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编竹垫的水平远比不上欧钺,费了半天力气才搞定,眼看着这一天都快过去,便收拾了东西,打算召出小绿来,先就近去吴王宫转一圈。
可等她刚刚站上湖心岛岸边的巨石,呼哨一声之后,就看到本该是夕阳西下的天际,忽然有股黑烟直冲天际,如同泼墨般将那一片天空都染成了乌青色。
她不禁呆了一呆,连那巨蛇小绿飞速游来,围着她脚下的巨石游来游去都没注意到。
那黑烟升起的方位,距离吴王宫不远,应该是吴国重臣云集的集云坊,她上次绑了伍封时,那少年后来絮絮叨叨地将自家的事都倒了个干干净净,还让她以后去集云坊相国府找他时,跟门子该如何如何应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自来熟的少年,听他说了不少废话,还特地抽时间去集云坊走了一趟认了个门。
在山林中长大的一个基本技能就是认路,只要走过一次的地方,哪怕是一样的树,一样的山,一样的草地,她也能远远地一眼看出差别来,更何况是名满姑苏的伍相国府邸所在之处。
今日不是试剑大会的最终决赛吗?那些人不好好的比剑夺宝,怎么还有人有空有心思去伍相国的府邸搞事?
她才不信堂堂的相国府会无意失火,连姑苏城都能设计成铜墙铁壁水陆两通的伍子胥,手下能人异士不计其数,怎么大意失火搞成了这样?
黑烟越来越浓,越来越高,几乎将那半边天都晕染尽墨,掩住了原本绚烂的夕阳,如同一团团乌云,层层叠叠地从从那半边天开始一点点侵染着整个姑苏城的天。
青青心中一沉,伍子胥的死活与她无关,但那个麻烦的话痨,却一直将她当成了“救星”,她这个“绑匪”在哭笑不得之余,心中却已悄悄地将他划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冠上了个“朋友”的名号。
“小绿!”她终于还是改变了主意,素锦不会离开王宫,不会离开施夷光,早去晚去都在那儿,跑得了她也跑不了范蠡和勾践那帮子孤心苦旨卧薪尝胆的阴谋家,欧钺的离心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急在此刻。可伍家若是真得出了事,那个傻小子肯定活不下去。
她的一声召唤,那条墨绿色的巨蛇立刻游了过来,昂首摆尾,乖巧地冲她点点头,便低下了那硕大的脑袋,留出让她骑乘的位置,简直比驯养的宝马猎犬还要听话。
青青一指那黑烟升起的方向,飞身跳上蛇背,小绿就如离弦之箭一般,乘风破浪,飞速地朝她所指的方向游去,比欧钺划的竹筏更快更稳,只是它大部分身子都潜游在湖面之下,青青站在它的背上,仿佛踏浪而行,若是被人看到,只怕会以为是陆地神仙,湖中龙女。
看到那道黑烟的,也不止青青一人。
孙奕之正跟苏诩一边说起在山上的遭遇,一边看他将那几个楚国人的尸体剖得鲜血淋漓,他看着都忍不住有些反胃,真不知苏诩是怎么练出来
的这本事,居然一边掏着人的五脏六腑,一边还能与他侃侃而谈,丝毫不受影响。
看到黑烟由下而上染黑了半边天空,两人都没了继续说话的性质,而是盯着看了几眼后,便面面相觑,四目相对,里面都是满满的意外和惊疑之色。
他们都是在这姑苏城中长大,对城中的道路府邸都了若指掌,尤其是相国府,都是他们逢年过节必去之地,苏诩甚至还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只一眼,就认出了那黑烟所在的方位。
毕竟,在那一片,相国府占地之广,根本无人可比。
那原本是吴王阖闾赐给伍子胥的府邸,后来因为伍子胥为筑造姑苏大城,广招天下门客,不论身份贵贱,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在相国府安身。
随着门客的增多,相国府也一扩再扩,建了无数的客房不说,还建了校场跑马场,药房丹房蚕房……若非铸剑炉必须在有山有水之地,他都恨不得在自家也添上一个,完全实现自给自足,将相国府打造成铜墙铁壁的独立庄园,安全程度比之吴王的王宫亦是不遑多让。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那里会发生什么事,伍平已经风风火火地赶下山去,他们想找个人问都没地问。
“你去还是我去?”苏诩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先开口。
孙奕之微微皱了皱眉,说道:“若是伍相国真的出事,我们现在去也晚了。若是无事……你倒不如回家去问问……”
苏诩刚想拒绝他的提议,就看到守山营门口冲过一骑快马,马背上的人满头大汗,尘土满面,还没到门口就亮出令牌,高声喊道:“奉太子之令,传召孙将军,还请孙将军速速回城!”
门客的守卫认得太子的令牌,也没敢加以阻拦,只是一路小跑着将他引到了孙奕之和苏诩身边。
“十七?”孙奕之有些意外地看着来人,心头不禁一紧,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太子……太子为何急召末将?”
游十七是太子的近卫统领,出身贫寒,是吴国多年征战中留下的孤儿。当初孙武领兵,每年都要从战死的士卒家中收养大批的孤儿,教养培训之后,或入行伍,或归于农田,终有归处,胜过被人卖为贱奴,一世不得抬头。
兵圣之所以为圣,也不单单是因为他的百战百胜。
能统御千军万马,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为之不惜生命,必然有其超然的一面。
游十七就是从孤儿营脱颖而出,被选入太子近卫营,后来成为太子身边的亲信之一。孙奕之与姬友交好,自然对他身边这些人熟得不能再熟,一看到他的神色,便知道是姬友出事。
苏诩见游十七眼神飘忽地扫了自己一眼,轻哼一声,转身离开,顺便也叫走一旁的兵士去处理那些已经检验完毕的尸体。
太子的事,苏家从来不愿意牵涉其中,他虽然跟本家的关系不好,但也看得出人家在防备自己,更无
心去凑这个热闹。反正,那些大人物的事,自然有大人物去操心,他只需要顾好自己的事就足矣。
看到他一走开,游十七立刻松了口气,急忙拉住孙奕之,低声说道:“太子已被大王软禁!”
“为何?”孙奕之心头一紧,夫差至今一共就两子一女,太子友文武兼备,早已参与内政外交事宜,是所有人心目中最为合宜的继位者,王子地却自幼骄纵,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公子,年纪不大却顽劣异常,让几个夫子都头疼不已。只不过,君王家事,从来看得不是能力,反倒是越有能力的继位者,越让人忌惮。
游十七低下头,喟然一叹,说道:“今日早朝后,大王……派人送了把剑给伍相国……”
“送剑?何意?”孙奕之最近远离朝堂,一心忙着对付齐国那些人,完全没注意到朝中的暗潮汹涌,尤其是前日在试剑大会离开时,姬友分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他却执意复仇,根本无视他的苦衷。心念及此,他也不禁有些愧疚,毕竟无论君臣名分,还是多年之交,姬友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大王要伐齐争霸,伍相国却与齐人勾结……甚至让大公子与齐国公子交往……”
游十七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带了几分哽咽之声,“伍相国力阻伐齐之事,大王说他心怀不轨,通敌卖国……特赐剑与他……令他……令他……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
孙奕之如闻霹雳,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伍相国通敌卖国,怎么可能?”
伍子胥从楚国逃亡到吴国,辅助阖闾夺位,筑建姑苏大城,征伐楚国,鞭尸楚王,早已得罪了天下人。他辅佐两代吴王,兢兢业业,早已位极人臣,还有什么私心不轨,卖国还能卖与谁家?
就算他并不是十分喜欢伍相国,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谋略手段,胸怀气度,都非同一般。当初阿爷就曾经说过他,莫要收留举荐伯嚭,可他还是看在同是楚国亡臣的份上,向夫差举荐了他。结果伯嚭根本与他不是一路人,一心谄主媚上,贪婪无度,两人非但不能同心协力,反倒成了死敌。
连阿爷也是因为眼看着两人相争,屡屡波及到他,又碍于大王的防备,功高震主,战时需要攻城略地,无战事时,他却成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阿爷看透世事,才黯然退隐,归老园林,想不到,还是没能有个善终。
可阿爷就算死了,也是荣耀加身,吴王亲自拜祭,追封太傅,建庙立碑,尽享百姓供奉。
而伍相国,昔日的太子太师,相国柱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如今却被大王一句话,就要他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还要背上通敌卖国的污名……难怪连太子友都要被软禁宫中,孙奕之忽然想到之前匆匆离去的伍平,心头一紧,急忙问道:“那伍家的人呢?大王怎么说?还有那些齐国人?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