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瑜收到自己的大学通知时之前,章恪文先收到了向里的病危情况告知书。
从婚前就开始感觉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的向里,在五陵城区封控后的第五天,被送进了上庸中心医院。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她也知道自己没剩下多少时间。她似乎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迎接那一天的来临。
看到章恪文一直在努力找新的肾源,她也没有告诉章恪文,医生在很早之前就建议过她,不要冒险做二次肾移植,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再加上并发症,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那样的风险。
向里安静平和地躺在病床上,等着做下一次透析,她只感受到了身体的病痛,却没有临死的悲痛。
她从来不会拿什么临床数据自己吓自己,也不会盲目地自我安慰。这么多年,她的病友列表里,有些人的头像再也没重新亮起过。她懂得同样的病会因人而异的道理,也不奢望有什么生命奇迹,她早就对自己做好了足够充分的死亡教育。
不过,她会拿着那些生命力超越了临床数据的病友案例,反复在家人面前讲述,她会把自己每次体检的结果说得格外乐观,应对着向野和父母每一次小心翼翼的问询。
她成功地安抚了家人,也给他们制造了错觉,让他们觉得,她还可以活很久。
这副不健康的躯壳,就像一幅沉重的枷锁,从年少时就把她向往自由的灵魂狠狠地束缚住。她当然也留恋世界美好,舍不得家人,爱人,可是如果真的到了和他们作别的那天,她希望自己可以在他们面前表现得更乐观一些。
她不是没有求生的意志,她只是没有那么怕死。
就在向野和夏成成为了“云游上庸”的直播,忙得昼夜颠倒的时候,向里看着自己生命沙漏里的沙子,一点点地掉落下去。
向野和夏成成为“云游上庸”首次直播远超期待的效果,开心得击掌的时候,章恪文正握着向里的手,听向里回忆自己小时候的那些趣事。
向野紧张地看着主播走进景区,准备开始下一场直播的时候,向里被推进了血液透析室。
吊脚楼里的繁忙和病房里的匆乱,不断攀高的直播数据和心电监护仪的数据,在不同的时空里一幕幕重叠。
在沙发上裹着毯子胡乱休息的向野,和躺在病床上的向里,是气色相近的脸。
章恪文在病床前,帮向里擦拭着浮肿的双腿,他眼里是红血丝一片,眼眶深陷。
向万林和夏青竹来了,他们带来了白发人将送黑发人的无望恸哭,他们看着再次被病痛重锤的小女儿,无力回天。
十多年前,他们都做过配型检查,匹配的只有向野。
两个舅舅和舅妈也来了,夏瑜抱着她刚画完的那本《姐姐的婚礼》,坐在病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鹤鸣打电话通知夏瑜到学校去领录取通知书时,听到电话那头一片带着哭声的嘈杂,才知道向里住进了医院。
大家显示着核酸检测的结果,扫着手机的绿码过检,陆续走进了上庸中心医院的这间病房。因为疫情期间,住院部非必要不探视的规定,除了陪护的章恪文,其他人并不能时时来探望,也不能久留,见这一面,已经千难万难。
陈雁飞来住院部约朋友一起去吃午饭,看到站在那间病房里的王鹤鸣,然后她又看到了跟她呛声过的夏瑜,意识到病房里躺着的应该是向野的亲人,她匆匆走过,并不想探询或围观。在医院里工作了这么久,这些生老病死的事情,她看得太多了。
来看望向里的人,此刻全都坐在、站在她的病床前,尹红擦着眼泪带着哭腔:“不行,要告诉小野和成成,让他们想办法来看看你。”
大家突然从悲痛中意识到,被汹汹疫情困在五陵的向野和夏成成,对向里的目前的病况还毫不知情。
“舅妈,不要打电话!”向里大声喊停正准备打电话的尹红。
“五陵虽然封城了,你和恪文都在政府上班,想想办法找找人,他们也是能出来的啊。”尹红以为向里担心的是疫情防控的问题。
向里猛地摇头,然后定定地看着尹红:“你让我姐来,想让她把剩下的那个肾也给我吗?”
这句话像是给了在场所有人当头一棒,病房里突然再也没有了其他声响,王鹤鸣转身面朝窗外,不忍卒听。
如果让向野来,她必然要承受的煎熬是,自己身上有可以再救向里一次的肾,却没有办法拿出来再救她一次,那也许就是向里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她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去世,对向野来说,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残忍?
“总要让你姐姐看看你啊,不然她会恨死我们的啊。”尹红并没有听懂向里那句话里的深意。
向里脸上带着不常见的厉色:“你们让她来的话,我会恨死你们的。”
章恪文轻拍着她的手想让她冷静下来:“不让她来,我们不让她来。”
“你回去帮我把那本日记拿过来。”向里看向章恪文,她知道他听得懂。
“好,我马上就去拿。”章恪文转身就往病房外走。
章恪文回家去拿的,是向野高中时写的那本厚厚的日记。
向里和章恪文在高二的时候,决定要一起发奋学习。当时向里是在向野的那一箱高中书籍和学习资料里,翻找她姐姐的学习笔记时,不小心翻出了那本日记。
高二的向里,哭着翻完了那本日记,她怕这本日记被爸妈不小心当成废品处理掉,也怕爸妈哪天也不小心看到日记里的内容会徒增伤心,从那天起,那本日记就一直被她保管着。
那本记录了向野灰暗三年的日记,记录了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讨厌体育课,为什么吃什么都觉得难受,为什么每天晚上要去跳绳,为什么疯狂地学习,为什么偶尔开心了几秒都有重重的犯罪感……所有近乎自虐式的自我精神折磨,都是因为向里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她的脑子里。
向里接过章恪文递来的那本日记,她没有打开,也没打算把向野的隐私公开。但是,王鹤鸣是她能想到的,这本日记最好的接收人。
她也是在拍姐妹婚纱照的时候,偶然听向野说起,才知道那本日记里曾经提到过的那个跑步的男同学,竟然就是王鹤鸣。
向野那本日记里,所有被提及的人,除了出现频率最高的向里,然后就是父母和血缘亲人,王鹤鸣是唯一的例外。
陈雁飞吃完午饭,从楼下看到站在那间病房窗前的王鹤鸣,别人家的生老病死她的确不想关心,但是她很想知道,病床上的那个人到底和向野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让王鹤鸣看起来那么悲伤,她的步子不自觉又朝住院部大门的方向迈了过去。
“姐夫,我姐下次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不要不理她啊。”向里笑着把日记递向王鹤鸣。
整个病房里,只有王鹤鸣听懂了向里在说什么,他对着向里点了点头,走到向里的病床边,他们沉默地交接了向野高中三年的那一部分记忆。
“我跟姐姐不用见最后一面,我也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高中那三年里,就是因为老是想到我生病的事,每天都过得不开心。如果你们现在让她来看我,她往后几年,也可能是好多年,只要一想到我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这个样子,她只会更难过。你们如果想让她以后过得轻松一点,就不要去惊扰她。”向里恳挚地看着身边的亲人。
所有人都没有应声,他们当然了解向里的良苦用心,也了解向野对向里的千钧重情。
“你们也不要一直哭啦,我还没死呢。”向里看着悲哭一团的亲人,笑着开解他们:“也不要当我是要死了,爸,妈,你们就当我是插个队,先去找爷爷奶奶了,他们两老在那边也需要人照顾呀是不是?”
“都替我开心一下吧,想想我马上可以不用再吃药了,那个药好难吃啊,我早就受不了了。不要一个个苦哈哈的,再过几十年,你们也会排队去报道的,啊……我不是想诅咒你们的意思哦,都不要伤心啦,我是先去帮大家在那边占个好位置,到时候我建一栋大房子,我们大家全都住在一起,不过就是几十年后,再换个地方团圆嘛。
向里一句句抚慰着眼前的亲人,用未来终将会到来的“重逢”,缓缓抹去死别即将带来的巨痛。
大家似乎也都一句句听进去了,是啊,说到底,我们都会死的,与其花时间在这里悲哭,不如让向里的最后一程,走得放心一些,宽心一点。
看着一张张愁云密布的脸上,努力撕扯出的一缕缕阳光,向里的病容上,满是欣慰。
陈雁飞站在病房门口,却忍不住眼泛泪光,原来向野高中时,并不是假装“高冷”,是一直在为自己生病的妹妹难过。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突然发现自己那些为了博取王鹤鸣的关注,而费尽心思的意气用事,在她们姐妹的生离死别面前,那么无聊又那么无足轻重。
病房里沉重的压抑慢慢散去,夏瑜在向里床前一页页翻着自己画的画,重述着那天婚礼的场景。夏青竹和尹红去了章恪文和向里的房子,在厨房里洗切蒸炒,做着向里小时候最爱吃的菜。向万林躬着身子,收拾着病房里的那些杂物。
章恪文和王鹤鸣坐在住院部楼下的长椅上,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边。
“她姐姐肯定会怪我们吧。”章恪文望着远方,声音沙哑。
“嗯。”王鹤鸣紧紧握着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日记。
“向里刚刚说的这些话,我已经听过好多遍了,她好像特别确定,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甚至连去那边跟我接头的暗号,都想好了。”章恪文苦笑。
王鹤鸣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
“最近我感觉我脑子都快裂了,想让她再做一次手术,盼着她再多活一些时间,又不想看她再受一次苦,再冒那样的风险。”章恪文诉说着内心的纠结。
“她真走了的话,我都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她可能也想到了,怕我会过得乱七八糟,给我安排得好好的,什么时候升一级主任科员,什么时候买大房子,什么时候升副处,什么时候光荣退休,什么时候去找她,时间全给我列得清清楚楚。”章恪文说到这里一时哽结。
他当然明白,向里之所以为他列出了一项项工作和生活的目标,就是想给他的人生加上一程接一程的动力。
王鹤鸣手放到章恪文肩上,也早就红了眼眶。
病房里的向里,拒绝了向野的视频通话,对着夏瑜笑道:“好险,是你大姐。”
然后她马上给向野回消息:「在开会,因为疫情,要忙飞了。」
“对了,明天白天也有直播,姐和成成说不定也会在直播里露个脸呢,希望还是要有的,万一呢。”向里仔细确认着“云游上庸”下一场直播的时间,她何尝不想再多看他们几眼?
向野最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市委宣传部突然换了和樾野文化的对接人,章恪文跟她解释说自己的工作岗位马上有调动,所以不再负责跟进“云游上庸”直播的具体事项。
她今天在群里发了消息,一直没人回复,难免生出些疑虑,就想问问向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视频邀请被秒拒,然后又看到向里回复的消息,她想到了五陵那些最近因为疫情忙得脚不沾地的公职人员,一切似乎都很合理,但是直觉又让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设计师把用于“云游上庸”后续直播宣传的物料设计图打包发给了向野,她看着一页页图文,注意力又被带进了工作里。
王鹤鸣回到家里,看着向里给他的那本日记,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翻开,他不想以这种方式偷窥向野的隐私,却又很想知道为什么向里要把这本日记交给自己。
他最终还是带着歉意,翻开了那本日记,看着那些饱蘸心事的笔迹,终于更理解了,向里为什么那么不想让向野来见她最后一面,又为什么要把这本日记交给自己。
向里希望王鹤鸣可以通过这本日记,更了解向野的过去,也希望他在未来的日子里,更理解、更疼惜自己的姐姐。
「不想做什么新生代表,也不想上台做没人想听的发言,看着刚写完的演讲稿,满篇都是假大空。」
「向里经受的苦难,好像已经构成了我日常思考里的核心,所有的事都开始绕着它转。」
「那些能拿卖肾这种事开玩笑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幸运儿。」
「为什么要把我的作文张贴出来?感觉像是自己的隐私被突然公布于众,突然好后悔来上庸一中。」
「想到病床上的妹妹,我就觉得自己哪怕是冒出一秒的开心,都是可耻的。」
「真想像成成一样什么都不懂,他居然还羡慕向里有那么多好吃的。」
「耳机又失而复得,我只想把这些失而复得的小运气都攒给向里,给她失而复得的健康。」
「我想带向里去一个无病无患的地方,想看她无忧无虑地活蹦乱跳,胡喝海喝,就像从前那样。」
「每次在食堂里看到向里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些菜,我就觉得吃什么都难以下咽了。」
「后天就要去潭沙了,想跟那个跑步的男同学说点什么,可是我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感觉自己的脸已经丢在操场上捡不回来了,他没理我,事不过三,那两声“同学”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勇气。」
「我现在只想拜尽所有的神佛,请他们保佑我配型成功,上周回家发现爸妈都开始长白发了,让我来吧。」
「谢谢仁心仁术的各位医生,谢天谢地谢八方神明,看着向里气色一天天好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活过来了。向里,姐姐以后一定要去广场上给你抢领舞的位置,别的老太太都别想跳过我们。」
「高考终于结束了,现在就已经想收拾东西去复读了,考得这么差劲,早知道我就不逞强了。」
「白天在考场头痛,腰痛,还有生理期的肚子痛,晚上在操场白等了一晚上,拍蚊子拍得手痛,你今天为什么不去跑步啊?以后也很难再见吧,那就祝你未来顺利,祝你的人生跑道上,灯火续昼。」
「我都不知道广告传播学要学些什么,我现在的第一志愿就是早点挣钱,让我爸妈都老得慢一点,真想在我爸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向里以后的学费和药费,我来负责。」
「突然不想去上大学了,因为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告别,和亲人,和家乡,和我熟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