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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伊恩·兰金Ctrl+D 收藏本站

Hide And Seek

整整一代人当中,从没出现过一个人赶走这些偶尔到访的游客,也没人修复他们造成的损坏。

工作周竟这样开始了。

透过雨水连连的挡风玻璃,他能看见住宅区的一部分。住宅区正缓缓地退向荒地,在施工人员搬进来之前,那荒地已经在那里存在多年了。他毫不怀疑早在19世纪60年代,这里同爱丁堡周围的其他住宅一样,一定会是解决将来住房需求的完美之选。他怀疑那些规划者是否能从中学到什么,而不是事后才受到启发,要不然,今天所谓的“理想”方案,结果还将是如出一辙。

这一带如同风景区,长满了长长的野草。孩子们的柏油嬉戏地早已变成了打靶场,玻璃弹片时时“瞄准着”绊倒的膝盖和双手。多数阳台上都安装了用木板封住的窗户。破裂的水管喷出的水柱,像雨水般浇洒着。屋前如同沼泽般潮湿的花园没有门,只围着残破的篱笆。他想,若是在晴天,这地方看上去将更令人压抑。

然而就在不远处,大概几百码[1]的地方,一些开发商早已开始修建私人公寓。地盘上矗立的标牌宣称着:“豪华开发地带,地址:缪尔村。”雷布思没有被愚弄到,但他觉得将来会有很多年轻的购房者上当受骗。这里曾经是皮尔缪尔,也将永远是皮尔缪尔。这里是垃圾场。

没有认错,就是这栋房子,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已经停在那儿,旁边是辆烧坏的福特科蒂纳汽车。即使没有这些,雷布思也能认出来:像两边其他的房子一样,这栋房子的窗户也被木板封住,不同的是它敞着一扇门,一直通向里屋的幽暗处。在这样的日子里,要不是屋内放着棺材,要不是屋子里的人对棺材充满恐惧,还有哪家会敞开大门呢?

雷布思想把车尽量停在靠近大门处,但无法靠过去,低声咒骂了几句。他推开车门披上雨衣后,便冲入了刺骨的阵雨中。有东西从衣服口袋滑出来,是废纸。但他还是把它捡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把它塞进衣服口袋里。通向大门的小路曲曲折折,地面的杂草使得路很滑。他几乎就要滑倒,但最终还是“完好无损”地到达了大门口。他抖抖身上的雨水,等待着接待团。

一个警员从房门口探出个脑袋,皱皱眉头。

“我是雷布思探长。”雷布思自我介绍道。

“这边,探长先生。”

“我马上过去。”

警员的脑袋又缩了回去。雷布思打量着大厅四周,只有墙纸碎片证明这里曾是一个家。屋内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湿石灰和腐木的味道。除此之外,它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个洞穴而不是栋房子,是一个粗陋的、无人留恋的暂时避难所。

他往里走,经过楼梯井时,即刻陷入了黑暗的包围中。所有的窗户上钉了木板,光线被挡在外面。对于其目的,他猜应该是把那些非法侵占者关在外面,但爱丁堡的流浪队伍是如此的强大和聪明,他们已经顺利地通过这种紧密的构造偷偷地进来,而且已经把这里当作他们的老窝。现在其中一个就死在这里。

他走进的这个房间出奇地大,但是天花板相当低。两个警员拿着粗大的橡胶电筒照亮了现场,墙上的影子不停移动着。数重暗影包裹着中心的一点亮光,就像幅浮世绘。光秃秃的地板上两支巨大的蜡烛已燃烧殆尽,只剩下煎蛋状。房间中央躺着尸体,两脚并拢,双手伸开,脖子上戴着一个没有钉子的十字架,上半身裸露着。尸体旁边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好像装过类似速溶咖啡的东西,但现在却放着几支一次性注射器。“毒品被钉在十字架上了。”雷布思一边想一边邪恶地笑。

形容枯槁、神情黯淡的法医此刻正跪在尸体旁,似乎是在进行最后一道仪式。摄影师远远地站在墙边,试着在他的测光表上找出读数。雷布思向尸体方向挪了挪,站在了法医的旁边。

“手电筒。”他说着,伸手从最近的警员那里接过一个。然后照遍尸身:先是裸露的双脚,鹤嘴锄似的双腿,骨瘦如柴的躯干,苍白皮肤包裹着的轮廓分明的肋骨。然后是脖子和脸,嘴张开,双眼紧闭。额头上和头发里的汗水看上去已经干了。但是等等……他的嘴边似乎有潮湿的东西,难道是在他的嘴唇上?一滴水不知从什么地方滴入那张开的嘴里。雷布思十分惊奇,同时期望那死去的人咽下这滴水,舔舔干枯的嘴唇,然后能够复活。然而那人并没有这样做。

“是房顶在漏水。”埋头工作的医生解释道,没有抬头。雷布思把手电筒照向天花板,发现水滴的源头只是个潮湿块,但仍紧张不已。

“抱歉这么久才赶到这里,”他说道,试着让声音平静下来,“查出死因了?”

“吸毒过量,”医生淡淡地说,他拿着个塑料袋朝雷布思晃了晃,说道,“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小袋里面的东西就是海洛因。他的右手还攥着另外满满的一袋。”雷布思把电筒向那只无知觉的手照去,只见它还半攥着一小袋白色的粉末。

他说:“有道理,我还以为现在大家都是服用毒品而不是注射毒品呢。”

医生终于抬头看他。

“这是个轻率的看法,探长。去问问皇家医院,他们会告诉你在爱丁堡有多少静脉吸毒者。大概有成百上千个,这也是我们能成为‘英国艾滋病之都’的原因。”

“是啊,我们为这样的记录感到自豪,不是吗?先是心脏病、假牙,现在又是艾滋病。”

医生笑了笑,“这里有些东西你可能感兴趣,尸体上有擦伤,在灯光下不是很明显,但确实有。”

雷布思蹲下,再次用手电筒照遍尸体,是的,没错,而且还有不少。

“主要在肋骨上,”医生继续说道,“脸上也有一些。”

“也许他跌倒了。”雷布思说。

“也许。”医生回答说。

“探长?”另外一个警员喊道,眼神和语气都较为急切。雷布思转过身面对着他。

“怎么了,伙计?”

“过来看看这个。”

雷布思很庆幸终于有借口从医生和死尸旁走开。这名警员把他领向远处的一堵墙,走过去时他一直用手电筒照着墙面。突然,他明白了警员的意思。

在墙上有个图案。一个五角星,由两个同心环围绕着,大的环直径大概有5英寸[2]。图案画得极为精准:五角星线条笔直,同心环画得极圆。除此之外,墙上什么都没有。

“探长,你是怎么看的?”警员问道。

“嗯,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随意涂鸦。”

“巫术?”

“或者是占星术。很多吸毒者都对神秘的和不祥的东西着迷,这个画会和这些相关吗?”

“这些蜡烛……”

“不要这么快下结论,伙计。你这样永远进不了刑事调查局。告诉我,我们为什么都带着手电筒呢?”

“因为断电了。”

“没错,所以才需要蜡烛。”

“如果你说是,那就是吧,探长。”

“我确实这样认为,伙计。谁发现的尸体?”

“我发现的,探长。有个匿名电话,是个女的打过来的,也许她也是住在这里的人。其他人好像突然都走光了。”

“所以你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是的,探长。”

“知道他是谁吗?”雷布思拿着手电筒指了指尸体。

“不知道,探长,其他房子里住的也都是非法入侵者,我觉得从他们那里打听不到什么。”

“不,相反,如果说有人知道死者的信息,那一定是他们。带上你的同伴去敲门试试。但不要太严肃,不要让他们觉得你是要驱逐他们或有其他的想法。”

“是的,长官。”探员对这个冒险感到半信半疑,首先,他肯定这会招惹不少麻烦,再说外面仍下着大雨。

“快去。”雷布思轻声斥责道,探员喊上同伙慢吞吞地动身了。

雷布思向摄影师走去。

“你拍了好多照片了。”他说。

“至少在这样的亮度下,我才能确保照出几张来。”

“你一到这儿就拍下了墙上的那幅画了吧?”

“是沃森警司的命令,他想要和毒品有关的任何案件的照片,算是他‘禁毒行动’的一部分。”

“那真有点可怕,不是吗?”雷布思认识这个新来的警司(他们已经见过面),警司有满脑子的社会公德意识和社区服务计划,以及各种好想法,就是缺少人力来实践。雷布思有了主意。

“好吧,你就站在这里,给远处那堵墙拍上几张吧。”

“没问题。”

“谢谢,”雷布思面对着医生,“要多久才能知道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今天晚点,最晚到明天早上。”

雷布思自顾自地点点头,是什么令他感兴趣呢?也许是今天沉闷的天气,也许是这房子里的氛围,抑或是那死尸的停放姿势。他确实感觉到了什么东西,没想到只是骨节的风湿痛,嗯,没错,就是风湿痛。他离开这个房间,又把房子的其他地方观看了一遍。

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浴室。

马桶几周前就已经堵塞了。一个搋子被丢在地板上,可以想到很多次的疏通尝试都失败了。水珠溅泼的洗脸槽变成了小便池,地板上则堆着大便,上面趴着十几只乌黑的大头苍蝇。浴室还像是个废料桶,堆满了碎木片和丢弃的袋子。雷布思不敢逗留,把门紧紧地关上后就转身走开了。他毫不嫉妒那些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他们将不得不与这一片肮脏污物“奋力抗战”。

一间卧室里空空如也,另一间却有个睡袋,但因房顶滴水而早已潮湿。墙上钉着的图片是唯一能够证实房主身份的资料。走近一点,他发现这都是些照片,合起来像一套影集似的。即使在雷布思不太专业的眼光看来,也可以肯定它们都拍得很好。一些照的是潮湿有雾的爱丁堡,色彩有些萧瑟,另外一些是天气晴朗中的爱丁堡,但也比较黯淡。一两张拍的是个女孩子,年龄不太容易辨清,她正在摆动作,但笑得嘴巴张得大大的,显得不太严肃。

睡袋旁边是个垃圾袋,装着半袋子衣服,再旁边是一小叠折角的平装书:哈兰·埃里森、克里夫·巴克、拉姆塞·坎贝尔,都是科幻小说和恐怖小说。雷布思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后,转身走下了楼梯。

“都拍完了,”摄影师对他说,“我明天就把照片给你。”

“谢谢。”

“顺便说下,我也照肖像照,你想给祖父母来组完美的合家照吗,或者你的儿子和女儿?这是我的名片。”

雷布思接过名片,拉上雨衣,向自己的车走去。他不喜欢照相,尤其是给自己照。不仅是因为他照得不好,还有更多的原因。

他私下里怀疑:照片真的能偷窃灵魂。

回警局的路上,车在午间拥堵的路上缓慢地移动时,他想象着妻子、女儿和他拍的家庭照会是什么样子,但不行,他想象不出来。自从罗娜把萨曼莎带去伦敦后,他们就天各一方了。萨米仍然写信,但是雷布思总是回得很慢,她好像对此深感不快,写得也越来越少了,在上封信中,她祝福吉尔和他能生活开心。

他没有勇气告诉她,其实吉尔·坦普勒几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他了。告诉萨曼莎可能没什么,但他不能忍受的是罗娜会听到这一消息。这是他失败情感经历上的又一个伤痕,吉尔已经和本地无线电台的一个音乐主持人在一起了。雷布思无论什么时候走进任何一家商店或者加油站,或是经过任何小区一扇开着的窗户,总能听到他充满热情的嗓音。

当然他一周还可以见到吉尔一两次,在开会时、在警局,也可能在犯罪现场,尤其是现在他升职到和她一样的级别:约翰·雷布思探长。

唉,这个案子够长久了,不是吗?跨时长而且难解,充满着个人的苦楚。他确信:正是如此,他才升了职。

他也确定他再也见不到里安了,不会在晚宴后,也不会在十分失败的做爱之后见到她了。这次他又失败了,躺在里安旁边,发现她的眼神和吉尔·坦普勒一模一样时,他感到内心很受伤。要找个里安的替代者吗?他感觉自己太老,已经力不从心了。

“确实老了,约翰。”他自言自语道。

他感觉到自己的确饿了,经过下一个交通灯就有家酒馆,他终于可以吃顿午餐了。

萨瑟兰郡酒吧很是安静,一周中总有几天人比较少,而周一就是其中的一天。到这天都已花光了钱,已经没什么可期盼的了。正如服务员向他提示的一样,酒馆不可能满足一位来吃午餐的顾客的需求。

“没热菜,也没三明治。”服务员大声说。

“那就馅饼吧,什么东西都行,只要能下酒。”雷布思用乞求的口气说。

“如果你想吃饭,这附近有很多餐馆。我们酒馆主要卖各种啤酒,可不是油炸食品外卖店。”

“有薯片吗?”

服务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什么口味的?”

“奶酪的和葱香的。”

“卖完了。”

“那盐焗的吧。”

“也卖完了。”服务员再次幸灾乐祸。

“好吧,那你们他妈的到底有些什么?”雷布思更加沮丧了。

“还剩两种口味的,咖喱鸡蛋味和熏肉土豆味的。”

“鸡蛋味的?好吧,给我各来一袋。”雷布思叹息道。

服务员蹲到柜子下,找着尽可能小的和过了期的袋子。

“有坚果吗?”雷布思寄予最后一丝希望问。服务员抬起头,回答道:“有干烤的、咸的、加醋的和辣味的。”

“各来一袋,再给你40先令。”雷布思原本觉得自己会饿死,现在好了,总算有东西可吃了。正当他要喝完第二杯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还在门口就指着要食物和饮料。当他看见雷布思时立刻笑着凑了过来,坐在旁边的高脚凳子上。

“好啊,约翰。”

“下午好,托尼。”

麦考尔探员试着让自己巨大的躯体在小高脚凳上保持平衡,考虑到站着会更好些,他就一只脚踏着横杆,手肘撑在光滑的吧台上,饥肠辘辘地盯着雷布思。

“给我来袋薯片。”

雷布思把一袋薯片递给他,他立刻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你今早去哪儿了?”雷布思问道,“我接了一个打给你的电话。”

“是从皮尔缪尔打来的吗?哎呀,不好意思,约翰,我昨晚喝高了,今天早上还有点宿醉。”一品脱黑啤放在他面前,“醒酒药,”他说着,慢慢地喝了四大口,然后分成小股咽下。

“嗯,我不知道做什么更好,”雷布思喝了一小口啤酒,“我的天,那边的房子实在太乱了。”

麦考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儿以前可不是那个样子,约翰,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真的?”

“更准确地说,我出生在那里曾有的一个小区里,因为太差,他们就说把它推了,又建了皮尔缪尔。也成了现在的‘血腥的人间地狱’”。

“真滑稽,你竟然会这样形容它。一个年轻的警员认为这和某种神秘的东西有关。”麦考尔不再盯着他的酒,抬头看着雷布思。“在墙上有幅邪恶巫术式的绘画,”雷布思解释说,“地上还有蜡烛。”

“就像是献祭?”麦考尔问道,一边轻笑着说,“我妻子对这类恐怖电影极为着迷,她有很多这类电影的视频资料,估计在我出去后她就坐在家里看上一整天。”

“我认为一定是有恶魔崇拜和巫术在传播。那些周报编者的报道绝不仅仅只是凭空想象。”

“我知道你该怎么去调查。”

“怎样调查?”

“从大学开始。”麦考尔说道,雷布思却皱着眉头,一脸狐疑。“我是认真的,他们有些研究所,从一些已故作家那里获得创办资金后,专门研究幽灵之类的东西。”麦考尔摇着头,“谁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雷布思点点头,说道:“对于你刚说的这事,我曾看过相关报告。应该是阿瑟·库斯勒[3]的钱吧?”

麦考尔耸了耸肩。

“阿瑟·德利是我喜欢的风格。”说着他又灌下了一杯。

雷布思正在研究桌上的一堆文件,这时电话响了。

“雷布思探长,他们说该向你说这事。”电话那边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充满疑虑,心神分散。

“他们也许是对的,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小姐是……”

“特蕾西……”说到名字的最后几个音节时,声音越来越低,像说悄悄话一般,她已经陷入“圈套”,把自己的身份给透露了。“不要管我是谁!”她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我是来报告发生在皮尔缪尔的事的,在那里他们发现那具……”声音又变小了。

“嗯,”雷布思端坐起来仔细听,“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是你?”

“什么?”

“第一次打电话报警说有人在那里死了。”

“嗯,是我,可怜的罗尼……”

“死去的人叫罗尼?”雷布思从公文筐里拿出一份文件把名字记在背面,在旁边潦草地写上“特蕾西——报警的人”。

“是的。”她的声音又停下了,这次几乎要哭出来。

“你知道罗尼姓什么吗?”

“不知道,”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确定罗尼是不是他的真名。很少有人用真名。”

“特蕾西,我想和你谈谈罗尼,我们当然能在电话上说,但我更希望能见面谈,请别担心,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但我会有,这是我选择打电话的原因,罗尼告诉过我。你明白的。”

“他告诉你什么,特蕾西?”

“说有人要谋杀他。”

雷布思感觉房间好像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声音、电话和他自己。

“他告诉过你,特蕾西?”

“是的。”电话那边的她已经哭了出来,极力忍住看不见的泪水。雷布思似乎看到一个害怕的小女孩,刚刚失学,孤零零地站在遥远的电话亭旁。“我现在必须躲起来,罗尼再三告诉我,要躲起来。”

“我可以开车去接你吗?快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不要!”

“那就告诉我,罗尼是怎样被谋害的?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他躺在靠窗的地板上,就在那儿。”

“说得具体点儿。”

“是的,他就躺在那儿,靠着窗子,身子蜷着像个小球。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但我碰他手臂时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冰冷了……我去找查理,可是他已经走了,我就害怕起来。”

“你说他的身体蜷缩着像个球?”雷布思开始用铅笔在文件背面画着圆。

“是的。”她回答说。

“是在起居室?”

她好像困惑了,“什么?不,不是在起居室,是在楼上,在他的卧室里面。”

“我知道了。”雷布思毫不费力地继续画着圆,他努力想象着罗尼死去之前的过程:在特蕾西吓跑后,他爬下楼梯,一直爬到起居室。这也许可以解释那些擦伤,但那些蜡烛……他又恰巧躺在它们之间……“当时是什么时候?”

“昨晚后半夜,我不知道当时具体是几点,我吓坏了。当我平静下来后,就打电话报警了。”

“你报警的时候是几点?”

她停下来想了想,“大概今天早上7点。”

“特蕾西,你介意我把谈话内容告诉他人吗?”

“为什么?”

“接你的时候再告诉你,快告诉我你在哪里吧。”

她考虑的时候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回皮尔缪尔了,已经住进了另外一栋空房子里。”

“好吧,”雷布思说,“你肯定不想我去那里接你,是吧?但你一定离滨海大道很近吧,我们在那里碰面怎么样?”

“好吧……”

“有一家叫朵克里夫的酒吧,”雷布思都没给她讨论的时间继续说道,“你知道吧?”

“我被撵出过好几次。”

“我也是,我们一小时后在酒吧外面碰面,好吧?”

“好的。”她听上去不是很热切,雷布思很怀疑她能否守约。好吧,那又怎么样呢?她说得够直白了,但也有可能她是另一个受害者,只是想借此吸引对自己的注意,让自己的生活比真实情况显得更加有趣。

但那时他的确有过某种感觉,不是吗?

“好吧。”她答道,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滨海大道是城市北海岸的一条沿海高速公路,路旁是各种工厂、仓库,大量的DIY和家具店。再外面就是灰色而平静的福斯湾。在多数日子里,都可以看到远方法夫郡的轮廓,但今天看不到了,海面上低垂着一层寒冷的薄雾。在仓库的马路对面就是四层楼的租房区(现在这里已是高楼大厦),旁边有少量紧挨着的街角小店和一些陌生人很少光临的、被冷落的过气酒吧。

朵克里夫酒吧刚摆脱了一代穷困潦倒的酒鬼,马上又发现了另外一代。它现在的常客都是些失业的年轻人,大多挤住在滨海大道旁边的那种六个人住、三间卧室的出租房内。轻微犯罪在这里够不上问题,只是古老的社会价值观还在延续着:不坑本地人。

雷布思早来了半个小时。于是他进了沙龙酒吧。这里的啤酒清淡也很便宜。酒吧里的人就算不知道他是谁,也能看出来他是干什么的。所以大家的交谈都变成了悄悄话,目光也避免和他对视。到了3点半,他走了出来,突然的日光使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是那个警察?”

“是的,特蕾西。”

她背靠酒吧的外墙站着。当他用手遮着光试着认清她的脸时,很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打量着一个20到25岁的女人。她的年龄全写在脸上,然而从她的打扮上可以看出她那反复无常的叛逆性格:漂染过的参差不齐的头发,扎染过的T恤衫,绷紧的褪色工装裤,还有红色的篮球靴。左耳戴着两个耳钉(右耳一个都没有)。她很高,快和雷布思差不多。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外面的阳光后,他注意到在她那留有粉刺印迹的脸上还有两道泪痕,眼睛周围有些鱼尾纹,说明她经常哈哈大笑,然而现在从这对橄榄绿的眼睛里却看不到笑意。可以看出在特蕾西的人生道路上曾有过错误的转弯,雷布思感觉现在的她似乎也在试着重蹈歧路。

“特蕾西是你的真名吗?”

“一定程度上是。”她说。他们开始走动。特蕾西不在乎左右两边是否有车,就穿过了一个十字路口。雷布思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一堵墙边,她才停下脚步,抱着手臂,注视着前面的福斯湾,看着正在升起的薄雾。

“特蕾西是我的中间名字。”特蕾西说。

雷布思用前臂斜倚在墙上,“你认识罗尼多久了?”

“三个月,这也是我来到皮尔缪尔的时间。”

“还有哪些人住在那栋房子里?”

她耸了耸肩,说道:“他们来了又走了,我们只搬进来几个星期。有时早上在我楼下,可以看到好些陌生人正睡在地板上,也没人在意,这里就像个大家庭一样。”

“是什么让你觉得是有人杀害了罗尼?”

她生气地转身面对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我在电话里就告诉你了!是他告诉我的,他去了个地方后,带了些毒品回来,看上去就有点不正常了。一般他弄到些海洛因后都乐得像个过圣诞节的小孩。但那次不是,他感到很害怕,举止就像个机器人似的,他不断地告诉我要躲起来,告诉我他们要来找他。”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

“这发生在他吸毒之后吗?”

“不是,真的太奇怪了。是在此之前。他当时手里拿着毒品袋,把我推出门外。”

“他吸毒时你不在那里?”

“向天发誓我不在,我讨厌他吸毒,”她盯住他的眼睛说,“我没有毒瘾,我是说,我只吸一点,从不……”

“你还注意到他的其他情况吗?”

“比如呢?”

“嗯,比如他的身体状况。”

“你是指那些擦伤?”

“是的。”

“他回来时经常是这个样子,也从不说起它。”

“我猜他可能经常斗殴,他脾气暴躁吗?”

“对我不会。”

一阵寒风拍打着水面,雷布思赶紧把手缩回口袋,也想看看她是否足够暖和,却情不自禁地注意到那棉质T恤下十分突出的乳头。

“你需要我的夹克吗?”

“里面有钱包就要。”她很快地笑了笑后说。

他回笑着,并递给她一支香烟。按每天的定量供应算,他只剩下三根了,所以没打算给自己也来一支,毕竟还有整个晚上等着他呢。

“你知道罗尼的毒品交易商是谁吗?”他一边帮她点烟,一边随意地问道。她把头探进他敞开的夹克里,晃着打火机,然后摇了摇头。终于,挡风的夹克帮上了忙,她叼起烟用力抽起来。

“我一直不知道,他从来不提这事。”

“那他都说些什么?”

她想了想,又笑了起来,“他不太爱说话,既然你提到这一点了,我就坦白说,这是我喜欢他的地方,总感觉在他的外表下潜藏着更多的东西。”

“比如呢?”

她耸耸肩,说:“也许什么都有,也许什么都没有。”

这个案子比雷布思预料的要难得多。而且他真的感觉自己快要感冒了。真该快点结束这次谈话。

“你发现他时他还在卧室?”

“嗯。”

“当时屋里没有其他人吗?”

“是的,早些时候还有些人,但后来都走了。之前有一个人去过罗尼的卧室,但我不认识他。后来查理去过。”

“嗯,你在电话中提过查理。”

“是的,当我发现罗尼后,我就去找查理。他一般都在附近,在其他的空房子里或者去镇上乞讨。他相当奇怪。”

“怎么奇怪了?”

“你没看到大厅墙上画的东西吗?”

“你是说那个五角星?”

“当然,那就是他画的。”

“这么说他很喜欢那类神秘的东西?”

“嗯,很疯狂。”

“罗尼呢?”

“罗尼?天,他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不敢看恐怖电影,恐怖电影真能吓到他。”

“但他有很多恐怖小说放在卧室里。”

“都是查理的书,他想吸引罗尼的兴趣。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让他做了更多的噩梦,继而促使他吸了更多的毒品。”

“他怎样为自己的嗜好筹钱呢?”雷布思看见一艘小船穿过薄雾缓缓漂来,有什么东西从船上掉到水里,但他看不清是什么。

“我不是他的会计。”

“谁会是呢?”小船转了个弧线的弯后向西边的昆斯费里滑去。

“实际上,没人想知道钱到底从何而来。否则,就会变成钱的附庸,不是吗?”

“这要看情况。”雷布思打了个哆嗦说。

“我也不想知道,即使他告诉我,我也会捂着耳朵不听。”

“他一直没有工作?”

“我不知道,他曾经说要做个摄影师。辍学后就全神贯注地投入摄影。有一样东西他绝不会抵押,即使要为他的嗜好筹资他也不会。”

雷布思迷惑了,问道:“什么东西?”

“他的相机,这花了他一小笔钱,都是从‘社保金’上一分一角省下来的。”

社保,这是一种措辞。但雷布思确定罗尼的卧室里没有相机。所以他又把抢劫罪加入了案件的清单。

“特蕾西,我需要你提供案件陈述。”

“做什么用?”她立马疑虑起来。

“只是做个记录,方便调查罗尼的案子,可以帮这个忙吗?”

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小船已消失在雾中,船滑走后没有留下任何余波。雷布思轻轻地拍了拍特蕾西的肩膀。

“谢谢,”他说道,“车在这边。”

在她做完案件陈述后,雷布思坚持要送她回家,虽然在距她的住所几个街区,她就下了车,但他算是知道她的住址了。

“我不确定未来10年我是否一直会住在那里。”虽然她这么说,但也没有关系。雷布思把单位和家里的电话都给了她,相信她会保持联系。

“最后一件事,”她正要关上车门离开时,雷布思对她说,她俯下身来,“罗尼一直大声喊‘他们来了’,你认为‘他们’会是谁呢?”

她耸耸肩,愣在那儿回想着当时的场景,说道:“他的身体挣扎过,也许他说的是类似蛇和蜘蛛的东西。”

她关上车门后,他一边发车一边想:“对的。也许他说的是他们给他的蛇和蜘蛛之类的东西。”

回到伦敦路警局后,他看到有个留言说总警司要见他,于是雷布思拨通了上司办公室的电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过去。”

秘书查了下安排后,告诉他现在可以过去。

自从这个警司从遥远的北方迁职到爱丁堡以来,雷布思已经和他打过多次照面了。他看上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身上稍有些农村人的气息。警局已有很多关于他的阿伯丁背景的笑话,他也因此被冠上“农民沃森”的绰号。

“请进!约翰,请进!”

警司从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来,桌子太长,以至于他只能大概给雷布思指了指座。雷布思注意到办公桌被一丝不苟地整理过,文件整齐地堆放在两个文件筐中,沃森面前只放着一个厚厚的较新的文件夹和两支削尖的铅笔。文件夹的旁边摆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个小孩。

“我的两个小家伙,”沃森解释道,“现在稍微大些了,但还是很顽皮。”

沃森是个大块头,他的腰围完美地阐释了“水桶腰”这个词。他面色红润,头发稀疏,鬓角处已有白发。雷布思可以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沃森穿着高筒套靴,戴着钓鱼帽,大步流星地跨过一片湿地,温顺的柯利牧羊犬紧随其后。但沃森现在找他干吗呢?给自己寻找一个柯利式的跟班吗?

“你当时在现场。”这是在陈述事实,所以雷布思觉得没必要回答他。“本来应该是给麦考尔探长打电话的,但他当时在……不管他在哪里。”

“他是个好警官,长官。”

沃森抬头盯着他,然后笑了,“麦考尔探长的品质当然没问题,这也不是把你叫到这儿的原因。但你当时赶到了现场,这让我觉得你很可能知道我对这个城市的毒品案件很感兴趣。坦白说,这里的吸毒数据让我感到恐惧,在阿伯丁我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那儿只有一些石油工人吸毒较为严重。其次大多数是那些从美国飞来的行政长官,如果你不介意我开个玩笑的话——他们把习惯也带进来了。但是现在这里——”他轻轻地打开文件夹找出些文件,“简单地说,这里是地狱,探长先生。”

“没错,长官。”

“你常去做礼拜吗?”

“您说什么?”雷布思在椅子上不安地转了转身。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不是吗?你做礼拜吗?”

“不常去,但有时我会去,是的。”就好比昨天,雷布思想着,他巴不得马上就逃走。

“有人告诉我你确实去了,所以你应该明白,我说这个城市正在变成地狱的意思,”沃森此刻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红,“医院治疗的吸毒者已经有十一二岁的年轻人了,你自己的兄弟竟也因进行毒品交易而入狱。”沃森再次抬起头,或许是期待看到雷布思会对此而感到羞愧。尽管雷布思两眼充满了怒火,脸颊发红,但不是因为羞愧。

“尊敬的先生,”他的声音平定了下来,但仍像根电线似的紧绷着,“这与我何干?”

“我刚说过的,”沃森合上文件夹,往椅子上靠了回去,“我正在实施一项禁毒运动,这需要社会公众的禁毒意识和获取谨慎信息的资金,我已经得到了支持,更重要的是得到了钱,市里的商人已准备将5万英镑投入到这项运动中来。”

“他们多有公德精神啊,长官。”

沃森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的身子向前倾着,整个脸凑在雷布思的眼前,说道:“你最好深信这点。”

“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什么地方——”

“约翰,”沃森的声音此刻稍带抚慰,“你有……经验,个人经验。我想让你帮忙,在禁毒运动中做个先锋。”

“不行,长官,我真的不——”

“好,就这么定了吧。”沃森已经站了起来。雷布思也想站起来,但两腿已完全失去了力量。他把两只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才终于把自己给撑起来了。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吗?因为他有一个堕落的兄弟而要向社会赎罪吗?沃森把门打开,“我们下次再谈具体的事,现在你努力把手上的活办完,比如更新案件记录等等。你完不成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安排其他人手分担。”

“好的,长官。”雷布思握住他伸出的手,那手就像钢铁一般,冰冷、干脆且透着压倒性的力量。

“再见,长官。”雷布思站在走廊里对着已经关上的门说。

到晚上了,雷布思仍然感到麻木,他腻烦了电视,于是离开了公寓,计划着去周围毫无目的地兜兜风。马奇蒙特像往常一样安静,他的车静静地停在房子外面的鹅卵石路上,他发动引擎开起了车,经过市中心,到达新城。在坎娜密尔斯他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前院加满油,又买了个手电筒、几节电池和一些巧克力棒,最后用信用卡结了账。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听着广播、吃着巧克力,努力不去想明天的香烟定量。吉尔·坦普勒的情人,卡勒姆·麦卡勒姆,在8点半开始了他的广播。雷布思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腻了:假装欢笑的声音,毫无说服力的笑话,可以预料的老曲子和喋喋不休的在线电话……于是,他转起旋钮调到了第三频道,听出是莫扎特的曲子时,才调大了音量。

他一般把车只开到这儿,但这次他拐过那些昏暗弯曲的街道,向更远的“迷宫”开去。他来到案发现场的那栋房子前,看见大门上装了把新的挂锁,但他的口袋里有把配好的钥匙。他打开手电筒,轻轻地走进起居室。地板上什么也没有,完全没有10个小时前这里还躺着一具死尸的迹象,装着注射器的瓶子和烛台都不见了。雷布思没有查看远处那堵墙,离开起居室直接向楼上走去。他推开罗尼卧室的门,径直走到了窗边,这是特蕾西说她发现尸体的地方。雷布思蹲下来,踮了踮脚尖,用手电筒照着地板,仔细地查看起来。没有相机,什么也没有。这桩案子,将不会很容易,如果总有其他案子要接的话。

毕竟,只有特蕾西这样说。

离开房间,他又来到了楼梯口,发现在楼梯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发出的光线反射到最高的那个台阶。雷布思把它捡起来看了看,这是一小块金属,形如低劣胸针的钩子。不管怎样,他把它放到了口袋,又看了眼楼梯,想象着罗尼恢复知觉后爬向楼下的样子。

可能,只是可能。但最后躺成那个姿势……实在不太可能。

况且他为何要带着一瓶子注射器下楼呢?雷布思点点头,确定自己在迷蒙之中摸索到了正确的方向。当他再次走下楼梯回到起居室时,闻到了像是腐烂果酱上长出的霉菌发出的味道,并伴着沉闷的泥土气息和令人作呕的果酱甜香。他把手电筒对着远处的那堵墙,快步走了过去。

接下来他感到自己心跳加速,怦怦作响。圆和五角星都还在那里,五角星在圆里面。但有新画上去的东西,在两个圆之间加上了红色的黄道十二宫标记和其他符号。他碰了碰这些图案,尚未干透。缩回手指,他把手电筒往上照了照,念起那几个湿淋淋的大字:

你好!罗尼!

内心的迷信吓得雷布思拔腿就跑,也顾不得去锁身后的门,尽管他的眼睛盯着后面看,脚步却向前快速地奔向他的车。突然他撞到了一个人,绊了一脚。那个人笨拙地摔倒在地,又慢慢爬起来。雷布思打开手电筒,发现是个少年,只见他目光闪烁,脸上到处是瘀青和刀口。

“我的天,小伙子,”他低声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被打了。”男孩说着,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走了。

雷布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发动车子的,此刻他的神经就像破鞋带一样脆弱。回到家,他锁上门,闭上眼睛坐着,艰难地呼吸着。放松,约翰,放松,他告诉自己。很快,他就能自嘲刚刚失去胆量的片刻了。明天他还会到那儿,在白天去那里。

今天他已看够了。

[1] 1码≈0.9米。

[2] 1英寸≈2.5厘米。

[3]阿瑟·库斯勒(1905—1983),匈牙利裔英国作家、记者和批评家,犹太人。著有著名的政治小说《中午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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