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
孙奕之微微低下头,原本就黑亮的眸子,越发明亮,亮如剑锋,冷厉逼人,寒气森然。
辟邪勾起唇角,丝毫不惧地迎着他,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他方才冷笑一声,道:“孙小将军,辟邪谨从大王之命,也是为你孙家报仇,你若不领情……”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杀了他,我就让你进去!”
孙奕之猛然抬头,一扬眉,凛然望着他。他们在王宫中共事,认识也有一两年了,孙奕之能与龙渊鱼肠交好,却一直看不上辟邪,无论是剑法人品,他一直稳居第一,在禁卫中人气最高。而辟邪行事偏激狠毒,武功虽强,声望和人气却一直很差。只是他从未将辟邪看在眼里,对他的嫉妒更是不屑一顾,却没想到,此人非但一眼看穿了他的目的,居然还要逼他动手。
他要见伍相国,要问他个究竟,要知道自家被血洗的真相,但从未相过要亲手杀死这些昔日曾经情同兄弟的伍家子弟,甚至已答应太子友要救出他们。而如今,辟邪明知他要进去救人,却逼他先杀伍平,其心之毒,胜过毒蛇百倍。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并肩对立,眼神相接时仿佛有火花迸射,又似寒风利箭,气势之盛,让周围的人都不禁纷纷后退,生怕两人一言不合就开始动手,以他们如今的功夫,只怕一动手就会殃及池鱼。
“砰!——”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忽然闪过一到黑影,方才还瘫倒在地上的伍平,居然自己爬了起来,猛然朝着相国府门口的石柱一头撞去,莫说他们二人,就连一旁守卫的士兵,也都没反应过来,就见血光乍现,伍平已倒在了石柱前,红红白白的脑浆和鲜血奔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相国府门客的青石板。
“公子!”
“大公子!”
几个相国府的下人忍不住哭喊出声,刚想过去,却被士兵们压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在血泊之中,没挣扎几下,便已悄然无声地断了气息。
孙奕之一下子握紧了拳头,眼中似有火花闪过,辟邪却一下子让开了路,朝相国府的大门一伸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孙小将军,请——”
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恶毒,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还有些许压抑不住的雀跃。
知道这一去,孙奕之就此放下所有昔日加诸在他身上的光环,名将后人,忠臣后裔,少年天才,未来的将星……但凡与通敌卖国的叛贼扯上干系的,同罪论诛。
就算他不知道孙奕之为何会这样做,但从看到那枚伪造的令牌开始,辟邪就知道,自己的眼中钉,终于可以彻底消灭了。
孙奕之深吸了口气,无视他的冷笑,挺直脊背,领着四个亲兵,一步步走进了相国府。
庚字营的士兵早已按照他的吩咐,散开围在禁卫军之外,挡住了外面那些人窥伺的视线,却并未再向前一步。
辟邪冷笑一声,干脆环抱双臂,看着孙奕
之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什么兵圣传人,什么天纵之才,蠢笨至此,不死也没用!”
孙奕之对相国府里的路再熟悉不过,前院的小校场,后院的荷花园,都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地方。通往正厅的路,他更是走过无数次,可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这般,变得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正厅的大门开着,下人门都已被抓走,堂上高高在上坐着的,依然是满头白发的伍相国。他的头发自从逃出楚国一夜变白之后,几十年都是如此,白如雪,如霜,只是原本刚毅的面容上,如今却满是愧疚与悲痛。坐在他身边的苏夫人却面色淡然,仿佛一如从前待客般的高雅气度,根本无视身后那些寒光森然的刀剑。
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灰衣人,身形瘦削修长,犹如竹竿一般,却站得格外笔直挺拔,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随时随刻都能刺出最犀利的一剑。
孙奕之终于知道,为何辟邪会那么轻易地放他进来,又为何会露出那样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从十八岁开始,就被称为吴国剑道首席,连孙武都曾在比剑上略逊一筹,被称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时他曾经沾沾自喜,可后来孙武让他从军入宫,他才接触到吴王身边的另一群人。
这些人,是吴王的近卫,也是死士。他们是从专门为保护吴王而训练的剑奴中脱颖而出,他们没有名字,为奴时只有一个序号,只有经历了重重考验,成为其中的佼佼者,最强的五人,方能获得吴王五把神剑的名号。这些名号会随着他们每年比剑的结果而定,而他们的比剑,不似寻常的游侠以剑论道,点到即止。剑奴作为死士,唯有以命相搏,才能死中求生。
他们的剑法,或许不是最强最厉害,却是最实用最能杀人的剑法。
辟邪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得到了辟邪的称号,可就算再给他五年甚至十年,他也不敢去挑战太阿的名号。
太阿成名十五载,剑下从未有过败绩。
孙奕之,是唯一在他剑下活下来的人。
单论剑法,或许太阿未必胜过他,可真正的厮杀中,要看得并不单单是剑法,还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勇气,还有不惜生命博取机会的胆识,还有不顾一切的狠辣……孙奕之败给太阿的,不是剑法,而是杀人的技巧。
尽管败了,孙奕之能从太阿剑下全身而退,已经是个奇迹。这十五年来所有挑战他的人,败就是死,连开口求饶的机会都没有。那次以后,孙奕之曾经无数次找他再比剑,都被拒绝。
太阿的眼里,没有比剑,只要动手,就要分出胜负生死,给他的一次例外,是因为他是孙武唯一的孙子。
孙奕之没有把握战胜他,也没有不顾一切的杀心,只好放下了这个念头。
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免不了要与他一战。
太阿只是静静地站在堂中,已经让所有的人心生寒意,动弹不得。
唯有伍子胥,在看到孙奕之走进来时,雪白的眉梢微
微挑了挑,一双猩红的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光彩。在他身后站着的伍封却已忍不住上前一步,刚冲着孙奕之叫了声“孙大哥”,就被伍子胥伸手拦住。
“奕之,走吧!”
伍封愕然地看了眼自家阿爹,忽然醒悟过来,自家的罪名里,首当其冲的一条,便是引狼入室,祸害了孙家满门,他如今面对的,不单单是总角之交的好友,更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他实在无法将“敌人”这个词,放在一直视之为兄的孙奕之身上,可在这一刻,面对孙奕之,他第一次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
辟邪和太阿方才已经宣读了大王的旨意,他方才知道,杀死孙雅之的,竟然就是田靖远。而请来公子宓和田靖远的,正是他的阿爹和阿兄。引狼入室可以说是不知者,可昨夜放走公子宓一行人,却是伍平明知故犯。他无法理解阿爹和阿兄的想法,却又不能不承担伍家的责任,包括罪名。
太阿送来的剑就摆在面前,伍子胥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方才抬头,看到孙奕之的时候,才有了点活人的气息。
“你不该来。”
孙奕之定定地望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何?”
伍子胥喟然长叹,骤然苍老的面容已然失去了昔日的威严,带着几分自嘲地说道:“齐国的事,对大王,老夫问心无愧,但对长卿,对你孙家,老夫对不起你们哪!”
孙奕之嗤笑一声,说道:“我孙家满门八百七十九口人的性命,一句对不起,就能完了?”
伍子胥望着他,缓缓说道:“我伍家满门一千三百余口人,尽数在此。”
不等孙奕之开口,太阿已冷哼一声,道:“相国既然知道自家罪孽深重,就请速速了断,也好让我等回禀大王!”
伍子胥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对着孙奕之说道:“老夫有错,错在引狼入室。然越国不灭,吴国终亡。待老夫死后,请君剜出双目,悬于姑苏东城门之上,终有一日,老夫会看到越人由此入城……”
说罢,他霍然起身,一把抽出了桌上的长剑,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横剑颈中,一引而终。
“阿爹!——”
“相国!——”
厅中所有的伍家人都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眼睁睁地看着伍子胥横剑溅血,兀自站立不倒,一双修长的凤目瞪得比平时还要大,只是空茫的眼神中,不知是后悔,还是无奈。众人放声大哭,之前压抑着的所有恐惧尽数爆发出来,化作泪水,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死,只是伍家的第一滴血,接下来的每个人,都同意无法逃脱。
“来人——”
太阿一挥手,正准备让人将伍家其余人等尽数拿下,忽然见孙奕之上前一步,出手如电,竟当着众人的面,剜出了伍子胥的双眼,珍而重之地斩落自己的衣袖将其包裹起来,放入怀中。
太阿的面色一变,冷冷地望向孙奕之,眼神森然如剑,冰冷似雪。
“孙奕之,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