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de And Seek
房子作茧自缚……令人难以琢磨的遁世状态。
筋疲力尽,福尔摩斯又打了个哈欠,快累死了。以前,他也曾按下闹钟,所以他可以喝一杯速溶咖啡,接着倒头再睡,尽管收音机一闪一闪地开始播音。每天就是这么起床的!有时候,能偷半个小时的闲,他就把收音机调到三台,或者别的台。他很清楚,三台的节目会直接把他送回梦乡,而DJ卡勒姆·麦卡勒姆会放些刺耳的唱片,掺杂着喇叭声、歌声,以及DJ饶舌的热情洋溢的糟糕笑话,会直接把他镇醒,他咬紧牙关,面对新的一天。
今天早上,他关上闹钟,关上收音机。
“给你,”他说,“咖啡,该起床了!”
内尔的头还贴在枕头上,转过脸来,眯着眼睛看着他。
“已经9点了吗?”
“还没到。”
她又转过脸去,头埋在枕头里,轻轻哼着。
“好。9点了再叫我。”
“快把咖啡喝了。”他有点责备的意思,摸着她的肩头。她的肩膀暖暖的,充满了诱惑。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卧室。他走出去十步,突然停住了,又转过身,向回走去。内尔的胳膊是小麦色,长长的,伸出来,欢迎他的回来。
尽管雷布思给特蕾西带来了早饭,带到牢房里,她还是一肚子的火,生他的气。尤其是雷布思告诉她,其实她并没有被捕,随时都可以离开,她就更火大了。
“这叫保护。”他告诉她,“保护你不受伤害,让你远离跟踪你的人,还有查理。”
“查理……”听到查理的名字,她稍微平静了一点,摸摸乌青的眼圈,“那你怎么不早来看我?”她抱怨道。雷布思耸耸肩。
“有事要做。”他说。
现在他正盯着她的照片看,布莱恩·福尔摩斯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喝着咖啡,杯子有个缺口。
雷布思不知道自己是该爱还是该恨福尔摩斯。因为福尔摩斯把照片带到办公室,把它四平八稳地放在他的办公桌子上。而且福尔摩斯一言不发,也没问一句早上好,不像朋友似的打招呼。就这样,就这么一张照片,还是一张裸照,特蕾西的裸照!
雷布思盯着照片看,福尔摩斯在做报告。看得出来,福尔摩斯昨天工作很卖力,收获不小。那他为什么要在酒吧里冷落雷布思,装没看见。雷布思要是昨天晚上就看到了这张照片,就不会毁了这么美好的一个早晨了,也不会破坏他昨晚一夜的安眠了。
雷布思清了清嗓子。
“关于她,你查到了什么?”
“没有,长官。”福尔摩斯说,“就那张照片。”他朝照片扬扬头,眼睛一眨不眨:照片都给你,还想让我找什么啊?
“知道了。”雷布思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翻过照片,看到背面的标签。标签上写着霍顿摄影工作室,还有一个办公电话。“行。照片放到我这儿就行了,布莱恩。我会好好考虑的。”
“好。”福尔摩斯说,心想:他直接叫我名字,布莱恩。今天早上他的脑袋又不清醒吧。
雷布思靠着椅背坐着,喝着咖啡。咖啡,加牛奶,不加糖。刚才福尔摩斯点咖啡的时候,也要了加牛奶,不加糖的。他有点失望。这样一来,他们俩就有了共同点,喜欢喝同样口味的咖啡。
“房子找得怎么样了?”他随口问道。
“很不乐观!你怎么知道我在……”福尔摩斯突然记起口袋里的“出售房屋”广告,就塞在口袋里,看上去像一张小报。他摸摸广告。雷布思笑了,点点头。
“我还记得我买这套房子时,”雷布思接着说,“我天天翻这些小广告,翻了好几周才找到一套喜欢的房子。”
“喜欢?”福尔摩斯从鼻孔里重重出了口气,“那简直是可遇不可求了!我现在的问题是能找到买得起的房子,就不错了。”
“这么惨?”
“你没有注意到吗?”
福尔摩斯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最近找房子找得身心俱疲,太投入了,很难相信会有人能置身事外,“房价都涨到房顶上去了。说实话,在市中心,我也就只能买得起房顶了。”
“是。我记得也有人跟我说过这话。”雷布思开始沉思,“是在昨天中午的饭桌上。我和那群为‘农民沃森’缉毒活动投资的冤大头们一起吃的饭,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叫詹姆斯·卡鲁。”
“他不会是和鲍耶·卡鲁房地产有什么关系吧?”
“那儿的老板。要不要我给你带个话,看能不能给你的房子打个折?”
福尔摩斯笑了。他们之间的坚冰开始裂开一道缝。“那再好不过了!”他笑着说,“说不定他可以搞个夏季大酬宾,所有的房子都降一下价。”话还没说完,他就笑意全无了。雷布思显然没有在听,他完全走神了,在想自己的事情。
“是,”雷布思轻声说,“反正我也要跟卡鲁先生谈谈。”
“是吗?”
“要淘点信息。”
“你自己也要换房子?”
雷布思看着福尔摩斯,一脸不解。“不管怎么说吧,”他说,“我想咱们得计划一下今天的行动。”
“噢,”福尔摩斯有些不安,“正想跟你商量呢,长官。我今天早上接到一个电话。我一直在查一个斗狗的案子,他们要抓嫌疑犯了。”
“斗狗?”
“是的。就是把狗围起来,让它们撕咬,撕个粉碎,大家对狗下赌注。”
“我还以为,经济危机以后就没有干这事儿的了呢。”
“最近有所抬头,而且非常残忍。我可以给你看些照片——”
“为什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有人就是想找刺激吧,找些比赛马还要刺激的东西下赌注。”
雷布思这次点点头,差点又陷入他自己的思绪。
“你说这是不是雅皮士式的追求,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耸耸肩:他清醒一点了,不再直接叫我的名字了。
“算了,没关系。那你是要去抓现行?”
“如果可能的话,长官。”福尔摩斯点点头。
“完全可能,”雷布思说,“在哪儿?”
“具体地址还要查一下,但就在法夫附近。”
“法夫?那可是我的大本营。”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那话怎么说来着?”
“遇上法夫人,千万要小心,就算吃个饭,长勺最方便。”
福尔摩斯笑了,接着说:“对,就是这么说的。关于魔鬼,也有这么个说法,是不是?”
“福尔摩斯,其实这话意思是说,我们法夫人跟别人的关系处得很近,很亲密。我们不会眼看着别人受苦,哪怕是陌生人或者傻子。那你现在去法夫吧,你就知道我说的意思了。”
“好的,长官。那你呢?我是说,你要怎么处理……”他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雷布思拿起照片,仔仔细细地塞到上衣口袋里。
“你就不用操心了,孩子。我有很多事情要忙。单是躲农民沃森就够我忙活一天的了。我可能会开车出去兜一圈,天气很好,正好兜风。”
“天气很好,正好兜风。”
特蕾西故意无视他。她透过副驾驶的玻璃往外看,好像对奔驰而过的一排排商店、店主、游客以及孩子们很感兴趣。孩子们都放暑假了,没有什么事儿可以做。
她强烈要求离开警局。他开着车门等她,劝她还是不要走回去的好。她也同意了,但是一句话都不说,生着闷气。好吧,她是生他的气了。他是消气了,她迟早也会的。
“知道你的意思了,”他说,“你生气了。但我还要告诉你多少遍?我都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不是在忙吗,要查别的事情。”
“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对这片不熟吗?”
她不说话。两个人根本无法聊天,只是问一句答一句,都是她在问问题。
“我们就开车转转而已。”他说,“你应该对这片很熟。过去这边很热闹的。”
“关我什么事儿!”
轮到雷布思闭嘴沉默了。他知道该怎么玩这种游戏,他还没有老朽到那种程度。他向左转弯,然后左转,又向右转。
“我们刚才来过这儿了。”她说话了。那她是注意到了,聪明的女孩。她注意到了也白搭,现在关键的就是他慢慢地绕来绕去,一点一点地,左转、右转,然后再左转、再右转,慢慢接近目的地。
他突然把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
“好,我们到了。”他说。
“这儿?”她向窗外望去,看到那栋廉租房。过去的一年,把红色的石头洗得很干净,看上去像是孩子玩的橡皮泥,粉粉的颜色,很有延展性。“这儿?”她重复一句,两个字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因为她认出了这个地方,但又想努力掩饰,不想让雷布思看出来。
她转过头来时,照片已经在她的双膝上。她尖叫着把照片打落,好像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只虫子。雷布思拾起照片,递给她。
“你的吧。”
“你他妈的从哪儿弄来的?”
“想跟我说说这照片吗?”
她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就像外边的石头。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闪着惊恐,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她手忙脚乱地要去解安全带,迫切地要出去。无奈雷布思的手按在安全带扣上,坚如磐石。
“让我出去!”她吼道,不停砸着他的拳头。然后她推开车门,可是车门撞在马路沿上,又弹了回来。而且她还困在安全带里,根本使不上劲。她是结结实实被困住了。
“我觉得咱们应该拜访一下霍顿先生。”雷布思开口了,声音像刀片一样锋利,“问问他照片的事儿。问问他,你给他做模特他付给你多少钱;还得问问他,你怎么把罗尼的照片给他的。你是想多拿点钱呢,还是存心刺激罗尼?特蕾西,是这样的吗?我敢说罗尼看到霍顿窃取了他的创意,肯定气疯了。但是他没有证据,是不是?他怎么会知道霍顿是怎么把照片搞到手的呢?我想你是栽赃给查理了,这就是你们两个争执的原因吧。你可真是罗尼的好朋友啊,亲爱的,你可太够朋友了!”
她再也受不了了,也不再试图解开安全带了,低下头,捂住脸,终于大声哭了起来。
雷布思换了口气,并为自己感到光荣。但是这些话,他不得不说。特蕾西不能再耍把戏了,不能再遮遮掩掩,不能不说实话。
当然,这些都是雷布思猜的,但是他确信,只要稍微施压,霍顿肯定能证实其中的细节。她为了挣钱,去做人体模特,顺口提到男朋友也是摄影师,然后她又把照片拿给霍顿,显示了罗尼的创造性,当然还能再换几个钱。要是连朋友都不能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他有意把她晾在警察局,让她待了一夜,就是试探一下,看她会不会崩溃。她并没有崩溃,所以她是清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别的习惯。她可能不吸毒,但还有别的。每个人都需要那么点小爱好,不是吗?而且她又缺钱,所以她就出卖了自己的男朋友……
“是你把相机放到查理那儿的吗?”
“不是!”好像经历了刚才的一切,这项新的指控仍然能伤害她。雷布思点点头。所以,是查理拿走了相机,或者是别人放到那儿的,故意放到他那里,等他发现,不……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查理还没有发现:是麦考尔发现的。而且麦考尔那么轻而易举就发现了,就像他曾经在睡袋里发现毒品的时候一样。
是做警察的直觉吗?还是另有隐情?或者另有内情?如果连朋友都不可信……
“罗尼死的那天,你见到相机了吗?”
“就在他的房间里,我确信就在那儿。”她眨着眼睛,压抑着眼泪,接过雷布思递过去的手绢,擦了擦鼻子。她的声音还是不连贯,喉咙有点哽咽,但是已经从照片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从雷布思揭穿她之后更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
“经常来找罗尼的那个家伙,他也来了,在我之后来的。”
“你是说尼尔?”
“可能是叫这个名字吧。”
牵扯的人太多了,雷布思想。他得重新定义一下“相关”这个词。至今,还没有什么是毫不相干的。他感觉所有的一切就像螺旋圈一样,越转越大,把他越带越远,远离了中心,在中心位置躺着死去的罗尼,就躺在光秃秃、潮乎乎的地板上,两边是燃尽的蜡烛和一群可疑的朋友。
“尼尔是罗尼的弟弟。”
“是吗?”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关心。安全的大幕已经落下,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午后的演出已经散场了。
“是的。”雷布思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如果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关心罗尼是怎么死的,除了尼尔和自己。那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心劳力?
“查理一直觉得他们俩是同性恋。我没问过罗尼。我想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她的头靠在座椅背上,已经放松了。“哦,上帝啊,”她从肺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非要在这儿晃悠吗?”
她的手缓缓抬出来,好像要抱住头。雷布思刚要说不,眼见她的手握成小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了下来。根本没有逃脱的余地,她的拳头不偏不倚,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双腿之间。
一把闪光枪就在他的眼前爆了,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刻骨铭心的疼。他疼得弓起身子,头抵在方向盘上,正好按在喇叭上。喇叭无力地响着,特蕾西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扬长而去。雷布思的眼里泛着泪水,感觉自己像泡在游泳池里,眼睛被氯水杀得生疼,只能眼睁睁看着特蕾西在泳池边上,越跑越远。
“我的上帝啊!”他大口喘着气,还是弓背伏在方向盘上,一时半会动弹不得。
想想人猿泰山,他爸爸曾经这样教育他,也是老爸为数不多的建议之一。老爸在教他怎么打架,教他怎么跟学校里的坏小子单挑,已经约好下午4点在自行车棚后见面。想想泰山,你很强壮,是丛林之王,最关键的是,你要保护好自己的果子。那个坏小子抬起膝盖,冲着小约翰的裤裆过来了……
“谢了,老爸。”雷布思嘶嘶喘着气,“谢谢你的提醒。”然后痛感蔓延到了他的腹部。
到该吃午饭的时候,他基本上可以走路了,但是要双脚拖在地上走,看上去就像他尿湿了裤子。当然,人们都盯着他看。为了满足看官们,他装作一瘸一拐地走。什么时候都要取悦大众啊!
只要想想迈上一层层台阶,走回办公室,他就头大。即使开车都痛苦不堪,根本无法控制油门和刹车。所以他打了一辆车,来到索色兰酒吧。几杯威士忌下肚,他觉得晕乎乎的麻木感逐渐占了上风,取代了痛感。
“就当以毒攻毒吧。”他小声自言自语道。
他不再担心特蕾西。她有着那么强有力的拳头,照顾好自己是绰绰有余了。说不定大街上的孩子们都比警局里的一半警员还要生猛。当然特蕾西并不是个孩子。关于她,他至今什么都没有查到。挖信息应该是福尔摩斯的工作,但是他去法夫稽查斗狗事件了,疯狂的斗狗。不用担心,特蕾西不会有事的。或许根本就没有人跟踪她,可是她那天晚上为什么会跑来他家?她可以找出上百个借口。毕竟,她睡了他的床,喝去了大半瓶好酒,洗了个热水澡,还骗了一顿早餐。她可真不赖,可他本该是个心狠手辣的老油条。可能是人太老了,太老油条了,就不像个心狠手辣的警官了。大概如此吧!
下面呢?他已经有了答案,上帝保佑他的腿,但愿他开得了车。
他把车远远地停下,不想吓跑了屋里的人,不管是谁在屋里。他走到门口,敲敲门,然后站在那儿,等着屋里的人回应。
他依稀记得特蕾西打开那扇门,扑到他的怀里,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泪眼婆娑。他感觉查理可能没在里面,特蕾西可能也不在。他可不希望特蕾西在里面。
门开了。一个睡眼惺忪,十几岁的男孩眯着眼看向雷布思。小家伙的头发暗淡无光,无力地搭在前额上,盖住了他的眼睛。
“什么事?”
“查理在吗?我找他有点事。”
“不在,一天没见到他了。”
“我能等他一会儿吗?”
“随便。”男孩子就要关门,雷布思伸手抵住门,向屋里看去。
“我是说,在屋里等。”
男孩耸耸肩,慵懒地走回屋子去,门开着一道缝。男孩钻进睡袋,盖上头,接着睡他的觉。
雷布思想他这么随随便便就让陌生人进来,一定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雷布思让男孩继续睡他的觉,匆匆扫了几眼楼下的房间,他发现没有别人在,就沿着楼梯上了楼。
雷布思随手开了房门边上的开关。书还是零落地摊在地上,就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那天麦考尔从袋子里倒出来的东西也堆在地板上。雷布思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书桌旁,打开台灯,开始翻动桌上散落的纸。出奇的是,墙上一张海报、一张明信片都没有贴,看上去不像是学生的房间。其实根本看不出房间主人的身份,这可能正是查理要的效果吧。在他的学生朋友中间,他看起来不像是个辍学的人;而在他的一帮辍学的朋友中,他看起来又不像个学生。查理是想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变色龙,或者说是一个游客。
雷布思关心的是那篇关于巫术的论文,但既然来都来了,他还是好好检视一番桌上的东西。没有什么可疑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查理在大街上兜售毒药。所以雷布思拾起论文,打开,开始读。
内尔很享受图书馆此刻的安静。平时上学的时候,很多学生把这当作聚会的地点,一个备受吹捧的年轻人俱乐部。那时候,一楼的阅览室充斥着噪音,书扔得到处都是,或者根本找不到,或者是胡乱塞在哪个架子上。这很让人抓狂。但是暑假期间,只有最有定力的学生才会来图书馆:有论文要写,或者来补落下的课,当然还有极少数,难能可贵的极少数是特别热衷自己研究的领域,他们宁愿放弃阳光和自由,来到这里,安静地学习。
她慢慢记住他们的脸,后来就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在寂寥的咖啡厅,她会跟他们聊聊天,交流一下最近读过的书。午餐时间,大家可以坐在花园里,或者是绕过图书馆,来到馆后的梅多斯公园,在那儿看书,能见到更多沉思的面孔。
当然,暑期也是图书馆工作最无聊的时候,要整理书库里的书,重新装订、修补用坏的旧书,重新给图书分类,更新电脑里的数据,等等。不过气氛倒是正好适合做这些工作。一切都是不紧不慢的,再也没有学生抱怨这本或者那本书订得太少了,因为有200多个学生正等着用这本书,补写一篇早就该交的论文。但是暑假一过,又会有新的学生到来。每年新生一入学,她总觉得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自己跟学生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在她看来,这些学生看上去如此朝气蓬勃,他们浑身散发的某种光芒,让她想起了一些自己再也不能重新拥有的东西。
她正在整理新书申请表,听到了外面的骚动声。图书馆的门卫拦下了一个想要强行入馆的人,那人没有任何证件。内尔清楚,一般情况下门卫是不会为难人的,但是这个女孩看上去心急如焚,看上去根本就不是来看书的,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个学生。她大声地争辩着,通常真正的学生会小声解释他们忘记带注册证了。这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内尔皱起眉头,在想这个女孩是谁。看到女孩的侧影,内尔记起了福尔摩斯包里的照片。对,就是那个女孩。其实,她并不是个女孩,而是个成年人,虽然是很年轻的女人,但她眼角的鱼尾纹说明了一切,不管她身材保持得多么苗条,就算她穿得很入时,很显年轻。但是她为什么要来这儿闹事呢?她一直就只是在咖啡馆里待着。据内尔所知,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进图书馆。内尔顿时觉得很是好奇。
门卫捉着特蕾西的胳膊,她正冲着门卫大吼大叫,眼中透出疯狂的目光。内尔向二人走过去,极力做出一副权威的样子。
“有什么问题吗,克拉克先生?”
“我能处理好,小姐。”他显然是言不由衷,眼神就说明了一切。他冒着汗,他早就过了退休的年纪,既不适合眼前的这些肢体上的扭打,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内尔转向女孩。
“你不能这么硬闯进去,你知道的。你要是想给里面的学生带个口信的话,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女孩又开始挣扎,说道:“我就是要进去!”所有的解释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她只知道,无论是谁挡着她的路,她还是非要进去不可。
“那不行!”内尔生气地说。她不该掺和进来的,她习惯跟一些安静的、理性的学生打交道。是,他们中有人会发发脾气,那也只是因为一时找不到书,但是他们都清楚自己的位置。这个女孩看着她,眼神穷凶恶极,简直看不到一点人性的影子。内尔感到女孩脖子里的毛都竖起来了。突然女孩发出一声尖叫,向前一冲,挣脱了门卫。她的前额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内尔的脸上,简直要把图书管理员撞飞出去。但是内尔的脚还牢牢钉在地上,所以这一撞的冲击力很大。特蕾西站在那儿,好像是定了定神。门卫又想去抓她,被她大吼一声,吓了回去。特蕾西从他身边挤过,出了图书馆的门,扬长而去。她低着头,一路跑出去,手脚的配合都不协调了。门卫心有余悸地看着她跑远,才把注意力放到了内尔·斯特普尔顿身上,她满脸是血,已经失去了知觉。
应声开门的是位盲人。
“有何贵干?”他问道,手把着门,墨绿色的镜片后,一双污浊的眼睛好像在审视着来者。他身后的走廊黑洞洞的。要光有什么用呢?
“范德海德先生吗?”
盲人笑了,“你有何贵干?”他重复问道。雷布思不得不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老人的眼睛看。那墨绿色的镜片让他想起了威士忌酒瓶。范德海德65岁的光景,也可能是70岁。他的头发黄黄的,泛着银色,很密,梳得整整齐齐的。他穿着一件开领衬衫,灰色的马甲,一只口袋里挂着怀表。他拄着一根拐杖,身子微微前倾,拐杖扶手上镀着银。出于某种原因,雷布思总觉得要是遇上讨厌的客人来访,范德海德可以灵活、有效地抡起拐杖,作为武器来用。
“范德海德先生,我是警察。”雷布思要去摸钱包。
“你的证件要不是盲文的话,还是不要费心拿了。”范德海德的话让雷布思一怔,手定格在上衣口袋上。
“当然。”他嘟囔一句,觉得有点可笑。有意思的是身体残疾的人总是有这种特殊的本事,会让正常人感觉自愧不如。
“你最好还是进来吧,探长先生。”
“谢谢。”雷布思进了走廊,才回过神来,“你怎么——”
范德海德摇摇头,“算是走运吧,猜中了。”他在前面带路,“或者可以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他的笑声很生硬。雷布思努力辨别周围的一切,很是纳罕一个盲人怎么能把房子布置得这么失败。一只假猫头鹰站立在落满灰尘的底座上,审视着下面。旁边的架子上放着的好像是大象的一只脚。一张雕饰华丽的桌子上,散落着一堆未开封的信件,还有一部无线电话。雷布思格外留意这部电话。
“科技的进步可真快啊,你说呢?”范德海德说,“对我们这些有残疾的人来说,可是派上大用场了。”
“是啊。”雷布思回应道,范德海德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在雷布思看来,这个房间跟外边的走廊一样阴暗。
“请进,探长先生。”
“谢谢。”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霉味,闻上去有一股老年人才吃的药味。有一张沙发,两把结实的太师椅,看上去挺舒服的。在一面墙的玻璃架子后边摆满了书,其他几面墙上挂着普通的水彩画,看上去不那么光秃秃的。屋里到处都是装饰品。壁炉架上的那些装饰品吸引了雷布思的目光。高高的木制的壁炉架上摆得满满的,简直一厘米的空隙都没有。饰品充满了异域格调,雷布思看到有非洲风格的、加勒比的、亚洲和东方风格的,虽然他不能一一对号入座。
范德海德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雷布思惊讶地发现,房间里没有一张多余的桌子,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以免主人会撞在上面,绊倒。
“都是些小玩意儿,探长先生,都是我年轻的时候出去旅游搜集来的。”
“证明你游历甚广。”
“证明我像个喜鹊,什么都往窝里拾,”范德海德纠正道,“来杯茶吗?”
“不用了,谢谢你,先生。”
“要不来点更烈性的?”
“谢谢,还是不用了吧,”雷布思笑道,“昨天晚上喝得有点高。”
“你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
“你好像并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儿,范德海德先生。”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探长先生。或许是因为我有的是耐心。对我来说,时间不像别人眼里那么宝贵,我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解释。你看,我是不会看表的。”他又笑了,眼神落在雷布思的方向,却看向他的身后。雷布思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还有,”范德海德接着说,“反正我也不出门,又没有什么客人来,而且据我自己所知,我又没犯过法,那无疑缩小了你来访的可能原因。你确信不要茶吗?”
“你请自便,我不用了。”雷布思看到老者椅子旁边的茶杯已经见底了。他朝自己椅子周围看去,另一只茶杯静静地放在地毯上。他悄无声息地伸手摸了一下,杯子底部还有余温,下面的地毯还有点温度。
“我也不用了。”范德海德说,“我刚喝过一杯了。还有我的客人,都喝过了。”
“客人?”雷布思的声音充满了惊讶。老人笑了,轻轻地迁就似的摇着头。
雷布思感觉被看穿了,索性问下去,“你不是说,你没有多少客人吗?”
“不,我不记得有这么说过。但是,事实好像是这样的。不过今天是个例外,我有两位客人。”
“那我能不能问一下,另一位客人是谁?”
“那我能不能问一下,探长先生,你此行的目的?”
轮到雷布思笑了,并点了点头。老人的脸颊泛起血色。显然雷布思已经成功激起了他。
“是什么?”范德海德的声音里透出不耐烦。
“先生,”雷布思有意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悠,“我在一个本科生的论文里看到你的名字,论文是关于巫术的。你觉得意外吗?”
老人想了想,说:“我是有点惊喜,毕竟满足了我的自尊。”
“但你并不觉得意外?”范德海德耸耸肩,雷布思接着说,“论文中说,你和爱丁堡的一家团体有关联,某种女巫会,在20世纪60年代很活跃的一家女巫会。”
“‘女巫会’这个词并不确切,但是,没关系。”
“那你是参与其中了?”
“我不否认。”
“那好,在我们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事实上,你是里面的灵魂式人物。‘灵魂’这个词,可能并不确切。”
范德海德笑了,一种压抑的、让人不快的笑声,“一语中的,探长先生。是的,一语中的。请继续讲。”
“找到你的地址并不困难,电话黄页上姓范德海德的并不多。”
“我的亲人都在伦敦。”
“范德海德先生,我此行跟一件谋杀案有关,或者至少是有人在凶案现场破坏了证据,做了手脚。”
“有意思!”范德海德双手合在一起,指尖抵在嘴唇上。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个盲人。雷布思在屋里的活动似乎并没有给范德海德造成任何影响。
“发现尸体时,死者双臂张开,双腿并拢……”
“裸体?”
“不是,不全是,光着上身。尸体两边都燃着蜡烛,有一面墙上画了个五角星。”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尸体旁边的盘子里有几个注射器。”
“那是吸毒过量致死?”
“是的。”
“嗯。”范德海德从椅子里起身,准确无误地走到书架旁。他并没有打开书架,而是站在那儿,好像在审视书名。“如果是献祭仪式的话,探长先生——我想这是你的假设?”
“其中一种,是的,先生。”
“那好,如果是献祭仪式,那就意味着死亡是很不正常的。不仅如此,简直是闻所未闻。首先,很少撒旦崇拜者会考虑拿人来献祭。有很多精神变态者杀了人,都栽赃给某种献祭仪式,那是另一码事儿。无论如何,人体献祭——任何一种献祭——都要见到血。有些仪式是象征意义上的,就像耶稣的血肉似的。另一些仪式要用真的血。但是,没有血的献祭仪式?太有创意了。而且设计成吸毒过量致死……不会的,探长先生,更为合理的解释是,就像你说的那样,人死了以后,有人动了手脚,要把水搅浑。”
范德海德又转向屋子,站在雷布思刚才的位置。他高高抬起双臂,标志着他所能提供的就这么多了。
雷布思又坐下来,再去摸茶杯,杯子已经没有温度了。证据没有了,消散了,消失了。
他拿起茶杯,看着它。杯子上是花的图案,看上去多么纯洁,一道裂纹从杯口蔓延到杯底。雷布思忽然感到一阵自信涌了上来,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又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你要走吗?”
他没有回答范德海德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暗色的橡木楼梯底部。在楼梯一半的位置,拐了个90度的弯。从底下看上去,雷布思只能看到半截楼梯,还有一个狭小的平台。
一秒钟之前,这儿有个人,有个人蹲在这儿,偷听。雷布思只是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但是并没有真的看到他。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是出于紧张,很没有必要的一个动作。
“下来吧,查理。”他顿了顿。沉默。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个年轻人就躲在楼梯拐角的后面,“除非你想让我上去。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上去,对不对?就我们俩,在黑暗里面?”还是沉默,却被范德海德的拖鞋擦在地板上缓慢的走路声打破了,还有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雷布思转头看着他,老人的下巴挑衅似的仰着。他还保持着尊严。雷布思不知道这位老人会不会感到羞耻。
地板“嘎吱”响了一声,查理出现在楼梯的小平台上。
雷布思笑了,胜利的微笑,轻松的微笑。他相信了自己,并且证明了那信任是值得的。
“你好,查理。”他说。
“我不是故意揍她的,是她先动的手。”
是查理的声音,但是查理站在楼梯那儿,一动没动。他的背微微驮着,他的脸埋在阴影中,胳膊下垂着。他有教养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失真,和皮影戏偶不太一样。
“怎么不到我们这儿来?”
“你是来抓我的吗?”
“罪名是什么?”雷布思问道,他的声音掩饰不住喜悦。
“这话应该你来问,查理!”范德海德发话了,像是在教训查理。
雷布思突然感觉眼前的游戏很无聊。“下来,”他命令道,“我们再喝一杯格雷伯爵茶[1]。”
雷布思拉开起居室里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借着透进来的阳光,屋子里看起来宽敞多了,也不那么压抑了,至少不那么阴森可怕了。壁炉架上的装饰品也现出了原形:只是装饰品而已。书架上的书其实大部分都是流行小说:狄更斯、哈代,还有特罗洛普。雷布思不知道特罗洛普是不是还很流行。
查理在狭小的厨房里泡茶,范德海德和雷布思在起居室里坐着,静静聆听着茶杯、勺子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你的耳力过人!”范德海德终于开口。雷布思耸耸肩。他还在检视着房间。不,他不会住在这种地方,但是至少他可以想象到去探望某位住在这种地方的年长的亲戚。
“啊,茶来了。”范德海德说道,查理正端着茶盘走进起居室,茶盘端得并不稳。
查理把茶盘放到沙发和椅子中间的地板上,双眼去找寻雷布思的眼睛。查理的眼神中充满了哀求,雷布思对此置之不理,略一点头,接过茶杯。雷布思刚想说查理对这个藏身之处似乎了如指掌,查理倒是先说话了。查理把杯子递给范德海德,杯子里只有一半的水——很明智的措施——查理摸到老人的手,把手放在杯子的把手上。
“您的茶,马修叔叔。”查理说。
“谢谢你,查尔斯[2]。”范德海德说,就好像他能看见似的,他浅浅的微笑不偏不倚朝向雷布思,而不是落在高于雷布思肩膀几寸的位置上。
“很温馨。”雷布思评论说,品着格雷伯爵茶的香味。
查理坐在沙发上,盘着腿,很放松的样子。是的,他对这地方很熟悉,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就像是轻轻松松地穿上一条旧的舒服的裤子。查理可能有话要说,但范德海德似乎要先亮明立场。
“查尔斯都跟我说了,雷布思探长。当然,我的意思是说,他觉得我该知道的,都告诉我了。”查理看着他的叔叔,范德海德微微一笑,知道查理正不满地皱着眉头。他接着说,“我早就跟查理说,要他再跟你谈谈,他看上去不太愿意。虽然看上去不愿意,现在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查理问。雷布思自忖,查理在这儿自在多了,显然比待在皮尔缪尔丑陋的廉租房里要自如得多。
“知道?”雷布思问。
“知道在哪儿找到我?知道马修叔叔?”
“这个,”雷布思像是从裤子上捡起一个并不存在的线头,“你的论文,就你桌上的那篇。很方便。”
“什么?”
“关于巫术的论文,同时家里有位巫师。”
范德海德哑然失笑,说道:“我可不是巫师,探长先生,从来就不是。想来看看,这一辈子,我只见过一个真正的巫师,地地道道的巫师。注意了,他还是爱丁堡人呢。”
“马修叔叔,”查理打断了他,“我想探长先生并不想听——”
“恰恰相反,”雷布思说,“这正是我此行的原因。”
“噢,”查理听上去有点失望,“不是来抓我的?”
“不是。虽然你打黑了特蕾西的眼圈,该挨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她活该。”查理的声音透着任性,他的下嘴唇微微翘着,像个孩子。
“你打女人了?”听上去范德海德很不满。查理匆匆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开了,好像无法对视那并不存在也不会存在的眼神。
“是的,”查理小声回答,“但是,你看!”他拉下圆领毛衣的领子,露出脖子。脖子上有两道明显的红色印迹,还在肿着,显然是拜特蕾西的指甲所赐。
“抓得不轻呢!”雷布思评论道,好让盲人也能知道情况,“你的脖子挨了抓,她的眼睛挨了打。看来你们两个扯平了,以眼还眼了。”
范德海德又笑了,身子撑在拐杖上,微微前倾。
“说得好,探长先生,”他说道,“说得好。现在呢——”他端起茶杯,端到嘴边,轻轻地吹着,“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在查理的论文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论文下面有个注脚,说是采访了你。我就想,你肯定是本地人,而且还健在,也没有太多——”
“没有太多的范德海德在电话黄页上。”老人抢着说道,“是的,你刚才说过了。”
“我的大部分问题,你都给了答案,我是说跟巫术相关的问题。但是,我还想跟你的侄子确认几点。”
“你需要我——”范德海德说话间就要起身。雷布思摇摇手,示意他坐着不用动。雷布思突然又意识到摇手根本就没有用。然而范德海德好像能看到雷布思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
“不用,先生。”范德海德又重新坐定,雷布思才说,“只要用几分钟的时间。”他转过去,面向查理。查理这会儿已经深深陷入了柔软的沙发垫子里了。“好,查理,”雷布思开始说,“我下个结论,说你是个小偷,而且装饰了凶案现场。你有没有什么可说的?”
雷布思满意地看到年轻人的脸由红茶色慢慢变成了生面团的颜色。范德海德的身子也颤动一下,但是也带着愉悦,而不是由于不舒服。查理一会儿看看这个人,一会儿又看看另一个,想要寻求友好的眼神,但是他看到的眼睛都无视了他的请求。
“我——我——”
“什么?”雷布思追问道。
“我要再去倒杯茶。”查理说,好像他的词典就剩下了可怜巴巴的这么几个字。雷布思耐心地坐着。让这个混蛋去倒吧,再去倒吧,再去煮茶吧。他是一定要拿到答案的。他要让查理汗流浃背,反正他一定要得到答案。
“法夫一向这么荒凉吗?”
“只有风景优美的地方才这样,别的地方都不是这么荒凉。”
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一位人员正带着布莱恩·福尔摩斯穿过一片黯淡的区域,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死树打破了单调。风吹得正急、正冷。同行的那人说这是“冲风”。福尔摩斯猜想“冲”大概是“东”,但是这个人的方向感未免有点斜,因为风明明是从西边吹过来的。
当地的地形给人一种错觉。看上去明明很平坦,其实是有坡度的。两人走上一道坡,尽管坡并不陡,但走在上面,还是能感觉到是在上坡。这让福尔摩斯想到了苏格兰的某座山,一座“怪山”。人们本来是在下山,但是周围的景观却给人以错觉,让人觉得是在上山。或者是正好相反?不知为什么,福尔摩斯觉得不该问身边的这位。
很快,就上了坡,福尔摩斯看到一处处废弃的矿场,一片阴暗粗糙的地貌。矿场被一排树圈了起来。这地区的矿都采空了,从60年代起就采空了。现在人们似乎有了别的生财之道。慢慢引燃的矿石堆已经夷平,大堆大堆的矿石曾经填平了地表采矿留下的一个个大坑。采矿的设备也拆除了,地表重新平整了。看上去,好像法夫的采矿史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当然对这些历史,布莱恩·福尔摩斯是很清楚的。他的叔叔们都曾是矿工。他们可能没在这片地区工作过,但他们可是下过深深的矿井,有一肚子的信息和逸闻趣事。这些故事的细节,小福尔摩斯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阴暗!”福尔摩斯跟着那名工作人员下了坡,走向那排树,自言自语道。树旁边,站着一群人,那6个人在地上来回搓着脚。他们听到脚步声,都转过身来。福尔摩斯向看上去最老的便衣介绍自己:
“探员布莱恩·福尔摩斯,长官。”
那人笑了,点点头,然后把头朝另一个看上去年轻得多的人扬了扬。每个人,穿警服的,便衣的,甚至苏格兰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犹达斯都在笑,笑福尔摩斯认错人了。
福尔摩斯感到一股血液涌上脸来,一时站着一动不动。那位年轻人看出了福尔摩斯的不自在,主动伸出了手。
“我是亨德利警长,布莱恩。有时候,在这儿我管事儿。”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这次福尔摩斯也跟着笑了。
“对不起,长官。”
“其实我感到很荣幸。我自己看上去这么年轻,而哈利看上去那么老,感觉不错。”他朝福尔摩斯认错的那个人点了点头,“好,布莱恩。我也跟你介绍一下情况,刚在跟他们说。我们得到可靠消息,今天晚上会有一场斗狗。他们的行动很隐秘。地点离干道有半英里,离周围最近的建筑也有一英里。地方选得很完美。有条路从干道通到我们站的地方。他们会走这条路,可能有三四辆运狗的卡车,天知道有几辆车运斗狗的客人。要是车拐进了伊布罗克斯去,我们会请求援助。这次行动,我们不是随便捉几个斗狗参与者,而是要找出幕后操纵者。有消息说戴维·布莱特曼是核心人物。他在柯科迪和梅西尔有几处院子,我们知道他在那儿养了几条大狗。我们猜测他会让这几条狗上场。”
对讲机里传出静电的刺啦声,然后有声音传来,亨德利警长回应。
“有一位叫福尔摩斯的探员跟你在一起吗?”对讲机里传来信息。亨德利盯着福尔摩斯,把对讲机递给他。福尔摩斯看上去一脸的歉意。
“我是探员福尔摩斯,请讲!”
“探员福尔摩斯,我们有一条给你的口信。”
“请讲。”福尔摩斯说。
“和一位内尔·斯特普尔顿小姐有关。”
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吃着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巧克力饼干,雷布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的事情。想到他跟特蕾西在车里的事故,他的阴囊涨起,往身体里收缩,好像是要自卫。还在疼。感觉像是得了疝气,肿大了两倍,虽然雷布思并没有得过疝气。
但是下午却很有意思。范德海德很有意思。还有查理,查理简直像一只小鸟一样唱歌。
“你到底想问我什么?”他说,又端了一些茶走进起居室。
“我对时间很感兴趣,查理。你叔叔告诉我说,他对时间没什么兴趣,他不受时间的控制。但是警察们,要受时间的控制。尤其是在这种案子里。你也看到了,在我的脑子里,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并不清晰。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这些理顺。”
“好吧,”查理说,“那我能做些什么?”
“案发当晚,你在罗尼家,对不对?”
“是的,待了一段时间。”
“你后来走了,去参加别的聚会,是吗?”
“没错。”
“把尼尔和罗尼留在屋子里?”
“没有,那时候尼尔已经走了。”
“当然,你并不知道,尼尔是罗尼的弟弟。”
查理脸上的惊讶看上去很真实,但是雷布思意识到查理很会演戏,也就不把他的惊讶当真,不会再当真了。
“不,我并不知道。该死,他弟弟!那罗尼为什么不介绍我们认识?”
“尼尔和我吃的是同一碗饭。”雷布思解释道。查理笑着摇摇头。范德海德若有所思地坐在椅子里,就像法庭上一丝不苟的陪审员。
“现在,”雷布思接着说,“尼尔说他早就离开了,因为罗尼不怎么说话。”
“我能猜到为什么。”
“为什么?”
“很简单,他已经拿到了毒品,不是吗?他好几个世纪没见到那玩意了,一下子到手了。”查理突然记起他年长的叔叔还在听,突然打住,向老人望去。范德海德看上去还是那么机敏,似乎意识到了,朝查理权威性地摆摆手,好像在说,我都活了这大半辈子了,什么没见过,不会感到震惊的。
“我想你说的没错。”雷布思对查理说,“百分之百地正确。所以,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罗尼注射了毒品。结果那东西要了他的命。当特蕾西进来后,看到他在房间里——”
“那是她的一面之词。”查理打断他。雷布思点点头,表示认可查理对特蕾西的怀疑。
“我们姑且假定这是事实。特蕾西发现查理死了,至少她看上去是死了,所以她慌了,跑了。目前为止,是这样。后面就变得云里雾里、模糊不清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查理。接下来,有人把罗尼的尸体运到楼下,我不明白为什么。是纯粹好玩,还是像范德海德先生简洁总结的那样,是为了把水搅浑。不管怎么说,事情到了这个阶段,出现了第二包白粉。特蕾西只看到了一包——”
雷布思看到查理又要打断自己,补充说,“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所以,罗尼本来有一包白粉,他用完了。他死了之后,尸体跑到了楼下,神奇的是,另一包白粉出现了。这包新的白粉里面没有毒药,不像罗尼用的那包一样。更加复杂的是,罗尼的相机失踪了,结果出现在你租的房子里,出现在你的房间里,出现在你的黑色塑料袋里。”
查理不再看着雷布思。他低头看着地板,看着他的茶杯,看着茶壶。他开始说话,眼睛还是没有看雷布思。
“是的,是我拿的。”
“你拿走了相机?”
“不是说了吗,是我拿的。”
“好。”雷布思的声音保持平静。查理闷闷引燃的羞耻感随时都会擦出火花,恼羞成怒。“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我又没有特意停下来看表。”
“查尔斯!”范德海德的声音很大,这仨字要是能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好像能咬人。查理注意到了。他坐直了身子,像个受惊的孩子,很害怕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害怕眼前这位巫师——自己的叔叔。
雷布思清清嗓子——格雷伯爵茶的味道黏在他的舌头上,问道:“你回去的时候,屋子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当然,有,如果算上罗尼的话。”
“他是在楼上还是楼下?”
“他在楼梯顶层,你非要知道的话。他就躺在那儿,就好像他想要下楼似的。我以为他是睡过去了。但是,他看上去很不对劲。我是说,人睡着的时候,总会有点动作。但是罗尼却很……僵硬,他的皮肤又潮又冷。”
“他就在楼梯顶层?”
“对。”
“然后你干了什么?”
“我知道他死了。我感觉当时像在做梦。这听起来很蠢,但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我当时也是在努力排除这种想法。我进了罗尼的房间。”
“放注射器的缸子还在那儿吗?”
“不记得了。”
“没关系,继续。”
“我知道,要是特蕾西来了——”
“怎么?”
“上帝啊,下面这些话会让人觉得我像个怪物。”
“什么?”
“我知道,要是她回来了,看到罗尼死了,她就会把能拿的都拿走。我知道她会的,我能感觉得到。所以我拿了一些东西,一些罗尼想让我拿走的东西。”
“为了留作纪念吗?”雷布思有些玩笑地问道。
“不全是。”查理承认。雷布思突然冷静下来:这一切有点太简单了,“是罗尼唯一值钱的东西。”
雷布思点点头。这还差不多。查理不是缺钱,他一直都有马修叔叔可以依靠,而是拿别人东西的不合法性吸引了他。罗尼想让他拿的东西。正好是个机会。
“所以你拿了相机?”雷布思说,查理点点头,“然后你就走了?”
“直接回了我租的房子。有人说特蕾西来找过我,告诉我她看上去不太对劲。所以我想她可能是知道罗尼的事儿了。”
“她没能把相机搞到手,所以就来找你了。”
“是的。”查理看上去似乎有些懊悔。似乎。雷布思不知道范德海德对这一切会作何感想。
“海德这个名字呢,你觉得有什么意义?”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3]笔下的一个人物。”
“除此之外。”
查理耸耸肩。
“那爱德华呢?”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笔下的一个人物。”
“我不明白。”
“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在《化身博士》里,海德是姓,他的名字叫爱德华。不,我不认识叫爱德华的人。”
“好。查理,你想不想知道一些事情?”
“什么?”
雷布思看看一边的范德海德,他面无表情地坐着。“事实上,我想你叔叔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范德海德笑着说:“是的。我要是说错了,请你纠正,雷布思探长。你想说的是,那个年轻人的尸体被人从卧室搬到楼下,你的猜测是,查理回去的时候,搬尸体的人其实就在房子里。”
查理惊得下巴掉了下来。在现实生活中,雷布思还是第一次真正看到这种效果。
“没错,”他说,“我只能说,你很幸运,查理。我只能说,有人正在搬尸体,就听到你进来了。然后他们就躲到了别的房间,或许是那个臭气熏天的卫生间,一直躲到你走了为止。你在的每一分钟,自始至终,他们一直就在房子里。”
查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合上嘴。头耷拉下来,开始哭。他哭出了声音,他的叔叔闻听后笑了,向雷布思满意地点点头。
雷布思吃完巧克力,感觉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跟走廊里强烈的味道一样,跟病人身上的味道一样,跟这间候诊室的味道一样。候诊室里,人们焦虑的面孔埋在彩色杂志里,只是偶尔抬起头一两秒钟。门开了,福尔摩斯走了进来,一脸的焦虑和倦容。他刚坐了40分钟的车,途中肯定是心情忐忑,精神备受折磨。这些结果明显刻在他的脸上。雷布思知道福尔摩斯也需要“紧急抢救”。
“她没事。你想见她的话,随时就能见到。医生让她今晚留院观察,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她不过是鼻梁折了而已。”
“鼻梁骨折?”
“仅此而已。没有脑震荡,视力正常。不过鼻梁是彻彻底底折了,赤手空拳打架时,大家最怕这一手。”
雷布思一度担心,自己的交代太简短了,福尔摩斯会生气。但年轻人的脸上洋溢着轻松,他笑了,肩膀也放松下来,头微微垂下,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突降,不过是一场受欢迎的突降。
“那么,”雷布思问,“你想见见她吗?”
“是的。”
“来吧,我带你过去。”他把手搭在福尔摩斯肩上,带他走出了候诊室。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走在走廊里,福尔摩斯问。
“知道什么?”
“知道内尔,知道内尔和我的事儿。”
“这个吗,布莱恩,你也是个侦探,自己好好想想。”
福尔摩斯转动脑袋,开始解谜。雷布思希望这个过程可以让福尔摩斯分一下心,带来治疗的效果。最终,福尔摩斯开口说话了。
“内尔在这里无亲无故,她肯定是要找我的。”
“嗯,她是写着要见你。鼻梁折了后,她说出的话很难让人听懂。”
福尔摩斯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说道:“但是人们找不到我,所以有人问你知不知道我在哪儿。”
“接近事实了。干得不错。对了,法夫那边怎么样?我每年只回去一次。”每年的4月28号,雷布思心想。
“法夫?那边都正常。逮捕行动还没开始,我就离开了。真是可惜!而且,我觉得我并没有给要合作的人留下很好的印象。”
“负责人是谁?”
“一位年轻的叫亨德利的警长。”
雷布思点点头,说道:“我认识他。你没有留下好印象,我感到很奇怪。起码你的名声会让你留下好印象的。”
福尔摩斯耸耸肩,说道:“我只盼望他们能抓住那帮混蛋。”
雷布思在一间病房门前停下。
“这儿吗?”福尔摩斯问。雷布思点点头。
“用我陪你进去吗?”
福尔摩斯用几乎感激的眼光看着他的上级,然后摇摇头。
“不用了,没事的。她要是睡着了,我就出来。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什么?”
“谁干的?”
谁干的。
这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雷布思沿着走廊走回去,还能看到内尔肿胀的脸,看到她试图说话的痛苦,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示意要纸。雷布思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笔,递给她。然后她气急败坏地足足写了一分钟。雷布思停下来,掏出记事本,又看了起来,是他今天晚上看的第五或是第六遍了。
“我正在图书馆里工作。一个女人想要硬闯进来,想越过门卫。你需要确认的话,尽管去问门卫。这个女人就撞到我的脸上。我是要帮忙的,想让她冷静下来。可她肯定是误以为我要插手阻拦她。但是我没有。我就是想要帮忙的。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的,就是昨天晚上在酒吧时布莱恩包里的那张裸照。昨天你也在那儿,是不是?和我们在同一家酒吧。要想不注意到,可太难了——何况酒吧里本来人就不多。布莱恩在哪儿?又出去给你搜集黄色照片了吗,探长先生?”
雷布思又笑了,这是头几次看的时候的反应。在医院里躺着的这位很有胆量。他都有些欣赏她了,尽管她的脸被绷带缠着,眼圈乌青。她在很多方面让雷布思想起了吉尔。
所以,特蕾西像一只银色蜗牛一样,在她身后留下了一道乱七八糟的痕迹,可以沿着痕迹找到她。小贱人!图书馆一行,她是仅仅闹事呢,还是真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目的?雷布思倚在走廊的墙上。上帝啊,看看这一天!他本该案件缠身的,本该把手头上的事情一一了结,然后全身心地投入缉毒运动中。他本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本该轻轻松松的。那才叫一天啊!
病房门关上了,然后布莱恩·福尔摩斯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一开始福尔摩斯好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可是随后看到他的上司,就疾步走了过去。雷布思还不知道福尔摩斯到底是个无价之宝,还是个大包袱。一个人可以两者兼是吗?
“她还好吧?”他关切地问。
“还好,我想是没什么大碍。她醒了,不过她的脸看上去很糟糕。”
“只是瘀青。医生说鼻梁会好的,根本看不出来曾经断过。”
“是的,内尔也是这么说的。”
“她能说话了?不错。”
“她还告诉我是谁干的了。”福尔摩斯看着雷布思,雷布思看向一边,“这是怎么回事?内尔跟整件事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据我所知。她只是碰巧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等等。就算是巧合吧。”
“巧合?说得轻巧!要是都归为‘巧合’的话,我们就可以忘掉一切了,是不是?雷布思,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什么游戏,但是我不干了。”
福尔摩斯转过身,沿着走廊走开了。雷布思张口想要警告他,医院的那头没有出口,但是福尔摩斯好像并不需要这番好意。他需要一点时间,休息一下。雷布思也需要一点时间,休息一下。但是他还有事情要做,警局是最好的去处了。
雷布思缓慢地上着台阶,最终成功地上了楼。他实在口渴难耐,想要喝茶,在桌前足足坐了10分钟,才去打了个电话。然后他又坐下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试图在纸上理清案子的来龙去脉。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不禁打了个寒战。陪审团要绞尽脑汁才能看到这里面有犯罪行为,毕竟没有迹象暗示罗尼不是亲自将毒药注射进身体的。然而,罗尼已经断货很久了,尽管市面上并不缺货。有人移动了他的尸体,留下了一包正常的海洛因,可能是希望这包能被检测,而且被证明是正常的,然后死因被归结为意外死亡,可以记录在案:仅仅是毒品过量致死。但是死者身上检测到了老鼠药。
雷布思看着纸,上面已经有太多的“可能”和猜测。也许整个框架就不对。那把这些反过来想,约翰,重新开始想。
为什么有人会费尽心机杀死罗尼?毕竟,这个可怜的家伙早晚也会自绝生路。罗尼急于过一下毒瘾,突然拿到手,明明知道东西可能不纯。所以无疑,他知道供货者要他死。但是他还是用了……不,从这个角度看,更没有什么道理了。再重新开始。
为什么有人想让罗尼死?
有几个很明显的答案:他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他有一些不该拥有的东西;或者是他没有一些他该有的东西。到底哪个是正确的?雷布思不知道,看上去没有人知道,整张蓝图还是没有意义。
有人敲敲门,门被推开了,一个探员端着茶站在门口。雷布思认了出来,是哈利·托德。
“值班呢,孩子。”
“是的,长官。”托德说,并把茶杯放在桌子一角,是整张木质桌子上唯一空白的三英寸见方的角落,其余的地方放满了各种文件。
“今天晚上还安生吗?”
“还是老样子,长官。有几个醉鬼,几起入室抢劫,还有码头附近的几起交通事故。”
雷布思点点头,手伸向茶杯。“认识一个叫尼尔·麦格拉斯的探员吗?”雷布思把茶杯送到嘴边,看着托德。托德的脸红了。
“是的,长官,”他说,“我认识他。”
“嗯,”雷布思尝了一口茶,看上去很享受热茶和牛奶混在一起的平淡味道,“他让你监视我,是吗?”
“长官?”
“你要是看见他了,托德,告诉他一切进展顺利。”
“是的,长官。”托德转身要离开。
“对了,托德。”
“什么事,长官?”
“别再让我看见你在我身边转悠,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托德很明显垂头丧气的。走到门口的位置,他又站住了,好像是突然有了什么计划可以讨好一下上级。他微笑着,转身面向雷布思。
“您听说法夫那边的行动了吗,长官?”
“什么行动?”雷布思听上去并不感兴趣。
“斗狗事件,长官。”雷布思还是刻意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他们破了一起斗狗事件。猜一下抓到谁了?”
“马尔科姆·里夫金德?”雷布思猜道。这下子,托德彻底感到气馁了,脸上的笑意也悄然离去。
“不对,长官。”他说,转身又要离开。雷布思的耐心已经濒临极限。
“那是谁啊?”他突然说。
“是电台DJ,卡勒姆·麦卡勒姆。”托德说完,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雷布思盯着门看了5秒,才回过神来:卡勒姆·麦卡勒姆……吉尔·坦普勒的情人。
雷布思仰起头,长笑一声,笑声里夹杂着某种胜利之后的苦涩,笑中带泪。他笑够了,拿手绢擦擦眼睛,又朝门口看去,发现门开着。走廊里站着一个人,那人目睹了自己刚才的这场表演,一脸的疑惑。
是吉尔·坦普勒。
雷布思看看表,时间将近凌晨1点了。
“值夜班吗,吉尔?”他说,努力掩饰心中的疑惑。
“看来你都听说了。”她说,无视他的问话。
“听说什么?”
吉尔走进屋,把椅子上的一些文件推到地上,坐了下来。她一脸倦容。雷布思看着文件在地上打滚。
“反正早上会有人打扫的。”雷布思说,“是的,我都听说了。”
“你刚才那一声就为这个吗?”
“哦,那个。”雷布思努力要敷衍过去,但是感觉血涌上脸来。“不是,”他说,“那是有点……有点别的事儿……”
“太没有说服力了,雷布思,你个混蛋。”她的声音里透着疲倦。雷布思想要讨好她一下,想告诉她,她今天看上去不错或者什么别的。但是那些恭维一听就是假的,还会招致她的怒吼。他索性打消这个念头。她看上去很憔悴,睡眠不足,生活再也没有乐趣了。她生活的全部应该已经被关在了法夫的某个牢房里。人们说不定还在拍照、取指纹、归档。她的生活,卡勒姆·麦卡勒姆。
生活充满了意外。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抬头看着他,仔细研究着他的脸,好像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儿。然后她的双肩颤动一下,像要把自己唤醒。
“可能听起来很假,但我的确只是路过。我在餐厅里喝了杯咖啡,正要回家。然后,我就听说——”她全身又颤动一下,又不完全像是颤动。雷布思可以看出她是那么柔弱。他可不希望吉尔会散了架。“我就听说了卡勒姆的事情。他怎么能这样对我,约翰?怎么能保守这么大的秘密?我是说,看狗厮打有什么乐趣——”
“这你得亲自问问他自己了,吉尔。要我给你倒杯咖啡吗?”
“上帝,不要。我本来就很难睡着觉了。不过可以告诉你,我想要什么,要是不太麻烦的话。”
“尽管说。”
“送我回家。”雷布思正要点头同意,吉尔接着说,“一个拥抱。”
雷布思慢慢站起来,披上夹克,把笔和笔记本放进口袋,走到屋子中间,面对吉尔。吉尔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两人站在一堆等着阅览的报告上,一堆要签字的文件上,一堆逮捕统计数据上,一堆别的什么上边,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胳膊有力地抱在一起。她的头埋在他的肩上。他的下巴靠在她的脖子上,眼睛看着关紧的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最终,她开始抽身,先是头,然后是胸部,但是胳膊还搭在他的胳膊上。她的眼睛还是湿润的,但是一切都过去了。她看上去好点了。
“谢谢。”她说。
“噢,我跟你一样,也需要这么一个拥抱。”雷布思说,“走,我送你回家。”
[1] Earl Grey,格雷伯爵茶,一种英式红茶,在19世纪,由英国首相格雷伯爵二世引入英国,因此获名。
[2] 查理是查尔斯的昵称。
[3]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英国文学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金银岛》《化身博士》等。其中《化身博士》在兰金的作品中多次被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