事实的确如此。
“笑和尚那老头子在之前的大杂院和船尾之前的料理铺都是这样。他不是寻常幽灵,他摸得到人也被摸得到,是个特例。”
“为什么只有笑和尚爷爷是这样呢?”
玄之介愉快地呵呵笑道:“那老头子按摩的功夫非常好,阿铃也马上好起来了是吧?”
“嗯!”
“笑和尚对自己的能力很自傲,只要看到身体不好的人就想治疗,而身体不好的人也想赶快好起来,这两种心意契合,笑和尚才能超越幽灵的障碍成为技术一流的按摩人。”
玄之介又笃定地说:“何况对那老头子来说,触觉等于视觉,这点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再说,很多人身体都有病痛,每个人都想活得健健康康却无法如愿,而且大人们个个都是一身疲累,所以笑和尚的存在更具有被活人察觉的价值。”
这段说明有点难,而且说法有矛盾。
“可是,这样说的话,不就等于如果没有被人察觉的价值,幽灵就不能待在这儿了?”
玄之介没有马上回答。他依旧仰望上空,鼓起一边脸颊,似乎有心事。
“玄之介大人?”
玄之介又鼓起另一边脸颊,吐出一口气,笑着望向阿铃说:
“阿铃搬到船屋后是不是有点寂寞?”
玄之介突然改变话题。阿铃结结巴巴地回答:“寂寞?”
“你跟朋友和私塾的同学分开了,七兵卫爷爷也很少来走动,父母亲为了生意忙得很,阿铃却没事可做。不是吗?”
“……嗯。”
“或许因此阿铃才看得到我们。”
跟玄之介聊天确实有趣,阿铃也喜欢温柔的阿蜜,可是阿梅只会扮鬼脸,看来无法跟她交朋友,蓬发更是让人害怕。
“总之,我们五人都是无法升天,在人世迷路的阴魂。”玄之介坚决地说。
“说什么阴魂,请不要这样说。”
“你不喜欢?”
“听起来很怪,因为你们完全不像阴魂嘛。阴魂应该更恐怖才对,七兵卫爷爷说过的。”
玄之介故意夸张地瞪着白眼说:“搞不好我们也很恐怖啊。”
阿铃扑哧地笑出声,玄之介也跟着大笑。
“阿铃很体贴,是个乖孩子,不能摸你的头实在太遗憾了。”
玄之介低头望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感慨良深,接着说:
“哎,阿铃。”
“什么事?”
“我们五人一直待在这儿。我对你说过,我们一直待在这儿,可是那不完全是事实。”
阿铃望着玄之介。透过他那挺直的鼻尖看得到天空。
“我们的确一直待在这里,可是,并非一直都有确实身在此处的感觉。”
阿铃把手贴在胸前问:“你是说,感觉……自己在不在?”
“嗯,是的。只有活人在附近并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时,我们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儿还是空屋那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过的。那时我到底做了什么呢?我确实待在这儿,但只是飘来飘去而已。那也是当然啦,毕竟我们早就死了,其实不应该待在这世上的。”
阿铃虽然深知这点,但玄之介说得这么直接,还是令她有点感伤。
“我们也知道我们离去对船屋比较好,因为我们,你父母才多了不必要的麻烦。对不起啊,阿铃。”
对方这样赔罪,叫人该怎样回应呢?
“到底该怎样做才能顺利渡过冥河呢?”玄之介倾着头,下巴歪向了一边,说,“是不是我们缺少了什么?我们到底对什么事执著而待在这儿呢?”
“您自己也不知道吗?”
玄之介头倾得更歪了,他说:“这个……我想不起来。明明知道记忆遗失了什么,却不知道到底丢在哪儿。”
知道的话便能升天吗?
“我帮你们好不好?”
阿铃说出口后自己也吓了一跳,玄之介也目瞪口呆。可是一旦说出口,阿铃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要找出玄之介大人和其他人留在这世上的理由,再解决问题就可以了吧?那样的话,我来试试看。”
玄之介紧闭双唇,“嗯、嗯”地频频点头,笑道:
“是啊,也许阿铃办得到,毕竟你能同时看到我们五人。我们也不会要求太多,不会叫你牵着我们的手带我们到冥河。那样你会迷路,恐怕回不到阳世来。”
阿铃也笑了笑,这时,脑中突然有什么闪过。冥河河滩、圆石子、迷路。以前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不,感觉好像做过这样的梦。
(真奇怪。)
那道闪光立即消失。果然是自己多心?
“不过事情越来越好玩了呢。”
玄之介不理会阿铃的困惑,掌舵般地用力动着肩膀这么说,听起来像在逞强。他又说:
“我至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阿蜜和笑和尚两人,可以吧?”
“是,当然可以。”
“是吗?”玄之介微微一笑。阿铃想,那笑容怎么看起来有点悲伤,难道是自己多心?
“既然如此,就这么办。”玄之介又像个逆流而上的船夫,用力晃了一下肩头。他说,“可是在这之前,阿铃你明天早上得要先好好演场戏。等我们离去后,如果船屋仍旧没有招牌料理的话,还是只能关门大吉……这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