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望着面前这个身穿青布衣裙,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竟有些迟疑起来。
面前的少女委实太过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清秀的面容还带着几分稚气,身形如此纤细瘦小,哪里像是身负绝技之人。
“敢问姑娘可是赵家青青?”哪怕这少女的口气再无礼,但素来的修养,还是让范蠡保持了君子风度,彬彬有礼地说道:“听闻姑娘猎杀苎萝山中恶虎,为民除害,大王命我等送来三千钱,帛十匹,以作嘉奖……”
“你们听错了,拿回去吧!”
青青冷淡地摆摆手,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不过是个放羊女,哪里能杀得了猛虎。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你们还是拿回去吧!”
她这么一说,跟着范蠡来的一群人,顿时都愣住了。
原本那些人一见到青青本人,就不信她是那个传说中能上山打猛虎,下湖斗恶蛟的女中豪杰。原以为会见到个膀大腰圆如壮汉般的粗莽村妇,可没想到,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女,看着风一吹都能倒了,怎么可能打得了猛虎?只怕那老虎一声吼,就能吓得这小姑娘魂飞魄散了。
范蠡听她这么一说,非但没有失望,反倒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她几眼。他并不似其他人,但看人的外表,需知当初刺杀吴国第一勇士庆忌的刺客要离,就是个不足五尺的病汉,正因为其貌不扬,谁也没看出他的本事,才能趁其不备,一鸣惊人。
而眼前这少女,看似弱不禁风,可那挺直的腰背和亮晶晶的双眸,在他们这一行人前全然没有寻常村姑那种畏怯之色,那种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凛冽锋芒,并不是寻常人能看得出的。
“你们先回去,不必等我。”
范蠡稍加思索,还是挥手让随从们拿着备好的礼物和越王赐下的物品离开,自己则上前几步,几乎走到她的面前,方才停下脚步,微笑着温言说道:“杀不了猛虎,却杀得了齐军大将,青青姑娘一身本事,又何必隐瞒呢?”
青青不想他说得如此直接,只是口气温和可亲,再加上他一笑之际,有若春风拂面,荷花初绽,让人怎么也生不出半点怒意和敌意,甚至会觉得那笑容亲切动人,不自觉地卸下心防。
“什么意思?”
范蠡冲她拱手一揖,正色道:“事关姑娘母女安危,故不能公开姑娘的功绩。范蠡只能在此谢过姑娘在姑苏援手之恩,若非姑娘出手相助,只怕姑苏离火者如今已所剩无几。”
青青一听这话,就恨得牙痒痒,她是帮了素锦,救了欧钺,甚至被他们哄着去行刺孙武,可主动帮忙和被人利用,完全是两回事。若非事关欧钺,她根本连提都不想再提起在吴国发生的事。
“谢?你们别再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范大夫,青青不过是一介村野草民,当不起大人如此厚待,请回吧!”
范蠡没想到话说得如此明白,她非但不喜,反倒露出了厌恶之色,不禁有些意外,眼见她转身就准备回去,也顾不得
许多风度,急忙追上去说道:“姑娘留步!姑娘摧毁会嵇矿洞,救得万千矿奴,这等不世奇功,让我等深感敬佩……”
青青猛然停下脚步,霍然回头,“你有完没完?我都说了与我无关……”
范蠡没想到她说停就停,差点撞在她身上,尽管及时止步,还是踏入她身前三尺之内,距离越近,就能越发清楚地看到,她扬眉之时,眼神有若实质,犀利如剑,连他都情不自禁地在她目光一扫之下,后退了三步,心中更是笃定,她便是自己要找的人,任她如此无礼,亦是不急不躁,一反之前的紧追不舍,轻轻一笑,说道:“既然姑娘无心,某今日不便打扰,就此告辞!”
说罢,他深深一揖,转身便走,反倒是刚准备动手的青青满腔的火气一下子扑了个空,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喋喋不休的家伙就这么一转身,施施然离去,走得如此潇洒,完全不似刚才那个没完没了的家伙。
青青看着范蠡的背影,眼角跳了跳,忽然觉得,这人方才眉梢眼角那种看似温雅的笑容,隐隐有些眼熟,竟好似那个曾经坑过自己好几次的家伙……这些满肚子心眼的家伙,连笑起来都这么像!她打了个冷战,对这种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趁着阿娘还在休息,青青赶紧收拾了一遍屋子。说到收拾,倒也不用她清扫,韩薇本就是个爱洁之人,每日都将屋中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是青青离家日久,一回来,就先翻箱倒柜地“收拾”一番,发觉她临走之前,偷偷卖羊留下的钱,居然还剩了不少,阿娘给她还新作了两身衣衫,她不禁有些发愁起来。
看到范蠡,她算是明白,自家院里的水井,破旧的屋顶都是什么人给修整的。
阿娘原本从不管她上山的事,她昔日一早吃完饭就上山牧羊,连中午都不回家,在山中习剑砍柴,顺便打猎,到日落方才下山。哪怕偶尔受点小伤,只要她自己处理好,阿娘顶多说她几句。这些年来,就算阿娘知道她在山中不单单是砍柴打猎,也不曾多问过一句。可今日,阿娘却问及她的师承……
在吴宫中,素锦请她指点离火者剑法之时,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的师承,她当时压根没说,且没想到,阿娘也会问。
青青叹息一声,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阿娘的心思,她不问可知。
越王如今还是派范蠡上门嘉奖求请,一副礼下于人的姿态,可若是一拒再拒,他直接以一国之主的身份下诏征召,她们母女还能如何抗拒?她就算剑法再高超,也是一人之技,而非一国之敌。更何况阿娘身子不好,手无缚鸡之力,根本经不起这等惊吓。
连孙武那等举世无双的人物,都逃不过家破人亡的命运,她们孤儿寡母的,又能如何?
施夷光原本还让她遇到难事可去求诸范蠡,她如何知道,如今来为难她的,就是他。
这人风度姿仪俱佳,三言两语,就能激得她心烦意乱,最后偏偏一笑而去,反倒让她拿不准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青青从包袱中拿出残刀,解开上面缠着的布条。看到上面斑驳的锈痕和几乎如锯齿般的刀刃,她忽而心中一动,这把刀她也就用过一两次,并非血滢剑那般无坚不摧,这上面的缺口,好几处都是这次新添的,可见并非什么宝刀。可孙武非但将此刀供于神机楼中,还珍而重之地将它送给她。
当时他看着这把刀的神色……青青握紧了刀柄,无意识地用力一扭,那黑黝黝毫不起眼的刀柄,竟然微微转了一下,似有松动。
能转动?
青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继续用力,那刀柄非金非铁,也不知是用何物铸成,原本看似与刀身浑然一体,可这会儿在她的暴力之下,愣是扭转了几圈,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最后她用力一拔,终于将刀柄拔了出来。
“呃……”
看着刀柄掉出的一卷薄绢,还有这古怪的刀柄内露出的另一截短匕,青青不由一怔,刚拿起那卷绢帛,入手只觉清凉丝滑,如水轻柔,薄薄的一卷,却不知有多大,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没来得及打开,就听得身后传来韩薇的声音。
“青青,这是何物?从何而来?”
青青猛然回头,发觉韩薇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好走到自己身后,而她方才专心折腾这把残刀,居然没注意到身边的动静,不觉有些汗颜,但念及孙武曾经对她提及与阿爹阿娘的渊源,倒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受欧钺所激,前去行刺孙武,却被他识破,两人不打不相识,却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还是被人利用,害死了孙武。
韩薇没想到女儿这一去,竟然做出如斯大事,一时间听得心潮起伏不定,最后在青青身边坐下,从她手中接过那把短匕,随手抽出一根发丝,放在短匕刃口,轻轻一吹,便断为两截。
青青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等“吹毛短发”的宝剑,她的血滢剑若非有她的内力加持,与废铁棍一般无二,别说吹毛断发,连刃口都没开。可更想不到的,是阿娘居然有此见识。
“阿娘……你认得这剑?”
韩薇并未回答,反而又拿起那卷薄绢,轻轻一抖,那看起来薄薄一卷的绢帛,打开来,竟有数尺见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青青自幼跟着韩薇习字,可她并不喜欢练字,自己的一笔字写得如虫爬狗抓,远不及韩薇的挺秀清丽,然这一卷帛文上的字却是字字刚劲有力,笔锋飞扬,有若刀锋剑芒,杀伐之气,扑面而来,显然书写之人,并非寻常文人墨客。
“这是什么?”青青看着上面的字,心头剧跳,有种不好的感觉,弥漫开来。
韩薇轻叹一声,苦笑道:“想不到,大将军竟然将此物传给了你!”
她看着绢帛上的字迹,缓缓念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青青听得目瞪口呆。
韩薇闭上眼,说道:“鱼肠剑,孙子兵法……一者弑君,一者无敌,他为何要传给你?你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