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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伊恩·兰金Ctrl+D 收藏本站

Hide And Seek

或者,如果你更喜欢选择,一个全新的知识领域,更多通往名誉和权力的林荫大道会出现在面前,就在此地此时。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做梦。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是周末了,阳光很明媚,突然电话响了。

“你好?”

“约翰?我是吉尔。”

“噢,你好,吉尔。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

“好极了。”他没有撒谎,这是他几周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而且心头没有心事萦绕。

“很抱歉这么早给你打电话。诬告的事情有什么进展吗?”

“诬告?”

“就是那个男孩说的关于你的事。”

“噢,那件事。没有,我还没听到任何消息。”他心里在想请她共进午餐,去野餐,开车到乡间兜兜风。“你在爱丁堡吗?”他问。

“不在,在法夫。”

“法夫?你去那儿做什么?”

“卡勒姆在这儿,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但我以为你在躲避他。”

“他要见我。实际上,这也是我打电话的原因。”

“噢?”雷布思皱皱眉头,不知她什么意思。

“卡勒姆想和你谈谈。”

“和我?为什么?”

“我想他会亲口告诉你原因。他只是让我告诉你。”

雷布思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想让我同他谈吗?”

“谈不谈我都无所谓。我跟他说我会替他传达信息,但我跟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他忙。”她的声音圆润而冷淡,就像打在屋顶石板的雨声。雷布思感到自己在顺着那屋顶往下滑,他想要取悦她,想要帮她。“嗯,对了,”她说,“他说了,如果你听上去犹豫不定,就让我告诉你这事与海德有关。”

“海德?”雷布思猛地站起来。

“海德的事情。”

“海德的什么事情?”

她笑了,说道:“我不知道,约翰。但听起来这事儿对你很重要。”

“确实很重要,吉尔。你是在邓弗姆林吗?”

“我是在警局的服务台给你打电话的。”

“好的,一个小时后我到那儿去见你。”

“好的,约翰。”她听上去有点冷漠,“再见。”

他挂断电话,穿上外套,离开了公寓。通往托尔克罗斯的路上交通很拥堵,从洛锡安路蜿蜒穿过王子街,通往昆斯费里的路一直交通繁忙。自从撤销对公共交通的管制之后,市中心就变成了各种公交车上演黑色闹剧的舞台:双层巴士、单层巴士,甚至迷你巴士相互抢路。被困在两辆深紫色的双层巴士和两辆绿色的单层巴士中间,雷布思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他使劲摁了几下喇叭,然后冲出去,快速驶过限行线。一辆送信的摩托车正卡在缓慢对行的车流中间,必须紧急调头以免发生事故,结果撞在一辆萨博轿车上。雷布思知道他应该停车,但还是继续往前开。

要是他的车顶上也装有闪光警笛就好了,每当赴宴或赴约迟到时,刑事调查局的人员就用警笛开道。但他的车只有前灯——光线很足——和喇叭。甩掉长长的车龙后,他松开喇叭按钮,关上了车灯,驶入了逐渐变宽的外车道。

尽管雷布思在可怕的巴尔顿环状交叉路上耽搁了片刻,但还是准时赶到了福斯公路桥。他交了过桥费,继续前行。车速不快,像往常一样,他要欣赏一下周围的景色。在他的左侧,下面就是罗塞斯海军造船厂。他的很多校友(“很多”只是相对而言,他从没交过那么多朋友)都轻易地混进了造船厂,现在或许还在那儿。在法夫,这里似乎是唯一可以找到工作的地方。煤矿被强制关闭了,而在相反方向沿海边的一个地方,有人正在福斯下方深处挖掘,采出利润越来越低的煤……

海德!卡勒姆·麦卡勒姆知道一些关于海德的事情!也知道雷布思对此感兴趣,因此肯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他深深踩了一脚油门。当然,麦卡勒姆肯定要同他做笔交易:他手中的筹码减少了,或者不再具有太高的价值。好吧,好吧,即使他要太阳,要月亮,要星星,他也会答应。

只要让他知道海德是谁,在哪儿,只要让他知道……

邓弗姆林市的警察总局坐落在市郊一个环形线路附近,很好找。吉尔也很容易就找到了,在警局外面宽敞的停车场上,她正在自己的车上坐着。雷布思把车停到她旁边,下车,然后坐到她车上的副驾驶座位上。

“早安。”他说。

“你好,约翰!”

“你还好吗?”仔细想想,这或许是他问过的最无关痛痒的问题。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和表情,头也好像缩到了肩膀上,双手握着方向盘,手指轻轻敲打着仪表盘。

“我很好。”她说。他们都明白这是假话,相视而笑,“我去服务台告诉他们你会来。”

“你有什么话要我告诉我们这位朋友吗?”

她的声音很坚定,说道:“没有。”

“好的。”

雷布思打开车门,然后轻轻关上,朝警局大门走去。

她在医院走廊里游荡了一个多小时,从这间病房走到那间病房,走过一张张病床,有时也会对抬头看向她的孤独的病弱老人笑笑。因为是探访时间,所以并没有人太注意她。病人家属们在讨论谁应该或不应该在老爷爷身边轮流陪床,每次只允许两个人。她正在寻找一个女人,尽管她并不确定是否能认出她。她只知道一点:那个图书管理员的鼻梁应该断了。

或许她没有住院,或许已经回家在她丈夫或男朋友身边。或许自己应该离开医院,最好再到图书馆等等看。再者说,他们可能也在等着她,门卫和图书管理员会认出她的。

但她能认出那位图书管理员吗?

铃声响了,意味着探访时间即将结束。她快速走到下一间病房,心里想着:如果图书管理员住在私人病房怎么办?也许在另一家医院呢?或者……

不!她就在那儿!特蕾西停止了绝望,转了一条半圆形弧线,走到病房最里面。探访者们有的在同病人道别,有的在照料他们,都显得很欣慰。当探访者们纷纷把凳子叠起来,穿外套,戴围巾和手套的时候,她也加入了其中。之后她顿了顿,回头看着图书管理员的床位。床四周放满鲜花,唯一的一位探访者——一个男人——正在俯身恋恋不舍地亲吻她的额头。图书管理员紧紧地握着男人的手并……这个男人看上去很眼熟,特蕾西以前曾见过他……在警察局!他是雷布思的一个朋友,也是个警察!她记得在监狱时,他曾核查过她的情况。

哦,老天啊!她袭击了警察的妻子。

现在她不确定了,一点也不确定。她为什么要来?她能做到从容面对这情况吗?她跟随一家人走出了病房,倚靠在走廊的墙上。她能吗?是的,如果她能保持镇定的话。是的,她能。

当福尔摩斯漫步走过病房旋转的门,慢慢沿着走廊离开的时候,她假装正在查看饮料自动售货机。然后她等了足足两分钟,从一数到一百二——他没有回来,他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特蕾西从售货机旁转过来,朝病房门走去。

对她来讲,探访时间刚刚开始。

她还没有走到床前就被一个护士叫住了。

“探访时间已经结束。”护士说。

特蕾西勉强笑了笑,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正常。这对她来讲并不容易,但撒谎是家常便饭。

“我刚刚丢了手表,我想我把它落在我姐姐的床上了。”她朝内尔的床位点点头。听到说话声,内尔转过身对着她,认出特蕾西时,眼睛睁得大大的。

“好吧,尽量快点。”护士说完就离开了。特蕾西对护士笑了笑,看她走出门。现在病房里只有病人和她,屋里一片寂静。她走到内尔床前。

“你好。”她说。她看看床尾铁架上的登记牌,“内尔·斯特普尔顿。”她读了出来。

“你想干什么?”内尔眼神中并没有恐惧。她的声音很细,是从喉咙后部发出的,鼻子根本不能发挥作用。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特蕾西说。她在内尔身旁蹲下,这样从门口就几乎看不到她了。她想这会让她看起来像是在找手表。

“什么事?”

特蕾西笑了,她发现内尔那不完美的嗓音很滑稽,听上去就像是儿童剧中的木偶。但笑容很快消失了,想起完全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她感到脸红。她鼻子上的石膏、眼睛下面的擦伤都是她干的好事儿。

“我来是想说我很抱歉,就这些,真的。我很抱歉。”

内尔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还有,”特蕾西继续说,“嗯……没了。”

“告诉我。”内尔说,但这些话对她来说太多。当布莱恩·福尔摩斯在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讲话,现在她的嘴很干。她转身去拿放在床边小橱柜上的水。

“我来,让我来。”特蕾西把水倒进一只口杯中,递给内尔。她喝了一口,润了润嘴。“花很漂亮。”特蕾西说。

“我男朋友送的。”在喝水的间隙,内尔说。

“是的,我看见他离开了。他是个警察,对吧?我知道他是,因为我是雷布思探长的朋友。”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特蕾西看上去很惊讶,“那你知道我是谁了?”

“我知道你叫特蕾西,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特蕾西咬住下唇,脸又红了。

“这没关系吧,对吧?”内尔问。

“哦,没有。”特蕾西尽量使自己听上去不很在意,“没关系。”

“我正想问……”

“什么?”特蕾西似乎急于想转换话题。

“你那天到图书馆做什么?”

这不是特蕾西很想谈论的话题。她想了一会儿,耸耸肩,说:“我是要去找罗尼的照片。”

“罗尼的照片?”内尔精神一振。布莱恩探访时谈到罗尼案子的最新进展,特别提到在死者房内找到一些照片。特蕾西说的又是什么呢?

“是的,”她说,“罗尼把照片藏在了图书馆。”

“都是些什么照片?我是说,他为什么要藏起来?”

特蕾西耸耸肩。“他只跟我说是‘寿险保单’,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他把它藏在哪儿了?”

“他说藏在五楼,在一本名为《爱丁堡评论》(Edinburgh Review)的合订本里,我想是本杂志。”

“没错,”内尔笑着说,“就是杂志。”

内尔的电话让布莱恩·福尔摩斯摸不着头脑,但他的第一反应只有震惊,他责备她不该下床。

“我还在床上。”内尔说,她的嗓音由于兴奋都难以辨认了,“他们把付费电话拿到我床边了,现在听着……”

30分钟以后,他出现在爱丁堡大学图书馆五楼的过道上,有个图书管理员带他进去了。那个工作人员查阅了每个书架上复杂的序列号,最后露出满意的神色。她带他走进一条通道,两旁的书架上放着合订本书籍,书纸都发乌了。在通道尽头的窗户旁放着一张书桌,一个学生嘴里叼着铅笔,毫无兴趣地扫了福尔摩斯一眼。福尔摩斯冲学生同情地笑了笑,但他对此视而不见。

“在这儿,”图书管理员说,“《爱丁堡评论》和《新爱丁堡评论》(New Edinburgh Review),正如你所见,1969年以后的就叫‘新爱丁堡评论’。当然,我们把早年出的版本封存起来了,如果你专门要找那些的话,得花一点时间——”

“不,这些就行了,真的。这些就是我要找的。谢谢你!”

图书管理员稍微鞠个躬,表示接受谢意。“代我们问候内尔,好吧?”她说。

“我今天晚些时候就跟她讲,不会忘了。”

图书管理员又鞠了个躬,转身走开了。走到书架尽头时,她停下,按了下开关,福尔摩斯头顶的灯亮了。他微笑着向她致谢,但她已经走开了,只听到橡胶鞋底轻快地走向电梯的声音。

福尔摩斯看看合订本的书脊,数目不全,说明有人借走了其中一些年份的书。真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他拿起1971—1972年的合订本,用两个手指捏住书脊抖了抖,没有纸片或照片掉下来。他把书放回到书架,拿起旁边的书抖了抖,又换下一本。

站在书桌旁的那个学生不再对此视而不见。他看着他,就好像福尔摩斯是个疯子。福尔摩斯换了一本又一本,里面都没有东西,他开始担心。他一直希望能够找到一些可以把所有松散的线索串起来的东西,以给雷布思一个惊喜。他一直试着联系探长,但雷布思不知在哪儿,一直联系不上。他彻底消失了。

当照片从书架上滑落时,光滑的边缘摔打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尖利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声响比他预想的还要嘈杂。他弯腰去收拾照片,那个学生在一旁不解地看着。当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照片时,兴奋的福尔摩斯顿感失望。那些只是拳击比赛照片的复印件,再无其他,没有新图片、新内容,也没有惊喜。

他咒骂罗尼给了他虚假的希望,这些只不过是一个逝去的生命的寿险保单。

他等了一会儿电梯,电梯繁忙,于是就顺着曲折陡峭的楼梯往下走。他到达了底层,却发现自己置身于图书馆内一个陌生的区域,一条有点像旧书店的走廊,走廊很窄,两边的墙壁堆满了腐朽的书籍。他勉强挤过走廊,突然感到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凉意,他打开一扇门,发现自己来到了大厅。刚才带他参观的图书管理员已经回到了工作桌后面。她看见了他,慌乱地挥挥手,他遵从了指挥,快速地走上前。她拿起电话,摁了一个键。

“找你的。”她隔着桌子伸手把电话递给他。

“你好?”他感到很奇怪:谁会知道他在这儿?

“布莱恩,你究竟去哪儿了?对了,我是雷布思。我到处找你,我在医院了。”

福尔摩斯的心紧紧地揪了一下。“内尔?”他问。他的声音很高,图书管理员猛地抬起头。

“什么?”雷布思咆哮了一声,“不,不,内尔很好,就是她告诉我到哪儿找你,我正在医院给你打电话,这可费了我不少钱。”雷布思刚刚确认完以后,电话那头就响起了嘟嘟声,之后传来一串硬币投进卡槽的声音。电话又接通了。

“内尔没事儿。”布莱恩对图书管理员说。她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就又继续工作了。

“她当然没事儿。”雷布思答道。他听到了刚才那句话,“听着,有几件事情我要你去做。你有笔和纸吗?”

布莱恩在桌子上找到了笔和纸,突然想起同雷布思第一次通电话时的情景,与此时此刻是如此地相似,也是有几件事情要做,他不禁笑了笑。老天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自从……

“找到了吗?”

福尔摩斯突然回过神来。“对不起,长官。”他说,“我刚才有点走神,你能重复一遍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既愤怒又激动的声音,之后雷布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福尔摩斯听清了每一个字。

特蕾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探访内尔,为什么会跟她说那些事情。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做过什么,她也有点感到不得不说。内尔有一种特质,她为人友善明智,这些正是特蕾西至今还缺少的,或许这也是她发现自己很难离开医院的原因。她走出医院走廊,在医院主楼对面的一个咖啡店里喝了两杯咖啡。她不停地走进走出,从急诊室走到X光室,甚至还去了糖尿病诊室。她也曾想离开,已经走到了城市的艺术学院,但还是转过身走回到了两百步之外的医院。

当她正要走进旁门时,有几个男人拽住了她。

“嗨!”

“请你同我们走一趟,小姐。”

他们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安全人员,甚至警察,于是她没有反抗。或许内尔的男朋友要见她,要好好教训她一顿,这她都不在乎。他们带她走向医院的入口,所以她完全没有抵抗,直到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就在最后一刻,他们停下了,带她转弯,把她从后面推上了一辆救护车。

“干什么——!嗨,干吗!”车门被关住锁上了,只剩她自己待在阴暗、闷热的车厢内。她使劲敲打车门,但是车已经启动了。车开动时,她被扔了出去摔到了车门上,然后又摔在了底板上。等恢复过来时,她发现这是一辆废弃、破旧的救护车,车厢内部已经全部清空,很像是货车,车窗已经被封死了,一道铁板把她和司机隔离开。她爬到铁板前,一边用拳头不停地敲打,一边还使劲地、不断地喊叫。她突然记起来在门口抓她的两个人正是那天她跑向雷布思的时候在王子街一直跟踪她的人。

“噢,天啊!”她喃喃地说,“噢,天啊!天啊!”

他们最终还是找上门了。

周六的夜晚闷热、潮湿,街道上寂静无人。

雷布思摁了下门铃,静静地等着。在等待期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两旁的房子很精美,都是乔治亚风格的双排建筑。由于年代已久,再加上汽车尾气的熏染,房子正面的石头都已经变黑,不复昔日的光彩。其中一些房子现在已经成为律师协会、特许会计师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金融企业的办公室,而其余的一些房子——那些比较昂贵的——看上去很舒适而且设备齐全,是那些富人和勤劳的人们的家。雷布思曾经来过这条街道,很久以前当他还在这里的刑事调查局工作时,他曾经到此调查一个年轻女孩的死因。对那件案子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此刻他正在为享受今晚的欢愉做准备,顾不上其他了。

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结。他今晚的整套装束——晚礼服、衬衫、领结和名牌鞋子——都是白天在乔治大街上的一家店里租的。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白痴,但当他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套衣服让他看上去很时尚,这让他在芬莱这样一家如公爵公寓般高档的地方不会显得太出位。

门被打开了,一位着装高雅、艳光四射的年轻女子出门接待他,她的表情、口吻好像是在责备他为什么不常来。

“晚上好,”她说,“你要进来吗?”

他进去了。入口大厅的布局有些怪异:墙壁被涂成乳白色,地上铺着长毛地毯,周围散乱地放着几把椅子。椅子的设计与查尔斯·伦尼·麦金托什[1]的风格很相似,高高的椅背,给人一种坐上去很不舒服的感觉。

“我发现你在欣赏我们的椅子。”那个女人说。

“是的,”雷布思冲她笑着说,“对了,我叫雷布思,约翰·雷布思。”

“哦,芬莱告诉我你要来。嗯,既然这是你第一次来,我带你到处转转吧?”

“谢谢你!”

“但首先先来杯酒,在这里第一件事就是喝杯酒,这是惯例。”

雷布思尽量不问东问西、刨根问底,但他毕竟是个警察,不这样做有违他的职业精神。他东指指,西看看,问了那位女主人一些问题。女主人名叫波莱特,给他指出了各个部分所在的方位:地窖(芬莱地窖里储藏的货物投保金额高达25万英镑)、厨房(我们的大厨在贝鲁加首屈一指,名不虚传)和客房(法官的素质最差,每天总会有一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无法回家,留宿在这里)。地窖和厨房位于地下一层,地上一层有一个安静的酒吧区、一个小餐厅、衣帽间和一间办公室。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铺着地毯,墙壁上挂着18世纪和19世纪的苏格兰风情画,作品风格与雅各布·摩尔和大卫·阿兰的作品颇为相似。二楼就是赌博娱乐区,娱乐项目有轮盘、二十一点扑克牌,此外还有几张桌子玩纸牌,有一张用于玩骰子。玩家们都是商人,他们下注很谨慎,没人输得很多,也没谁赢得多大。每个人都牢牢地守着自己的筹码。

波莱特指向两个关着门的屋子。

“私人房间,里面进行一些私人游戏。”

“什么游戏?”

“主要是扑克。认真的玩家每月会预订一两次,整夜地玩牌。”

“就像电影里一样。”

“是的,”她笑了,“就像电影里一样。”

三楼有三间客房,房门都锁着。此外就是芬莱·安德鲁斯的私人套间。

“当然这些屋子是禁止入内的。”波莱特说。

“理解。”雷布思说。他们开始下楼。

这就是整个的芬莱俱乐部了。今晚的夜很宁静,他只看到两三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律师,他们曾经在法庭上发生过争执,但那律师没认出他;一个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他那黝黑的棕色皮肤看上去像是假的;再有就是法玛尔·沃森。

“你好啊,约翰。”沃森虽然穿着西服和衬衫,但看上去跟穿着制服没什么两样。当波莱特和雷布思走近的时候,他正在酒吧间,手里握着一杯橙汁。他努力使自己表现得放松自然点,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十分显眼。

“长官。”尽管他事先曾说要来,但雷布思根本没有想到沃森真的会出现。他向沃森介绍了波莱特,波莱特为没能到门口迎接向他道歉。

沃森挥挥手示意她不用道歉,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我被接待得很好。”他说。他们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椅子很舒服,坐垫很柔软,雷布思感到浑身都很放松。但沃森却在急切地左顾右盼。

“芬莱不在这儿吗?”他问。

“他去转悠了,”波莱特说,“他经常到各处转悠。”

真是有趣,雷布思心想,他们在参观时竟然没有撞见他。

“这地方怎么样,约翰?”沃森问。

“令人惊叹。”雷布思回答说。波莱特朝雷布思笑了笑,就像是一个老师在对一个心爱的学生表示赞扬。“非常令人惊叹,看了楼上才知道,这地方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还在拓展呢。”沃森说。

“噢,是的,我忘了。”雷布思转向波莱特。

“是的,”她说,“我们正在楼的后面向外扩建。”

“正在扩建?”沃森说,“我以为已经完成了。”

“噢,没有。”她又笑了,“芬莱很挑剔。新楼的室内地板不太合适,所以他让工人把地板彻底拆除,重新铺设。现在我们正等着从意大利运来的大理石。”

“那肯定价格不菲。”沃森点着头说。

雷布思在想着扩建的部分。在一楼的背面,在厕所、衣帽间、办公室和橱柜后面肯定还有一扇门,表面上那扇门是通往后花园的,但现在它或许通向扩建的部分。

“再来杯酒,约翰?”沃森已经站起来了,他指着雷布思的空杯子问。

“来杯金酒和新鲜的橙汁,谢谢。”他说着递过杯子。

“你呢,波莱特?”

“不要了,”她站起身,“我还要工作。既然你已经参观过俱乐部大部分地方了,我得回去迎宾了。你们要是想到楼上玩,可以到办公室兑换筹码。有些游戏接受现金,但最好玩儿的要用筹码。”

又是莞尔一笑,她就离开了,只留下一个丝绸乱舞和黑色尼龙闪亮的身影,沃森和雷布思目送着她离去。

“放松,探长。”他自嘲地说。他转向吧台,酒保向他解释说如果他想要点饮料,他只需示意一下,饮料就会直接被送到桌旁,听到这个,沃森自顾自地笑了。他又一股脑地坐下了。

“这就是生活,对吧,约翰?”

“是的,长官。局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你是说投诉你的那个小男妓吧?他拖不下去,招了,人走了,留下一个假地址。”

“这么说我脱了干系了?”

“差不多了,”雷布思正要抱怨,“再等几天,约翰,我就这点要求。留一些时间让这件事情渐渐平息。”

“你的意思是人们还在议论这件事情?”

“有几个警员把这个当作笑柄,但是我认为你也无法责怪他们。过一两天他们就会去笑话别的事情,这件事也就被彻底忘掉了。”

“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忘记!”

“我知道,我知道。这只是个阴谋,目的是让你不插手此案,其背后主谋就是那个神秘的海德先生。”

雷布思盯着沃森,紧闭着双唇。他可以大喊,可以大叫,也可以尖叫,但他只是大声喘着气。当服务员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时,他抓起杯子,猛喝了两大口。服务员告知他喝的是别人的橙汁,他的金酒和橙汁还放在盘子里。雷布思的脸涨得通红,沃森大笑起来,把一张5英镑的纸币放到盘子里。服务员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你的饮料价格是6.5英镑,先生。”他告诉沃森。

“我的天啊!”沃森翻翻衣兜,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硬币放到盘子里。

“谢谢你,先生。”沃森还没来得及让他找钱,服务员就端起盘子转身走开了。他看着雷布思,现在换他笑了。

“天啊,”沃森说,“我是说,6.5英镑啊!这够某些家庭一周的生活花销了。”

“这就是生活。”雷布思引用沃森的话回赠了他一句。

“是的,说得好,约翰。我几乎都忘了生活中除了个人享受外还有很多东西,这是一种危险的境地。你参加哪个教会?”

“哎呀,你们是来抓捕我们的吧?”两人都循声转过头去,是汤米·麦考尔。雷布思看了看表,时间才8点半,但汤米看上去好像已经在来的路上去过好几家酒吧了。他在波莱特刚才的位置上重重地坐下。

“你们喝点什么?”他打了一个响指,服务员皱着眉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有何吩咐,先生们?”

汤米抬头看着他,说:“你好,西蒙。给两位警官再来一份同样的饮料,我照旧。”

麦考尔讲话时,雷布思一直观察着服务员。没错,小子,雷布思心想,我们是警察,这一点为何让你如此害怕?服务员似乎读懂了雷布思的心思,他转过身,身体僵直地回到了吧台。

“是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麦考尔点燃一支烟。他很高兴找到两个同伴,打算与他们痛痛快快地玩个通宵。

“是约翰的主意,”沃森说,“他想出来玩,于是我把地点定在了芬莱,但之后我想最好也一起来。”

“非常正确,”麦考尔环顾一下四周,“今晚人不多,至少都还没来。这地方经常爆满,你会发现很多熟悉的面孔。但今晚这里很无趣。”

他拿出烟递给他们,雷布思接过一支,点着,面带感激地吸了一口。但他立马就后悔了,烟气同酒精混杂在胸口的感觉很难受。他需要快速认真地想一想。先是沃森,现在是麦考尔:二者的出现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对了,约翰,”汤米说,“谢谢你昨晚载我回去。”从他的语调中,雷布思听出了潜台词。“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汤米。你昨晚睡得好吗?”

“我的睡眠从来没有问题。”

“我也是,”沃森打断说,“这就是良心无愧的好处,对吧?”

汤米转头对着沃森,说道:“真遗憾,你没能参加马尔科姆·兰因家的聚会。我们玩得很愉快,对吧,约翰?”

汤米朝对面的雷布思笑了笑,雷布思也回了一个微笑。邻桌的一群人在讲笑话,男人们在吸着粗粗的雪茄,女人们在把玩手腕上的珠宝。麦考尔倾斜了一下身子,希望能够分享他们的笑话,但他闪亮的眼睛和尴尬的笑容说明他什么也没听到。

“今晚喝了好几场了,汤米?”雷布思问。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麦考尔转过头看着雷布思和沃森。

“一两场吧,”他说,“我的几辆卡车没能及时把货送到,司机们喝醉了,让我丢掉了两笔大合同,我是在借酒消愁。”

“真是遗憾。”沃森十分真诚地说。雷布思点点头,表示赞同,但麦考尔却猛烈地摇头。

“这没什么,”他说,“反正我也在考虑卖掉我那一摊子。我想趁着年轻赶紧退休,去巴巴多斯、西班牙或者某个国家买一套小别墅。”他眯起了眼睛,声音也渐渐低下去,“你们猜谁对收购我的企业感兴趣?你们永远也猜不到,是芬莱。”

“芬莱·安德鲁斯?”

“没错,”麦考尔往后坐了坐,吸了口烟,眨着眼睛看着腾腾的烟雾,“芬莱·安德鲁斯,”他的身体往前倾了倾,很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吗,他插手了很多生意,不止这个地方。他还是很多家公司的董事,在叫得上名字的公司里都有他的股份。”

“你的饮料。”服务员的嗓音里包含一丝要他住嘴的意味。麦考尔抽出一张10英镑的纸币放在盘子里,挥挥手叫他走开,但他似乎犹豫着不愿走。

“不错,”服务员离开后,麦考尔继续讲,“插手很多生意,但做的都是十分光明正大的生意,你们很难证明他有不轨行为。”

“他想要盘下你的生意?”雷布思问。

麦考尔耸耸肩,说道:“他出价不低,虽然数目不是很可观,但我也不会饿死。”

“找你的钱,先生。”又是服务员,他的声音生硬而冰冷。他把托盘摆到麦考尔面前,麦考尔抬头看着他。

“不用找零钱,“他说,“这是小费。不过,”他对雷布思和沃森使了一个眼色,手从盘子里抓起硬币,“孩子,如果你不想要小费,我想我还是收起来吧。”

“谢谢你,先生。”

雷布思很喜欢这一幕场景。服务生向麦考尔传递各种危险暗示,但麦考尔醉得很厉害,或者说他太天真,根本没注意到。与此同时,雷布思也察觉到长官沃森和汤米·麦考尔的出现带来了诸多麻烦。这一夜将是芬莱俱乐部大爆炸的时刻。

入门大厅处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夹杂着喧嚣而非愤怒的高声叫嚷声。还有波莱特的声音,她先是恳求的语气,后来变成了抗议。雷布思又看了看表,8:50,正是时候。

“发生了什么?”酒吧里的人都被扰动了,有几个从座位上站起来去查看究竟。酒保按了一下墙上灯开关旁边的一个按钮,然后就走向了门厅,雷布思紧随其后。就在前门处,波莱特正在与几个穿着破旧西装的人争执。其中一个人正跟她说她不能拒绝让他入内,因为他打领带了。另外一个解释说他们进城来消遣夜间时光,在酒吧里从某个人那里听说了这个地方。

“那人叫菲利普,他告诉我们说菲利普说可以进,我们就可以进。”

“对不起,先生们,这是私人俱乐部。”酒保也参与其中了,但他的出现很不受欢迎。

“我们在同这位女士讲话,好吧?我们就想喝杯酒,或许再小赌几把,这要求过分吗?”

雷布思站在一旁看着,又有两个面部轮廓分明的年轻“服务生”从二楼迅速赶下来。

“你看——”

“就是小赌几把——”

“就是进城来消夜——”

“对不起——”

“小心我的夹克,小朋友——”

“嘿!——”

尼尔·麦格拉斯首先出手了,他以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一个领头人物的肚子上,打得那个人滚了两圈。门厅里的人越聚越多,酒吧和餐厅里都空了。雷布思眼看着打斗进行,身体开始向后移动。他挤出人群,穿过门走到酒吧里,又经过餐厅,朝衣帽间、厕所和办公室走去,最终来到了后面那扇门前。

“托尼!是你吗?”真是凑巧,汤米·麦考尔注意到在那几个进城鬼混的醉汉当中,有一个就是他的哥哥。托尼的注意力分散了,脸上重重挨了一拳,他整个身体飞起来,撞到了后面的墙上。“你们打的是我的哥哥!”汤米也加入了混乱的打斗当中。年轻的警员尼尔·麦格拉斯和哈利·托德身强体健,在打斗中应付自如,但当他们看到沃森警司时,身体就自动僵住了,尽管沃森可能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两人突然挨了一拳,吐了一地,这一拳让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他们也不再理会沃森,使出浑身力气大打出手。

雷布思注意到一个打架参与人员慢慢地往后退了一点,根本没有完全参与其中。他也守在门旁,准备必要时逃走。他不停地朝雷布思所站的门厅后边扫视,雷布思挥挥手向他打招呼,但探员布莱恩·福尔摩斯并没有挥手回应他。雷布思转身对着门厅尽头的那扇门,那是通向俱乐部扩建部分的门。他闭上眼睛,鼓起勇气,右手攥成拳头,重重打在自己的脸上。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心理,他并没有使出全力,却也很疼,他不明白那些割腕自尽的人如何下得了手。他睁开含着眼泪的眼睛,摸了摸鼻子。血从两个鼻孔中流出,涂满了整个上唇。他让血自顾自地往下滴,开始砸门。

没反应,他又砸了一通。此刻打斗的声音达到了高潮。快点,快点。他从兜里拽出一条手帕,捂在鼻孔下方,一滴滴鲜红透亮的液体滴在上面。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条几英寸的缝隙,一双眼睛瞄出来,看到了雷布思。

“什么事?”

雷布思后退了一点,让那个人可以看到前门的骚乱。那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看看雷布思流满鲜血的脸,把门打开了一些。那人很壮,并不老,头发稀薄,提前谢顶了。或许是为了弥补头发稀少,他的胡子长得很茂盛。雷布思记得特蕾西曾描述过,她到他公寓那晚被一个人跟踪,这个人的相貌特征完全符合她的描述。

“我们这里需要你,”雷布思说,“快点。”

那人犹豫了一下。雷布思以为他会再次关上门,正准备用尽全力把他踢开,但那人打开门走了出来,经过雷布思时,雷布思拍了拍他身上的肌肉。

门被完全打开了,雷布思迈进去,找到钥匙,反身把门锁上。门顶部和底部都有门闩,他把顶部的门闩插上,心里想:免得有人进来,也免得有人逃出去。那一刻,就在那一刻,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段狭窄的楼梯顶端,楼梯是混凝土构造,表面没有铺设地毯。或许波莱特是对的,毕竟扩建部分还未完工。这些楼梯很窄而且很神秘,看上去与芬莱俱乐部的建造风格迥异。雷布思开始慢慢往下走,那双租来的鞋的后跟打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雷布思往下走了二十个台阶,估摸着此刻大概已经处于整个建筑地下一楼以下了,大概到了地窖甚至更靠下一点的位置。或许芬莱·安德鲁斯是受限于规划要求,不能往上盖楼,只能向下拓展了。楼梯底部的门看上去十分坚固,要用20磅重的锤子才能砸开,这又是一个实用建筑,不是装饰性的。雷布思试着转动了一下把手,门开了。

里面是漆黑一片。雷布思慢慢跨过门,借着从楼梯顶端照射下来的光尽量辨认里面的物体,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他感觉这里就是一个储藏室,是一个空旷的空间。突然灯亮了,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四排条形灯,灯亮度不高,但足以照亮整个场子。地板中央有一个小型拳击场,周围放着几十把硬背椅子。就是这个地方,那个DJ说的是对的。

卡勒姆·麦卡勒姆一直在向所有的朋友求助。他曾跟雷布思讲过听到的传言,据说在城里的某个俱乐部中有一个小俱乐部,在那里一些越来越厌世的财富创造者们经常进行一种“有趣的赌博”。没错,麦卡勒姆曾说那不是一般的赌博,比如对两个雇佣的男孩或吸毒者下注,付给他们一大笔佣金或毒品,让他们互相厮打到天昏地暗,事后还要对此保持沉默。这里从来不缺少赌客,也不乏角斗者,那些肆意挥霍金钱和生命的人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

这地方叫海德俱乐部,是以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笔下的恶人爱德华·海德命名的,他象征人类灵魂中的阴暗面。海德这个人物是以迪肯·布罗迪[2]为原型的,他白天是个商人,晚上就变成强盗。在这间大屋子里,雷布思闻到了罪恶、恐惧和极端的期待的味道。他还闻到陈腐的雪茄味儿,似乎看到了溢出的威士忌和飞溅的汗水。他想着罗尼在这里穿梭的情景,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罗尼秘密拍下的这些有钱有势的人物的照片,是被人收买了,还是作为自由职业者被征到这里充当沙袋,但他秘密地把相机带了进来?答案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地方的拥有者,操纵那些傀儡的欲望的人杀死了罗尼。他们先是把罗尼饿得半死,然后就给他吃了老鼠药,并派一个爪牙到罗尼的住处布置现场,以确保使他的死看上去仅仅是由于吸毒过量所致。于是他们把优质的白粉放在罗尼身旁,还把他的尸体移到楼下,点上蜡烛,以制造假象。想想这场景还真是起了不小的作用,但借着烛光,他们并没有看到墙上的五角星,而且他们放置尸体的方式也不能掩盖一切。

雷布思又犯了一贯的毛病,把整个情形想得太复杂了。他已经混淆了整个画面,在毫无关联的地方臆造出很多联系,编造出许多根本不存在的阴谋。真正的阴谋要复杂得多,根本就难以想象。

“芬莱·安德鲁斯!”喊叫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余音绕梁不绝。雷布思爬到拳击场里,环视周围的座椅。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客们那一张张闪闪发光的脸。拳击场里坑坑洼洼的帆布地面上沾染着褐色的、风干的血迹。屋子当然不止这么大,这里也有“客房”,锁着的房门后面是“私人游戏”场所。按照詹姆斯·卡鲁日记中的记载,这个罪恶之地在本月的第三个星期五将会举行比赛,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整个场景:男孩们从卡尔顿山被带过来,在桌子上、床上或任何一个地方服侍那些客人。罗尼或许拍下了整个过程,但安德鲁斯发现罗尼还留了一手,一些照片被卷走了。当然,他并不知道那些照片几乎没什么用,不可能成为敲诈的工具或证据,他只知道有这些照片。

于是罗尼就被杀了。

雷布思爬出场地,走过一排椅子。在走廊后面,有两扇门隐藏在阴影中。他在一扇门上听了听,然后又听听另一扇门,外面没有声音,但他确定……他正要打开左侧的那扇门,但某个直觉让他选择了右手的那一扇。他顿了顿,然后转动把手,推开了门。

门口有一个开关,雷布思摁了一下,床两侧两个精致的灯亮了。床贴着侧面的墙壁,除此之外,屋中只有两面镜子,一面挂在床上方,另一面放在床对面。雷布思向床走去,身后的门“咔嚓”一声关上了。有时候,他的上司会批评他想象力太过丰富,但现在他封闭了所有的想象。坚持从事实出发,约翰,根据床和镜子所反映出的事实作出判断。门又“咔嚓”响了一声,他一跃跳过去,使劲地拽把手,但门关得很快,已经被牢牢地锁上了。

“该死!”他往后退了两步,用脚后跟飞踹门板。门颤了颤,丝毫未损,而他的鞋后跟却掉了。真是太好了,砰的一声,他整套衣服的定金就没了。但是坚持住,好好想想。门是被人锁上的,因此这里肯定还有别人,而唯一的藏身地点只可能是另外一间屋子,也就是隔壁。他转过身,仔细地研究床对面的镜子。

“安德鲁斯!”他对着镜子大喊,“安德鲁斯!”

低沉的声音穿过墙壁,听上去很遥远,但依然很清晰。

“你好啊,雷布思探长,很高兴见到你。”

雷布思几乎差点笑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我希望我也能说出同样的话。”他死死地盯着镜子,想象着安德鲁斯就站在镜子后面,在看着他。“你这创意不错啊,”他没话找话,以赢得时间来恢复力气,调整思维,“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性交,而其他人可以透过双向镜免费观赏。”

“免费观赏?”声音似乎近了些,“不对,不是免费的,探长。每个人都要付钱。”

“我猜你在那边也设置了一台相机,对不对?”

“我拍下照片,还装上相框。相框很适用于这种情况,你不这样认为吗?”

“用于敲诈。”这只是他的客观评论,没有其他的意思。

“这只是个人喜好,没有其他问题。但当这些喜好被拍摄并保留下来的时候,照片也可以是一个有用的工具。”

“这就是詹姆斯·卡鲁自杀的原因吧?”

“哦,不。那是你造成的,探长。詹姆斯跟我讲过你会认出他来,他认为你会嗅着他的踪迹一直追查到海德俱乐部。”

“你杀了他?”

“是我们杀了他,约翰。这真是遗憾,我喜欢詹姆斯,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你有很多朋友,对吧?”

墙的那侧传来一阵笑声,但笑声很平淡,几乎透露出一丝哀伤。“是的,我猜他们很想找个法官审判我,找个律师控诉我,再找十五个正直的好人组成陪审团。他们所有人都来过海德,来寻求一种比楼上的项目更加刺激的游戏。我从一位伦敦的朋友那里获得这个创意,他经营着一家类似的俱乐部,但或许没有海德这样大胆前卫。爱丁堡有很多新崛起的暴发户,约翰,每个人都有赚钱的机会,你不爱钱吗?你不想给你的生活添加一点刺激吗?别告诉我,住在那套小公寓里,听音乐、读书、喝酒,这样的日子你感到很幸福。”雷布思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是的,我很了解你,约翰,我的利器就是情报。”安德鲁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果你想要的话,俱乐部里还有一个会员名额,约翰。我想你确实需要这名额,毕竟会员拥有一些特权。”

雷布思把头靠在镜子上,他的声音几近窃窃私语。

“你们的会员费太高了。”

“你说什么?”安德鲁斯的声音似乎更近了,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雷布思的声音还是很低。

“我说你们的会员费太高了。”

突然,他收回一只胳膊,手握成拳头,径直穿透镜子,把镜子打碎了。这是他在特种空勤团的训练中学到的另一个技巧——不要试图击倒某个东西,要将其穿透,即使攻击对象是一堵砖墙。玻璃碎片在他身旁散落一地,透过衣袖插进了肉里。他伸开拳头,手变成爪子状。他的手穿过镜子,紧紧地掐住安德鲁斯的喉咙,把他拽到面前。安德鲁斯在大声地尖叫,玻璃片扎在他的脸上、头发里、嘴里,刺破了他的双眼。雷布思紧紧地咬着牙,把他按在面前。

“我说,”他嘶嘶地说,“你们的会员费太高。”他的另一只手也攥成拳头,重重地在安德鲁斯的下巴上打了一拳,然后他松开手,神志不清的安德鲁斯摔回到了屋子里。

雷布思脱下那只废鞋,轻轻拍掉黏在镜框边缘的玻璃碎片,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爬进隔壁屋子,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在开门的同一瞬间,他看到了特蕾西,她正神情犹豫地站在拳击场中间,胳膊耷拉在身体两侧。

“特蕾西?”他说。

“她不可能听到你的声音,雷布思探长,海洛因有这功效,这你是知道的。”

雷布思眼睁睁地看着马尔科姆·兰因从阴影中走出来,在他身后有两个男人,一个是身材很高、发育良好的成熟男子。他的眼眉又浓又黑,浓密的胡子中间点缀着几根白丝,他双眼深陷,一脸的阴沉。他是雷布思见过的最像加尔文教徒的人。另一个要强壮一些,从他的表情里丝毫看不出为自己的罪过忏悔的意思。他留着稀薄的卷发,脸上满是伤疤,就像是一个骷髅——典型的做苦力的脸。他斜眼瞟着雷布思。

雷布思又转头看看特蕾西,她的眼睛很小,就像是两个小光点。他爬进拳击场里,把她抱住,她的身体很顺从,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她四肢瘫软,就像是一个真人大小的布娃娃。但当雷布思捧住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时,她的眼睛突然焕发了光彩,他感到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这就是我的利器,”兰因说,“看来我还真需要它。”他看了一眼躺在屋子里的神志不清的安德鲁斯。“芬莱说他自己可以搞定你,但昨晚看见你之后,我对此就持有怀疑。”他向身后的一个人示意了一下,“去看看芬莱有没有事。”那人点头走了。雷布思喜欢他们这种独特的行事方式。

“你能不能来我的地盘,我们谈一谈?”他说。

兰因考虑了一下,他看到雷布思虽然很强壮,但胳膊里还挽着一个女孩,此外,他还带着两个随从,而雷布思只是一个人。他走到拳击场前面,抓住绳子,拽着爬了进去。现在,同雷布思对面而立,他看到了雷布思胳膊和手上的伤口。

“太恶心了,”他说,“如果你不去看……”

“我可能因流血过多而死。”

“没错。”

雷布思低头看了看那块帆布,上面他的血正在染出新鲜的印迹,在旁边,是一些无名者的血迹。“他们中有多少人死在了拳击场?”他问道。

“我真不知道,没几个人。我们不是动物,雷布思探长。或许发生了偶然……事故,我很少来海德俱乐部。我只是介绍新成员加入。”

“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让你做裁判的?”

兰因笑了,说道:“还没有做多长时间。但是会的。我曾在伦敦参加过一个类似于海德的俱乐部。事实上,也是在那里,我遇到了塞依柯。”雷布思睁大了眼睛。“哦,是的。”兰因说,“她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年轻女人。”

“我猜海德俱乐部是不是给了你和安德鲁斯在爱丁堡的自由行动权?”

“它在那份奇怪的规划申请方面提供了帮助,还有那件刚发生的奇怪诉讼案等,那种事情。”

“既然我知道所有关于它的事,那么会发生什么?”

“啊,好吧,你不用担心。芬莱和我看出,你会在爱丁堡这座大工商城市的发展中有一个长久的未来。”下面的那个保安轻声笑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雷布思问。他可以感觉到特蕾西的身体又在绷紧,变得僵硬起来,他不知道这会持续多长时间。

“我是说,”兰因说,“你会被和在水泥里,然后被铺到这些新轨道中的一条上。”

“你之前也这么做过,是吗?”这个问题已须回答,暴徒咯咯的笑声已经对它做了回答。

“是的,一两次。当某些东西需要被清理掉的时候。”

雷布思看到,特蕾西慢慢握起了拳头。正在此时,去见安德鲁斯的那个暴徒回来了。

“兰因先生!”他喊道,“我想安德鲁斯先生不好了。”

就在此时,在兰因转身背朝他们的时候,特蕾西从雷布思身边跃起,带着令人惊恐的尖叫声,拳头呈低弧形挥舞着,用拇指受伤的手抓住了兰因的大腿。他并没有像放气瘪掉一样倒下,却变得窒息,特蕾西被绊倒了,这一击太重了,他摔倒在了帆布上。

雷布思也很迅速。他一把抓住兰因,把他拉了起来。他用一只手把兰因的胳膊锁在背后,另一只手去抓他的咽喉。两个匪徒向拳击场冲了过来,但雷布思把他的手指又往兰因的肉里狠狠地抓了抓,他们停住了。接下来沉静了一会儿,他们中的一个冲向了楼梯,另一个也紧跟着上去了。雷布思喘着粗气,他放开了兰因,看他趴到了地上。然后,雷布思站在拳击场的中心,轻轻数了十个数——以裁判的样子——然后把一只手高高举向了空中。

楼上渐渐静了下来。员工们正在收拾现场,但他们却高昂着头,恰如其分地宣判着自己的无罪。喝醉了的人——福尔摩斯、麦考尔、麦格拉斯和托德——已经被送走了。波莱特正在免费请四周的人喝酒,以缓和凌乱的气氛。她看到雷布思走进海德俱乐部的大门,皱了皱眉,然后又做起了完美的女主人,不过她的嗓音却比此前少了几分热情,她的笑容也造作了起来。

“啊,约翰。”警司沃森握着酒杯说道,“没有打斗吧?你去哪儿了?”

“长官,汤米·麦考尔在这里吗?”

“是的,在这儿,他听到免费送酒,到吧台去了,你的手怎么了?”

雷布思低头看了看,看到他的手还在流血。

“七年的坏运气,”他说,“长官,你有时间吗?有个东西我想给你看看。但是,我需要先打电话叫辆救护车。

“但是,究竟为什么?吵闹过去了,真的吗?”

雷布思看着他的上司。“长官,我不敢打这个赌,”他说,“即使筹码就在屋子里。”

雷布思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他感到的并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精神的超负荷运转。楼梯就把他打得一败涂地。他在一楼就停下了,站在科克伦夫人的门外,停了好几分钟。他尽量不去想海德俱乐部,不去想它的含义,不去想它是什么,不去想它提供了哪些服务。他并不是有意识地去想,但是,一条条的信息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回荡,带着恐怖的锯齿。

科克伦夫人的猫想要出来。他在门外都能听到动静。装个猫洞就能解决问题,但是科克伦夫人不放心。就像大敞着门,对任何陌生人都开放。她也曾这么说:任何老猫都能溜进来。

多么精辟!不知怎的,雷布思最终找到了足够支撑他上楼的一丝力气。他开了门,又在身后关上门——避难所。他走到厨房,一边咀嚼着干巴巴的面包圈,一边等待水烧开。

沃森听雷布思讲述了整个故事,他的神情越来越不安,表示越来越难以置信。他大声地说着,到底有多少重量级人物牵涉其中。但这个问题只有安德鲁斯和兰因能够回答了。他们找到了一些录像带,还有一组照片,令人大开眼界的照片。沃森的嘴唇都没了血色,尽管雷布思对照片上的很多面孔完全没有概念。然而,有一些脸,雷布思也认了出来。安德鲁斯说的没错,里面有法官、律师,好在这组展览中没有警察。只有一个例外。

雷布思本是要破获一起谋杀案,却落入了毒蛇窝。他不知道有多少东西会曝光。会有太多的人名誉扫地。公众会对这座城市的信念、对这座城市的机构丧失信心,甚至是整个国家都会破碎。要过多久,那面打破的镜子才会重圆?雷布思检视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腕。要过多久,伤口才能愈合?

他端着茶,走进起居室。托尼·麦考尔坐在椅子里,恭候多时。

“你好,托尼。”雷布思说。

“你好,约翰。”

“今天晚上要谢谢你的帮忙。”

“朋友是干什么用的?”

这天早些时候,雷布思要托尼·麦考尔帮忙时,麦考尔一下子失控了。

“我都知道,约翰,”他承认了,“汤米带我去过那儿。那地方十分丑陋,我并没有乐不思蜀。可能会有我的照片……我也不知道……可能真的会有。”

雷布思用不着多问。一切就像是从龙头里汩汩流出的啤酒一样水到渠成:托尼家庭生活不如意,要寻点乐子,还又不能对别人倾诉,因为他也不知道谁是知情者。就算到了现在,他可能还想保持缄默。雷布思接受了他的警告。

“我还是要去,”雷布思说,“你去还是不去,自己选吧。”

托尼·麦考尔同意了帮忙。

雷布思坐下来,把茶放到地板上,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一张他在芬莱俱乐部的文件中找出的照片。他把照片丢向麦考尔。麦考尔拾起照片,满脸恐惧地盯着照片看。

“知道吗,”雷布思说,“安德鲁斯觊觎汤米的运输公司。他会拿下来的,还是用跳水价成交。”

“可恶的混蛋。”麦考尔说,有条不紊地把照片撕成一点一点的碎片。

“你为什么去做,托尼?”

“跟你说过了,约翰。是汤米带我去的,就是寻点乐子——”

“不,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到廉租区的房子,把白粉放到罗尼身边?”

“我?”麦考尔的眼睛睁得更圆了,但是眼神里还有恐惧,并非惊讶。这些都是雷布思猜的,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看吧,托尼。你以为芬莱·安德鲁斯会替你们保守秘密吗?他自己完蛋了,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把别人拖下水。”

麦考尔在沉思。他把照片的碎片撒入烟灰缸,用一根火柴点燃它们。碎片幻化成黑色的灰烬,他看上去很满意。

“安德鲁斯要我帮个忙。跟他打交道,总是‘帮忙’。我想他是《教父》(The Godfather)看多了。皮尔缪尔是我的辖区,我的地盘。我们又通过汤米认识了,所以他想到了来找我。”

“你乐意效劳?”

“他手上有这张照片,不是吗?”

“他肯定还有更多照片。”

“这个吗……”麦考尔又停顿一下,用食指碾碎烟灰缸里的灰烬,只剩下细细的灰,“是的,该死,我是乐意效劳。反正那家伙是个瘾君子,就是个人渣。再说他都已经死了。我要做的只是把一包东西放到他身边,就这么简单。”

“你就没问过为什么吗?”

“不问问题。”他笑了,“芬莱要我加入俱乐部,海德俱乐部。我知道里边的分量。那我就得对这些大人物们唯命是从,不是吗?我梦想着要升职了,我有好一段时间没升过职了。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约翰,你我只不过是小水塘里的小鱼。”

“海德能给你机会,让你跟鲨鱼共游?”

麦考尔苦涩地笑笑,说道:“我想是这样的,是的。”

雷布思叹着气,说道:“托尼啊,托尼啊,托尼。那什么时候才是头呢,嗯?”

“也许等你叫我‘长官’的时候吧,”麦考尔回答说,他的语气又坚定了一些,接着说,“这下子,不仅一切落空,我想我还会上法庭。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名声。”

他从椅子里起身。

“法庭上见。”他说完就走了,留下雷布思一个人和他那淡而无味的茶水,以及无尽的思绪。

雷布思睡得很不踏实,一大早就醒了。他冲了个澡,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边洗澡一边高歌。他给医院打了个电话,确认特蕾西一切都好,而且芬莱·安德鲁斯都包扎好了,并没有失太多的血。然后雷布思开车前往大伦敦路,马尔科姆·兰因被拘在那儿候审。

雷布思还没有恢复职务,迪克和库珀被指派来负责审讯,但是雷布思不想走开。他知道他们要盘问的所有问题的答案,知道兰因会耍什么把戏。他不想因为技术上的问题,让这个混蛋得逞获释。

他先去了餐厅,买了个培根卷,看到迪克和库珀坐在一张桌子旁,就走过去加入他们。

“你好,约翰。”迪克说,眼睛却盯着脏乎乎的咖啡杯底。

“你们俩可真是早起的鸟,”雷布思说道,“你们肯定是心急如焚吧。”

“农民沃森想要尽快结案,越快越好。”

“我敢说他肯定是这么想的。对了,我今天一天都在,你们要是用得着我的话。”

“感激不尽,约翰。”迪克说,他的口气告诉雷布思自己的毛遂自荐就像傻瓜的高帽一样不受人待见。

“那么……”雷布思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吃起了早餐。迪克和库珀因为被迫早起,看上去很没有精神。很明显,他们两个不是饭桌上的活跃分子。雷布思匆匆吃完,起身要走。

“介意我先看他一眼吗?”

“一点都不,”迪克说,“我们5分钟以后到。”

雷布思穿过一楼的接待区,差点跟布莱恩·福尔摩斯撞个满怀。

“今天早上净是要捉虫吃的勤劳小鸟。”雷布思说。福尔摩斯一脸迷惑,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算了。我要去看一下兰因,也就是海德。你想来探听点信息吗?”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但是跟上了雷布思的步子。

“实际上,”雷布思说,“兰因会喜欢你这副表情的。”福尔摩斯看上去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雷布思叹口气,“算了。”

“对不起,长官,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

“噢,对了。谢谢你。”

“我都快被吓死了,看见那个该死的法玛尔盯着我们看,他穿着送葬的西服,我们装作一群烂醉的邓迪人。”

他们两个会心地笑了。是,这个计划很蹩脚,是雷布思在法夫的监狱里看过卡勒姆·麦卡勒姆开车回来的路上构思出来的,总共50分钟的车程。但是计划奏效了,他们得到了结果。

“是的,”雷布思说,“我看出来了,昨天晚上你有些紧张。”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你采取了意大利军队的战术,是不是?后退式前进,所有那些。”

福尔摩斯一下子站住,下巴耷拉下来,说道:“这就是我得到的感激吗?昨天晚上,我们为了你把饭碗都拴到了裤腰带上了,只有我们四个人。你就是把我当跑腿的使唤——去找这个,去核查那个——就是把我当成你鞋上的一块皮子。一半的时间,我做的工作都不是什么正经的警察的工作,你害得我女朋友差点把命都搭进去——”

“现在暂停一秒——”

“就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是,坏人是绳之以法,投进监狱了,这很好。但是你看一下天平的两端。你捉住了坏人,可我们呢,我们他妈的除了身上的一点擦伤外,身体完好无损,鞋底上连血点都没沾上。”

雷布思看着地板,几乎露出懊悔的表情。他的鼻孔里重重地出着气,就像是一只西班牙斗牛在喘息。

“我都忘了,”他最终说,“我今天早上还得把那件该死的西服还回去。鞋子是彻底毁了。你刚才说鞋子上的皮倒是提醒了我。”

他说完又开始走,沿着走廊,走向牢房,留下刚刚清醒过来的福尔摩斯一个人站在那儿,哑口无言。

牢房外边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兰因的名字。雷布思走向铁门,一边把百叶窗掀开,一边想起了某个隐秘的俱乐部门上的百叶窗。按照暗号敲敲门,窗子会打开。他眯着眼向牢房里看去,突然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按响了门边上的报警器。福尔摩斯听到警报声,忘记了自己的气愤和受到的伤害,匆匆跑过来。雷布思正用手指甲抠着紧锁着的门缝。

“我们得进去!”

“门是锁着的,长官。”福尔摩斯感到恐惧,他的上司看上去像十足一个疯子,“他们来了。”

一个穿着警服的警员迈着凌乱的步子跑过来,一串钥匙叮当作响。

“快!”

锁开了,雷布思一把推开门。在里面,马尔科姆·兰因结结实实地躺在地板上,脑袋还靠在床上。他的腿张开着,就像是玩偶娃娃的腿。他的一只手放在地板上,一股细细的尼龙线缠绕在他的指关节上,手指前端早已发黑。尼龙线绕成一个圈,套在兰因的脖子里,线已经深深地勒进肉里,几乎都看不到一点痕迹。兰因的眼睛鼓出来,很是恐怖。他的舌头肿胀着,他血黑的脸构成了背景。他的舌头突出来,对着雷布思,就像是最后一个恐怖的姿势。雷布思看着这一幕,感觉对他自己是莫大的羞辱。

他知道已经为时太晚,但是警员还是松开绳子,把尸体放平在地板上。福尔摩斯的头贴在冷冰冰的金属门上,紧锁着眉头,看着牢房里的这一出闹剧。

“他肯定是早就藏在身上了,”警员说,想为这个弥天大错找些借口,指着他手上解下的尼龙线说,“上帝啊,这是怎么个死法。”

雷布思在思考:他耍了我,他耍了我。我不会有勇气来这么一手的,不会慢慢地勒死自己……我永远都不会这么干的,内心深处有些东西一定会阻止我的……

“昨天他被带进来后,都是谁在这儿?”

警员盯着雷布思看,一脸的不解。

“还是老程序,我想。昨天晚上你把他带来后,他回答了几个问题,都是例行公事。”

“是的,然后呢?”

“然后,你们走了以后,他吃了点饭。就是这样了。”

“混蛋!”雷布思吼道。他出了牢房,沿着走廊继续走。福尔摩斯脸色惨白,跟在雷布思身后,两人之间有几步的距离。

“他们要把一切都掩埋了,布莱恩,”雷布思说,他的声音打着颤,透着恼火,“他们要把一切埋了了事,我就知道是这样。这样就没有了关节点,什么都没有了。一个瘾君子自己吸毒过量死了,一个房地产商自杀了,现在一个律师在牢房里自行了断了。其中没有任何关联,根本就没有罪行。”

“但是安德鲁斯呢?”

“你以为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们赶到医院,正好目睹了医务人员“成功”救治了一位急症病人。雷布思匆匆向前,挤进病房。芬莱·安德鲁斯躺在病床上,胸部露在外边,正在输氧,心肺复苏的器具也准备好了。一位医生拿着电板站在他们面前,将电板慢慢放在安德鲁斯的胸上。过了一会儿,病床上的身体震颤一下。机器上还是没有显示读数。加大氧气供给、加大电量……雷布思转过身子。他也看过剧本,他知道电影都是怎么结尾的。

“怎么样?”福尔摩斯问。

“心脏病。”雷布思的声音十分平淡。他开始往外走,“我们就姑且说是心脏病吧,因为记录就会这么写。”

“那然后呢?”福尔摩斯紧跟着雷布思。福尔摩斯同样也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雷布思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可能那些照片都会消失,反正那些重要的照片会消失。谁还会做证?做什么证?”

“他们把一切都算计好了。”

“但是有一个例外,布莱恩。我知道他们是谁。”

福尔摩斯停下了。“但是有什么用吗?”他对着上司远去的身影问道。可是雷布思只是径直地向前走。

只是发生了一起丑闻,一起很小的丑闻,很快就会被淡忘。高档的乔治街区嵌着百叶窗的房间很快就会灯火通明,蓬勃地恢复生机。芬莱·安德鲁斯和马尔科姆·兰因的死讯上了报纸,记者们是不会放过任何丑闻和要人的。不错,芬莱·安德鲁斯经营了一家俱乐部,可能生意是不太合法;不错,当局要接近这个小帝国的时候,马尔科姆·兰因自杀了。但是,没有任何的细节,关于这些“活动”是什么细节,一点都没有。

当地地产商詹姆斯·卡鲁的自杀绝对不会跟兰因先生的自杀扯上关系,尽管两个人是朋友。至于兰因先生和芬莱·安德鲁斯以及他的俱乐部的关联,或许人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仅仅是个不幸的巧合吧:兰因先生正好是卡鲁先生的律师。但是,律师还有很多,难道不是吗?

就这样结束了,故事要收场了,流言也会慢慢平息。雷布思很高兴地得知尼尔·斯特普尔顿给特蕾西找了一份工作。特雷西说她在爱丁堡大学图书馆附近的一家小餐厅打工。一天晚上,雷布思在卢瑟福酒吧待了一会儿,想在回家之前去买点印度菜带回去吃。他走到餐厅,看到特蕾西、福尔摩斯和尼尔·斯特普尔顿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三人一边吃饭,一边讲着笑话。雷布思转身离开了,没有点菜。

他回到公寓,第无数次坐在厨房的桌子前,起草自己的辞职报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词不达意,语言无法充分表达他此刻的情绪。他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刚才在餐厅里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海德俱乐部对人们造成的伤害,想到正义基本没有得到伸张。这时传来敲门声。他应声开门的时候,满怀希望。吉尔·坦普勒站在门口,盈盈微笑着。

夜深了,他悄悄溜进起居室,扭亮了桌灯。灯泛着光,并不是光明正大的光,就像是探员的手电射出的光。光打在音响旁边的小文件柜上。文件柜的钥匙藏在地毯的一角下面,很安全的地方,就像老奶奶藏东西的床垫一样安全。他打开柜子,抽出一个不厚的文件袋,带到他的椅子旁边,这张椅子好多个月来一直被他当作床来使用。他坐下来,脸上是宁谧的表情。他又想起了在詹姆斯·卡鲁公寓的情形。那天他就有冲动要拿走卡鲁的私人日记,据为己有,但是他抵挡住了诱惑。但在海德俱乐部那晚,他没有抵住诱惑。就在那儿,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是他一个人在安德鲁斯的办公室里,他偷出了托尼·麦考尔的照片。托尼·麦考尔,是他的朋友,他的同事。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已经没有了任何交集。可能他们两个人都有负罪感吧。

他打开文件袋,拿出照片。这些照片是和麦考尔的照片一起拿出来的。共总四张照片,随机地偷出来的。他又一次审视着照片上的面孔,就像他在之前无数个无眠的夜晚那样审视着它们。他认得这些面孔。一张张面孔连接到了名字,连接到一次次握手,连接到一个个声音。都是重量级的人物,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已经考虑了很多,很久。确实,自从海德俱乐部那晚以来,他脑子里几乎就没有想别的。他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铁垃圾桶,把照片丢进桶里,划着一支火柴。就像之前他多次的做法一样,火柴在垃圾桶上方燃烧。

[1]查尔斯·伦尼·麦金托什(1868—1928),格拉斯哥的建筑师,是公认的20世纪世界建筑和设计的奠基人之一,在建筑、室内装饰、家居设计等领域均有建树,擅长用象征性的符号来表现及融合各地不同的文化。

[2]迪肯·布罗迪(1741—1788),18世纪爱丁堡的著名人物,相传他过着神秘的双重生活。白天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制柜执事和议员,和各种社会名流打交道;到了晚上就会成为3个小偷集团的主使,并嗜赌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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