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等青青上山以后,才发现,如今的会嵇山头,一点儿也不比越王宫好走。
她早上给阿娘做了早饭,又收拾好屋子,打好水,才上的山。可就这样,刚翻过前面的小山坡,还没进山林,青青就发觉今日的山中与往日大为不同。
看起来依旧郁郁葱葱的山林,昔日虫鸣鸟叫,兔走鹿奔,充满勃勃生机。可这会儿,整片山林寂静无声,连一只飞鸟都看不到,更别说山鸡野兔,豺狼虎豹。
青青想着来找师父,特地背着血滢剑,如今已见情势不对,当即拔剑在手,指着前方一片死寂的山林,一字一句地说道:“何方鼠辈,还不滚出来受死!”
林中依然一片死寂,青青却眯起眼来,耳廓微微耸动,凝神屏息,清心静气之后,周围的一切声音,几乎放大了数十倍,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有风吹过树叶的唰唰声,有虫儿爬过草地的悉悉索索声,有蜜蜂飞过的嗡嗡声,有地鼠打洞的簌簌声,还有——人的呼吸和心跳声,和那利箭离弦的铮然一响!
青青身形骤然向后一退,一退数尺,手中血滢剑如长虹贯日,划出一道无比夺目的圆弧,将她身前方圆五尺之内,隔绝出一道剑网,不知多少飞箭铺天盖地而来,却纷纷在这道剑网前折翼而落。
待得箭雨方停,她伸手又响起两道劲风,青青连头也没回,身形拔地而起,让那两人都扑了个空不说,她纤细的身子在空中一个倒翻,手中长剑翻转过来,朝着那两人一扫——
“剑下留人!”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几分惊叹和笑意,却让青青有些心生厌恶。
她剑锋一转,原本刺向那两人手腕的剑芒陡然一晃,斩在两人的剑刃之上,那两人原本已被那凌厉的剑气震得心神俱失,以为自己这次要命丧当场,却没想到只是感觉到手上传来一股大力,震得虎口裂开,血流如注,而手中长剑业已断成两截,除了握在手中的剑柄,整个剑刃都不震碎跌落在地上,他们连连后退了五六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方才卸去这股力道,饶是如此,也各自吐了口血出来,面无人色地望着面前这个犹如杀神般的少女。
青青一眼就认出,这两人都是昨日跟着范蠡的人,不禁冷哼一声,“范大夫,这就是你说的谢礼?”
“姑娘莫要生气,”范蠡施施然从林中走出,冲着她拱手一礼,指着地上的断箭说道:“断箭无锋,长剑无刃,这些人不信姑娘小小年纪就有这等精妙的剑法,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青青见他今日换了身装束,穿着一身淡青色劲装,愈发显得蜂腰猿臂,俊逸不凡,风采之盛,丝毫不逊于孙奕之和离锋,连方才布局试探,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让她越发鄙夷不屑,“既然知道冒犯,又何必明知故犯?你们在这山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找到你们想找的人了吗?”一看到他们在这里守株待兔,她就知道,师父定然不在,自己此行成空,找不到
师父就问不出离心蛊的解药,她心中暗恼,这股火气自然要发泄到这些人头上。
范蠡不料她今日如此厉害,一眼就看出他们早已封山觅人,不禁摸摸下巴,苦笑道:“没有。”他也是从欧钺和素锦那收到零星消息,又让人在村中打听,知道她这些年根本不曾离开过苎萝村,从六七岁父兄被征召入吴国铸剑开始,她就常年在山中牧羊打猎,从一开始放羊都放不好,到后来能猎杀猛虎,显然这身精妙之极的剑法,只可能是从这山中学来。
可他从收到消息开始,到如今一月有余,让人在山中几乎找了个遍,除了找到一处荒废的树屋和半个山洞之外,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找到。那两处地方,亦是相隔甚远,布满灰尘,显然早已无人居住。顶多是青青昔日在山上牧羊之时,用来歇脚避雨之所。
找不到传艺给青青的人,他们也只能在此等着青青上山。
只是没想到,方一露面,就被她一语道破,范蠡只得再行一礼,无奈地说道:“姑娘身怀绝技,大王求贤若渴,希望姑娘能入宫传艺,助我越国勇士,复国雪耻,解救我越国百姓于水火之中……”
“呵呵!”青青冷笑一声,这些话,她在吴国就听素锦和欧钺说了无数遍,如今换个人说,哪怕说得再动听再大义凛然,只要一想起欧钺身上的蛊毒,想起清风山庄里那些老弱妇孺的残尸,她就全然没了兴趣。
让百姓水深火热的,是吴王,还是越王?
她虽是山野村姑,也曾听村长说过,越国每年进献给吴国君臣的财物,几乎耗去大半国库,越王和王后都住着陋室柴房,荆钗布衣,吃着跟百姓一样的粗陋食物。然而从百姓身上收取的赋税徭役却丝毫不减,几乎所有的青壮劳力都被征用,连村中妇孺都要去开荒种田,这几年,若非青青能自己打猎换取食物,以财帛抵免劳役,只怕连她们母女都要被抓去干活。
好容易熬过最苦的那几年,今年越国丰收,百姓的日子才稍稍好过,越王就开始动起心思,又要练兵铸剑,他们要复国雪耻,可动动嘴皮子,要的却是无数百姓和将士的血肉之躯。
范蠡被她这一声冷笑,笑得原本满腹的说辞,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说不出的难受,可看着她了然的神色和不屑的态度,显然继续说下去也没用。
青青也懒得再跟他们啰嗦,径直朝山上走去。反正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底细,也无需再回避躲藏,索性大大方方地上山打猎,就算找不到师父,弄些好货回去给阿娘补补身子也好,省得在这里看着这些厌物生气。
被她彻底无视了的箭手和剑客都退回范蠡身后,看看那两个被震得内伤虎口裂开的剑客,箭手们都暗暗庆幸自己离得远,否则那一剑横扫过来,他们根本毫无抵挡之力。
范蠡只得命他们先抬了伤者下山,自己却留了下来,循着青青的背影,远远地跟着她。
他忽然发觉,跟这个任性的小姑娘说话,
他原来准备好的一切方式和手段,统统都没有用。素锦传来的消息里,只说她性子古怪,可没想到,竟是如此的……古怪?
他本是楚国人,若说起来,还是伍子胥伯嚭的老乡,他也是借此与伯嚭拉上关系,送了无数金银财宝,让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离间夫差与伍子胥的君臣关系,才能借着这次机会,一举剪除了越国复兴的最大敌人。
若说起来,他更多是感于越王的知遇之恩,甚至正因为越国战败,勾践才能够沉下心来,卧薪尝胆,对文种和他言听计从,他们方能一展胸中抱负,满腹的才华,在楚国被人视作范疯子,在越国却是深受信赖的范大夫,尽快帮助越王反败为胜,彻底覆灭吴国,才能将那人从吴国深宫中解救出来。
素锦说过,青青的剑法之绝妙,世所罕见。吴国历年来秣兵历马,兵甲之强,绝非越国可敌,但若是越国士卒能习得如此精妙剑法,就能抵消兵甲和人数上的差距,或可趁着吴国伐齐争霸之时,反攻吴国。
正因为如此,不论如何,他都要争取说服这个古怪的少女,能早一日攻下吴国,就能让她少受一日的苦。一年又一年,这种煎熬,已经让他无法再像昔日一般从容地等待时机。
只是青青的脚步越来越快,看起来依旧是那般轻盈,偶尔踮起脚尖蹦蹦跳跳,犹如小鹿般清纯活泼,可转眼之间,她在林中绕了几绕,那纤细的身影就消失不见。
这一下猝不及防,范蠡加快脚步追过去,找了几圈,才无奈地叹息,所谓的诚意和大义都无法打动的人,该如何说服呢?
苎萝山并不高,可它本是浮玉山支脉。夷山绵延数百里,山高林深,其中鸟兽无数,毒虫恶霾更是形成一道天堑,寻常人根本不敢深入其中。就算范蠡等人,一直以为青青上山牧羊学剑,一日间能够往返的,定然只在苎萝山中,直至此刻他亲眼看到她倏忽之间便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才知道自己的判断错得何等离谱。
只是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向前走去。
苎萝山的山势平缓,草木葱郁,可到了此处,山势却为之一变,嶙石陡峭,松柏凌空,仿佛从平原的小山坡,忽然就进入巍峨的苍山之中。这浮玉山层次而上,林木茂盛,更有参天古树,遮天蔽日,向上望去,根本看不见任何可供同行的山路,甚至连半点人走过的痕迹都没有。
范蠡追得急,走了一阵,才忽然发觉不对。
这片山林与前面的截然不同,苎萝山被他带人已经反复搜寻了几日,别说飞禽走兽,连地鼠都被吓得没留下几只,山林间一片死寂。而此处一进来便有凉风习习,让人暑气全消,只是那些细碎的虫鸣鸟叫声忽然充斥在耳畔,还有些古古怪怪的声音,让人不知不觉间,后心发冷,汗毛直竖。
本能的直觉让他停下脚步,刚要转身回头之际,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凌厉的剑风袭来,还有个清脆冷冽的厉喝声——
“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