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停,清风中吹来淡淡竹香,夹在微风中沁人心脾,曦光融融,平日遥不可及的朱栏曲槛、亭台楼阁都被映出几许亲切。
晨露正浓,整座别院正当苏醒。
侍婢们端着盛有盥洗茶水、朝食、熏好香的衣袍等物件的漆盘路过抄手回廊,绣花鞋有条不紊地踩过地砖,半点声音不曾发出。
一道鸦青色的纤瘦身影自藏蛟院走出,守在园子外的树下。
日头渐升,稍许,鸟鸣中夹着侍婢的私语声窸窸窣窣传入耳中——
“早听闻九公子貌若观音,只恨自己不能被派去洛川。如今九公子来江南游玩才得一见,果真俊美!”
“哎……可惜体弱,不近女色。”
“肖想公子,你有几个胆!”
“我就是惋惜一下嘛……成吧,不能说九公子,总能说说公子身边护卫,啧啧,你别说,九公子那位贴身护卫……是叫雪竹来着?”
“人家叫竹雪!”
“啊对对,竹雪,那竹雪弟弟也好生俊俏!和九公子比也不在话下。又武功高强,听说人还是九公子的救命恩人,帮着官兵从山匪窝里救下九公子,原本九公子要重金酬谢,没想到竹雪弟弟正直,没收酬金,只想讨个护卫的活计……哎,可惜。”
“可惜什么啊?九公子的贴身护卫也有二十两月银,整个江南怕是都找不着这样好的活计。”
“可惜竹雪年纪小啊,才十四五岁,不然我定要想法子嫁他……”
“……”
一句句戏说像团火,烘得树后面若好女的少年红了耳尖。
耳下的热意渐渐地要褪去——
“竹雪哥哥!我给你绣了一块头巾,鸦青色的正衬你!”
竹雪杏眸半垂,身姿秀挺,清冷如雪夜竹枝。闻言疏离地后退一步,声音压成少年独有的清冷低沉。
“多谢,我不用头巾。”
少女面上失落,直率道:“怎么这也不收,那也不收,是很讨厌我么?可我很喜欢竹雪啊……”
竹雪耳尖又红了。
后退一步,狠心道:“谢表姑娘喜欢,但我不是良人——”
少女靠近一步。
“为何?!你嫌我大你一岁?”
竹雪再次退一步。
冷眸低垂,隐忍道:“我受过伤,缺了命根子,不能人道。”
少女愕然望着那俊秀的眉眼,怔了许久,万分懊恼地跑了。
临了不忘补道:“今日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帕子不是我亲手绣的,是我婢女!我回府了!不必再会!”
娇俏身影消失花影后。
树后的竹雪悄然松了一口气。
方才的话倒没骗人。
的确缺了命根子,不能人道。
但并非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她是女扮男装。
只知男人没了“命根子”不能人道,至于命根子是什么,人道是怎么个道法,便不知道了。
而“竹雪”这个名字,是公子所赐,她本名程令雪。
裹胸布勒得心口阵阵发闷。
程令雪心里也堵得慌。
她能成为公子的救命恩人,并非机缘巧合,而是偷偷摸摸地跟了公子一路,上天垂怜,那贵公子恰好被山贼掳走让她“英雄救美”。
正直、不要酬金也是假的。
她不是不贪财,但为了接近公子,不得不忍痛舍财。
话要绕回一个月前。
那日,她下山替师父办事,经过一处繁华街市时,腕间有红线闪逝,同时心口传来刺痛,窜遍全身。
起初她不当回事,随后,有个乞儿给她受人嘱托送了封信同几两银子。信是一位养蛊人所写,那人在信上道歉,称他不慎把养的蛊掉落街市,母蛊钻入一贵公子身上。
子蛊则在片刻后落到她身上。
信上说,蛊毒半年后发作,每月一次。中子蛊者需得博得中母蛊者全副身心的信任,方能解蛊。否则毒发次数多了,她将经脉受损。
这蛊实在邪门,若说是什么“与人交欢”,或“杀掉对方”就能解开的蛊,她还勉强相信。可信任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这算什么?
或许中蛊本就并非巧合。
程令雪不放心,寻了位苗医一瞧,她身上的确有蛊毒,但瞧不出是什么蛊。本想去昭越寻一寻解蛊的法子,但那苗医说了,蛊毒不同于寻常毒物,解铃还须系铃人,多数时候只有养蛊人才能解自己种的蛊。
然而那人就像鬼魅消失无踪。
无奈,程令雪决定先去寻那位中了母蛊的贵公子探一探。
这才有了贼窝救人一事。
但回想那夜救人,本就不温暖的心情更如雪上加霜。
那夜的贼窝尤其诡异,山贼头子发狂杀人,将自家兄弟杀得一个不留。她一出现,便利落地杀了贼人,从大刀下救了那位贵公子。
本是个完美的开局。
可她有个毛病,与生人离得太近,便会紧张。
贵公子体弱,且有腿疾,她只能搀扶着他,当时那陌生公子半边身子压着她,又因病弱,他周身气息透着蛇一般的森冷,不似一个大活人,温热的呼吸还不时拂过耳畔。
她下意识一个甩手,把他……
扔了。
文弱贵公子禁不起折腾,当即晕了过去,过后虽派心腹前来谢恩,并给她一份贴身护卫的活计,可她来了之后,公子却不曾用她。
他们只说让她先熟悉熟悉,熟悉了二十余日,收了不少侍婢的媚眼,却连公子面都没见着。
见不着人,便不好查蛊的事。
正愁着,园重走出一个高大的青年,是公子的心腹亭松。
亭松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素来耿直,今日脸色却不大好看。
片刻后,与一众护卫和侍婢立在廊前时,程令雪知晓了原因。
公子身边有个护卫是细作。
这细作之前调虎离山,要借山贼之手行刺公子,今晨再一次时试图行刺时,被亭松一剑毙命。
眼下人已经死透了,死相还不大好看,目眦欲裂,唇色乌紫。
想来还中了剧毒。
程令雪看着尸体,心想公子这是杀什么来着……对,杀猴儆鸡。
习武之人见多了血光,她面不改色,身后一个胆小的侍婢已经吓得牙齿咯咯打颤。程令雪便也装着害怕,身子稍偏,挡住小姑娘视线。
刚一动,对面亭子的竹帘后露出一只修长的手。那手指修长,纤尘不染,轻轻一抬,竹帘就如画卷展开。
起先露出一片在日光下微光流溢的袖摆,而后是温润的下颚。
轻抿着没什么情绪的唇。
白皙如玉的面色。
半垂的鸦睫。
和眉心一点小小朱砂痣。
程令雪一时怔住了。
养蛊人在信上说:“贵公子文弱多病,常年靠轮椅代步,眉心有一点朱砂痣,且貌若天人。”
那夜月黑风高,贼窝一片昏暗,她是凭着那风一吹就倒的文弱身子骨和一旁的轮椅认出公子。
说起来,今日算是她第一次看清那位贵公子的容貌。
在此之前,程令雪一直觉得“貌若天人”是“模样周正”的夸张说法。
此刻亲眼一见,白纸黑字,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像一笔挥就的丹青,顷刻间成了鲜活的画面。
短短一眼,她给他印了几个戳。
病弱,好看,矜贵。
日光驱散那夜他给她的森冷错觉。那点朱砂痣,更衬得他像供奉于神龛里脆弱易碎的白瓷观音。
碰不得,更赔不起。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碰不得更赔不起的贵公子鸦睫轻掀。
她对上一双沉静的眸。
青年一瞬不错眼地凝着她。
目光沉静,桃花眼似一汪静潭,要把周遭曦光都吸走。
程令雪微愣,莫名想起那夜血流满地的贼窝、发狂杀人的山贼头子、还有公子手搭上她肩头的森冷。
但只转瞬,公子垂下眸。
错觉顿时消失,她对他的印象又重新归于“文弱安静”。
玉手轻抬,帘子落了下来。
贵公子再度隐于帘后。
“咳咳——”
亭松板起脸咳了两声,神情冷峻,道了几句细作的罪行,随后长剑一挑,挑开了细作的衣裳。
“呀!这……”
周遭只听讶声一片。
饶是平素没什么表情的程令雪,眉头亦是讶然一抬。
这细作,竟是女扮男装。
没想到这居然还能遇上同行!
程令雪眼皮一跳。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下,亭松再次说话了,只短短一句,却让程令雪心口再次发紧。
“公子最厌被骗,
“此人下场诸位已亲眼目睹,望尔等引以为戒,好自为之。”
最厌被骗……
程令雪胸口的裹胸布又在收紧,蛊毒的存在也在那刹清晰。
是夜,她抚着心口蛊痕,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脑中有块巨石,压着她的意识不断下坠,下坠……
朦胧之时,隐约见房门半开。
一个玉冠束发、锦袍加身的端方身影悠然摇着轮椅入了室。
那让她叫不出名、闻着便知道很贵的熏香沁入鼻间。
颈侧,贴上一把剑。
长剑冰凉,和那一夜在贼窝中后脊发凉的错觉很像。
玉白修长的手执剑,剑尖自颈侧游走,落在衣襟交错处。
长剑慵懒一挑。
她赤'裸的身体、心口的蛊痕,齐齐暴露在那人沉静的目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