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话,对程令雪而言,却比来人手中的剑威胁更大。
再抬眼,她浑似换了个人。
若说平日的她冷然若雪中竹,此刻就是片削得尖利的竹片,携着风雷之势,每招都杀意十足。
对面的人险些受伤,反而更兴奋了,使出全力相迎。
“爽快!”
几招后,一阵疾风旋过,他鬓发被削落。程令雪的刃尖从他的颈侧划过,留下道威胁十足的血痕。
那人不敢置信:“我又输了……”
程令雪也很意外,听这语气,他只是想再与她比试一场?
只是想比试,又为何要揭穿她的女儿身?眼下再回想,上次他打断子苓的试探时,应当就已经知道她是女子,所以,他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难道以前见过她?
她用刀抵着他:“你是谁?”
对面还因为败了而恍惚,连她用匕首指着都不避开。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赤箭,还能是谁。”
说罢,赤箭抬眼打量着她:“要不是早有怀疑,仅凭这张脸,我还真不会怀疑你竟是女人!”
瞥见她目光再次变得寒锐,赤箭知道这话说不得,耸耸肩:“是我多话。你不是女人,你是公子的恩人!”
程令雪无心接他的玩笑话,直问:“你何时知道我是女子?”
赤箭懒洋洋道:“你猜猜。”
程令雪轻转腕子,眸中映着刀尖冷锐的光,那秀致的眼尾犹如藏一枚锋利鱼钩:“解决了你再猜。”
她的威胁让赤箭想起败给她的那一瞬间,也没了心思逗她:“你别管我什么时候知道,但我拆穿你只是想逼你使出全力,没别的。”
他整个人蔫蔫的,过一会,又似乎想明白什么,双目忽地闪着异样的光芒:“化敌为友怎么样?”
程令雪纳闷地看着这人。
眼下她只能确认一件事,赤箭暂时不会想揭穿她的女儿身,还弄不清他是谁,撕破脸不明智。
她收了匕首往外走。
赤箭噔噔地跟上来:“不是要洗澡吗?我帮你放风啊!这大热天的,你为了遮掩硬是憋着,也太可怜了——”
程令雪回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幽森地直盯着他看。
赤箭被她看得脖子发凉。
“我不是想耍流氓,只想让你知道与我狼狈为奸的好处。你要是不放心,我把剑给你,在前面守着总行了吧,每天都偷鸡摸狗的,不累么?”
程令雪:“……”
公子该让他多看看书的。
“赤箭你昨晚去后山干嘛?”
乌篷船飘荡水面。
亭松正陪姬月恒垂钓,其余几个护卫则与赤箭在一旁嬉笑打闹。
赤箭往水中扔了颗石子。
“洗澡时忘了东西,就回去找呗,难不成我是去幽会?”
几人笑道:“想得倒美,那会后山只有竹雪,你和鬼幽会!竹雪比你好看,就算有女鬼也瞧不上你。”
赤箭只冷嗤一声。
他们见二人不大对付,起哄得越发厉害:“都说一起洗过澡就是兄弟了,你俩咋还是不对付?”
赤箭扔了一个石块。
“她不爱理人。”
程令雪仿佛没听到他们的闲聊,只目光不移地看着公子。
公子最近迷上了钓鱼,只可惜忙活几天了,半条鱼也没钓上。
“竹雪。”
在她暗暗嘲笑他时,他突然用那缥缈的语气唤她,程令雪难免心虚,总觉得他似乎能看穿她心思,上前一步故作镇定道:“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没回头,竿递给她。
“你来钓。”
程令雪老实了,过去她忙着练剑和为师父办事,哪会有闲心钓鱼?说不定比公子还差劲。她恭敬道:“公子想吃鱼的话,属下这就去买。”
公子偏过头,露出玉雕般的侧颜和纤长睫毛:“我想看你钓上鱼。”
程令雪更老实了:“属下不会钓鱼,只会用别的法子弄鱼,就是粗鲁了些,公子是文雅人——”
姬月恒半点退路都不给她留。
“我百无禁忌。”
无奈,程令雪只好应下。
其余人凑趣道:“可别是树杈、飞刀,公子早就见过了!”
她走向几个护卫,几人中,只有白霜和赤箭用长剑。白霜年长她几岁,人又温和踏实,更好相处。
但赤箭已先递了剑:“喏。”
程令雪只能接过。
一回头,发觉公子正看着她。
她稍顿,见他的目光淡得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这才没多想。
又同隔壁的老翁借了竹筏和粗长的纤绳。将长杆掷入水中,程令雪立在竹筏上,一团长绳往空中高高一抛,落而下被她用手中的长剑准确接住。
剑尖挑弄着长绳,那绳很快像活了般在半空盘旋,越转越快,只剩模糊虚影,宛如一条游龙。
那条游龙只听命于她手中长剑,长剑引绳,一转,一引,长绳化作的游龙入了水,肆意搅弄着流水,水波被搅出漩涡,跃起一尾被惊起的鱼。
两尾、三尾……
不断有惊鱼跃起,水波扬空。
见时机合适,程令雪使出全力,手中长剑猛一扬,游龙出水,长绳带起一股水浪,直朝着乌篷船而去!
亭松出于谨慎,立即上前护在公子身前,却被他拦下。
“不必。”
姬月恒看着袭来的长绳和水浪,心里升起隐秘的兴奋。
倘若这一道水浪里暗藏着杀气,长绳也被少年注入了剑气。
倘若少年是想借弄水行刺。
那该多有趣……
可惜他没有如愿,少年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浪头打在船弦上,而绳则被少年剑尖一挑,随后像被抽去了灵气的木偶,软趴趴落回水中。
四下静默了一瞬。
“好!”
船上和岸边发出一阵叫好。
乌篷船轻摇,湿漉漉的船板上多了几尾被浪带来的鱼。
姬月恒垂目看着那几尾鱼。
好一会,他忽地笑了。
脑中浮现一张稚气的笑脸,等他再次抬头,江心的少年已不知所踪,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姬月恒微怔,随后发觉脚下船板上多了一道沉默的影子。
少年已安静地立在他身后,仿佛适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那衣角却湿了些,鬓发亦微乱,清秀的面庞仍泛着淡淡的胭脂红,那一双杏眼半垂,长剑被潮气晕湿。
四目相对,那人依旧拘谨,长睫轻扇,似受了惊的蝴蝶。和适才搅弄风浪时的飒爽截然不同。
姬月恒袖摆轻动,不知为何伸出的手又不知为何悬滞。
他散漫地掸了掸衣摆。
“很有意思。
“这些鱼,都装入瓮中吧。”
“竹雪这招游龙戏水真是新奇,公子都被你哄笑了!”亭松把船板上仍发晕的几尾鱼装入瓮中,越发好奇,“是是卖艺班子中学的么?”
程令雪本在回想公子那怔忪的神情是何含义,听到这话也恍了神。
她眸中的光黯下瞬息。
这一招自然是师父教的,师父教她剑术和轻功,教师姐易容和变声。师徒三人闲时卖艺,雇主来活时,则会借这些戏法吸引想去探查的那些大户人家注意,好接近他们,方便打探消息。
那会师父脾气暴躁还贪财,但不屑于钻营人情世故。那次被权贵陷害,从青州归来九死一生后,他的武功尽废,杂耍的本事也荒了。
师徒三人不再卖艺,她也不再耍这些戏法,除去两年前那一次……
出行这几日,她发觉公子的这些护卫没她想象中那么不成气候,武功好、性子也逗趣。相比之下,她显得尤其无趣,又有赤箭在威胁。
除了这,她想不到别的能让公子记住她、好更快信任她的法子。
护卫们还在议论那出水戏,他们能看出竹雪是靠借力打力而非内功,但感官的刺激本就浮于表面。
足够少见,便足够惊艳。
江岸上,游人亦皆在概叹适才那一出舞绳弄水何等新奇。
一蓝衣公子摇扇称奇:“两年前本公子也在青州杜府见过一次这样的杂耍,只觉尚可。不料今日再看竟头皮发麻!之前听说那厮一个富家公子居然对个戏子动了心,听说还因为那戏子和他钱家表妹翻了脸,我原本不敢信,如今看来,他倒是真是个风流人!”
身旁几个年轻公子附和地笑了,笑到半忽然呆呆望向江面。
蓝衣公子随之望去,见江中一艘船上跃出十来个身轻如燕的黑衣人,持着剑,齐齐朝江心的乌篷船飞去!
他潇洒地一合折扇,惊道:“又来一出,可真是妙——”还未“妙”完,散漫的声音猝然变得惊颤。
“杀、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