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de And Seek
表面上看,所有的人都做得很好,而且他们互不相让,希望做得更好。每个人都在身态娇媚地晾晒盈余的粮食。
有人在敲门。敲门人很懂礼节,使用的是陈旧的黄铜门环——他从没清洗过那门环。雷布思睁开眼,看到阳光静静地泻进起居室里,接着就听到一声唱片播放完时的咔嚓声。昨天晚上他睡在椅子上,连衣服都没脱。他卧室的床垫都可以拿去卖了,但是有谁会买没有床架的床垫?
来人一遍遍不断地敲着门,节奏并不急促,在耐心地等着雷布思的回应。雷布思此时还是睡眼蒙眬,他把衬衫塞进裤子里,从起居室向房门走去。他感觉还不错,脖颈并没有僵硬和紧绷的感觉,如果再洗一下脸,刮刮胡子,就会看上去很精神了。
正当福尔摩斯又要敲门时,他把门打开了。
“布莱恩。”雷布思的声音中透露着由衷的喜悦。
“早安!介意我进来吗?”
“毫不介意!内尔还好吗?”
“我今早打过电话,他们说她昨晚睡得不错!”
他们一起向厨房方向走去,雷布思走在前面。房子里到处弥漫着啤酒和香烟的味道,福尔摩斯早就料到了——典型的光棍生活。实际上,房子要比他想象的干净得多,家具也有一些品味。屋子里有很多书,但雷布思给人的印象不像个爱读书的人。但是有一点,有些书看上去还从未被读过。买书时,是想着在下雨的无聊的周末去读的,但这样的周末从未有过。
雷布思指了指茶壶和橱柜。
“你泡点咖啡,好吗?我去冲个澡。”
“好的。”福尔摩斯想,或许可以等一会儿再告诉他新消息,至少得等雷布思彻底清醒了。他想找速溶咖啡,但没找到,而在其中一个橱柜里找到了一包真空包装的咖啡粉——已经过期好几个月了。他打开包装,舀了几勺放进盛满沸水的壶里。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透过水流声可以听到微弱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的声音,里面有人声,好像是某个脱口秀节目。
在雷布思洗澡的时候,福尔摩斯借机参观了一下他的房子。起居室很大,高高的天花板上饰有檐口。福尔摩斯突然感到一丝嫉妒,他一直想买一套这样的房子,却买不起。他分别在复活节路和佐治路周围,在希伯尼安队和哈茨队的足球场附近都找过房子,这两个社区的房子他都买得起,而且能买下一栋三居室的公寓。但是屋子很小,而且房子的地段也不好。他不是一个虚荣的人,是的,一点也不虚荣。他想住在新城,住在马奇蒙特的迪恩村,也就是此地。这里有很多有格调的咖啡店,经常有学生一起探讨深奥的哲学问题。
他把唱针从唱片上抬起来,并没有过分小心翼翼。唱片很陈旧,是某个爵士乐组合的专辑,他找了找唱片套,但没找到。此时浴室里的声音停止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回到厨房,在餐具抽屉里找到一个滤茶器,这样他就可以以此来掩盖这段时间的行为,而此刻他正在把咖啡倒进两个杯子里。雷布思走进来了,身上还裹着浴巾,正在用一块小毛巾擦头发。他看上去需要减肥了,或者需要多锻炼。他胸膛的肉已经开始下垂,肤色苍白如死尸一般。他端起一杯咖啡,喝了一大口。
“嗯……原汁原味的咖啡。”
“我在橱柜里找到的,但是没有牛奶。”
“没关系,这就很好。你说你是在橱柜里找到的?你有成为侦探的潜质。我去穿件衣服。”他又离开了,但这次只用了两分钟。他身上的衣服很干净,但没熨过。福尔摩斯注意到厨房里有洗衣机用的管子,但没有洗衣机。雷布思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我妻子搬出去时把洗衣机带走了。她带走了很多东西,所以屋里看上去空荡荡的。”
“并没有显得很空荡,看上去很规整。”
雷布思笑了笑,说道:“我们去起居室吧。”
雷布思示意福尔摩斯就座,然后自己也坐下,他昨晚睡的椅子还有温度。“我知道你已经参观过这里了。”
福尔摩斯很惊讶,顿时不知所措。他想起来了,他动过唱片上的唱针。
“是的。”他说。
“这正是我想看到的,”雷布思说,“不错,我们要把你锻造成一个侦探,布莱恩。”
福尔摩斯不知道雷布思是在恭维他还是在暗讽他,他没有太在意。
“有一件事情,我想你可能想知道。”他说。
“我已经知道了,”雷布思说,“抱歉破坏了你的意外之喜。我昨晚在警局待到很晚,有人已经告诉我了。”
“昨晚?”福尔摩斯很迷惑,“但他们今天早晨才发现的尸体。”
“尸体?你的意思是他死了?”
“是的,自杀的。”
“老天啊,可怜的吉尔。”
“吉尔?”
“吉尔·坦普勒,她原本要跟他一起出去。”
“坦普勒探长?”福尔摩斯吃了一惊,“我还以为她和那个DJ住在一起。”
现在雷布思感到困惑了,问道:“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不是。”福尔摩斯说。那个惊喜仍被完整地保存着,他着实舒了一口气。
“那我们说的是谁?”雷布思问,心里有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谁自杀了?”
“詹姆斯·卡鲁。”
“卡鲁?”
“是的,今早在他的公寓内发现的,很明显是过量致死。”
“什么过量?”
“我不知道,某种药丸。”
雷布思感到很震惊,脑子里浮起了那天在山顶上卡鲁脸上的神情。
“该死的,”他说,“我还想同他谈谈呢。”
“我在想……”福尔摩斯说。
“什么?”
“我想你还没问过他给我弄套公寓的事吧?”
“没有,”雷布思说,“我没有机会。”
“我只是开个玩笑,”福尔摩斯说,他意识到雷布思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了,“他是你的朋友吗?我是说,我知道你同他共进过午餐,但我没意识到——”
“他有留下什么便条吗?”
“不知道。”
“嗯,那么谁会知道呢?”
福尔摩斯想了想,说:“我想麦考尔警长当时在现场。”
“是的,我们走。”雷布思突然站了起来。
“咖啡怎么办?”
“去他妈的咖啡,我要见托尼·麦考尔。”
“卡勒姆·麦卡勒姆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说,他慢慢站起身。
“你的意思是你没听说过他的事?”福尔摩斯摇摇头,“我路上给你讲。”
雷布思动身了,他抓上一件外套,拿出钥匙锁上了前门。福尔摩斯还在想雷布思所说的秘密。卡勒姆·麦卡勒姆做了什么?天啊,他讨厌别人闭口不说秘密。
在卡鲁的卧室里,雷布思读了便条。便条是用粗细适中的钢笔书写的,字迹很优雅,但在一两个字中可以明显看到恐惧——字歪歪扭扭,看上去写字的手已经不受控制了,字上还有潦草的几笔纠正的笔画。纸张质量不错,是很厚的水印纸。那辆V12还停放在公寓后面的车库里。这座公寓本身就是一件惊世之作,像是一座现代艺术装饰品的博物馆,玻璃橱窗里保存着许多现代艺术印刷品和珍贵的第一版作品。
这简直与范德海德的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雷布思走过房子时就感觉到了。之后,麦考尔就递给了他那张写着自杀遗言的便条。
“如果我罪孽最深重,我所受的惩罚也会最多。”这句是从某处引用的吗?当然,对于一张自杀遗言来讲,这一句有点多余。那么卡鲁一定是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满意为止。这些遗言必须准确,堪为他的墓志铭。“有一天,你或许会明白个中的对与错。”这一句雷布思倒是不难理解。在读遗言的时候,雷布思有一种倒胃的感觉——这些话仿佛是对他说的,他的这些话也只有雷布思能够完全理解。
“这种便条遗言真是很有趣。”麦考尔说。
“是的。”雷布思说。
“你最近见过他,对吧?”麦考尔问,“我记得你说过。那时候他看上去还正常吗?我是说,他没有抑郁什么的?”
“那之后我还见过他。”
“噢?”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我在查探卡尔顿山时,他也在那儿,当时是在车里。”
“啊哈!”麦考尔点点头,“一切开始有头绪了。”
雷布思把便条还给麦考尔,走到床边去查看。床单很凌乱,床头柜上整整齐齐放着三个药瓶子。地板上有一个空的白兰地酒瓶。
“这人死得很排场。”麦考尔说着把便条装进了衣兜,“在死之前还喝了几瓶酒。”
“是的,我看到起居室里的酒瓶了,1961年的拉菲,特殊场合才有的东西。”
“它们并不特殊,约翰。”
两人同时转过身,又一个人出现在屋里,是法玛尔·沃森,由于爬楼梯他此刻正喘着粗气。
“这让我们很丢脸,”他说,“竞选活动的一个重要人物自杀了,而且还是由于饮酒过量,这传出去会怎样,嗯?”
“丢脸,长官。”雷布思说,“正如您所说。”
“我说了,我说了。”沃森指着雷布思说,“约翰,你负责不让媒体对此或对我们大肆报道。”
“是,长官。”
沃森朝床的方向看了看,说道:“这样一个体面的人,真是可惜了。是什么会让这样的人自杀?我是说,看看这个地方,在这个岛上拥有这样一座房产,这样的事业和豪车,都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让人不理解,不是吗?”
“是的,长官。”
“对,”沃森最后看了看床,然后将一只手搭在雷布思的肩膀上,“我就靠你了,约翰。”
“是,长官。”
麦考尔和雷布思目送长官离开了。
“糟糕!”麦考尔小声说,“他都没看我一眼,就好像我不在场。”
“你应该感谢你的幸运之星,托尼。我倒希望拥有你这隐身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约翰,只有一件事。”
“什么?”
“你午夜到卡尔顿山顶做什么?”
“不要问。”雷布思说。他向起居室走去,顺便给了他一个飞吻。
当然,这起事故在当地肯定会是一条大新闻。电台和报纸会很难决定哪个头条会更吸引眼球,是“DJ参与非法斗狗被捕”,还是“房地产巨头自杀奇案”。嗯,吉姆·史蒂文森肯定会爱死这样的新闻了,他此刻正在伦敦,娶了一个据说比他小一半的女孩。
雷布思钦佩这样的冒险举动,他不羡慕詹姆斯·卡鲁,一点也不。沃森至少有一点说对了:卡鲁拥有一切,只是因为在卡尔顿山上被一位警官逮到而自杀,这很难让人信服。不对,那只是导火索,肯定还另有隐情。或许在他的公寓里,或者在乔治大街上鲍耶·卡鲁的办公室里还藏有秘密。
詹姆斯·卡鲁收藏了很多书。只要快速浏览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些书大多数价格昂贵、名目高雅,但从未被读过。当雷布思打开书时,书脊嘎嘎作响,很明显是第一次打开。他对书架右上侧的书格外地感兴趣,有热内[1]和亚历山大·特罗基[2]的书,福斯特[3]的《莫里斯》(Maurice)副本,甚至《布鲁克林黑街》(Last Exit to Brooklyn)[4],还有沃尔特·惠特曼[5]的诗集和《火炬三部曲》(Torchlight Trilogy)[6]的文本。书目鱼龙混杂,但总体上都是些令人愉悦的书籍。这一点没什么问题,但问题是它们在书架摆放的位置——恰在最顶端,与其他的书隔离开——说明书的主人是个自感羞耻的人。但他毫无理由感到羞耻,至少在当下……
他在欺骗谁呢?艾滋病的出现使得同性恋问题又回到了社会的阴暗面,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卡鲁的羞耻心变得很敏感,因此,很容易受到敲诈勒索。
对了,敲诈。很多自杀的人都是受敲诈所害,他们找不到走出困境的出路。或许此处会有一些证据、一封信或一张便条什么的——任何可以证明这不是雷布思的妄念的东西。
他找到了。在一个抽屉里,确切地说,是一个锁着的抽屉,而钥匙在卡鲁的裤兜里。他死时身上只穿着睡衣,而他其他的衣服则没有被和尸体一起带走。雷布思在卧室找到了钥匙,然后就回到了起居室的桌子旁。这是一张精美的桌子,古色古香,桌面不大,仅能容下一张A4纸和胳膊肘。它也就是一件很实用的家具,但在这个富豪的公寓里却是一件装饰品。雷布思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本。日记本页面很大,一页为一天。这不是一本约会日记,不然不会锁起来,而是一本私人日记。雷布思急切地翻开本子,但立刻就失望了。大多数页码都是空白的,顶多用铅笔写着一两行字。
雷布思咒骂了几句。
不错,约翰,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翻到另一页,上面有几个用铅笔书写得工整的淡淡的字:杰里,下午4:00。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约会。雷布思翻到他们在艾瑞餐馆共进午餐的那一天,页面是空白的。很好,这说明上面记录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约会并不属于商务类型。雷布思确信,卡鲁办公室的商务日程表应该是排得满满的,而这一本记录的是私人事务。
“林赛,6:30。”
“马克斯,上午11点。”这天的约会很早啊,这名字有什么秘密:是两个名字都叫马克的人呢,还是一个人姓马克斯?或许是一家百货商店……其他的名字——杰里、林赛——都是男女通用的名字,而且是隐秘的。他需要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和地址。
他又翻到另一页,看了两遍才看清上面的字。他用手指摩挲着这些字迹。
“海德,晚上10点。”
海德。罗尼死那天对特蕾西说什么来着?藏起来(英文里与“海德”发音相同),他在追我?是的,詹姆斯也跟他提起了这个名字,不是“藏起来”而是“海德”。
海德!雷布思激动地喊了一声。此处有一个微妙的关系,存在于罗尼和詹姆斯·卡鲁之间,他们之间绝不仅仅是卡尔顿山上短暂的业务关系。一个名字。他迅速翻看剩下的页码,海德一词又被提到过三次,而且都是在深夜(在卡尔顿山的交易开始的时候),总是在周五,有时是每月当中的第二个星期五,有时是第三个。在六个月里共提到过四次。
“有线索吗?”麦考尔问道,他正依靠着雷布思的肩膀瞥看。
“是的,”雷布思说,但他改变了主意,“没有,还没有,托尼。就是一本旧日记,但这个家伙不像是个记日记的人。”
麦考尔点点头走开了,他对立体声音响更感兴趣。
“这老家伙很有品位,”他欣赏着音响说,“Linn唱盘。你知道这一个多贵吗?几百块,这些东西可不是摆设,质量就是好。”
“有点像我们。”雷布思说。他想把日记本塞进裤子里,但他知道这不允许。再说,这对他有什么好?但托尼此刻正背对着他,对他很有利……不,不,他不能这样做。他把日记本扔回抽屉里,又合上抽屉上了锁,把钥匙交给了在音响前蹲着的麦考尔。
“谢啦,约翰!你知道吗,这可是精良的设备。”
“我不知道你对这东西感兴趣。”
“从小我就喜欢,结婚时把我那套给扔了,噪音太大。”他站起身来,“在你看来,我们在这儿能找到什么线索吗?”
雷布思摇摇头,说:“我想他把所有的秘密都烂在肚子里了,毕竟他是个非常隐秘的人。我想他把那些秘密带到坟墓里了。”
“哦,好吧。他把一切弄得利落干净,对吧?”
“同水晶一样干净,托尼。”雷布思说。
那个老家伙范德海德曾说过什么?说把水弄浑浊了之类的话。雷布思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些谜团的答案很简单明了,就如同水晶一样透彻明白。问题是这些看似互不关联的故事正在交织成一个整体。“我把这些隐喻混在一起了吗?那么非常好,我把这些隐喻混在一起了。”所有这些正在慢慢沉入池底,被覆以淤泥或明净如初,然后把水底的一小块宝藏托出水面,那宝藏就是真相。
他也知道破案也是个分类过程。他需要把相互交织的故事分割成相互独立的线索,并从中理出头绪。而此刻,他正试图把这些事情编织成一个图式,而这个图式可能根本不存在,他为此感到惭愧。把这些剥离开来,或许他有机会将各个谜题逐一解开。
罗尼自杀了,卡鲁也自杀了。这使得二者除了海德之外又多了一层联系。或许海德只是卡鲁的一个客户,用交易毒品赚来的钱购买了他的一大块房产?这会使二者建立联系。海德,这个名字也可能不是真名。在爱丁堡的地址目录上会有多少个叫海德的人?海德也可能是个化名,毕竟男妓很少用真名。海德,杰克和海德[7]。又是一个巧合:特蕾西造访的那天,雷布思一直在读史蒂文森的书。或许他应该找找叫杰克的人。杰克,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享受很高的社会声誉;而海德是他的本我,是暗夜的精灵,阴暗而凶残。他想起在卡尔顿山碰到的那个暗影……答案有这么明显吗?
他把车停在大伦敦路警局外面唯一剩下的空位上,然后又爬上了那熟悉的阶梯。这些年来,这些台阶似乎也变大了,而且他确信,台阶的数目比他第一次来时要多,总共——多久?6年前?这同一生比不算长,不是吗?但为什么感觉像是无休无止呢?
“你好,杰克。”他跟办公室的小队长打了声招呼,而杰克看着他走过没像平常一样点头示意。奇怪,雷布思想。杰克不是个活泼的家伙,但他通常会点头。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带有侮辱性,他见人点头是出了名的。但今天,他对雷布思没有任何表示。雷布思没有理会这种怠慢,继续往上走。两个巡警正从上面下来,经过雷布思时两人都默不作声。雷布思开始感到不安,但仍继续往前走,就当这是因为他忘了拉上裤裆的拉链,或是鼻子上沾染了灰之类的事情。他会在私人办公室里把事情搞清楚。
福尔摩斯此刻就坐在雷布思办公桌旁的椅子上等着他回来。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关于财产的详细资料。当雷布思进门时,他立即站起身,收集整理那些纸张,其神态就像是一个孩子被抓到看黄书。
“你好,布莱恩。”雷布思脱下外套,挂在了门后,“听着,我要你去给我弄爱丁堡所有叫杰克或海德的居民的姓名和地址。我知道这有些愚蠢,你就照做,然后——”
“我想你应该坐下,长官。”福尔摩斯声音战栗地说。雷布思盯着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眼神中的恐惧,他知道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雷布思推开会面室的门,脸色阴沉如腌甜菜根。福尔摩斯紧随其后,担心他的上司会心肌梗塞。屋里有两名刑事调查局人员,两人都穿着短袖衫,就好像刚刚开完一个难熬的会议。雷布思进门时两人都转过身,坐着的那位站起来,好像要打架。在桌子另一侧,一个被雷布思称作“詹姆斯”的长着黄鼠狼脸的男孩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把椅子撞倒了,椅子咔嗒一声摔在地板上。
“别让他靠近我。”他喊道。
“现在,约翰——”其中迪克警长说话了。雷布思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是来打架的。这两个警察互相看看,不确定该不该相信他。然后雷布思讲话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少年。
“你终究会遭到惩罚的,所以不如帮助我。”屋子里一片寂静,雷布思的嗓音里明显带着愤怒,“我会把你捏碎,小子。你最好相信这一点,真的,最好相信。”
那小子冷笑了一下,知道其他人会制住雷布思,而雷布思只是说一些空头的威胁。
“嗯,是的。”他轻蔑地说。雷布思往前扑去,但福尔摩斯的手紧紧摁住他的肩膀,把他拽了回去。
“顺其自然吧,约翰。”另外一个警员库珀警告说,“就让车轮自己磨圆,时间不会太久。”
“怎么不会太久。”雷布思愤愤地说。福尔摩斯把他拽出屋子,关上了门。雷布思垂头丧气地站在阴暗的走廊里,很难相信……
“雷布思探长。”
听到这声音,雷布思和福尔摩斯都猛地抬起头。是一位女警,她看上去也很害怕。
“什么事?”雷布思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咽了几口气。
“长官要你去他的办公室,我想事情很紧急。”
“我确信很紧急。”雷布思说着直接向她走去,吓得她直往后退,退到了有日光的接待区。
“恕我直言,长官,这是栽赃陷害。”
雷布思在脑子中想,还记得那条黄金法则吗,约翰?在上级面前宣誓的时候一定要加上“请恕我直言”。这是他在军队里学到的规矩,只要你在最后加上这句,谁都不能判你不服从命令。
“约翰,”沃森仔细研究着交叉的手指,就好像那是新兴起的狂热潮流,“约翰,我们得对此进行调查,这是我们的职责。我知道这很愚蠢,每个人都这样认为,但是我们必须向别人证明这是愚蠢的,这是我们的职责。”
“完全赞同,长官——”
沃森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然后又开始绕手指。
“天晓得,你被停职了,停职日期直到我们的活动充分开展起来。”
“是,长官,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
“一个叫海德的人,他不想让我再调查罗尼·麦格拉斯的案子。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说这是栽赃陷害。”
“可能吧,但事实是,有人控告你。”
“就是楼下那个小混蛋?”
“他说你给过他20英镑,我信了。”
“我确实给过他20英镑,但不是为了同他性交,而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那究竟是为什么?”
雷布思还想争辩,但被反驳得无语了。他为什么要给那个叫詹姆斯的男孩钱?他把自己给陷害了。而现在,詹姆斯就在楼下,正在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精心编排的台词向刑事调查局的人员诉说。我现在沾上污泥了,随你怎么说吧。到基督那儿也争辩不清,用肥皂和水也无法将这污泥洗掉。你这个小混蛋!
“这正中了海德的奸计,长官。”雷布思还在争辩,做最后的努力,“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他昨天为什么不来?为什么等到今天?”
但沃森心意已决。
“不要争辩了,约翰。我要你离开一两天,甚至一周。休息一下,做点喜欢的事情,但别插手这件事情。我们会查清的,放心吧。我们会把他的故事逐一分解,大事化小,直到毫无痕迹。其中的一些小故事会很难处理,但我们会解决的,连同整个案子。别担心。”
雷布思盯着沃森看。他说得有道理;不仅如此,这一招其实相当巧妙、精明。或许这个老法玛尔有自己的行为方式,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是个土包子。他叹了口气。
“听您的,长官。”
沃森微笑着点点头。
“顺便问一下,”他说,“还记得那个叫安德鲁斯的家伙吗,他开了一家叫作芬莱的俱乐部?”
“我们同他共进过午餐,长官。”
“对,他邀请我加入他的俱乐部。”
“很好,长官。”
“很明显,申请者名单排到了一年后——都是来自北方的富有的撒克逊人——但他说可以给我简化一下程序,我告诉他不要麻烦了。我很少喝酒,当然更不赌牌。但他一直保持良好的态度。或许我应该让他考虑让你代替我,这样你就可以打发时间了,嗯?”
“是的,长官。”雷布思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饮酒和赌博:不错的结合。他的脸上焕发了光彩。“是的,长官。”他说,“这真是太感谢您了。”
“到时候我会尽力帮忙。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什么,长官?”
“你打算参加今晚马尔科姆·兰因的聚会吗?他在艾瑞餐馆请过我们,还记得吗?”
“我都忘了,长官。我不去参加……是不是更合适?”
“根本不会,我自己可能应付不过来,你完全没理由不参加,但不要谈论……”沃森朝门那边点点头,向他暗示对过的会面室。
“了解,长官。谢谢您!”
“嗯,还有约翰?”
“什么事,长官?”
“不要再说‘恕我直言’之类的话向我发誓,好吗?”
雷布思感到脸红了,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出于羞愧。“是,长官。”他说,然后退出了屋子。
福尔摩斯正在雷布思的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
“他要做什么?”
“谁?”雷布思看上去很不在意,“噢,你是说沃森?他是要告诉我他把我的名字填到芬莱的申请名单上了。”
“芬莱俱乐部?”福尔摩斯脸上的表情很怪异,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是的,我想在我这个年龄也该拥有一家俱乐部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
“噢,他还提醒我参加今晚在马尔科姆·兰因家举办的聚会。”
“那个律师?”
“就是他。”雷布思知道他已经使福尔摩斯处于下风了,“我希望我刚才在聊天时你没闲着。”
“嗯?”
“海德和杰克,布莱恩。我要你去找他们的地址。”
“我已经拿到名单了,谢天谢地,名单不太长。我还以为得为这事跑断腿呢。”
雷布思看上去很吃惊,说道:“根本不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我想这次该由我来跑腿了。”
“但……恕我直言,你不是应该回避这些事情吗?”
“恕我直言,布莱恩。这不关你的事。”
回到家里,雷布思一直给吉尔打电话,但没人接听。毫无疑问,这是要他回避,昨晚载她回家时她就一言不发,而且也没邀请他进屋。很正常,他想。他也不打算利用……那他为什么还给她打电话呢?他当然想利用她!他要她回来。
他打扫了起居室,清洗了餐具,还把一大包脏衣服拿到附近的洗衣店去洗。店里的服务员麦基太太对卡勒姆·麦卡勒姆的事情充满了愤怒。
“他是个名人,应该有更好的结果。”
雷布思笑着点点头,表示赞同。回到公寓里,雷布思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但他知道他没心思读。他不想让海德得手,也不想回避这件案子,但这已成事实。他从衣兜里拿出那张名单,在洛锡安区没有姓杰克的,倒是有几个姓海德的,至少他可以确定这些人没问题。倘若海德的电话不在名单上呢?他必须让布莱恩·福尔摩斯去核实一下。
他拿起电话,拨到一半时才发现拨的是吉尔办公室的电话。他继续按了其余的号码,管他呢,反正她不会在办公室。
“你好?”
是吉尔·坦普勒,声音还同往常一样镇定自若。是的,在电话里这种伎俩很容易过关,所有的最原始技巧都一样。
“我是约翰。”
“噢,你好,感谢你载我回家。”
“你好吗?”
“我很好,真的。我就是觉得有点……我说不清,有点困惑,但又不完全是。我感觉好像被骗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描述。”
“你要去见他吗?”
“什么?见他?不,我想不会。并不是说我无法面对他,而是一想到走进警局每个人都会认出我,知道我为什么去那儿。”
“如果你想去,吉尔,我同你一起去。”
“谢谢你,约翰!或许一两天后我会想去,但现在不想。”
“理解。”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手把听筒握得太紧,手指都疼了。天啊,那痛遍布全身了。她此刻有没有察觉到一丝他的感受?他无法用言语描述这种感觉。他感觉与她是这么近,又那么远,就像一个小学生失去了女朋友。
“谢谢你打电话来,约翰。我很感激,但我得——”
“哦,对,那好吧,你有我的号码,吉尔,保重。”
“再见,约——”
他挂断了电话。他脑中一直在想:不要逼她,约翰,第一次你就是这样失去她的,不要胡思乱想,她不喜欢。给她一些空间,或许刚才给她打电话就是个错误,真是该死!
恕我直言。
那个小黄鼠狼詹姆斯,小混球!要是再遇到他,他肯定把他从头到脚撕碎。他不知道海德付了那个男孩多少钱,一定比20镑多很多,这点毫无疑问。
电话响了。
“我是雷布思。”
“约翰?还是我,吉尔。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他假装漠不关心,但他知道她会立即识破的。
“有人控告你这件事。”
“噢,这件事啊。行了,吉尔,你知道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
“是,但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让我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你没有絮叨。”
“该死的!”她现在几乎要哭了,“你为什么总是像这样对我隐瞒实情?你究竟怎么回事?”
他正要解释电话就挂断了。他哑口无言地直直地看着听筒,后悔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她。就因为她有自己的担忧?因为这会让他难堪?因为他不想要一个柔弱女子的同情?总是有充足的理由。不是吗?
当然,他有充足的理由。但问题是,这些理由并不能让她好受些。“你为什么总是像这样对我隐瞒实情?”此处又出现了这个词:hide。它可以是一个动词,一个动作,也可以是一个名词,一个地方,也是个面容模糊的人,但雷布思对他的了解在增加。毫无疑问,这个对手很狡猾,阻止他把这些松散的线索交织在一起,在他把罗尼和卡鲁的死联系在一起时,他把自己也陷了进去。电话铃又响了。
“我是雷布思。”
“我是沃森。我很高兴逮住你待在家里。”
雷布思无声加了一句:因为这说明你没出去给我找麻烦。
“是,长官。有什么问题吗?”
“恰恰相反。他们还在审问那个男妓,不会太久了。我打电话的原因是我去赌场了。”
“什么赌场,长官?”
“你知道的,芬莱俱乐部。”
“噢,是的。”
“他们说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加入。你只需提一下芬莱·安德鲁斯的名字,那就是你的入场券。”
“好的,长官。嗯,谢谢您。”
“不客气,约翰。遗憾的是,关于自杀的整个案件你不能参与。现在各大媒体都在报道这件案子,他们在四处寻找任何可以发现的污点。这是份什么职业啊?”
“是的,长官。”
“麦考尔在回答他们的提问,我很不希望他出现在荧屏上,他有点对不起镜头,不是吗?”
沃森的口吻让这一切听起来都是雷布思的错,雷布思刚要道歉,他的长官用手捂住了话筒,他在同别人讲话。当他再回来时,只仓促地说了句道别。
“显然是新闻发布会的事情。”他就说了这一句,然后挂了电话。
雷布思盯着听筒足足看了一分钟。如果还有人打电话,那就现在一起打吧,但没人再打。他把电话重重地扔在地板上。其实这些天来,他心里一直想把电话摔坏,这样他就可以换一个旧式听筒,但这该死的东西比表面看上去要结实。他刚要打开一本书,突然有人敲门。敲门声咚咚的,很正式,不像是科克伦太太来问他为什么还没打扫公用楼梯间。
是布莱恩·福尔摩斯。
“我能进来吗?”
“我想可以。”雷布思并没有衷心地感到高兴,但还是开着门让那位年轻的警员进屋了,并随他走进起居室,如果他是这么想的。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带着虚假的热情跟着雷布思进了屋。
“我正要在托尔克罗斯附近看一套房子,想着我——”
“不用找借口,布莱恩。你在盯着我,坐下来告诉我,我不在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当福尔摩斯坐下时,雷布思看了看表,“根据记录,我才离开不到两个小时。”
“啊,我很担心,就这个。”
雷布思盯着他,这个回答简单直接,切入要点。或许雷布思能从福尔摩斯身上学到一些东西。
“不是沃森的命令?”
“完全不是,实际上,我确实是看房子。”
“房子怎么样?”
“差到了极点,无法形容。厨具放在起居室里,只能在一个狭窄的储物间里淋浴。没有浴室,没有厨房。”
“他们要价多少?算了,仔细想想还是别告诉我了,这会让我感到不爽。”
“的确让我很不爽。”
“如果有人以打破镜子的罪名判我入狱,你就可以报价把这地方买下来。”
福尔摩斯抬起头,看到雷布思的微笑时,也咧嘴宽慰地笑了。
“那个家伙编的故事已经败露了。”
“你曾经怀疑过这件事吗?”
“当然没有。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些会让你振奋起来。”福尔摩斯挥舞着一打吕宋纸信封,那些信封被谨慎地塞在他的灯芯绒夹克衫里。雷布思以前从未见过这件夹克衫,还以为是这个巡警为买房子特意穿的制服呢。
“这是什么?”接过包裹时,雷布思问。
“图片,昨晚搜查时找到的,我猜你可能会感兴趣。”
雷布思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一叠尺寸为10cm×8cm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影像很模糊,是几个人在垃圾场爬行的影子。照片中,一只卤素灯发出强烈的光线,投下了巨大的黑影,在灯光照耀下,镜头捕捉到了几张面容苍白、表情震惊的脸。
“你从哪儿弄到的?”
“亨德利警长寄给我的,还附了一张便条,表示对内尔的同情。他以为这些东西会让我高兴。”
“我跟你说过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你能猜出这些笨蛋中哪一个是那个DJ吗?”
雷布思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给他看,福尔摩斯从座位上站起来,坐在了雷布思的身旁。
“不能,”他说,“有一张更清晰的照片。”他翻了翻那些照片,找到了那张图片,“找到了,这个人就是麦卡勒姆。”
雷布思仔细看着眼前这张模糊的图片。图片像是一个小孩画的涂鸦,人物的面容很模糊,但明显透露出恐惧:他的双眼大大地睁着,嘴聚拢成了O形,双臂悬在空中,像是一种介于突然起飞和投降之间的姿势。
雷布思笑了,笑得眉眼都开了。
“你确定这是他?”
“有一张照片是在车站拍的,从那张可以辨认出是他。亨德利警长说他曾经向麦卡勒姆要过一次签名。”
“对此我印象深刻,我想他不会给很多人签名。他被关押在哪儿?”
“所有被捕的人都被关在邓弗姆林监狱。”
“对他来说还不错。对了,他们有没有抓到头目?”
“都逮住了,包括布莱特曼,他是头儿。”
“戴维·布莱特曼?那个好斗的家伙?”
“就是他。”
“上学时,我曾和那个混蛋踢过几次足球。他在他们队踢左后卫,我是我们队的边锋。在一次比赛中,他狠狠地铲了我一脚。”
“复仇是甜蜜的。”福尔摩斯说。
“没错,布莱恩。”雷布思又仔细看了下照片,“没错。”
“很明显,有一些吸毒者漏网了,但他们在照片上都有,相机从来不说谎,对吧,长官?”
雷布思开始翻看其余的照片。“相机真是一个强大的工具。”他说。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长官?您没事吧?”
雷布思的声音降到很低,犹如窃窃低语。“我刚才得到一个启示,布莱恩。那个叫什么来着……主显节,对不对?”
“不知道,长官。”福尔摩斯相信在他上司心里,有些情感爆发了。
“主显节,没错。我知道这个要把我们引向何方,布莱恩,我确定。在卡尔顿山时,那个混蛋说过关于照片的事情,每个人都对它感兴趣,这些是罗尼的照片。”
“什么?在他卧室的那些照片?”
“不,不是那些。”
“那是在霍顿工作室的照片?”
“确切地说也不是。我也不知道这些特殊照片是哪儿的,但我有一个好想法,‘海德’可能是个名词,布莱恩。我们走。”
“去哪儿?”福尔摩斯看着雷布思从椅子上跳起来,径直朝门走去。他开始收拾那些从雷布思手里掉落的照片。
“别管那些。”雷布思以命令的口吻说,并顺手穿上了一件外套。
“但我们究竟要去哪儿?”
“你刚刚已经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了。”雷布思转身对福尔摩斯说,“我们就去那儿。”
“但到底去哪儿?”
“当然去地狱了,走吧。”
天已经开始变冷了。太阳也似乎感到疲惫了,退出了与其他星体争辉的竞赛。粉红的云彩像一抹膏药,两股耀眼的光柱像炬光一样照射在皮尔缪尔的上空。光线只照在了一座建筑上,其余的建筑都隐没在了阴影中。雷布思吸了一口气,他得承认,这景色颇为壮观。
“很像伯利恒的马槽[8]。”福尔摩斯说。
“一个该死的怪异的马槽。”雷布思反驳说,“如果这是上帝的幽默方式,看来上帝也很有幽默感。”
“您刚才说过我们要去地狱。”
“但我没料到塞西尔·B.德米尔也在这儿。那里是怎么回事?”
在最后的一丝日光中,隐隐可以看见罗尼家的正前面停着一辆货车和一辆废料车。
“委员会的人?”福尔摩斯说,“可能正在清理房子。”
“以上帝之名告诉我,为什么?”
“有很多人需要找房子。”福尔摩斯答道,但雷布思根本没听他说。他停下车,朝着废料车快速走过去。车上已经装满了从房子里搬出来的废弃物,车身里传出砰砰的捶打声。在货车的后面,一个工作人员端着一只塑料杯子,正一口一口地喝水,另一只手里拎着热水瓶。
“这里谁负责?”雷布思问。
那个工作人员吹了吹杯里的水,又喝了一大口才回答雷布思:“我想是我。”他眼神慵懒,表现出十足的官派,“现在是合法的茶歇时间。”
“你别介意,这里在干什么?”
“是谁想知道。”
“刑事调查局。”
他紧紧地盯着雷布思那表情严峻的脸,立马就改变了态度,说道:“嗯,我们接到命令来清理这所房子,以腾出来给人住。”
“谁的命令?”
“我不知道,某个人的。我们只是按订单工作。”
“好吧。”雷布思转身走开了,朝前门走去。福尔摩斯向工作人员抱歉地笑了笑也跟着进去了。在起居室里,两个穿着全套工作服、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在粉刷墙壁。查理的五角星已经被盖住了,透过渐渐变干的涂料已经很难辨别其轮廓了。工作人员看了看雷布思,然后又转头看着墙壁。
“我们会再涂一层涂料把它盖住,”其中一个说,“这你不用担心。”
雷布思盯着工作人员看了一会儿,然后从福尔摩斯身旁经过走出了屋子。他爬上楼梯,转身进了罗尼的卧室。这里也有一个工作人员,看上去比楼下那两位要年轻得多,他正把罗尼为数不多的遗物收集装进一个黑色大塑料袋里。当雷布思走进房间时,那个人愣住了,僵僵地站着,他正把一本平装书往工装兜里塞。雷布思指了指书。
“房主还有一位近亲,孩子。把那书同其他的物品一起都放进袋子里。”
他的嗓音中带有的某种特质让那人服从了他的命令。
“还找到其他有趣的东西了吗?”雷布思问。他的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走近那个人。
“没有。”他羞愧地说。
“尤其是,”雷布思继续说,根本没在意男孩说的话,“照片,或许只有几张,或许有一整包,有吗?”
“没有,没发现照片之类的东西。”
“你确定?”
“确定。”
“好,下楼到货车上去拿一个撬棍之类的东西,我要掀地板。”
“什么?”
“你听到我的话了,孩子。照做。”
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带着欣赏的目光在一旁站着。雷布思的身躯似乎变得伟岸了一些,肩膀更宽更高。福尔摩斯想不明白他使用了什么技巧:或许与他把手插进裤兜有关,胳膊肘不协调地向两侧舒展着,明显增加了一些厚重感。不管是什么技巧,很奏效。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踟蹰地走出门,下楼去了。
“你确定照片在这儿?”福尔摩斯小声地问。他努力克制自己的腔调,以免显示出自己很怀疑。但雷布思已经过了怀疑的阶段了,在他心里,那些照片已唾手可得了。
“我确定,布莱恩。我都闻到它们的味道了。”
“你确定那不是浴室的味道?”
雷布思转过身看着他,就好像是第一次见面,说:“没准你说得对,布莱恩。你也许说对了。”
福尔摩斯跟着雷布思来到浴室。当雷布思踢开门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呛得他们弯下身子一阵猛吐,浑身不断地抽搐。雷布思从兜里拿出一条手帕捂住脸,弓着身子抓住门把手把门关上了。
“我宁愿忘掉这个鬼地方。”然后又说,“在这儿等着。”
他回来时把领班也叫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垃圾箱,一把铁锨和三个白色面具。他把其中一个面具递给了福尔摩斯,面具上有一条松紧带把塑胶鼻子固定住。雷布思深吸了一口气,检查了一下设备。福尔摩斯刚要说屋里的气味还是很冲,雷布思就又把门踹开了,一脚踏进屋里。领班斜举着一盏工业用灯也进了屋子。
雷布思把垃圾箱拽到浴池旁,示意他们用灯照着浴盆。福尔摩斯差点向后摔到屋子外面。一只红眼的肥老鼠正在啮噬浴盆里的腐烂物质,它尖叫了一声,径直窜到了亮光里。雷布思一挥铁锹把它砍成了两截。福尔摩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摘掉面具,靠着湿漉漉的墙不断地呕吐。他想吸口气,但气味太浓,恶心感不断往上涌。
回到屋子里,雷布思和领班相视着笑了笑,由于面罩的缘故,眼睛周围被挤出了皱纹。他们先前经历过更恶劣的情况——非常恶劣。那一刻,没有人天真地想多磨蹭一会儿,他们开始工作了。领班举着灯,雷布思慢慢地把浴盆里的东西一锹一锹地铲到垃圾箱里。污水从铁锨上哗哗地流下来,溅在雷布思的裤子和衬衫上。他毫不理会,只是专心地工作着。以前他做过更脏的活,在特种空勤团一次失败的训练中执行的任务是他平生做过的最肮脏的工作。相比而言,这就是小菜一碟了。至少现在他是有意为之,而且可能会有一些收获。或者他希望是这样。
与此同时,福尔摩斯正在用手背揉擦润湿的眼睛。透过开着的门他可以看到里面的进展:灯光在屋顶和墙壁上投下两个怪异的影子,一个黑影拿着铁锨正哗哗地往垃圾箱里铲着肮脏的东西。这一幕就像是最近的电影《地狱》(Inferno)中的场景,只是没有魔鬼鞭打受诅咒的工人。但这两人算不上快乐的工作,但至少……嗯,看上去颇有职业精神。主啊!他只要求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偶尔度度假,有一部好车。当然还有内尔。这想法肯定会让她感到好笑。但他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笑。
突然他听到一阵咯咯的笑声,他看看四周,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笑声来自屋里,是雷布思在笑。雷布思此刻把手伸进那一团脏污里,从里面拽出来一个东西。福尔摩斯没有注意到雷布思戴着长及肘部的手套,只见他立马转身迈着小碎步下楼了。
“找到了!”雷布思大喊。
“外面有塑料软管。”领班说。
“拽过来,”雷布思甩掉包裹上的一些血块,“把管子拽过来,麦克达夫。”
“我叫麦克白。”领班回头喊了一声,向楼梯走去。
在清凉的空气中,他们把包裹竖起来靠墙放着,冲掉了外面的污物。雷布思仔细地凝视着包裹。外面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像是唱片店里的购物袋;袋子里面套着一层布,好像是衬衫之类的布料;再里面塞着一个东西,外面缠着厚厚的透明胶带,又用绳子紧紧地捆住,中间打着死死的结。
“聪明的小家伙,是不是啊,罗尼?”雷布思拿着包裹自言自语地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聪明。”
在货车旁,他扔掉橡胶手套,同领班握了握手,互相探讨了一下当地的酒吧,并许诺在将来的某个夜晚请他喝酒,再找个漂亮的情人。然后他就朝车的方向走去,福尔摩斯羞怯地跟在后面。在返回雷布思公寓的路上,福尔摩斯一直都不敢开口建议他打开车窗换换空气。
雷布思很开心,就像一个孩子在生日那天早晨收到了意外的惊喜。他紧紧地搂着包裹,衬衫都被染脏了,但迟迟不愿把它打开。现在包裹归他所有,由他决定何时打开包裹。但包裹会被打开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在他们到达公寓的时候,雷布思的情绪又变了。他冲进厨房去找剪刀,而福尔摩斯则找了个借口溜到浴室,把手、裸露的胳膊和脸彻底擦洗了一遍。他感到头皮发痒,真希望此刻站在喷头下面冲洗一两个小时。
他走出浴室的时候,听到厨房里有声音,与他先前听到的笑声相反,那声音有点像是夸张的哭嚎。他静静走进厨房,看到雷布思低着头站着,两手僵僵地扶着桌面,好像借此支撑整个身体。面前的包裹已经打开了。
“约翰,怎么了?”
雷布思的声音很轻,突然之间听上去很疲惫的样子。“这只是一些该死的拳击比赛的照片,就这些,都是该死的体育照片。”
福尔摩斯慢慢走上前来,担心任何声音和动静都会让雷布思彻底崩溃。
“或许,”他从雷布思消沉的肩膀上方窥视照片,“或许那人就隐藏在人群里,在观众当中,海德可能就是其中一位观众。”
“观众都很模糊,你看看。”
福尔摩斯看了看,一共大约有12张照片,照片上两个势均力敌的轻量级选手在决一雌雄。照片并不隐晦,却也没有什么异常。
“或许这是海德的拳击俱乐部。”
“或许吧,”雷布思说,对此并不是很在意。他之前是那么确信他会找到这些照片,确信这些照片会揭开最后的谜底。这些照片为什么会被谨慎地藏起来,而且保护得很好。肯定有原因。
“或许,”福尔摩斯变得有些恼火了,“或许我们漏掉了一些东西,比如裹照片的布,信封……”
“不要这么愚蠢,福尔摩斯!”雷布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但立即又冷静下来,“对不起,老天,对不起。”
“没关系,”福尔摩斯冷冷地说,“我去泡点咖啡。我们为什么不再仔细研究一下那些照片?”
“对,”雷布思说着站起身,“好主意。”他朝门走去。“我得去洗个澡。”他转身对福尔摩斯笑了笑,“我身上肯定是臭气熏天了。”
“很有乡土气息,长官。”福尔摩斯也笑着说。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他们经常这样形容法玛尔·沃森。雷布思去洗澡了,福尔摩斯泡咖啡,浴室传出来的声音很是让他妒忌。他又仔细看了看照片,希望能找到一些东西,一些能让雷布思印象深刻的东西,至少能让他打起点精神。
照片上的拳击手都很年轻,都是从拳击场里或近景拍摄的。但是摄像者——假定是罗尼·麦格拉斯——并没有使用闪光灯,而是借助场地上空的烟蒙蒙的光线。结果,拳击手和观众的影像都不清晰。他们的脸上有噪点,其斗士般的身影也因为模糊而显得动作迟钝了。为什么摄影者不用闪光灯?
在一张照片上,右手侧的部分是黑的,可能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镜头的斜角。是什么呢?一个路过的观众,还是某人的衣服?
福尔摩斯忽然之间茅塞顿开:是摄影者的衣服挡住了镜头,其原因是这些照片是秘密拍摄的,镜头被隐藏在衣服下面。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些照片画面模糊,而且角度都很倾斜。这其中肯定有原因,这正是雷布思要寻找的线索。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这条线索是什么。
浴室的声音渐渐小了,先是听到水滴声,之后就彻底平息了。雷布思出来了,只在腰上围着一条浴巾。他走到卧室去换衣服。当福尔摩斯挥舞着照片闯进来时,他正一只脚伸进裤腿里,差点失去平衡。
“我想我弄明白了。”他喊道。雷布思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穿上裤子。
“是的,”他说,“我想我也弄明白了,我洗澡时突然想到的。”
“哦。”
“去倒杯咖啡,我们去起居室,看看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好吗?”
“好。”福尔摩斯说。他此刻又在想世上有那么多有意义的工作,他当初怎么就选警察这一行了呢!
当他端着两杯咖啡到起居室时,雷布思正踱来踱去,耳朵贴着电话听筒。
“好,”他说,“我等着。不,不,我不打回去,我说我等着。谢谢你!”
他从福尔摩斯手中接过咖啡,眼睛滴溜溜地转,表示电话那头的人蠢得让人难以置信。
“是谁打的电话?”福尔摩斯小声地问。
“委员会,”雷布思大声答道,“我从安德鲁斯那里得到一个名字和一个分机号码。”
“安德鲁斯是谁?”
“安德鲁斯·麦克白,那个领班。我想查出是谁批准清理那所房子的。有点太巧了,你不这样认为吗?就在我们要进行调查时他们批准把房子清理了。”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听筒,“喂?没错。哦,我知道了。”他看看福尔摩斯,眼神中并未透露任何神色。“这怎么可能发生?”他又听了一遍,“是的,我明白了。哦,是的,我同意,确实有点奇怪。还有,若这些事情发生,嗯,拨打计算中心。感谢您的帮助。”
他摁了一个键,挂了电话,说道:“你或许已经猜到电话的大体内容了。”
“他们没有记录是谁批准了清理房子?”
“非常正确,布莱恩。文档都保存有序,但对于签名这种小事。他们是不会理解其重要性的。”
“留有手迹吗?”
“安德鲁斯给我的单据是打印的。”
“那么,你怎么看?”
“那位海德先生似乎到处都有朋友。起码在委员会里有,或许在警局也有,更不要说一些不太重要的机构了。”
“现在怎么办?”
“研究照片,还能从哪儿入手?”
他们仔细研究了每一张照片,慢慢地找出了上面的模糊点和细节,不断推敲着各种想法。这是一项艰苦细致的工作。整个过程中雷布思一直念叨着罗尼对特蕾西说的最后几句话,念叨说这是贯穿整个案子的关键线索。那话里有三层含义:让自己成为稀缺的人;当心一个叫海德的人;我藏了一些东西。很高明,心思很缜密,不像是罗尼能想出来的。或许其中隐含的一些意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研究了有90分钟,在结束的时候,雷布思把最后一张照片扔到地上。福尔摩斯正背靠着沙发半躺着,一只手揉着额头,另一只手举起一张照片,但他不再聚精会神地看那照片了。
“没用,布莱恩,一点都没用。我从上面看不出什么端倪,你呢?”
“也看不出什么,”福尔摩斯说,“但是我假设海德以前——现在——很想要这些照片。”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知道有这些照片,但他不知道照片有多粗糙。他以为照片会透露一些信息,但实际上没有。”
“没错,但这又怎样?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罗尼·麦格拉斯那晚死的时候身上有瘀伤。”
“这并不奇怪,有人把他的尸体拖下了楼梯,还记得吗?”
“不,那时他已经死了。这伤在他死之前就有,他弟弟注意到了,特蕾西也注意到了,但没人问过。有人跟我讲过关于同性恋之间粗野交易的事情。”他指着那些散落的照片,“或许照片上就是这个意思。”
“拳击比赛?”
“那是一种非法的活动。两个无人匹敌的孩子互相暴打,直到把对方打死。”
“为什么?”
雷布思看着墙壁,在脑中搜寻词汇,然后他转身对着福尔摩斯。
“和人们设立斗狗比赛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了寻求刺激。”
“听起来不可思议。”
“或许是不可思议。我的思维现在也处于这种状态,我甚至相信人类在月球上发现了轰炸机。”他伸展了一下身子,“几点了?”
“快8点了,你不是要去参加马尔科姆·兰因的聚会吗?”
“老天!”雷布思跳起来,“我得迟到了,我把这事全忘了。”
“好吧,我先走了,给你点时间准备一下。对这个我们是没什么辙了。”福尔摩斯指了指照片,“我应该去看看内尔。”
“是的,是的,你走吧,布莱恩。”雷布思顿了一下,“谢谢了!”
福尔摩斯笑了,耸了耸肩。
“还有一件事,”雷布思说。
“什么?”
“我没有干净的外套了,能把你的借给我吗?”
外套不太合身,袖子有点长,胸部太窄,但看上去还不错。当他来到马尔科姆·兰因的门阶前时,雷布思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很自然。开门的是上次在艾瑞餐厅时坐在兰因身边的那个美丽的东方女孩。她穿着一件低胸黑色礼服,裙子下摆刚刚能盖住大腿上部。她冲雷布思笑了笑,好像认出了他,至少假装是这样。
“请进。”
“我希望我没有来晚。”
“一点不晚。马尔科姆的聚会没有时间限制,人们来去自由。”她语调冷淡,但并未流露出不悦。在她身后,雷布思看到有几个男宾客穿着普通西服,还有几个穿着运动外套,他松了一口气。兰因的私人(雷布思不知道究竟“私人”到什么程度)助理把他带到餐厅,那里一个酒吧招待员站在一张摆满酒瓶和酒杯的桌子后面。
门铃又响了。助理用手指碰了碰雷布思的肩膀。“请恕我失陪。”她说。
“当然,”雷布思说,他转身对吧台服务员说,“一杯金汤尼。”然后他又回转身,看着她穿过大大的门厅走向大门。
“你好,约翰!”一只更加坚定有力的手拍了拍雷布思的肩膀,是汤米·麦考尔。
“你好,汤米。”雷布思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杯子,麦考尔递过手中的空杯子要服务员添酒。
“很高兴你能来,当然,今晚的聚会并不像平时那样气氛活跃。每个人都有点情绪低落。”
“情绪低落?”确实,他们周围人的谈话都是低声低语的。但雷布思也注意到有几条黑领带。
“我来只是因为我想詹姆斯希望我来。”
“当然,”雷布思点点头。他把詹姆斯·卡鲁自杀的事全然忘了。老天啊!这事儿今早才发生,但已经感觉恍如隔世了。所有来的人都是卡鲁的朋友或熟人。雷布思抽了一下鼻子。
“他最近看上去有抑郁的迹象吗?”
“没什么特别迹象。他只是新买了那辆车,还记得吧。这不像是一个抑郁的人的行为。”
“我觉得也不是,你对他了解吗?”
“我想我们中没人很了解他。他很内敛,当然很多时候他都不在城里,有时出去谈生意,有时就待在庄园里。”
“他没结婚吧?”
汤米·麦考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没有,”他说,“我相信没有,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一种福分。”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雷布思说,他感觉金汤尼已经渐渐渗透到了全身,“但是我仍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自杀。”
“很多安静内敛的人都有这种倾向,不是吗?马尔科姆刚才还说呢。”
雷布思四下看了一下,说道:“我还没见到主人呢。”
“我猜他在休息室里。让我带你参观一下?”
“好的,何乐而不为?”
“这真是个好地方。”麦考尔转头对雷布思说,“我们是先参观楼上的台球室还是从楼下的游泳池开始?”
雷布思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空杯子,说道:“我想我们参观的第一个地方是酒水间,不是吗?”
这房子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无法形容。雷布思突然想起了可怜的布莱恩·福尔摩斯,不禁笑了。你我都很可怜,孩子。来客都很友善,他认出了几个,有的是记得他们的长相,有的是记得他们的名字,有几个很有名声,但很多都是记住了他们公司的名字。尽管每个人都说“今晚早些时候”同主人讲过话,但始终找不到其人。
过了一会儿,汤米·麦考尔喝醉了,大喊大闹,而雷布思还丝毫没有醉意,他决定再次独自参观一下这房子。在一楼有个藏书室,他第一次转悠时并没有留意,里面有一张工作桌,雷布思很想去仔细看看那桌子。走到楼台时,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所有人都到楼下了,还有几个甚至已经换上了泳衣,他们在地下室那个20英尺长的热水池旁(或池里)慵懒地躺着。
他转动沉重的黄铜门把手,溜进了昏暗的藏书室。藏书室里有一股旧皮革的味道,这味道把雷布思带回到了过去——他在20岁或者30岁的时候。桌上有一盏灯,灯光下有一些文件。雷布思走到桌子旁时突然意识到一些事情:他第一次来这里时灯并没有亮着。他转身,看到兰因正双臂交叉着靠着远处的墙站着,在对他咧嘴笑。
“探长,”他说,声音同他的裁缝工艺一样优美,“这件外套真有趣。塞依柯告诉我你来了。”
兰因慢慢地走上前,伸出一只手。雷布思有力地握住他的手。
“我希望我没有……”他说,“我是说,你真是太好了……”
“哎呀,不要客气。你的上司来了吗?”
雷布思耸了耸肩,突然感到外套把后背裹得很紧。
“没有,哦,没关系。我看得出来你也和我一样是个爱钻研的人。”兰因查看着书架上的一排排书,“在这所房子里,我最喜欢这间屋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举办聚会,我猜那是众望所归,所以就举办了。当然,通过聚会你可以观察到人生百态:谁在同谁谈话,谁的手碰巧轻柔地摸了一下谁的胳膊等等之类的事情。”
“在这里你可看不到什么。”雷布思说。
“塞依柯会告诉我,她很擅长捕捉这样的事情,即使人们自以为动作很隐蔽也逃不过她的眼。比如说,她告诉我关于你的外套的事情。她说你的外套是米黄色的,很瘦,既与其他衣服不搭,也不符合你的身材。所以你的外套是借的,我说的对吗?”
雷布思小声鼓鼓掌。“精彩,”他说,“我猜就是这种能力让你成为了一个好律师。”
兰因走过雷布思,在写字桌旁停了下来,翻看着桌上的文件。
“这里有什么特别让你感兴趣吗?”
“没有,”雷布思说,“就是这间屋子。”
兰因笑着看看他,似乎不太相信,说:“这房子里还有更有趣的房间,但是我给锁上了。”
“噢?”
“就像一个人不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收藏的画。”
“是的,我明白。”
兰因此刻坐在了桌子上,并顺手戴上一副半月形的眼镜。他似乎对眼前的文件很感兴趣。
“我是詹姆斯·卡鲁的遗嘱执行人,”他说,“我正在把这些分类整理,看看谁是遗嘱受益人。”
“一项繁重的工作。”
兰因最初似乎没有听懂,继而点点头,说道:“是的,是的,太悲催了。”
“我猜你跟他关系很紧密。”
兰因又笑了,就好像这一个问题已经被问过几次了。“我很了解他。”他最后说了一句。
“你知道他是同性恋吗?”
雷布思希望他会有所反应,但是他没有。他很懊悔这么早就使出了这张王牌。
“当然,”兰因以同样的语调说,他转身对着雷布思,“我想这不构成犯罪。”
“这要看情况,你是知道的,先生。”
“你什么意思?”
“作为律师,你应该知道法律中尚有几条……”
“是的,是的,当然。但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詹姆斯曾有什么丑事。”
“你认为他为什么自杀,兰因先生?我想听听你这位专业人士的意见。”
“他是我的朋友,我无法从专业角度对此提出看法。”兰因盯着桌子前面那些笨重的窗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我也不确信我们能找出原因。”
“很难说,先生。”雷布思向门口走去,抓住扶手时,他停下了,“当你整理好之后,我很想知道谁会从他的财产中受益。”
兰因没有说话。雷布思打开门,出来后并随手关上了门。他在楼台上停顿了一会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表现还不错,雷布思想,至少应该为此喝一杯。而此刻他想敬杯酒——静静地——以祭奠詹姆斯·卡鲁。
保姆不是他喜欢的职业,但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当雷布思同站在门阶上的塞依柯匆匆挥手告别时,麦考尔正坐在车后座上唱橄榄球队歌。塞依柯还勉强笑了笑,毕竟他帮了她一个大忙,悄悄地把这个聒噪的醉汉从房子里抬到了车上。
“我被捕了吗,约翰?”麦考尔停止唱歌,大喊了一句。
“没有,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点闭嘴。”
雷布思走上车,发动引擎。他最后往回扫了一眼,看到兰因走出来同塞依柯站在一起。她似乎在向他报告情况,兰因不断地点头。这是雷布思从书房出来后第一次看见他。他松开手闸,开车走出了停车场。
“这里左转,下个路口右转。”
汤米·麦考尔喝了不少酒,但是他的方向感似乎并没有衰退,然而雷布思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但这不是你住的地方啊。”雷布思说。
“非常正确,探长。这是我哥哥住的地方,我想我们进去喝两杯。”
“天啊,汤米,你不能——”
“少废话。他见到我们会很高兴的。”
雷布思把车停到房子前面,他看了看车窗外,看到托尼·麦考尔家的起居室里还亮着灯。他舒了一口气。突然,汤米从一侧伸过一只手,摁响了喇叭,刺耳的嘟嘟声响彻寂静的夜空。雷布思把他的手推开,汤米摔到座位上,但他也闹够了。麦考尔家的窗帘抖了抖,不一会儿房子侧面的一个门开了,托尼·麦考尔走了出来,紧张地来回张望。雷布思摇下了车窗。
“约翰?”托尼·麦考尔看上去很紧张,“怎么回事?”
雷布思还没来得及解释,汤米已经跳下车,抱住了哥哥。
“是我的错,托尼。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见你,就这样。对不起。”
了解了情况后,托尼看了看雷布思,好像是表示“我不怪你”,然后又转头看着弟弟。
“嗯,你真是体贴,汤米。好长时间不见了,你进屋吧。”
汤米转身对雷布思说:“看到没有?我跟你说过托尼会欢迎我们来他家的,随时都欢迎。”
“你也进来吧,约翰。”托尼说。
雷布思不悦地点点头。
托尼带他们走过门厅来到起居室。起居室的地毯很厚,踩上去很柔软;家具很精美,像是陈列室展览的物品。雷布思不敢坐,生怕坐瘪了气鼓鼓的坐垫,而汤米一进来就瘫坐在一张椅子上。
“小家伙们呢?”他问。
“睡觉了。”托尼低声答道。
“啊,把他们叫醒,告诉他们汤米叔叔来了。”
托尼没有理会。“我去烧点水。”他说。
汤米已经合上了眼睛,两只胳膊软软地搭在身体两侧的扶手上。当托尼在厨房忙碌的时候,雷布思仔细打量了一下起居室。屋子里到处都是装饰品:沿着长长的壁炉,在宽大的空墙表面,甚至在咖啡桌上,有小泥塑、晶莹剔透的玻璃制品和度假旅游纪念品。椅子和沙发的扶手及背面都罩着套子。整个房间看上去满满当当,让人很不舒服。在这种地方是很难放松的。他现在开始理解为什么在假期托尼经常到皮尔缪尔散步了。
有个女人从门后向屋里探头。她的嘴唇很薄、很直,眼睛很黑,带着戒备的神色。她正在盯着瘫睡的汤米,看到雷布思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门打开了一些,她穿着睡袍,说话时一只手紧紧地捏着喉咙处的衣领。
“我叫希拉,是托尼的妻子。”
“哦,你好,约翰·雷布思。”雷布思奋力要站起来,但她紧张地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哦,是的。”她说,“托尼说起过你,你与他共事,对吧?”
“对。”
“嗯。”她转移了注意力,转身看着汤米,说话时声音就像潮湿的壁纸发出的声响,“你看看他,这位成功的弟弟,拥有自己的生意和大房子。看看他。”她似乎要围绕社会不公正发表一通长篇大论,却被她丈夫打断了。他端着一个盘子从她身边挤过。
“你不必起来,亲爱的。”他说。
“刚才那阵汽车嘟嘟声让我睡不着了。”她的眼睛看着盘子,“你忘了拿糖。”她的语气很挑剔。
“我不放糖。”雷布思说。托尼把茶倒进两个杯子里。
“先倒牛奶,托尼,然后再倒茶。”她说,根本没理会雷布思的话。
“这没有任何区别,希拉。”托尼说,并把茶杯递给雷布思。
“谢谢!”
她在一旁站着看了两人片刻,然后一只手向下抚了抚身前的睡袍。
“那好吧,”她说,“晚安。”
“晚安。”雷布思回了一句。
“不要待太长时间,托尼。”
“好的,希拉。”
他们喝着茶,听她的脚步上楼走进卧室,然后托尼呼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啊。”他说。
“没什么。”雷布思说,“如果几个醉汉在这个点闯到我家,你绝不会听到我拿什么好听的话接待他们!我觉得她已经相当镇定了。”
“在外面时,希拉总是十分镇定。”
雷布思朝汤米点点头,问:“他怎么办?”
“他在这儿就很好,让他睡吧。”
“你确定?我可以带他回家,如果你——”
“不,不,老天,他是我弟弟。我想今晚我也要睡椅子了。”托尼看看对面的雷布思,“看看他。你不会相信我们孩提时经常做什么样的坏事:砸坏人家的门然后逃跑,放篝火,用足球打破人家的窗户。所有的街坊都怕我们。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那时很狂野。而现在,只在他像这样酩酊大醉时我才能见到他。”
“你是说他以前也曾这样?”
“有过两次。第一次他打车过来,然后就瘫睡在椅子上。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不敢相信自己在这儿。吃完早餐,他塞给孩子几块钱,就离开了。平时从不打电话也不来看看。之后有一天晚上,我们听到外面有出租车响,又是他。”
“这我没有想到。”
“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告诉你这些,约翰。毕竟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不介意倾听一下。”
但托尼似乎不愿再讲了。“你觉得这间屋子怎么样?”他问。
“很好,”雷布思撒谎说,“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是的,”麦考尔听上去不大相信他的话,“也花了很多钱呢。你看见那些玻璃小玩意了吗?你不会相信那些东西一个要多少钱。”
“真的?”
麦考尔像个访客一样打量着自己的屋子。“欢迎来到我的生活,”他最后说,“我宁愿住在警局附近的单人宿舍。”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汤米的椅子旁,蹲在弟弟面前。他已经睁开了眼,但还是睡意蒙眬的。“你个家伙。”托尼小声说,“你个家伙,你个家伙。”他垂下头以免让人看见他眼里的泪水。
当雷布思驱车赶回4英里之外的马奇蒙特时,天已经微明。他在一个昼夜营业的面包店停下车,买了一些面包卷和一杯冰牛奶。清晨的城市宁静而祥和,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刻。他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不能知足常乐。我已经得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东西,但还是不够。他现在只想躺在床上而不是椅子上睡一觉。他脑中一遍遍播放着这样一幕场景:汤米·麦考尔死了,下巴上粘着唾液,托尼·麦考尔蹲在他身前,身体由于悲痛而颤抖着。有兄弟是个可怕的事情,兄弟是一生的对手,你恨他也必定会恨自己。他的脑中也闪现着另外几幅场景:马尔科姆·兰因在书房里;塞依柯站在门口;詹姆斯·卡鲁躺在床上,死了;还有内尔·斯特普尔顿带着瘀伤的脸,罗尼·麦格拉斯遍体鳞伤的尸体,看不见的老范德海德,卡勒姆·麦卡勒姆恐惧的眼神,挥舞着纤细的拳头的特蕾西……
如果我的罪孽最深重,我所受的惩罚也最多。
这句肯定是卡鲁从某处剽窃来的……但是从哪儿呢?谁关心啊,约翰,谁会关心?这只不过是又一条线索,而线索已经很多了,它们交织成无法解开的混乱的一团。回家,睡觉,忘掉这些事情。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会做个狂野的梦。
[1] 让·热内(1910—1986),法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也是位同性恋者。
[2] 亚历山大·特罗基(1925—1984),苏格兰小说家,被世人称为“颓废天才”“颓废作家”,代表作有《烈火亚当》等。
[3] E.M.福斯特(1879—1970),英国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著名作品有《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等。在他很小时已肯定自己是同性恋者,但由于英国当时的气氛(王尔德的审讯于福斯特16岁时举行)而终生没有说明,而他的性倾向也是在他死后因《莫里斯》的出版才广为人知。
[4] 《布鲁克林黑街》,美国作家小胡伯特·塞尔比于1964年创作,以“女王已死”开头,它是一本由六个意识流短篇构成的小说,主要讲述了毒品泛滥、街头暴力、群奸、同性恋、异装癖、家庭暴力。
[5] 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散文家、新闻工作者及人文主义者。他是美国文坛中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有“自由诗之父”的美誉。他的作品在当时极具争议性,尤其是他的著名诗集《草叶集》,曾因其对性的大胆描述而被归为淫秽。
[6] 《火炬三部曲》又名《同性三分亲》,原是百老汇的舞台剧,1983年获得东尼奖,1988年被搬上大荧幕。描述了一个扮装皇后成长过程中的性向认同、第一个恋人逃回婚姻体制、第二个恋人惨遭反同性恋攻击死亡,以及他如何重新开始,积极生活的过程。
[7]是史蒂文森作品《化身博士》里面的人物,书中主人公杰克医生,是一个体面的绅士,因抵挡不了潜藏在天性中邪恶、狂野因子的耸动,发明了一种药水。每到晚上,他就喝下药水,化身成邪恶的海德先生四处作恶。他终日徘徊在善恶之间,内心的愧疚和犯罪的快感不断冲突,令他饱受折磨。后来“Jekyll and Hyde”一词成为心理学“双重人格”的代称。
[8]出自《圣经》,相传出生在耶路撒冷的马利亚和拿撒勒的木匠约瑟订婚,因罗马帝国普查人口而返回家族故地伯利恒,他们到达伯利恒时,马利亚的产期到了,就生了头胎的儿子,用布包起来,放在马槽里,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