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de And Seek
我自此就有理由相信,其原因就隐藏在人性的更深处,我也因此找到了一套比仇恨更加崇高的借口。
雷布思难以入睡,瘫坐在他最爱的睡椅里,腿上放着本翻开的书,他才终于睡着了,直到9点钟一个电话把他吵醒。
他在地上胡乱地摸索他的新无线电话,感觉自己的背、腿和手臂僵硬而酸痛。
“这里是实验室,雷布思探长,你要的第一手信息。”
“你查出了什么?”雷布思躺回到温暖的睡椅上,用另一只手揉着眼皮试着让它们与这个崭新、清醒的世界保持合作,他瞥了眼手表,意识到自己已经睡到很晚了。
“这不是街头上卖的最纯的海洛因。”
他自顾自地点头,确信他的下一个问题——“注射了这种海洛因的人都会死吧?”——都不需要再问。
但对方的回答使他很震惊,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绝对不会,总的来说,它很干净。只是在纯海洛因中掺了点水,但这很常见。实际上这样做是被迫的。”
“用起来没问题?”
“我猜用起来应该感觉很好。”
“我知道了,谢谢。”雷布思挂断了电话,他曾如此,如此地肯定……他从口袋里找到了需要的电话号码,在早晨喝咖啡的念头充满他的思绪前,他快速地按了一个七位数号码。
“我是雷布思探长,找埃菲尔德医生,”等了一会儿,他对着电话那头说,“是医生吗……我很好,谢谢。你还好吗……那就好,那就好。昨天那具尸体,就是在皮尔缪尔住宅区发现的那个吸毒者,有什么新的发现吗?”他听着电话,然后说,“好的,我不挂断。”
皮尔缪尔,托尼·麦考尔怎么说的?那曾是个令人爱恋的、清白无邪的地方,不对吗?然而雷布思自己明白,记忆总能润滑、磨圆过往负面的尖角。
“你好,”雷布思对着电话那头说,“嗯,没错。”他听见电话那头纸张在地上沙沙作响。埃菲尔德的声音很冷静:
“身上有大面积的擦伤,可能是重跌或者暴力斗殴所致。肚子里几乎完全是空的,HIV呈阴性,这能显示一定问题。至于死因,嗯……”
“海洛因?”雷布思提示道。
“嗯,只有5%的纯度。”
“是吗?”雷布思精神大振,“它是用什么稀释过了?”
“还在化验,比较权威的猜测是来自阿司匹林粉末或鼠毒剂之类的东西,其中特别注意对‘鼠毒剂’的严格控制。”
“你是说它能致命?”
“哦,当然,销售这种东西就是在推销安乐死。如果再多一点……我都不敢往下想了。”
再多一点?这个想法使雷布思顿感头皮发麻。如果真有人四处对吸毒者下毒,那又怎么办?但怎么会出现那袋配置得完美无缺的毒品呢?那样精准,刚好能致人命。这实在让人想不通。
“谢谢你,埃菲尔德医生。”
他把电话放到睡椅的扶手上,沉思起来。特蕾西至少有一点是对的:不管谋杀者是谁,的确有人谋杀了罗尼。并且罗尼在吸了毒后立即明白……不对,等等……是在他吸毒之前他就知道……这有可能吗?雷布思必须找到他的交易人,找出为何选中罗尼去死,确切地说,为何选中他来献祭……
这是托尼·麦考尔的后院,没错,他的确是从皮尔缪尔搬出来了,最终买了那残破的抵押房,一些人称它为“房屋”。也确实是栋不错的房子,麦考尔明白这点,因为他妻子不断地对他这样说。她不明白麦考尔为什么很少待在那里,毕竟,那是他的家。
对麦考尔的妻子来说,他们的家就是天堂,“家”这个词并不能完美地诠释它的意义。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被教导成在房间内要踮着脚轻声走路,饭后不能留下面包屑或是手印,要保持房间整洁,不能损坏东西。麦考尔觉得这样的成长很不自然。因为他曾和他的弟弟汤米过着一种身上随时携带瘀青、擦伤的童年。他的孩子生活在一种由恐惧和疼爱交混的矛盾氛围中。现在克雷格14岁,伊莎贝尔11岁,都非常害羞和内向,甚至有点奇怪。麦考尔让儿子成为足球运动员、女儿做演员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克雷格常常下棋,但很少运动(在学校的象棋比赛中他还获得过一块小奖牌,在那以后麦考尔也学着下过棋,但终究没学会)。伊莎贝尔则喜欢做编织活,他们常坐在妈妈精心布置的堪称完美的起居室里,很少说话,只有针线活的轻轻咔嗒声和棋子的微微移动声。
我的天,麦考尔离开他的家躲得远远的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所以他此时来到了皮尔缪尔,不是为了核查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想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从自己的超现代住所和独门独户、鞋盒式的豪宅出发到皮尔缪尔,他需要穿过几条垃圾遍地的道路,绕过交通拥挤的主干道,然后经过一个学校的操场和几个工厂房。但他觉得这很值得,他了解这个地方,了解滋生在这里的各种想法。
毕竟,他就是其中一员。
“喂,托尼。”
他很是迷糊,没有听出声音来,还以为是有人来找麻烦。约翰·雷布思站在那里,两手放在口袋里,正对着他笑。
“约翰,我的天,你吓我一跳。”
“不好意思。不过你还真是走好运了。”雷布思瞧瞧周围,好像在找人一般,“我打过电话,但他们说你今天休假。”
“啊,没错。”
“那你来这儿干吗呢?”
“只是走走,我们就住在那边。”他猛地用头指向西南方,“不是很远。再说,别忘了,这是我的地盘,我得看住这些孩子们。”
“这实际上就是我想要和你谈谈的原因。”
“哦?”
雷布思开始沿着人行道向前走,麦考尔跟在后面,仍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疑惑不解。
“是的,”雷布思说道,“我想问你是否知道一个人,他是那个遇害者的朋友,名字叫查理。”
“就这些?查理?”雷布思耸了耸肩,“他长什么样?”
雷布思再次耸耸肩,说:“托尼,我也不清楚,是罗尼的女朋友特蕾西告诉我的。”
“罗尼?特蕾西?”麦考尔皱起眉头,“他们到底是谁?”
“罗尼就是那个受害者,在那栋房子里发现的吸毒者。”
麦考尔慢慢地点头,他的思绪一下子全清晰了,说道:“你办事真快。”
“越快越好。罗尼的女友向我讲过一件有趣的事。”
“哦?”
“她说罗尼是被谋杀的。”雷布思一边说一边继续走着,但麦考尔停了下来。
“等一下!”他抓起雷布思的肩膀,“被谋杀?等等,约翰,你见过他?”
“是的,针尖大小的一点毒鼠剂就摧毁了他的静脉。”
麦考尔低声说:“我的天!”
“确实,”雷布思回应说,“所以现在我需要和查理谈谈。他还年轻,这事可能会吓到他,况且他着迷于神秘巫术。”
麦考尔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会儿后,终于说道:“我想有一两个地方我们可以试着找找看,但需要辛苦走一趟,‘街坊调查’这个概念还未被这么远的地方所接受。”
“你是说我们不会太受欢迎?”
“差不多吧。”
“好吧,告诉我地址,教我怎么走就行了。反正今天你休假。”
麦考尔感觉自己被忽略了,说道:“你又忘了,约翰,这可是我的地盘,就权利说,如果说有案子的话,也应该是我的。”
“如果那天你没喝醉的话这早该是你的案子了。”雷布思说到这里,他们都笑了笑。雷布思怀疑这案子若是在麦考尔手里,麦考尔是否会进行一些调查。他会不会让它就这样过去?然而雷布思也怀疑自己是否也会让这案子就这样算了?
“不管怎么说,”麦考尔接着说,“你肯定有更好的差事可干吧?”
雷布思摇摇头,说道:“没有,所有的差事都变成了‘外出实地考察’。”说到“实地”时他特意强调了一下。
“你是说沃森警司?”
“他想让我参与他的禁毒运动,唉,老天!”
“这确实有点令人为难。”
“我知道,但这个白痴认为我有‘个人经验’。”
“我想他说对了。”麦考尔说。雷布思正要争辩,但麦考尔抢先一步说道:“所以你只好听从了?”
“不是,除非‘农民沃森’真正召令了我以后。”
“你这个幸运的家伙!这确实让事情的发展有点改观,但是还不够,原谅我这么说。在这里你是客,就得忍受我了,也就是说直到我感到厌烦为止。”
雷布思笑了,说道:“那我一定很感谢你,托尼。”他往周围瞧了瞧,问,“我们先去哪儿?”
麦考尔把头倾向刚刚他们来的那条路。他们转个身,继续往前走着。
“那么告诉我,家里的什么事如此糟糕以至于让你在假日还想着跑到这里来?”雷布思问道。
麦考尔大笑道:“这很容易看出来吗?”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看出来。”
“哈,我不知道,约翰,我好像拥有一切我从未想要的东西。”
“拥有一切似乎还不够。”这是一句简单的人生信条。
“我的意思是,希拉是个很棒的母亲,孩子们也从不会找麻烦,诸如此类,但是……”
“这山望着那山高。”雷布思说着,想起自己失败的婚姻和每次回到家时房子的冰冷气氛,以及每次关上门时身后的空洞声响。
“现在我的兄弟,汤米,我以前常常认为他很成功,有很多钱,有带按摩浴缸的房子、自动开启的车库……”麦考尔看到雷布思在笑,自己也笑了。
“电动百叶窗,”雷布思继续说道,“个性化车牌、汽车电话……”
“在马拉加共度美好时光。”麦考尔说着,都快要大笑起来。
这实在太扯淡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大笑,继续说着他们想要的东西。当雷布思意识到他们走到哪里时,便立即停了下来,也不再笑了。实际上这是他最近一直常来的地方。他碰了碰夹克口袋里的手电筒然后冷静地说:“走,托尼,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
“他是在这里被发现的,”雷布思说着,把手电筒照向光秃的地板,“双腿并拢,两手伸开,面朝上躺着。我认为他不是偶然躺成这样的姿势的,你认为呢?”
麦考尔仔细察看着现场。他们都是专家了,现在却表现得像新手。“他女朋友说是在楼上发现他的?”他问道。
“没错。”
“你相信她?”
“她没理由说谎。”
“说不定有上百个理由呢,约翰。我可以认识这个女孩子吗?”
“她在皮尔缪尔没待多久,看上去比你想的要大些,25岁左右,或许更大些。”
“照这样看来,罗尼是死了以后被弄下楼的,且在旁边放上蜡烛和其他东西。”
“没错。”
“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要找到他那个对神秘巫术着迷的朋友了。”
“是的,过来看看这个。”雷布思把麦考尔领到远处的那堵墙边,照了照那个五角星图案,然后把灯光往上方移去。
“‘你好!罗尼!’”麦考尔大声地念出来。
“昨天这里并没有这个。”
“真的?”麦考尔听上去有点吃惊,“是小孩子干的,约翰,没关系。”
“孩子不会去画这种图案。”
“是的,我也觉得。”
“是查理画了这个图案。”
“是的,”麦考尔把手插到口袋里,站直了身子,“你说的对,探长。我们去搜寻那些被非法侵占的房子吧。”
但是他们没找到几个人,而且这些人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正如麦考尔所说的那样,他们来的不是时间。这个时候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蜗居在这儿的人都去了市中心,扒包、乞讨、在商店行窃,或者干着别的勾当。雷布思不得不同意他们只是在浪费时间。
由于麦考尔想听听雷布思询问特蕾西的录音带,他们就掉头回到了伦敦路。他认为录音带可能会提供一些引向查理的线索,帮他们找到查理的所在地,可能还有些雷布思漏掉的东西。
他们爬上警局沉重的木门面前的台阶,雷布思疲惫地走在麦考尔前面一两步,进门就看见一个新来的警员准备值班,可还在不厌其烦地整理着他的衬衣衣领和带有领夹的领带。简单而聪明,雷布思暗自想道。所有穿着制服的警员都戴着夹有领夹的领带,如果袭击者攥着领带将警员的头往前拖,他们只需扭一扭领带,就会轻易地从袭击者手中逃脱。同样,值班警员的眼镜镜片也是特制的,一旦击中便会滑出框架而不会破碎。简单而聪明,雷布思想着,但愿这件关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吸毒者的案子也是简单的。
他没有感觉自己很聪明。
“喂,亚瑟,”走向楼梯,路过桌子时,他对那个值班警员说,“有给我的信息吗?”
“让我喘口气,约翰,我才刚到两分钟。”
“好吧。”雷布思把手往口袋深处插去,感觉右手手指碰到异样的东西。他把胸针拿出来,仔细地察看着,然后愣住了。
麦考尔看着他,迷惑不解。
“你先上去,我马上就到。”雷布思对他说。
“你还好吧,约翰。”
雷布思走回桌边,把左手伸向值班警员,说道:“帮我个忙,亚瑟,把你的领带给我。”
“什么?”
“把你的领带给我。”
想到自己今晚在食堂又有故事可讲了,值班警员拉起了自己的领带。当领带从衣服上脱落下来,领夹啪地响了一声。简单而聪明,雷布思一边想着,一边接过领带。
“谢谢,亚瑟。”他说。
“任何时候都乐意帮忙,约翰,任何时候。”值班警员大声说,一直望着雷布思拿着领带转身走向楼梯。
“知道这是什么吗,托尼?”
麦考尔已经在雷布思的椅子上坐下了,椅子放在雷布思办公桌的后面。他把一只手放进了抽屉里,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雷布思正在他面前解着领带。麦考尔点点头,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了一瓶威士忌。
“不就是个领带吗?”他说,“有杯子吗?”
雷布思把领带放到桌子上,走向一个文件柜,柜顶上摆着各种不惹人爱、脏兮兮的杯子,雷布思终于从中选了一个较为满意的,把它放在桌上。麦考尔仔细阅读着放在桌上的一个文件的封面。
“‘罗尼’,”他念了出来,“‘特蕾西——报警的人’。我发现你的案件记录还是像以前一样精准。”
雷布思把杯子递给他。
“你的呢?”麦考尔指着杯子问他。
“我不想喝,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很少碰这东西了,”雷布思朝着瓶子点了点头,“那是给访客备用的。”麦考尔噘起嘴,睁大了双眼。“而且,我遇到一大堆里里外外让人头疼的问题,孩子、邻居的事情,城里的、乡下的。”雷布思继续说。他注意到桌上放了个大信封,上面写着:照片——请勿折。
“你知道吗,托尼?当我还是个警长的时候,这点事情要花上好几天才能办到,做了探长就像成了皇室人员一样。”他把信封打开,拿出里面所有的照片,全是十寸长八寸宽的黑白照。他递给麦考尔一张。
“看,”雷布思说道,“原本墙上没有字迹,图案也没画完,但今天去看时却有了。”麦考尔点点头,雷布思拿回照片,在原处又放上另外一张,“那个死者。”
“可怜的家伙,可能是我们那里的一个小伙子,对吧,约翰?”麦考尔说道。
“不。”雷布思坚定地回答说,他把信封卷成管状放到夹克的口袋里。
麦考尔拿起领带,向雷布思挥动着,要他解释。
“你戴过这个吗?”雷布思问道。
“肯定戴过,在婚礼上,也许出席葬礼时,或者洗礼的时候……”
“我的意思是像这样,别着领夹。我记得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父亲断定我穿着方格呢短裙会比较好看,他还给我买了一套,其中有一条小格子呢的领结,是用夹子夹着的那种。”
“我也戴过,”麦考尔说,“每个人都戴过,我们都是从那个年龄阶段走过来的,不是吗?”
“才不是呢,别坐我的椅子,走开。”
麦考尔看见另外一把椅子,就从墙边把它拖到了桌子旁。与此同时,雷布思坐了下来并拿起那条领带。
“警局发的物品。”
“什么?”
“夹式领带。外面的人哪有戴夹式领带的呢?”雷布思回答说。
“天,我还真不知道,约翰。”
雷布思把领夹扔给麦考尔,麦考尔没反应过来,领夹掉到了地上,雷布思只好从地板上捡了起来。
“这是一个领夹。”麦考尔说。
“我在罗尼的房间找到了这个,”雷布思回应说,“在楼梯旁的角落里。”
“所以呢?”
“所以有个人的领带破了,也许是他们在把罗尼拖到楼下时掉下的,也许其中有一名警员。”
“你认为会是我们警局中的某名警员……”
“只是一个想法罢了,”雷布思说,“当然,也可能是发现尸体的那些家伙中的某个人的。”他伸出手,麦考尔把领夹还给他,“也许我得找他们谈谈。”
“约翰,这他妈究竟……”话没说完,麦考尔窒息般地停下,不知道该怎样措辞来表达他的疑问。
“喝你的威士忌吧,”雷布思关切地说,“你可以听听录音带,想想特蕾西说的是不是真话。”
“那你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把那个值班警员的领带放进口袋,“也许我该系些宽松点的领带。”他离开办公室时麦考尔正倒着一大杯威士忌,但能清楚地听见从楼梯传来雷布思的一声大喊:
“也许我该去找那些恶魔!”
“没错,是一个简单的五角星。”
心理学家普尔博士有些与众不同。他算不上是个心理学家,更确切地说(像他自己解释过的一样),只是个心理学讲师。此刻他正仔细地研究着那些照片。他咬住上唇,显出辨认照片的自信模样。雷布思玩弄着空信封,两眼注视着窗外。外面天气很好,有几个学生躺在乔治广场花园喝着酒,早把课本抛诸脑后了。
雷布思感到很不舒服。从最小的学院到最大的爱丁堡大学,各类高校都让他感觉很愚昧。他觉得自己曾经被一言一行地言传身教,使得本该可以更聪明的他变成了一般的聪明人。
“后来我再回到那栋房子时,发现有人在这两个圆之间又画了些符号,是黄道十二宫之类的图案。”雷布思对普尔博士说道。那个心理学家走向书架旁。雷布思看着他,皱起了眉头:找到他很容易,但要他帮上忙可要困难得多。
“很有可能是普通的神秘事物,”普尔说话了,当翻到他要找的那页后,又拿给雷布思看,“是类似这种东西吗?”
“是的,”雷布思仔细察看着那幅插图,这个五角星和他看到的那个虽不是完全一样,但差别也不大,“有很多人对神秘巫术感兴趣吗?”
“你是说在爱丁堡?”普尔坐了下来,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是的,很多,看看相关魔鬼影片的票房有多高就知道了。”
雷布思笑了笑,说:“我也曾对这类恐怖片感兴趣。但是我是‘积极的’爱好。”
讲师笑了,说:“我知道你是,我刚才也是开玩笑呢。很多人都认为神秘学就是把魔鬼引进生活。相信我,探长,神秘学不止是这些,抑或是更少些内容,这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
雷布思试着揣摩这句话的意思,同时说道:“你认识神秘术士?”
“我只是听说过神秘术士,听说他们进行邪恶女巫集会和行善女巫集会。”
“在这里?在爱丁堡?”
普尔又笑了笑,说道:“是的,就在这里,在爱丁堡及其周边有六个活动着的女巫集会。”他暂停了一下,雷布思觉得他在默默地重新统计,“可能是七个。幸运的是,大部分都是行善的。”
“就是把神秘术作为一种假想的力量来造福人类吗?
“十分正确。”
“然而作恶的巫术呢……”
讲师叹息着,突然很感兴趣地望向窗外。这是夏日的一天。雷布思想起了一件东西,很久以前他买过一本H.R.吉格[1]的绘画书,上面画着撒旦被一群神妓包围着……他说不清自己为何会买那本绘画书,但那本书此刻一定仍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他记得当时为了不让罗娜看见而藏了起来……
“在爱丁堡有一个巫术集会,”普尔说,“是一个作恶的集会。”
“告诉我,他们……他们举行献祭仪式吗?”
普尔博士耸了耸肩,说:“每个人都会做献祭礼。”但看到雷布思对他的小笑话没有一点反应时,他便在椅子上端坐了起来,表情也严肃了些。“他们很有可能是举行献祭仪式的,用些象征物,比如一只老鼠、一只小鸡,他们也可能连这些都不用,只用些象征性的符号,我真的不太清楚。”
雷布思轻拍了下散放在桌上的照片中的一张,说道:“在发现五角星的那栋房子里,我们也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死尸(说得更清楚点),以免你疑惑。”他把那些照片拿出来,普尔博士瞥了眼照片皱起了眉。“吸食海洛因过量致死,尸体双脚并拢、两手伸开,躺在两根几乎烧完的蜡烛之间,你能看出什么吗?”
普尔惊恐万分,说道:“不能,但你认为那些崇拜魔鬼的人……”
“我什么也没认为,博士。我只是试着把各种事件拼凑起来,分析各种可能性。”
普尔博士想了一会儿,“我们的一个学生也许比我对你更有帮助,我不知道我们在谈论死亡事件……”
“一个学生?”
“是的,我也不太清楚,他好像对神秘学非常感兴趣,这个学期写了一部相当长的、有见地的论文,还想做些关于魔鬼崇拜的项目,他是一名二年级的学生,在这个暑期就会做那个项目。是的,他应该可以给你更多的帮助。”
“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什么我暂时记不起来了。他通常叫自己查尔斯。”
“查尔斯?”
“或许是查理,是的,就是查理。”
是罗尼朋友的名字。雷布思顿时毛发悚立。
“对,是查理,”普尔一边点头一边自我确认地说,“他有点怪异。你能在学生会楼里找到他。我认为他对录像机十分着迷……”
不,不是录像机,是弹珠台。弹珠台加上其他的玩具,再加上一些小把戏就变成了一种游戏。查理对这种游戏的痴迷纯粹是报复心驱使。这是他生命中一种“迟来的爱”,所以他对它倍加狂热。毕竟他已经19岁了,可时光如梭,他想揪住生命之河里的任何一根“浮木”,紧抓不放。弹珠没有在他的青春期出现,那个时光属于书籍和音乐。再说,那时在寄宿学校还没有弹珠台。
现在,一旦进入大学,他想要过“真正的生活”。去玩弹珠,去做一切在预备学校不能做的事:写敏感的论文、做内心的自我反省。查理希望在人生的道路上要比之前的任何人都跑得更快,他不只是想过一辈子,他想过上两三辈子甚至四辈子。当银色的弹珠碰到左挡板时,他用力地将球弹回台面。弹珠在其中一个洞里停留了一会儿,这使得他又赢得了一千分。他拿起拉格啤酒,猛灌了一口,然后又把手放到了按钮上。10分钟过后,他就可以赢得当天的高分了。
“是查理吗?”
查理闻声转过头,意识到这只是一个讨厌的错误,一个天真的错误。于是又把头转回到游戏上来,但是来不及了。一个男人正大步流星地向他走去。一个严肃的男人,一个脸上没带微笑的男人。
“我想和你聊聊,查理。”
“好啊,来杯碳水饮料怎么样?那永远是我的最爱。”
约翰·雷布思笑了,但那微笑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非常聪明,”他说,“的确,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聪明的回答。”
“我们?”
“洛锡安刑事调查局。我是雷布思探长。”
“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一样,查理。”
“不,你弄错了,我不是查理。不过查理他有时来这里。我会告诉他你找过他。”
查理马上就要突破高分了,这比游戏计划的时间提前了5分钟。就在这时,雷布思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打了个转。游戏场上没有其他学生,所以雷布思一边抓着查理的肩膀不放,一边说道:
“你滑稽得很,但我可没有耐心。所以要是觉得我厌烦、暴躁时,你得原谅我。”
“手拿开。”查理的脸色变了,但没有恐惧。
“罗尼。”雷布思此刻平静地说,放开了那个年轻人的肩膀。
查理脸上的神色一下子消失了,问道:“他怎么样?”
“他死了。”
“是的。”查理声音平静,目光游离,“我听说了。”
雷布思点了点头,说道:“特蕾西在找你。”
“特蕾西。”他的声音中带着恨意,“她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你见过她?”雷布思点头,“是的,她多么失败啊,从未真正地理解罗尼,从未尝试理解过。”
查理说话时,雷布思得到了关于他的更多信息:他的口音像是来自苏格兰私立学校,这是最令人惊奇的。雷布思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猜想,但他绝没有预料到这一点。查理还拥有良好的身体,这是上橄榄球课的结果。他的头发卷曲,呈黑棕色,留得不是很长。一身传统的学生夏季着装:运动鞋、牛仔裤、T恤衫。T恤衫是黑色的,手臂上那块儿被扯松了。
“所以,”查理说,“罗尼死了,是吗?在这样的大好年华,死去真好。生命短暂,英年早逝。”
“你想年轻时就死去吗,查理?”
“我?”查理笑了,像是一只小动物发出的高声尖叫,“去你的吧,我想做一个世纪老人呢。我从没想过死。”他看着雷布思,眼睛闪闪发光,“你呢?”
雷布思想了想这个问题,但是没准备回答。他来这里是为了办正事儿,不是来谈论生死观的。他的老师普尔博士,已经教过他生死观了。
“我想知道,关于罗尼你了解多少。”
“这是否意味着你会把我带去审问?”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在此处进行,如果你更乐意……”
“不,不,我想去警察局。快,带我去那儿吧。”这种冲动使得查理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幼稚。谁他妈的想被带去警察局审问?
一直到雷布思的车边时,查理都坚持走在雷布思前面几步,背着手,耷拉着头。雷布思看见查理假装自己被拷起来的样子。他确实模仿得很像,吸引了路人对雷布思和他自己的注意。甚至有人对着雷布思的方向大骂“混蛋”。但是这种咒骂好几年前就已经失去了它的效果,如果他们祝他一路顺风他反而会感到心烦。
“这些照片,我能买几张吗?”查理问道,并仔细看着他的作品——五角星的照片。
审问室显得有些阴暗。但审问室本就该是阴暗的。查理安坐在审问室的样子就好像他将要租住在那里一样。
“不可以,”雷布思说,点燃一支烟,并没有给查理也来一支,“那么,你为何要画五角星呢?”
“因为它漂亮。”他仍然打量着那些照片,“你不这么认为吗?它蕴含着丰富的意义。”
“你认识罗尼多久了?”
查理耸耸肩。他第一次往盒带录音机的方向望了望。雷布思已经问过他是否在意把审问的对话录下来。他之前是耸了耸肩,现在倒开始沉思了。“也许是一年吧。”他说,“是的,就是一年。我大约在一年级考试的时候遇见了他。就在那时我开始对‘真实的爱丁堡’感兴趣的。”
“真实的爱丁堡?”
“是的,不只是城墙上的吹笛手,还有皇家一英里[2]、苏格兰纪念碑。”雷布思回想起罗尼的那几张城堡照片。
“我在罗尼的墙上看见一些照片。”查理猛地抬起头。
“天,那些画。他总觉得他将变成一个职业摄影师。为了做明信片他玩命地到处观光拍照。但是那也持续不久,就像他的大多数计划一样。”
“但他确实有个不错的相机。”
“什么?哦,是的。他的相机,那是他的骄傲和快乐。”查理两腿交叉坐着。雷布思继续凝视着这个年轻人的眼睛,但是查理迫不及待地研究起五角星的照片。
“那么你说的‘真实的爱丁堡’是什么意思呢?”
“《布劳迪执事》[3],”查理说,他突然又有了兴趣,“《布克和海尔》[4],无辜的罪犯,在爱丁堡还有很多。但是为了旅游者这一切都被清扫一空了,你明白的。我认为所有这些低级的‘卑下生活’仍然存在。每次我闲逛在自己的住所附近,在威斯特黑尔斯(Wester Hailes)、奥克斯刚吉斯(Oxgangs)、克雷格米勒(Craigmillar)和皮尔缪尔周围时我都有这种感觉。的确,所有的一切依然存在,历史在现在重演。”
“所以你开始在皮尔缪尔周围闲逛?”
“是的。”
“也就是说,你自己变成了一个旅游者?”雷布思以前见过查理这类的人,只是他们的年龄大一些:富裕的商人为了自我贬低的快感及干巴巴的愉悦去参观低廉的房子。他不喜欢这类人。
“我不是一个旅游者!”查理立马生起气来,如鳟鱼猛咬蠕虫一般迅速。“我去那儿是因为我想去那儿,他们想让我去那儿。”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嘶哑,“我属于那儿。”
“不,你不属于那儿。孩子,你属于一个大的家庭,在那个家里你的父母关心着你的学习。”
“废话。”查理把椅子往后推,走向墙边,把头靠在上面。雷布思一瞬间觉得查理可能是想自残变得无知觉,然后控告警方使用暴力。但是看来他只是想把脸往冰冷的东西上靠一靠。
审问室令人窒息。雷布思脱下夹克,在掐灭烟头之前他卷起了衣袖。
“好吧,查理。”那个年轻人现在变得温顺听话了。是时候问其他的问题了,“吸毒的那天晚上,你在罗尼的房间,对吗?”
“是的,待了一小会儿。”
“还有别人吗?”
“特蕾西在那儿,我走的时候她还在那儿。”
“有别的人吗?”
“有一个人下午早些时候去过那里,但他没待多久。我好几次见到他和罗尼在一起。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交往是保密的。”
“这个人会是卖给他毒品的人吗?你这样认为吗?”
“不,罗尼总能够找到毒品。直到最近,最近几个星期,他才发现很难找到毒品。他们俩走得特别近,很近,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继续。”
“他们甚至一起做爱,就像同性恋一样。”
“但是特蕾西……”
“是啊,是啊。但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对吧?你知道大多数吸毒者是怎样赚钱的?”
“怎样赚的?偷盗吗?”
“是的。偷盗、行凶抢劫等,他们的很多交易都是在卡尔顿山上进行的。”
卡尔顿山是一座巨大的、蔓延的山,位于王子街的东边。的确,雷布思知道卡尔顿山上发生的一切;知道山脚下靠近摄政路的地方,夜间大半时间都停放着车辆;知道卡尔顿墓地,知道那里发生的很多事情……
“你说罗尼是个男童妓?”“男童妓”这个词语说得声音出奇大。这是关于八卦新闻的谈话。
“我是说他过去常常在那附近和一帮男人游荡,我是说过一晚之后,他总能得到钱。”查理哽咽着说,“得到钱,或许还会受伤。”
“上帝啊!”雷布思在头脑里把这些信息补记在印象中那本已变得很污秽的小案卷里。吸一次毒会沉沦多久?答案是:一辈子。然后是更沉沦。他又点了一支烟。
“你是为了知道事实才去了解的吗?”
“不是。”
“顺便问一句,罗尼来自爱丁堡?”
“他来自斯特林。”
“他姓什么?”
“我想是麦格拉斯。”
“那么他的那个密友呢?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自称尼尔。罗尼称他为尼利。”
“尼利?你是否觉得他俩已经认识一段时间了?”
“是的。很久了。那样的昵称不正是亲密的证明吗?”雷布思看着查理,对他多了一份佩服,“探长,我研究心理学是有用处的。”
“你说的对。”雷布思注意到录像带还没用完,“告诉我尼尔的外貌特征,可以吗?”
“高大、瘦削、棕色短发,脸上长着痘,但总是很干净。通常情况下,身穿牛仔裤和牛仔夹克,随身携带着手提旅行包。”
“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我感觉里面只是衣服。”
“好的。”
“还有别的事吗?”
“我们谈谈那个五角星。在拍完照后又有人在图案上添加了新的东西。”
查理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显得惊奇。
“是你,对吗?”
查理点头。
“你是怎么进去的?”
“从楼下的窗户进去的。就算是大象也能穿过那些木板条进去。它就像另外一道门一样。很多人都是这样进入那个房子的。”
“你为何进去呢?”
“因为画还没画完,不是吗?我想加一些符号。”
“还有那条留言。”
查理自顾自地笑了,“是的,还有那条留言。”
“‘你好!罗尼!’”雷布思念着那条留言,“是这句话吗?”
“就是这句话。他的精神还在屋子里,他的灵魂还在那儿。我只是想向他问好。我还剩下油漆没用完,再说,我想那样可以吓吓别人。”
雷布思记得当时见到画后自己的惊恐,他此刻感到脸有些红了,便用一个问题掩饰了起来。
“你记得那些蜡烛吗?”
查理点头,但是有些不安了,给警察提供信息不像他期望的那么有趣。
“你当时的计划是什么?”雷布思问,显然改变了“行动方针”。
“计划是什么?”
“是关于鬼神崇拜吗?”
“也许吧。我还没做决定。”
“是什么方面的鬼神崇拜?”
“我不知道。也许是广为流行的神话。比如历史的恐惧怎样成为今日的恐惧等类似的东西。”
“你知道爱丁堡那些女巫的集会?”
“我认识一些人,他们自称是那里面的。”
“但你从来没加入过其中任何一个吗?”
“没有,很不幸运。”查理似乎又来了劲儿,“听着,干吗问这些?罗尼已经死了,他已成了历史。为何还问这么多问题?”
“关于蜡烛,你能告诉我一些信息吗?”
查理暴跳了起来,“关于蜡烛?”
雷布思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在回应查理之前他吐了吐烟圈。“就是起居室里的那些蜡烛。”他立马就要告诉查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了。在整个审问的过程中,他心里一直纠结着等待这一刻。
“是啊,大大的蜡烛。罗尼从一些蜡烛专卖店得到的。他喜欢蜡烛,觉得蜡烛能增添一种氛围。”
“特蕾西在罗尼的房间发现他。她以为他已经死了。”雷布思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但是她打电话给我们后,我们的一个警员赶到那儿时,尸体已经被移到楼下了。两边摆着快要燃尽的蜡烛。”
“我走的时候,蜡烛就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你什么时候走的?”
“快到午夜时走的。我想住所附近有聚会。我觉得我可能被邀请。”
“蜡烛可能燃了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谁知道呢?”
“罗尼有多少海洛因?
“天啊,我怎么知道?”
“那他通常一次用多少?”
“我真的不知道。我又不吸毒。我讨厌那些东西。我有两个朋友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们现在都在私立诊所。”
“这对他们比较好。”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罗尼已经好几天没能找到毒品了,他显得精疲力竭,就要走向崩溃的边缘了。之后他带回来一些,但这就是结局了。”
“当时不是到处都有毒品吗?”
“据我所知,是有很多。但是你不必费口舌问我毒品的名字。”
“那么,既然有很多,为什么罗尼那么难以找到呢?”
“天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突然倒霉,然后又突然转运一样,他就得到了那袋毒品。”
是时候告诉查理了。雷布思从衬衫里扯出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
“他是被谋杀的,”他说,“或者类似谋杀。”
查理惊愕地张大了嘴,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似乎身体的某个地方有水龙头放了血一样。“什么?”
“他是被谋杀的。他的身体里到处是老鼠毒药。是他自己食用的,但肯定知道那是致命毒药。之后有人费尽心机故意把他的尸体在起居室里摆成一种仪式的状态,而你的五角星画就出现在那儿。”
“等等——”
“爱丁堡有多少巫术集会,查理?”
“什么?六个,七个,我不知道。听着——”
“你了解他们吗?了解其中任何一个吗?我意思是说你个人和他们有关系吗?”
“老天,您不会把罪恶强加在我身上吧?”
“为什么不行?”雷布思掐灭了烟头。
“因为这简直太疯狂了。”
“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合适的,查理。”要延长审问他的时间,雷布思想。查理已经谈到一些关键点了。“除非你能说服我这不是你干的。”
查理故意向门口走去,但还是停住了。
“继续走啊,”雷布思大声说,“门没锁。只要你愿意,你就离开这儿吧。这样我就知道你和这个案子有干系了。”
查理转过身。他的双眼在朦胧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湿润。从装有铁条的窗口射进来的一丝阳光,穿透冰冻的玻璃照在层层尘埃上,尘埃飘浮着,像慢动作的舞者。查理在这样的背景里慢慢移动,走回桌旁。
“老实说,我和此事毫无干系。”
“坐下,”雷布思此刻以一种叔叔的语气说,“我们再谈谈吧。”
但是查理从来不喜欢叔叔。他把手放在桌子上,低下头望着雷布思。他的心里似乎有一种强硬的东西在蔓延。他说话的时候,齿间闪着怨恨的光。
“去你妈的,雷布思。我明白你的计谋,休想我会陪你玩。你愿意的话就逮捕我,不要用这种低级的把戏来侮辱我,我小学就开始玩诡计了。”
他走了。这次他真的打开了门,然后门也不关就径直走了。雷布思站起身,关掉录音机,拿出录音带,放进口袋后跟了上去。当他赶到大厅入口时查理已经走了。他走向办公桌,正在进行文书工作的值班警官抬头看他。
“他刚刚走了。”值班警官说道。
雷布思点头,说道:“没关系。”
“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如果每个人离开我这儿时都哈哈大笑,都坚持自己的立场,那我还是在进行审问吗?”
警官笑了,说:“我想不是的,那么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皮尔缪尔吸毒过量案。我得到了死者的名字,罗尼·麦格拉斯。来自斯特林。看看我们能否找到他的父母?”
警官在纸条上迅速记下名字,说:“我确信发现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大城市的所作所为后他们会很开心的。
“对,”雷布思说,眼盯着警察局的前门,“我相信他们会很开心的。”
约翰·雷布思的家就是他的城堡。一旦进入家门,他就会拉起“吊桥”,让思绪抽空,尽量不让尘世干扰。他总会倒上一杯饮料,放上中低调的音乐,然后挑选一本书。几个星期以前,他在起居室的墙边摆放了几个书架,想把到处散放的书籍摆放到书架上去。当时他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了。但不知怎么搞的,书籍还是全都摊在地上。他就像踩在石阶上一样踩在一堆堆书上,从门厅走进卧室。
此刻他又踩在书上,走到窗边,拉下堆满灰尘的软百叶窗,但仍开着窗户的板条,他想让傍晚草莓色的余光倾泻进来,但又让他回想起了审问室……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他又被“吸回”工作之中了。他必须“清空”脑袋。找一些书使他忘却爱丁堡的所见所闻,进入到书中的小世界里去。他有力地踩在契诃夫、海勒、兰波和凯鲁亚克等各大文豪的著作上,走向厨房,找出一瓶酒。
橱柜下面有两个纸箱,那里曾经放着洗衣机。罗娜拿走了洗衣机(她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他就把那空着的地方称作他的“酒窖”,时不时地从公寓拐角的小商店订购一箱各种口味的葡萄酒。他把手伸进纸箱,拿出一瓶波坦萨古堡红葡萄酒。是的,以前就是喝这种酒的。它能管用。
他把瓶中三分之一的酒倒进一个大玻璃杯,走向起居室,顺便在地上拾起一本书。坐下来后开始看书的封面:《裸体午餐》(The Naked Lunch)。不,选得不好。他扔下这一本,又随意摸了一本,是《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不错,他早就想重读这本书了,而且很幸运的是这本书很薄。
他喝了一满口酒,在嘴里漱了漱才咽下去。之后他打开了书。
大约一出戏的时间后,他听到有人敲门。雷布思发出几声比叹息声大、比吼叫声小的声音。他把翻开的书平稳地放在手扶椅的扶手上,然后站起身来。或许是楼下的科克伦夫人来告诉他轮到他打扫公共的楼梯井了。她会拿着一张巨大的命令式的纸板,上面写着:“该你打扫楼梯了。”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只是把纸板放在他的楼层上呢?
他试着面带一种邻居般的微笑来开门,但是那天下午他的掩饰失败。所以当他盯着站在门口地垫上的来访者时,嘴唇上带有一种痛苦的意味。
是特蕾西。
她的脸色发红,眼里充满泪水,但她的红润不是因为哭泣。她看起来精疲力竭。头发因汗水而胶粘在一起。
“我能进来吗?”很明显她在努力地讲话。雷布思不忍心说不。他把门大大地敞开,她踉跄地从他身边撞进来径直走到了起居室,就好像已来过无数次了。雷布思确定楼梯上没有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就关上了门。但他的心里并不愉快,而是有些刺痛。他不喜欢在家里被拜访,尤其讨厌在家还得工作的感觉。
当他走进起居室时,特蕾西已经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终于解了渴。她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雷布思感到心里的不安在剧增,一直到他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站在门边问她,似乎在等她离开。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的。”她的声音比刚刚要稍微平静一些,“你告诉过我你住在马奇蒙特,所以我在四周寻找你的车。然后在楼梯门铃处发现了你的名字。”
他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做了一个不错的“侦探跑腿活”。
“有人跟踪我。”她说,“我害怕。”
“跟踪你?”他走进起居室,非常奇怪,刚刚那种被侵犯的感觉削减了许多。
“是的,两个男的。我想是两个。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跟踪我。我在王子街散步时,他们一直在那儿,就在我身后不远处。他们一定是知道我能看见他们。”
“发生什么事了?”
“我甩开了他们。当走进马克思路和斯宾塞路时,我拼命地向玫瑰街的出口跑,然后就一直待在一家酒馆的厕所里。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显然这一招很管用。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没有钱。所以我首先来到了王子街。”
她已经安坐在椅子上了,她的手臂悬垂在椅子把手上。雷布思向喝空的杯子点点头,问道:
“你还要再来一杯吗?”
“不,谢谢了。我不是真的喜欢劣质葡萄酒,我只是快渴死了。我可以喝一杯茶。”
“茶,好的。”劣质葡萄酒,她竟然这样说!他转过身走到厨房,一边想着茶,一边想着她的故事。在他没有储藏多少东西的橱柜里,他找到了一盒没有打开过的茶袋。屋子里已经没有新鲜牛奶,但在一个旧罐子里还有一两勺奶粉可以替代。现在,糖……突然,大声的音乐从起居室里传了出来。是过时的《白色专辑》(The White Album)[5]。老天!他已经忘记自己竟然还有那盘过时的磁带。他打开装有刀具的抽屉,发现除了一个茶勺以外,只有几小袋他曾从食堂偷来的糖,真是意外的好运气。水壶里的水开了。
“这个公寓好大!”
他吓了一跳。在这里他是如此不适应听到别的声音。他转过身,见她斜倚在一边门框上,低着头。
“是吗?”他一边清洗水杯一边回答。
“老天!是啊,看看天花板多高啊!我在罗尼的房子里,几乎能摸到天花板。”她踮着脚尖,往上伸直手臂,两手不停地晃动。雷布思怀疑当他在找偷来的糖袋时,特雷西吃了类似药片或药粉的东西。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笑了。
“我只是感到放松了,”她说,“跑完后感觉脑袋轻飘飘的,可能是因为恐惧导致的。但是现在我感到安全了。”
“那两个人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我想他们长得有点像你。”她又笑了,“有一个人留着胡须。
有点胖,有点秃顶。但另外一个,我不记得了。也许他长得不容易让人记住。”
雷布思把水倒进水杯并加上了茶袋,问道:“要加牛奶吗?”
“不用,如果你有糖的话加点糖就可以了。”
他向她挥动着一小袋糖。
“太好了!”
回到起居室后,他走向音响并关小了音乐。
“对不起。”她说,她此刻又坐回椅子上,腿蜷在椅子上,品着茶。
“我的意思是,不知道邻居们会不会听到音乐声。”雷布思说,似乎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虽然墙壁非常厚实,但天花板不厚。”
她点了点头,然后吹吹热茶,水的雾气像面纱一样笼罩在她的脸上。
“那么,”雷布思说,他从一张桌子下面拉出他上司的折叠椅坐下来,“对于这两个跟踪你的人,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你才是警察。”
“对我来说,这听起来像是演电影。我是说为什么有人会跟踪你呢?”
“想吓唬我。”她答道。
“那么他们为什么想吓唬你呢?”
她想了想,然后耸了耸肩。
“顺便告诉你,我今天看见查理了。”他说。
“哦?”
“你喜欢他吗?”
“查理?”她的笑声令人惊悚,“他很令人讨厌。他总是游荡在周围,即使大家很明显都不想他出现在附近的时候。每个人都憎恨他。”
“每个人?”
“是的。”
“罗尼恨他吗?”
她顿了顿。“不,”她终于说道,“但是那时罗尼还没有那种意识。”
“那罗尼的另一个朋友尼尔或尼利呢?关于他你能告诉我什么呢?”
“昨晚是他在那儿吗?”
“是的。”
她耸了耸肩。“我之前从未见过他。”她似乎对手扶椅上书很感兴趣,拿起书翻动了几页,假装读了起来。
“罗尼从未向你提起过一个叫尼尔或尼利的人吗?”
“没有,”她向他挥动着书本,“但是他提到过一个叫爱德华的人,好像因为什么事对他很生气。还有一次他在房间吸完毒后,大叫着爱德华的名字。”
雷布思慢慢地点头,说道:“爱德华,或许是他的毒品交易商。”
“我不知道。也许吧。罗尼有时吸完毒后特别疯狂,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但有时他又是如此听话,如此文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里闪着光。
雷布思看看表说:“好吧,那我现在送你回你的住处怎么样?我们可以看看那儿是不是没人监视。”
“我不知道……”她的脸上又重现恐惧,变得像个小孩子,害怕阴影和鬼怪。
“我会在那儿的。”雷布思接着说。
“那……我能先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
她拉了拉她潮湿的衣服,说道:“洗个澡。”然后她笑了,“我知道有点厚脸皮,但是我真的需要洗澡了,我们的住处压根儿就没水。”
雷布思也笑了,慢慢地点头,说道:“我的浴室你可以随便用。”
她在浴室里的时候,他把她的衣服挂在大厅的暖气片上。打开中央供暖器开动桑拿浴后,雷布思使劲地拉了拉起居室里的框格窗,却没有打开。他又泡了更多的茶,这次他是把茶放在了一个壶里。当他正要把茶端进起居室时,听到她在浴室里叫他。他走到门口,看见她把头探出浴室门外,蒸汽正在她周围翻腾。她的头发上、脸上和脖子上都闪烁着水珠。
“没有浴巾。”她解释道。
“对不起。”雷布思说。他在橱柜里找到几条,推开浴室门从门缝里把浴巾递给她。就连他都感到尴尬。
“谢谢。”她大声说。
他用爵士乐代替了《白色专辑》,把声音调得低得几乎听不见。她走进来时他正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一条红色的大浴巾完美无缺地包裹在她的身体上。在她头上也包了一条。他经常疑惑为何女人如此善于包裹浴巾……她的手臂和腿苍白而瘦削,但是毫无疑问她有一个好身材。而且沐浴之后留下的神采使她有一种光晕环绕之感。他想起了罗尼房间里她的照片,然后又想起了那个丢失的相机。
“罗尼现在仍然特别喜欢摄影吗?我是说,最近。”仓促中,他并没有巧妙地选择好措辞。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但是特蕾西似乎没有注意到。
“我想是的。他很乖。他有一双会观察的眼睛,但是他从未取得突破性进展。”
“他有多努力呢?”
“玩命地努力。”她的声音里有不满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雷布思的语调里渗进了太多警察专有的怀疑意味。
“是,这我确信。我想摄影不是一个容易让人投入的职业。”
“太对了。有些人知道罗尼有多棒。他们不想有比赛。只要有可能,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会故意阻碍他参赛。
“对。当罗尼正要经历他真正的疯狂期,在幻觉来到之前,他不知道怎样取得突破性进展。所以他去了一些摄影棚,把他的作品给在那儿工作的人看。他的确有一些充满灵感的摄影。他会从不同的侧面去拍日常的事物。比如说城堡、威弗利的纪念碑、卡尔顿山。”
“卡尔顿山?”
“是的,怎么说他来着……”
“是愚蠢?”
“是的,就是的。”浴巾从她肩上稍稍向下滑了一点。当她蜷着腿坐在椅子上喝茶时,浴巾滑落处她的大腿也露了一大截。雷布思努力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但要真正做到并不容易。“他的很多想法都被剽窃了。在当地人的摄影簿上罗尼总能发现某张照片采用了他曾用过的角度、他选择的拍照时间以及他使用的滤光器。这些恶棍抄袭了他的思想。他向那些人展示过他的影集后,就能看到那些人的名字出现在雷同的作品上。”
“是哪些人?”
“我不记得了。”她开始整理浴巾,举止间有种自我防御的意味。难道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有那么难吗?她咯咯地笑了,“他曾试着让我给他当摄影模特。”
“我已经看到作品了。”
“不是那些,是裸体照。他说他可以把那些照片卖到杂志社,能赚一笔钱,但是我不会拿那些钱。我是说,那钱确实是清白的,但是这些杂志到处传播,对吧?我的意思是杂志总不会被扔掉。我总是怀疑会有人在街上认出我来。”她等待着雷布思的反应,发现他已陷入了沉思,她沙哑地笑了起来,“所以人们常说的是错的,警察也会感到尴尬。”
“有时吧。”雷布思的脸颊感到刺痛。她有意识地将一只手放在一边脸上。他决定采取一定的措施。“所以,”他说,“罗尼的照相机值很多钱吗?”
她似乎被话题的转折迷惑了,将浴巾包裹得更紧了,说道:“那要看情况。我是说,值得和价值不能等同,对吧?”
“不同吗?”
“嗯,他也许只付10镑,但那不意味着照相机只值那么多钱。你明白吗?”
“那么他是只付出了10镑吗?”
“不是,不是,不是。”她摇着头,移动了浴巾。
“我很奇怪你怎么能够进英国刑事调查局呢?我的意思是……”她抬眼看天花板,浴巾从她的头上滑了下来,她的发髻一下子从前额伸展开来。“不是,照相机的价格是150英镑,好吧?”
“好吧。”
“你对摄影感兴趣吗?”
“只在近期才开始的。还有茶吗?”
他从茶壶中倒水出来,然后加了一小袋糖。她想要很多糖。
“谢谢,”她说,手捧着水杯。“听着,”她的脸又沐浴在茶水的蒸汽中,“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要钱。雷布思想到,她终于提出要钱了。他已经提醒自己:在她要走之前一定要检查一下家里有没有少东西。“什么?”
此刻她凝视着他的双眼。“我今晚能在这儿住一宿吗?”她的话向急流一样迸发出来,“我可以睡在沙发上、地板上。我不介意的。今晚我不想回到我的住处去。最近那里特别乱,那些人一直跟踪我……”她的身体颤抖着。雷布思想,如果她只是在演戏,那么她堪称是最优秀的表演系学生了。他耸耸肩,欲言又止,只是站起来走向窗户,不置可否。
橘黄色的路灯还亮着,投射在人行道上的霓虹恰似好莱坞电影中的背景色。公寓正对面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轿车。由于住在二层,雷布思无法清楚地看到车内,但是能看到司机旁边的车窗已被打开,烟圈从车内滚滚地冒出来。
“行吗?”她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来,已不像之前那样充满自信了。
“什么行不行?”雷布思不经意地说。
“可以吗?”他转过身面对她,“我能在这儿留宿吗?”她重复道。
“当然可以,”雷布思一边说一边走向门边,“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已经走到楼梯井的一半时才意识到他没有穿鞋。他停下脚步,想了想,不行,见鬼去吧。他的母亲总提醒他小心生冻疮,他也的确从未生过冻疮。现在正是检验的好时机——看看是否依然能带给他幸运,不让他生冻疮。
他走向一楼大门时,旁边的门嘎的一声打开了。大块头的科克伦夫人猛地挤出门外,挡住了他的出路。
“科克伦夫人。”刚开始的惊悚消失后,他说道。
“拿着。”她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他只好接过来。那是一个10英寸长、6英寸宽的大纸板。雷布思念着:“轮到你打扫楼梯了!”等他再抬眼时,科克伦夫人已经关上了门。他能听到她穿着室内拖鞋走向她的猫和电视机的声音,能闻到那些陈旧的东西发出的臭味。
雷布思拿着纸板走下楼,冰冷的地板穿透了他只穿着袜子的双脚。科克伦夫人的猫也一定很臭,他充满恶意地想。
前门被闩上了。他缓慢地移动门闩,尽量减小开门时那陈旧的门闩发出的响声。车仍停在那儿。他走出门外,刚好正对着车。但是司机已经发现了他,他快速地把烟头弹到马路上,然后发动了引擎。雷布思继续踮着脚往前走。车头的灯突然打开,顿时亮得像战俘营的搜寻光似的。雷布思停下脚步,眯紧双眼。车开动了,拐向左边,然后向前朝马路的尽头飞奔而去。雷布思盯着车看,尝试看清车牌号,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模糊的白色光晕。他能比较肯定的是那是一辆福特雅仕。
往马路尽头望去,他意识到那辆车在主干道的交叉口停了下来——被其他车辆堵住了。离他不到100码远。所以雷布思作了决定:他曾经可是个随叫随到的短跑运动员,因为跑得非常快,以至于一旦有短跑比赛,校运动组就会叫上他。此刻他带着一种醉意的快感开始跑了,他想起了他打开的那瓶酒。一想到此,他立即有了胃酸的感觉,并减慢了速度。正在这时他踩到了什么东西,滑倒了。他立即站起来后,看见那辆车已经溜过交叉口咆哮着开走了。
没有关系。他打开门后首先看到的那一幕就已足够了。他看到了制服。虽然没看清司机的脸,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穿着制服,一个男警察,一个开着雅仕的警察。这时两个年轻的女孩迎面走来,她们经过雷布思身边时咯咯地笑着,他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那里没有穿鞋,手上还拿着一个提醒他打扫楼梯的纸板。他低头看向路面,发现了刚刚使他滑倒的东西。
他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把袜子脱下来扔到了排水沟里,然后赤着脚往公寓走去。
警员布莱恩·福尔摩斯正喝着茶。他喝茶的样子似乎成了一种仪式:拿着杯子凑向他的脸,然后吹一吹,接着品一小口。接着又吹吹,又品一小口,吞下。最后是呼出一口热气。但他今晚感到浑身冰冷,如同公园长凳上睡着的流浪汉一样冷。他甚至连报纸都没看,就连茶的味道也变得令人反胃。这都是因为那个热水瓶所致,滚烫的热水散发出塑料味。牛奶虽不是最新鲜的,但至少啤酒是温的。但这些还温暖不到他的脚尖,如果他还能感觉到脚尖存在的话。
“发生什么事了?”他轻蔑地向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SSPCA)的官员问道。那位官员把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好像是为了遮掩他的困窘。
“没什么。”官员低声说道。这是一个匿名的告密,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告密,但是,坦白地说,也是第一个无望成功的告密。斗狗又流行成风了,在最近三个月已发现了好几个竞技场,狭窄、肮脏的矿坑被一段一段的锡板围着。竞技场主要建在堆满废品的院子里,这使得“废品站”从此又多了一层含义。但是今晚他们正在巡逻一段荒地。装运货物的火车咔嗒而过,开往城市的中心,但除了这些火车的声音和远处交通低沉的嗡嗡声外,这里死一般的寂静。然而,这里有个临时的竞技坑。他们白天就观察了那个洞,他们假装是在带着他们的德国牧羊犬到处遛,实际上是警犬。他们在竞技场中用的是美国比特犬。布莱恩·福尔摩斯已经看到过比赛的两只“前战斗者”,它们发狂的双眼充满了痛苦和恐惧。它们没有四处攻击,因为兽医已注射了致命的一针。
“等等。”
两个男人正穿过野地,他们的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只要走到崎岖不平的地方,他们都十分小心地选择路线,警惕着不错过突然出现的矿坑。他们似乎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因为他们直接来到了那个阴暗的凹洞。一到那儿,他们就往四周看了个遍。布莱恩·福尔摩斯一直盯着他们,并且知道他们看不到他。像那个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官员一样,他此时蹲伏在丛生的蕨草里,身后是某种建筑物的一堵残墙。尽管矿坑里面有一些灯光,但布莱恩·福尔摩斯待的地方几乎没有光亮。因此借助一个双向镜,他能看见别人,但别人看不见他。
“逮住你们!”那两个男人正要跳下矿坑时,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那位官员对他们喊道。
“等等……”福尔摩斯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非常滑稽可笑。那两个男人已经开始拥抱,他们的脸慢慢地靠近、亲吻,同时身体慢慢地往地上躺去。
“天啊!”那名官员喊道。
福尔摩斯叹息着,双眼盯着膝盖下潮湿而坚硬的泥土。
“我不认为比特犬也是进入这里,”他说,“如果它们也这样的话,我们应该控诉的是它们的兽性而不是残忍。”
那个官员仍旧拿着双筒望远镜,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
“只是听说过这类事情,”他说,“但还从不……你明白。”
“去巡逻吧。”福尔摩斯建议道,慢慢地痛苦地站起身来。
正和一个夜间值班员谈话间,他接到一个通知:雷布思探长想和他谈谈。
“雷布思?他想干什么?”布莱恩·福尔摩斯看了看表,已是凌晨2点一刻了。雷布思在家,他让布莱恩·福尔摩斯打他家里的电话。于是,布莱恩·福尔摩斯用了那个夜间值班员的电话。
“喂!”他已经和雷布思合作过几个案子了,自然会认识他。然而让他午夜打电话这事仍然让他感到意外。
“是布莱恩吗?”
“是,探长。”
“手上有纸吗?记下来。”福尔摩斯到处摸索着纸和笔。他想他能够听到电话那边播放的音乐,应该是《白色专辑》。“好了吗?”
“是的,探长。”
“好的。昨晚在皮尔缪尔找到了一个吸毒者的尸体,准确说,是几天以前,是吸毒过量致死。查出当时发现尸体的警员,10点钟时把他们带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明白了吗?”
“是,探长。”
“那就好。听着,当你找到那具尸体的停放地址后,我要你从有房间钥匙的人那里拿到钥匙,去那个房子。楼上的一个房间的墙上全是照片,一些是爱丁堡城堡的照片。你拿一些照片去本地的新闻出版社。那里会有各种照片的文件夹。如果幸运的话,你还能找到一个身材矮小、记忆力超强的老人。我想让你找到那些最近在报纸上出现且和墙上的照片使用同一角度拍摄的照片。明白吗?”
“好的,探长。”福尔摩斯说道,并迅速有力地做着记录。
“那就好。我想知道报纸上的照片是谁拍的。每份报纸背面都应该有贴纸什么的来记录名称和地址的。”
“还有别的事吗?”福尔摩斯问道,有意无意间有点挖苦的意味。
“是的。”雷布思似乎把声音降低了一个分贝,“在房间的墙上你还会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她的消息。她说她的中间名是特蕾西,她也这样称呼自己。拿着照片,四处问问,向每一个你认为可能略有所知的人问问。”
“好的,探长。我有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这是三个问题。明天下午见面时我会给你尽量详细的回答。下午3点来我办公室。”
说完这些,雷布思挂断了电话。福尔摩斯盯着纸上歪歪斜斜的记录,自己速记的文字意味着他将来整整一周的工作,所有工作就这样以备忘录的形式布置给他了。那个值班员从福尔摩斯背后看着纸条。
“宁愿是你而不是我。”福尔摩斯认真地说。
约翰·雷布思选择福尔摩斯有千百个理由,但最重要的是因为福尔摩斯对他了解甚少。雷布思想找一个工作有效率、有条理同时不会小题大做的人。找一个不太了解自己的人,所以不会抱怨被困在黑夜里,或像一个调度机车一样被使用,或是一个信息报告员,或一个猎犬,一个杂役。雷布思知道福尔摩斯因工作高效和很少抱怨而享有好名声。这些就已足够要找他合作了。
他把电话从门厅拿回起居室,放在书架上。经过音响时,关掉了碟带机和扩音器。他走向窗户往街道外望,发现路灯呈现出红莱斯特干酪的色彩。这种意象让他想起几个小时之前他允诺自己享受的午夜点心,于是决定自己去厨房做点吃的。特蕾西肯定不会想吃任何东西,对此他很确定。他看着她躺在长沙发椅上,头朝向地面,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悬垂到羊毛地毯上;她的眼睛“空洞”地微微张开着一条缝,噘起的嘴唇间两颗门牙露在外面。他向她身上扔了一床被单后,她就睡得特别香甜,此刻仍在呼吸均匀地沉睡。什么东西惹恼了他,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饿了,他希望冰箱能给他惊喜。但是他首先往窗户走去,又看了看窗外。街道是死一般的寂静,就像雷布思自己感觉的那样,静止而活跃。他从地面上捡起《化身博士》,然后走向厨房。
[1] H.R.吉格(1940—2014),瑞士著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雕塑家及设计师。曾因设计电影《异形》中的外星生物赢得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视觉效果奖。
[2] 皇家一英里(Royal Mile),顾名思义,大约长一苏格兰里,连接了苏格兰历史的两大焦点:位于城堡岩石顶部的爱丁堡城堡,以及荷里路德宫。构成了苏格兰城市爱丁堡老城的主要干道,是爱丁堡老城最繁忙的旅游街道。
[3]《布劳迪执事》,Deacon Brodie,1997年播出的英国电视电影。
[4]《布克和海尔》,Burke and Hare,1972年上映的英国恐怖片。
[5]原名“The Beatles”,是英国摇滚乐队披头士1968年在英国发行的第九张专辑,在美国发行的第十五张专辑,专辑通称为《白色专辑》,因为其封面为纯白封套,除了乐队名称、编号打印外没有任何图形或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