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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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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山后,宴席才开始。

在这之前不是传来念经声就是闻到刺鼻的焚香味,有时听到跺脚的咚咚声、喧哗笑声,相当嘈杂,不过没发牛任何与主角幽灵有关的怪事。

正如客人指定的,黑色漆器材质的方形食案上,全是黑白两色的菜肴。白子屋若是煮白豆,浅田屋便是煮黑豆。还有浇上白芝麻调味汁的豆腐;用煮软的海带裹着同样煮成黑色的小鱼;芋头煮软磨碎,包着调味过的乌贼再做成圆形;小芜菁切成菊花状浸渍甜醋,上面再撒些黑芝麻。

汤是清汤,汤料则是前些日子令阿铃作恶的“蛙卵”果冻,不过今天的“蛙卵”飘出海带汤头的清香。太一郎在厨房向送汤的阿藤说:这汤最重要的就是要看准时间喝,动作要快。

“这道汤的独到之处在于,汤入口时,汤料会在口中融化。因此希望客人喝汤时不要用筷子。或该说,客人觉得喝这汤不需用到筷子的话,就表示这汤成功了。”

烧烤料理则是烤星鳗。只是今天表面上是素菜宴席,当然不能整条鱼送出去。当星鳗鱼皮边缘滋滋渗出油时,趁热剔出鱼肉,在擂钵内捣碎,混入山药、汤汁和蛋白,再倒进容器凝固。成品乍看之下像是豆腐,浇上勾芡的酱汁便完成了。给白子屋的就这么送出去,但给浅田屋的要怎么办呢?太一郎在星鳗豆腐上面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像是海苔的东西,海苔因星鳗豆腐的热气柔软地吸附在豆腐上头,如此一来就完成了。这道菜有一股海水的香气,巧妙之处在于用筷子划开时,吸了水气的海苔会混入白色的星鳗豆腐里,吃着吃着,星鳗豆腐也渐渐变成黑色的。

油炸料理也是用星鳗。白子屋的是夹在瓜果薄片内油炸,佐以混入香柚皮的盐巴;浅田屋的则塞进香菇菌褶内油炸,佐料是酱油偏多的黑色天麸罗蘸汁。

炖煮料理则令太一郎很头疼。时鲜蔬菜颜色多样,赏心悦目,对厨师来说硬是要将这些食材弄成白色或黑色,实在觉得很糟蹋。可是为求方便直接选用芋头和海带,又显得无趣。

太一郎和岛次左思右想,最后决定选用早熟的南瓜。白子屋的是将南瓜皮全部削去,加盐和糖煮成清淡口味,再捣碎塞入切成两半剔出蛋黄的白煮蛋内,朝下盛在白色碗盘,最后浇上煮南瓜的汤汁;浅田屋的则是不削皮的南瓜用酱油熬煮,再和同样用酱油煮的香菇、黑豆一起盛在漆器里。为了熬煮出食材的光泽,制作时很费事。

白子屋最后一道是白饭,另加一碗飘着姜丝香味的鸡汤,酱菜是白萝卜。鸡汤上如果有浮油,客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鸡汤,必须多次过滤而且频频舀出浮油直至汤汁变得透明,再撒上能够吸浮油的豆腐皮。为了去掉鸡肉味,窍门是加进料酒调味。浅田屋的最后一道菜则是深色的手工荞麦面,虽然没有附汤,但是荞麦面佐料有两种:一种是普通柴鱼汁,另一种是在红味噌汤里加入茄子,咸味加重。红味噌汤用了深色味噌,更加深了茄子皮的颜色,让佐料看起来更黑。

饭后先送上焙茶,之后再送上玉露茶和甜点。白子屋的是白豆馅汤圆和白汤圆淋上白糖汁;浅田屋的是黑羊羹,以及混入红豆沙一起揉成的灰色汤圆,淋上黑糖汁。

“客人们好像吃得很高兴。”

阿藤送上甜点后,捧着托盘奔回厨房向太一郎报告。她的双颊兴奋得红彤彤的。

“尤其是浅田屋的人,他们说本以为会吃到一堆紫菜或海带,没想到全猜错了。”

尤其是星鳗豆腐特别获好评。老板为治郎刚用筷子划开豆腐时,还嚷着:“啊,这不是白色的吗?”像是总算挑到了毛病,大声嚷嚷着。但为治郎说着说着,发现碗里的星鳗和海苔渐渐混在一起,最后变成黑色的,令他心服口服,相当佩服。

“他还说,要是我们取巧把烤焦的东西送出来,他打算翻桌呢。没想到我们竟然办得到。”

太一郎用手巾擦拭额上的汗珠,开心地笑道:“就算客人开出的条件再严苛,料理铺也不可能送烤焦的东西给客人。浅田屋老板还真是糊涂呢。”

餐点全部出完后,客人们请太一郎和岛次到各自的房间打招呼。

“现在必须向客人坦白,说那不是真正的素菜。”

岛次松开袖子上的束带,一本正经地对太一郎说。跟太一郎不一样,阿藤兴奋地来报告期间,他依旧眉头深锁。

“我们擅自用了星鳗和鸡,如果说明后客人仍然满意的话,我们才算成功。”

太一郎点头,说道:“做菜时,我完全忘了这场宴席是为了驱灵比赛而办的。”

“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菜肴本身。”

阿铃依旧躲在楼梯后面,看着两人整理好服装自厨房出来。接着她发现一件事,在有些疲惫但神情愉快的父亲和垂着头的岛次身后,那个酷似岛次的幽灵又出现了。

阿铃睁大双眼,差点站了起来。那个幽灵的表情比刚才看到时更不高兴了,他的眼神既像愤怒又像憎恨,冷冷地盯着岛次瘦削的背影。

太一郎和岛次上楼前往榻榻米房,幽灵无声地跟在两人身后。焦急的阿铃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跟着他们。太一郎先走进了白子屋的房间,纸门敞开着,房内的灯光投射在走廊上,迸出热闹的谈话声。那个说话口齿不清的声音应该是长兵卫的。阿铃觉得纳闷,难道今天的宴席上有提供酒吗?

所幸多惠和阿藤都不在走廊上,阿铃把身子紧紧贴在墙上,倾听着房内的对话,太一郎似乎正在说明今天的料理。看样子今天的宴席上没出现幽灵。不对,现在更重要的是那个酷似岛次的幽灵在哪里?阿铃环视四周,不见刚才那个表情凶狠的幽灵。

“有点太咸了。”

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这么说。是阿静吧。

“盐能够驱邪,食物太咸会妨碍我招灵。”

太一郎拘谨地低声回应:“这么说来,今天小姐那方面没成功吗?”

“是的,不能说很成功。”阿静简单伶俐地回答,“只是……我感觉到一股瘴气,有个能量很强的灵魂存在,因为太强烈了,刚进房时我的头很晕。”

“真的,这孩子一进到房间就脸色发青。”阿秀的声音接着说,“让她喝水又抚摩她的背,才总算回过神来。”

“那么,小姐是不是吃不下……”

太一郎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声音都嘶哑了。阿铃竖起耳朵。要是吃不下,怎么知道味道太咸呢,应该多少吃下一些。

“那头巾一直没卸下吗?”岛次问。平素说话冷淡的他,此时依旧声音生硬,不够圆滑。只是更令阿铃吃惊的是,阿静现在似乎还披着那顶古怪的头巾,那她要怎么吃饭呢?

“这头巾很重要。”阿秀气愤地说,“召唤灵魂时需要这顶头巾,你们有意见吗?”

太一郎慌忙打圆场说:“不是那个意思,老板娘。我们无意找麻烦,只是想知道客人们对今天的菜还满意吗?”

“不是说太咸了吗?”阿秀盛气凌人地说,“招灵没成功全是这些菜的错。”

阿铃觉得有点可笑,紧闭着嘴强忍着不笑出声来。什么啊,原来是阿静失败了。还是她想推说是先前来驱邪时,祛除得太干净了?

笑和尚一开始就不认为阿静有灵力,他说阿静连父亲的病都没察觉,还敢自称灵媒。连幽灵都这么说,应该不会错。阿铃也很想问问阿静:我在这屋内看见的幽灵中,你有没有看见谁?

“真是很对不起。”太一郎的声音很沉稳,丝毫听不出不愉快。阿铃想,阿爸果然很了不起,能顾及铺子的立场,压抑自己的情绪。一般来说,厨师的自尊心都很强,但光有自尊心也不能做生意。不对客人低声下气,就拿不到应有的报酬。

“我们应该更慎重行事,仔细听取各位意见,再决定菜单。”

“正是这样。”

阿秀不容分说地申斥。阿铃暗想这大姨真是高傲。

“不过先前小姐光临舍下时,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的样子,也对我们说些体贴入微的话,我们才放心……”

太一郎还未说完,阿静突然插嘴道:“先前?我来过这里?”

“是的,小姐不是一个人来了吗?看过房间并作法驱邪,说是要祛除房间的邪气。”

阿静提高声音说:“什么?”

“我女儿怎么可能一个人来这里,绝对不可能!”阿秀似乎也很紧张,声音大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

“住口!”房内忽然传出哗啦一声,似乎有人打翻食案,或是大力拍打食案。

“我明白了,是不是浅田屋嘱咐你们这么说,是吧?要你们胡言乱语,好搅乱阿静的心,还故意送出太咸的菜妨碍阿静,打算让我们丢脸是吧。你说!浅田屋到底给了你们多少钱?”

这下事情麻烦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是多惠就是阿藤。她们听到声音,可能会上楼察看。无处可躲的阿铃在走廊上狼狈不堪,要是被发现就糟糕了!

这时一阵冷风拂过阿铃的脸颊,阿蜜突然出现在楼梯扶手前。阿蜜从空无一物的暗处像掀开布帘般拨开黑暗出现,飘到阿铃身边。她跟宴席开始前作相同打扮,发髻和浴衣的组合在天完全黑了的此刻,看上去有些单薄。

“不要动,我把你藏起来。”

阿蜜挨着阿铃蹲下,像要保护她似的用身体遮住阿铃。

“这样躲在阿蜜背后就行了吗?”

“嗯,躲着吧。虽然有点冷,别见怪啊。”

事出突然,阿铃没时间细问,她半透明的身体真能藏人吗?她尽可能缩着身子,躲进苗条的阿蜜身后,情不自禁地想攀住她那摸不着的背和肩膀。

多惠忧心忡忡地探看二楼的情况,爬上楼梯。这期间,白子屋房内的怒气越来越盛,阿秀和阿静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太一郎劝她们息怒的声音被盖住了,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有人打开浅田屋房间的纸门,阿藤露出头来。看来她服侍完客人后,顺便留在房里陪客人聊天。阿藤脸上还半带着笑容,但是长年担任女侍的她光是察觉客人可能在生气,就足以令她全身紧张。她现在也一脸紧张兮兮。

阿藤身后,浅田屋的阿陆也探出头来。阿陆和丈夫松三郎手牵着手,缩着脖子探看情况,脸上还带着微笑。她似乎对白子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很感兴趣。

“哎呀,哎呀,”阿蜜露出苦笑,“真老实,还在笑呢。”

“浅田屋大概认为是自己赢了。”

阿蜜微微回头,问说:“赢?赢什么?”

“驱灵比赛啊。白子屋的阿静小姐承认今天失败了嘛。”

阿蜜仰着喉咙呵呵笑道:“哎呀,阿铃,谁都没赢也没输。你看嘛,她们之中有谁看到我跟阿铃了?”

没人看到。她们怎么可能看得到?

“我知道,笑和尚爷爷也说她们不可靠,虽然不知道阿静小姐和阿陆小姐到底会什么,至少在这个家里,她们看得到的东西比我还少。”

“是啊。”

阿蜜点头,斜睨着浅田屋的那对年轻夫妻悄然挨近白子屋的房间。为治郎和阿初也跟在后头,阿藤拼命想说服四人回到房间,但是白子屋房内的争执越演越烈,阿藤的努力全白费了。

“什么事?白子屋到底在吵什么?”为治郎摇晃着肚子好奇地探看房内,“接下来就要比赛了,怎么能闹事啊。”

“可是,”阿铃缩在阿蜜身边继续说,“她们召唤灵魂的能力是真是假,跟驱灵比赛的输赢完全是两回事。阿爸和阿母都不能像我这样跟阿蜜说话,只能听从白子屋和浅田屋单方面的说辞。而且驱灵比赛又不能不定出输赢。”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呢。”

“我应该早点阻止的。”

后悔深深刺进阿铃胸口,她很气自己。

“我不该让他们接下幽灵比赛宴席的,老实告诉阿爸阿母我看到的一切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被那些骗子利用。这阵子我还在期待阿静小姐和阿陆小姐如果真有灵力,也许可以帮助你们顺利升天,我实在是个傻瓜。”

阿铃不禁说出真心话。阿蜜温柔地看着她,默默笑着。

“可是,笑和尚爷爷说不想升天,还说玄之介大人也这么想。是啊,准都不想消失的嘛。阿蜜也这样想吧?是我太傻了。”

眼前这情况根本不是什么驱灵比赛,甚至连一场宴席都算不上,这不过是交恶的两家人糟蹋了太一郎的一番心血,毁了这场宴席,借机吵架罢了。

阿蜜安慰噙着泪的阿铃说:“你现在不能哭,我懂你的心情,你不用这么自责,现在先担心这场混战要怎么收场吧。”

浅田屋的人都来到走廊,纷纷交头接耳。这时白子屋房内似乎又有人打翻食案。多惠频频道歉,想帮忙阿藤说服浅田屋众人回房,却只是徒劳。为治郎粗鲁地推开多惠想闯进白子屋房内,被推开的多惠撞到墙壁,阿铃见了气得想冲出去。

“嘘,不要动。”阿蜜阻止阿铃,说,“看,阿铃你看。”

阿铃顺着阿蜜的指尖望去,差点哇的叫出声,忙用双手按住嘴巴,僵在原地。

不知何时蓬发已经站在楼梯扶手旁。他跟上次出现时一样,衣衫凌乱,垮着双肩,半眯着白眼,吊着眼睛看人。他像是刚跑着过来似的气喘吁吁,右手握着白晃晃的刀刃,松了一半的腰带垂落在走廊上。

房里泄出的亮光照着他,地上却看不到任何影子。

“果然出来了。”阿蜜眨着眼,她眼里不知为何满是同情,“可能是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才出来的,上次也是这样。”

阿蜜指的是筒屋宴会那次。阿铃无法自蓬发身上移开视线,双手紧抱怦怦跳的胸膛,屏住气息。

“筒屋那一次,大老板差点被杀呢……”

“是啊,不过那次他是听到筒屋年轻老板娘的声音才出来的,这回也是。”

“阿蜜,你知道那位武士的事吗?”

“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猜的而已。阿玄说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他说他也不清楚。”

“我也一样。不过那人一定跟女人有过什么牵扯,这种事,我的直觉绝对不会错。”

阿铃在内心自问:这种事到底是指哪种事呢?阿蜜仿佛听到阿铃的心声。

“一定跟恋爱有关。”阿蜜笑着回答,“阿铃,不要动,躲好。”

结果,你一言我一句在走廊上争执不休的一行人全拥入了白子屋房间,房内有人在尖叫。阿铃当下以为蓬发会受到尖叫刺激,又会闹事,打了个寒战。但他只是肩膀上下起伏,喘着大气,一步也不动。

听到尖叫声后,蓬发双眼恢复生气,怔怔地望着前方。阿铃发现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那人……”阿铃的手臂泛起鸡皮疙瘩,说,“很像喝了酒脑筋不正常的人。”

“是发酒疯。”阿蜜订正,“阿铃,你看过这种大人吗?”

高田屋七兵卫的老朋友里有个人一喝酒就闹事,阿铃三岁时,他曾在高田屋喝了酒大吵大闹,当时阿先曾抱着阿铃躲进壁橱。虽然忘了细节,阿铃却清楚记得男人当时满布血丝的眼白,以及他离开后还闻得到的强烈体臭。那味道夹杂着汗味和酒味,令人作呕,却又有股点心般的甜味,令人发毛。

“你闹够了吧!”

一个刺耳的尖叫声响彻四周。为治郎咚的一声滚出走廊,紧接着,阿初也摔在他的大肚子上。

“所以我就说不想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我们太傻了,竟然和他们办什么荒唐的驱灵比赛!这些人为了贬低阿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什么?你再说一次看看!”

为治郎挣扎着起身,不认输地反驳,唾沫自他口中大量喷出。阿铃心想,好脏啊!眼角则紧紧盯住蓬发,确认他还待在原地一步也没动。阿铃冷静得像个大人,观察眼前的一切。同时她又因后悔、愤怒、惊讶、恐惧,背上冷汗直冒,如果可能,她真想抱住阿蜜。

嘎哒嘎哒!咕咚咕咚!陆续传来东西被摔坏的声音,太一郎频频喊着:“住手!”接着,岛次摔了出来,滚到走廊上,双手撑在地上。

“你们这些卑贱的厨师懂个屁!”白子屋的长兵卫大吼,“不准你们碰阿静!不要不懂装懂!我们要回去了!再也不来这种教人不愉快的地方了!”

“输赢还没定!”为治郎手扶着纸门撑着身子,也大吼回去,“我家阿陆跟你家阿静不同,是真货,只要较量一下就知道。为了让世人看清真相,我们才同意办这种莫名其妙的比赛。你们不要因为牛皮要被捅破,就想逃走,没那么便宜!大骗子!我要告诉全江户,到时候看你们怎么丢人,活该!”

“我不是冒牌货!”阿静哭叫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蓬发有了反应,他全身颤抖了一下,嘴巴张得开开的。阿铃紧张起来,仿佛下一刻蓬发就要举起握刀的手,再次冲进房内挥舞……这时,岛次猛然站起,他的脸犹如刻坏了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脸色苍白得像棉花,双眼像板墙上的节孔一般漆黑,映不出任何光亮。

阿铃看得毛骨悚然。阿蜜则僵着脖子,眯起双眼。

岛次身后又出现那个幽灵,岛次的背部跟那个幽灵的腹部几乎贴在一起,而且,距离持续贴近——贴近——贴近贴近——幽灵半透明的身体终于完全与岛次重叠了。

“你们通通滚出去。”岛次的声音像是来自地底,颤抖,嘶哑,“通通滚出去。全都滚出去!再不滚,小心我杀死你们。”

众人吓得噤声。岛次摇晃着上半身,嘴角垂下一道唾液。

“哦,哦。”蓬发发出声音。阿铃立刻转头看他,看到蓬发布满血丝的双眼涌出泪水。

“你竟敢这样对我们说话……”白子屋长兵卫瞪着岛次恶狠狠地说,“对客人再无礼也要有个分寸,你这个蠢蛋!”

长兵卫抡起拳头,扑到岛次身上打他。众人以为像是呆立在强风中的稻草人般摇晃着身体的岛次会不堪一击,不料岛次像只猫似的敏捷闪开,绕到长兵卫身后。

“白子屋老板,危险!”

有人大叫警告,叫声未歇,长兵卫已被岛次抄了一脚往前摔倒。岛次骑在他背上,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长兵卫发出短促的叫声,不久便出不了声也喘不了气,手脚啪嗒啪嗒地挣扎,瞬间满脸通红。

“爸爸!”

阿静尖叫着飞奔过来。呆立原地的众人听到阿静的叫声,这才像是被泼了冷水一般回过神来,冲向岛次。

阿铃张大嘴巴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阿蜜默不做声微微眯着眼,目不转睛地凝望眼前光景。

蓬发呆呆站在大喊大叫又打又抓的众人之外,不停地哭泣着。要是把他的眼泪串起来,可以串成一条念珠,刚好让阿铃戴在手上。那是一大颗一大颗足以做成念珠、闪闪发光的纯净眼泪。

阿铃轮流看着眼前这场混战和哭得像个小孩的蓬发,感觉像在做梦,她不敢相信自己家里竟会发生这种事。眼前的光景太可笑了。

“快住手!你想杀死白子屋老板吗?”

浅田屋为治郎喷着唾沫大吼,掰开岛次掐着长兵卫脖子的手。长兵卫喉咙发出呼哧卢,边咳嗽边爬着逃开。

“咦,哎呀。”阿蜜大吃一惊,拉高声音说,“阿铃,你看!”

被为治郎和太一郎压制住的岛次突然安静下来,弯下膝盖无力地垂着头,宛如断线的木偶。阿铃看见那个酷似岛次的幽灵自岛次身上飘然而出。

“喂,你。”阿蜜迅速站起身向幽灵搭话,如拨子弹了一下琴弦般投以质问,“你擅自闯进别人地盘闹事,实在不像话。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人们要照顾长兵卫,又要将昏迷不醒的岛次抬到房内,一阵混乱。阿铃在阿蜜身后,双手支在墙上撑起身子——膝盖在打哆嗦——双手发汗,全身冷汗直流。

与男幽灵对峙的阿蜜表情可怕得判若两人,指甲也瞬间变尖,嘴巴含毒。她缩回下巴重新站稳,体内逐渐蓄积力量,好随时趁机扑上去。

面对阿蜜的那个幽灵扬起右边的嘴角,看似在笑,双眼炯炯发光,令人想起水面上的浮油映着阳光的画面。

“明明是个女人口气还真戗,阿姐。”幽灵前后摇晃着垂下的双臂,跨出一步,挨近这里,“我是什么人跟阿姐无关吧。”

阿蜜纹风不动,毫不畏缩。她眉头深锁,微微歪着头,但背脊挺得很直。

“当然有关系,这儿是我的地盘,你没打声招呼就在这儿闹事,让我丢尽颜面。”

酷似岛次的幽灵这次真的笑了。阿铃很害怕。因为他口中露出的牙齿又尖又长。

“那可真是抱歉啊。可是,阿姐,我也有我的苦衷。那个人……”男幽灵努努下巴指向昏厥的岛次所在的房间。不知何时走廊上已经没有人,大人们似乎都暂且回房了。幽灵接着说:“是我弟弟。你听着,阿姐,十年前我被他杀死。”

阿铃没时间为这句话吃惊,因为忽然传来像是野兽的咆哮声;原来是蓬发,他正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呻吟。他并非单独一个人,玄之介也站在他身旁。玄之介低头看着蓬发,宛如面对一个不得不设法搬走但一个人又搬不动的大型行李,束手无策地抱着胳臂,两条眉毛垂得不能再低。当他发现阿铃看着他时,向阿铃点头微笑,表情似乎在说:总之现在先看事态会如何发展。尽管阿铃脑中还是一片混乱,玄之介的笑脸安抚了她,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那人名叫岛次,是这儿的厨师。”阿蜜像要确认般地,一字一句地问幽灵说,“他真是你弟弟?”

“绝对不会错,是我弟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银次,请阿姐多多指教。”

阿蜜没客套回应,眉毛和眼睛都呈一条直线,问:“你恨岛次,才附在他身上?”

“那当然,恨他的理由很多。他夺走我的铺子,夺走我的老婆和孩子,还夺走了我的性命。”

“岛次知道你附在他身上?”

“当然知道,我经常在他梦中出现。”

“你想怎么处置岛次呢?像今天这样让他在人前作怪,好像也对你没有好处。”

“我想要抢走岛次的身体。”银次大方回答,再次露出他长长的尖牙,笑道,“我要把他的灵魂从身体赶走,再进入他的身体,用那家伙的身体过完下半辈子。我想回到老婆和孩子身边。”

他激动地回答。阿蜜眨了眨眼,像是要重新测量细小东西的尺寸,凝望着银次幽灵。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房内又传出嘈杂的人声。银次幽灵瞄了房内一眼。

“岛次好像醒来了。”他说得飞快,“阿姐,我在你的地盘闹事,可能令你很不愉快,但还请你通融一下。我花了这么多年才让岛次的灵魂衰弱,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把那小子的灵魂从鼻孔揪出,赶走了。到时候,我不会再给阿姐添麻烦,如果阿姐需要,日后我也可以帮阿姐做些法事。”

他说完后,飘着转过身,如被风吹散的淡雾消失在阿铃和阿蜜眼前。

“这下可伤脑筋了。”

阿蜜双手叉着腰喃喃自语。阿铃缓缓走向玄之介。蓬发虽然已经不再呻吟也不再哭泣,却仍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前后摇晃着身子。

一群人自房内蜂拥而出。先走出来的是长相粗犷、气得满脸通红的浅田屋为治郎,阿初、阿陆和松三郎则随后赶上,像赛跑一般快步离去。没过多久,面无血色、眼圈发黑的白子屋长兵卫也出来了,他似乎还有点头昏眼花,脚步踉跄。阿秀在一旁搀扶着他。躲在他们背后的是个阿铃没见过的年轻女孩——看那打扮应该是阿静,白头巾大概是在骚动时弄掉的,阿铃看到她的华丽发髻。她身后跟着走得东倒西歪的随从下女。

阿铃眨眨眼。嗯?阿静?

“白子屋老板,白子屋老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赔罪……”

太一郎支支吾吾地说着追在众人身后,不过白子屋一行人似乎没人听进去。他们在阿铃眼前通过,逃也似的下楼。

“阿爸。”

阿铃拉住没发现女儿的太一郎的袖子,问说:“阿爸,那个是阿静小姐吗?跟先前来的人不一样啊。”

太一郎起初像是没听到阿铃的话,阿铃紧抓着他的袖子,重复说了好几次,他才总算认出阿铃,停住脚步。

“什么?”

阿铃耐住性子再说了一次。白子屋一家人这时已经下楼,正在门前穿鞋。太一郎挨近他们,仔细打量那女孩的侧脸,张大嘴巴说:“真的呢……”

“又有什么事!”长兵卫嫌啰唆地回头睨了太一郎一眼,“我受够了……滚开!快滚!”

长兵卫粗暴地推开太一郎,太一郎踉跄了一下。长兵卫粗壮的脖子四周清晰可见乌青的淤痕,阿铃看了背脊发冷。

那是岛次的指痕,不,应该说是银次幽灵的指痕。

阿静一次也没回头,白子屋一家人逃之夭夭离开船屋。

客人全都离开了。

太一郎呆立在玄关,近乎哭泣般地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铃不想看父亲哭泣,求助般仰望楼梯上方。

然而阿蜜、玄之介和蓬发都失去踪影,从楼上吹来一阵冷风,拂过阿铃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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