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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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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铃自己也觉得没出息,竟然为了受骗扫厕所这件事,整个人有气无力的。驱灵比赛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阿铃成天在家无所事事。所幸双亲忙着准备宴席,既要决定菜单,还要备齐碗盘,两人朝气蓬勃地投入工作,没察觉阿铃一直闷闷不乐。随着日子过去,阿铃连想都不愿再想起乖僻胜还有被他骗的事。幽灵们也许是看到了阿铃的脸色,大家都躲着不现身。

然后,到了浅田屋和白子屋的驱灵比赛当天。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宴席说好傍晚开始,船屋众人一早就开始准备,每个人都忙碌不堪。

中午过后,葬仪社来了,他们在浅田屋和白子屋预定的二楼两个榻榻米房围上了帷幕。两家大概也觉得用黑白两色装饰太夸张了,帷幕分别选用了淡蓝色和白色。房内感觉顿时凉爽起来。壁龛多宝搁台上搁着烧线香的炉具,壁龛则装饰着白木兰花。木兰花不可能在夏天开放,挨近一摸才发现原来是用白丝绸制成的假花,像是用过了许多次,凑近一闻隐约闻得到线香味。

有客人上门时,大人不准阿铃随便进厨房。虽然没照到面,但那位岛次先生似乎来帮忙了。阿铃不曾跟他好好说过话,有一次阿爸曾叫她过去简单打个招呼。当时阿铃觉得这人很阴沉,没待多久便离开了。既然这次要做的是驱灵比赛的料理,他确实比年轻开朗的修太更适合。

大人们叮嘱阿铃:今天的客人想必让你很好奇,但是千万不能乱跑。阿铃一直被关在房内,过中午后大人们吩咐她练习针线活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大堆旧手巾,叫她缝成抹布。阿铃只得一针一针地缝,天气热得让她情不自禁地打起瞌睡,此外还得不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日落前整整一个时辰,白子屋率先抵达船屋。阿铃听到众人此起彼落的招呼声,悄悄溜出房间躲在楼梯后面。

长兵卫和阿秀夫妇都穿着适合夏天的薄丝绸衣服。虽然他们穿着淡灰色或薄云色等颜色高雅的华服,但是夫妇俩体形富态,看上去有些可笑。他们站着一起扇扇子的模样简直就像不合季节的雪人在纳凉。

更令人吃惊的是阿静。她跟先前来“驱邪”时不一样,全身穿着敛衣般的白衣,披了白头巾。不是常见的那种在眼睛和鼻子露出三角形开口的高祖头巾,而是罕见的尖帽子造型,下摆垂到双肩。光看就很热。

两个随从下女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孩,也穿着近乎纯白的衣服,脸上抹着厚厚一层白粉。一般来说下女陪小姐外出时不会化妆,这两人的白粉涂得像能乐面具那般厚,可能另有含义。

替白子屋准备的菜肴以白色为基调,难道他们是为了配合菜肴才穿白衣前来?如果真是那样,那可真是讲究。

“事前说好要准备一份餐点给担任裁判的客人。”

阿藤领着一行人到二楼后,下楼和多惠低声讨论着。

“但是这样还是多了一人份啊。总不能也送料理给下女吧?这么一来反而少了一人份。”

“听说多的那一份是要给祖先的。”多惠一本正经地回答,“听说老板娘祖母的御灵总是陪在阿静小姐身边,阿静小姐的灵力也是多亏有曾祖母的御灵相助。所以每次一定会准备祖先的食案。”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阿藤佩服地摇着头,“原来是有曾祖母在保佑,难怪上次阿静小姐来船屋时,看起来一点也不怕,胆子很大。”

但是他们这么早来做什么呢?阿铃抱着膝盖苦思。难道会跟上次一样在屋内乱晃?那我得躲好才行。

不久,阿铃背部感到一阵寒意。她仍是蹲坐在楼梯旁,回过头一看,笑和尚竟以同样的姿势坐在自己身后。

“哇哇!”

阿铃忘我地大叫,情不自禁往后跳开,她想起现在的状况,赶忙蹲下。

所幸厨房里很热闹,似乎没人听到阿铃的尖叫。阿铃悄悄回到楼梯旁,面对着笑和尚。

“爷爷,您在这里做什么?”

笑和尚无言地睁大白眼。

“不要吓我,我的心脏差点停止。”

笑和尚嚅动着皱巴巴的嘴唇,一脸不高兴。

“不会停止。”他叽叽咕咕地说,“是我治好的,怎么可能停止?”

阿铃很感动,因为笑和尚说话了。先前他帮阿铃按摩治疗时,阿铃正发着高烧神志不清,笑和尚也只说些“这边这样”那类的只言片语。这还是阿铃第一次跟他好好说话。

“那时候很谢谢您,多亏您治疗,我现在完全好了。看,变得这么健康。”

阿铃稍微展开袖子,笑和尚又嚅动着皱巴巴的嘴唇,像是在笑。

“您知道今天客人在我家进行驱灵比赛吗?”

笑和尚扬起几乎掉光的眉毛,额头深深挤出皱纹,望向楼上。

“是真的,也许她们看得见爷爷你们。”

“阿静和阿陆如果真有灵力,也许可以帮忙笑和尚他们早日升天——”阿铃飞快地说明。可是,笑和尚听完双唇紧闭,表情严峻,吓得阿铃后退一步。

“我才不想升天。”笑和尚吐出这句话。

阿铃张大嘴巴。

“可是,爷爷……不升天的话必须一直在人世迷路,得一直当幽灵呀。”

笑和尚以混浊的白眼瞪着阿铃说:“这有什么不好?”

“可是……”

“而且我根本没有迷路。我在这里治疗病人,也帮你治病,你却要赶我走,真是忘恩负义。”

阿铃答不出话,沮丧地坐在地上。笑和尚说得也有道理,阿铃并没有征询过每个幽灵,问他们是想升天还是想待在这里。想让他们升天离开船屋,是阿铃单方面的期望。

可是——

“可是,爷爷,玄之介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让大家升天。所以我……以为让大家升天是件好事……难道不是吗?一直当幽灵,不难过吗?”

笑和尚鼻子哼哼出声说:“谁会难过了。”

“……”

“那小子只是在你面前逞强而已。他其实也想待在这里,谁会希望自己消失?”

“怎么会……”

笑和尚依旧蹲着,用瘦削的手指搔着自己凹陷的脸颊。仔细一看,他的身子是半透明的,隐约可见他身后的地板。就算挨得这么近,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只感到一阵寒意。

可是即便如此,笑和尚仍说不想消失,还说玄之介其实也不想消失。阿铃完全混乱了。

“还有,”笑和尚继续说,“那个叫阿静的女孩根本不可靠。她连自己的父亲患了胃病也不知道,还说什么灵力。”

“白子屋主人?”

“是啊,所以我才现身。现在治疗的话还来得及。”

阿铃回头仰望楼梯上方。凑巧这时岛次先生捧着大托盘从厨房出来,阿铃赶忙把头缩回。

岛次爬上楼梯,托盘上搁着茶具和几个漆器小盘子。

阿铃没看清楚,可能是盛着水果。

“咦,”笑和尚低声说道,“那人是谁?”

阿铃本想回说那人是来帮忙的厨师岛次,却没说出口。原来笑和尚指的不是爬上二楼的岛次,而是站在楼梯下仰望岛次的男人。

那人比岛次高大,五官酷似岛次,眼神专注地盯着岛次的背影。他身上围着白围裙并用束带绑起袖子,一身厨师打扮。

然而,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是外人。”笑和尚鼻子哼哼地呼着气说。

幽灵没有呼吸,照理说不可能用鼻子发出粗气,笑和尚却办得到。

“那人也是幽灵吧?”

阿铃的视线无法移离那个酷似岛次的男人。透过男人的身体可见厨房飘出的白烟和热气。

“他是跟着刚才上楼的厨师进来的。”笑和尚不悦地说,“看来他附身在那个厨师身上。”

阿铃望向岛次消失的楼梯上方,似乎还没有人要下楼。阿铃下定决心,从楼梯底下溜出来,跑向那个半透明的男人。

“请问……”

不料,阿铃冲过头了,竟然直接穿过了他的身子。瞬间,阿铃找不到对方的所在,她东张西望地找着,脑袋一片混乱。

这时多惠刚好从厨房出来,抱着细孔笊篱。

“阿铃,你在那里做什么?”

阿铃听到母亲的叫唤总算停止打转。她用眼角确认笑和尚的光头还在楼梯底下之后,才笑着对多惠说:“有客人来,热闹一点果然好,阿母。”

多惠看似很高兴,滑润的额头和太阳穴浮出汗珠,双颊红润,表情欢乐得就像个年轻女孩。阿铃心想,对靠客人吃饭的店家来说,有客人上门真是最佳良药。

“嗯,是啊。今天大家都很忙,你要当个乖孩子。”

“我知道。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多惠笑容满面地说:“还没有,你回房去练习针线活儿,练练字吧。”

阿铃答应后,多惠快步上楼。手中的笊篱盛满白色粉末,好像是盐。大概是白子屋要的东西。

阿铃再次环视四周,还是找不剑那个酷似岛次的男幽灵。她只好蹑手蹑脚地回到笑和尚身边,从这里看也看不见那个幽灵。

“我是不是吓到他了?”

笑和尚没回答阿铃的问题,而是目不转睛地目送一级一级上楼的多惠。由于他看得太认真了,阿铃突然不安起来。

“爷爷,我阿母身体也有地方不舒服吗?”

笑和尚刚才不也是一眼就看出白子屋主人有胃病吗?

“没有,没有。”因为阿铃还是不停追问,笑和尚眨着细线般的小眼睛,总算自楼梯移开视线,说道,“你阿母的脚可是上等货。”

阿铃听了很无力。“什么嘛?我还在担心我阿母该不会生病了呢。”

“你是个傻孩子。”笑和尚坏心眼地歪着嘴巴说,“而且还是个野丫头。我现身时你千万不要那样冲过来,我会晕头转向的。”

“那个幽灵不知到哪里去了。爷爷,你想他是谁?”

笑和尚歪着头丢下一句“不知道”,又说:“为什么我得知道这种事?”

“我没问您知不知道,我是在问您认为他是谁。”

看来笑和尚个性相当乖僻,不好应付。

“什么都不认为。”笑和尚又哼了一声,说,“他跟那厨师长得很像,应该是他的亲人。这种事很常见。”

“很常见……是指幽灵附身在亲人身上?”

“这很常见。”

“会对亲人作祟吗?”

“不知道,要看附身的理由吧。”

事情大概就像笑和尚说的吧。不过船屋已经一屋子幽灵了,岛次还带其他幽灵进来,真会给人找麻烦。

“我要回去了。”笑和尚说。他费劲地起身,伸了伸懒腰。阿铃突然想到,幽灵也感觉得到自己的体重吗?老幽灵的腰腿也不方便吗?如果是这样,笑和尚帮自己治疗不就好了?

“爷爷,今天会很热闹哟,等一下还有一组客人要来。”

阿铃对着笑和尚的背影说。老人没有回头,飘到走廊尽头时忽地消失了。阿铃望着老人消失的走廊地板和墙壁交界处,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小声呼唤:“可不要为了治疗白子屋老板突然跑出来啊,大家会吓一跳的。”

笑和尚没有回应。这么重要的事应该早点说的啊!

“爷爷,拜托您啊,想出来时先告诉我一声。”

“听你这么说,看来你不相信白子屋和浅田屋的两个巫女有灵力啰?”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阿铃吓得跳了一尺高。

“哎呀,你那种表情,小心眼珠子掉出来哟,我帮你接好不好?”

是阿蜜。她就坐在从下方数来第三级的楼梯上,笑着伸出手放在阿铃的下巴下。

“啊,阿蜜。”

阿铃挨近她脚边,坐在第一级楼梯上。今天阿蜜用梳子卷着发髻,穿着白底染蓝色大喇叭花的浴衣,也没带三弦琴来。像是刚洗完澡的模样,非常美丽。由于她侧着身子坐,腿从衣服下摆的开衩露出来,右腿自膝盖以下无所遁形。

“要是落入白子屋阿静和浅田屋阿陆的罗网里,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幽灵想必会被叫到她们跟前,坦承我们至今仍在这世上徘徊的理由吧?这不正是驱灵比赛的目的吗?”阿蜜愉快地说,“到时不管是笑和尚还是我,就算不想出来也身不由己。你不认为吗?”

阿铃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事情本来应该是这样。不过笑和尚爷爷说她们根本不可靠。”

“我也这么认为。”阿蜜边说边伸手顺着发髻,“你想想看,阿静先前来‘驱邪’时,我们一点感觉也没有。”

听阿蜜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

“我总觉得头昏脑涨起来,愈来愈糊涂了。”阿铃泄气地说出真心话。

“有什么关系。别管什么驱灵比赛了,你只要高兴有客人上门就行了。客人是什么样的人,跟我们无关,也跟你无关,当然也跟你父母没有关系。”

简单说来,事情就是这样。阿铃看着阿蜜的脸,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阿蜜。”

“什么事?”

“笑和尚爷爷说他不想升天。”

阿蜜默不做声地望着阿铃。阿铃则盯着自己的脚边。

“阿蜜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不想升天吗?你也不想消失吧?”

阿蜜眨了眨眼,温柔地笑着说:“你觉得我们待在这里碍事吗?”

阿铃吞下回话。碍事?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可是,船屋如果要成为一间正派的料理铺,绝不能传出闹鬼风声——不过,现在的客人是因为有幽灵才上门的,高田屋七兵卫也打算靠这些客人打响船屋的名声,这么一来幽灵怎么会碍事呢?船屋反而需要幽灵的存在。

阿蜜轻轻摸着阿铃的头。阿铃虽然感觉不到阿蜜手指和手掌的触感,但是头皮感觉得到一股寒气。

“我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人死后会怎么样?死后又会到哪里去呢?

自己会成为另一个人吗?还是自己依旧是自己,然后前往跟现世完全不同的地方呢?

那一边的生活跟现世相似,还是不一样呢?阿蜜边说边屈指细数。

“我们不知道答案,毕竟我们也是第一次死去。阿玄、笑和尚和阿梅都一样。我们只知道身边处境相同的幽灵,而一般人死后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完全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是不是就跟我不知道大杂院的孩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一样呢?阿铃想。

“我不知道升天之后会怎么样。一般说来,人死后都会升天,如果你劝我升天,我也认为应该这么做,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升天。难道我死得很惨吗?”

“不过啊,”阿蜜说到一半,扑哧笑出,“运气不好死去或惨死的人多得是,我虽然不长命,活着的时候也看过不少遭大水冲走或活生生被火烧死的人,可是那些人并没有都成为幽灵呀。”

阿蜜咯咯笑着,摸着阿铃的头继续说:“如果说是生前做了坏事而不能升天,这也不合道理。做坏事的人死后会下地狱遭阎罗王拔舌头,不是吗?”

“嗯,七兵卫爷爷是这么告诉我的。”

“是呀,那我们为什么会处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呢?有‘苦衷’的死人明明多得数不清,为什么只有我们这样呢?还是说,阿铃,也许我们已经‘升天’了,我们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阿铃小小的脑袋里再度转起旋涡。也许真的就如阿蜜所说,幽灵们其实安于现状,也许他们不必去其他地方,他们现在正是过着“阴间”生活。如果真是这样,死亡就一点也不恐怖了,死后生活反而更平静。

“浅田屋的人好像来了。”

听阿蜜这样说,阿铃抬眼一看。门口站着四个身穿黑衣的人正在频频唤人。

“这下全员到齐了。”阿蜜含笑说道,“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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