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苎萝山,夜幕尚未撤去,东方只有一线白光,却也足够看清山坡上的人影。
起初,只有个淡青色的人影在山坡的草地上奔走腾跃,周身绕着一团剑光,随着那青色的人影起落进退,那剑光如游龙腾空,盘旋飞转,速度之快,让人只能看到一团光影,根本看不清人影。
后来慢慢的周围多了些人,偶尔有人上前,只不过一两个回合,就被刺中手腕,或斩断刀剑,不得不退出场外。
范蠡从起初的震惊,看到后来,已经没什么表情了。他带来的越国武士,都是越王的亲军,在整个越国算是最强的一支军队,可就算这样,也没人能在青青手下撑过两招。
青青也不说话,从一开始就是自顾自地练剑,有人来挑战,就回上一剑,没人就继续照着自己的路数练习。只是她原本就没按照什么剑谱练剑,剑法亦是随心所欲,变化万千,根本没有什么固定的招数,看得那些武士眼花缭乱,也看不清她的路数。
范蠡身为世家子弟,自幼习文学武,虽更看重诗书礼仪,但骑射剑术都曾涉猎,只是算不上精通。他为人豁达疏朗,交游广阔,从楚国到越国,好友之中,既有庙堂士大夫,亦有市井贩夫走卒,江湖剑客侠士,自己动手的机会不多,但见过的高手并不少。尤其是这几年来,吴王为震慑越国,每年来收取贡品之时,都会派来一队武士与越国剑客比武。
就算越国剑士有心手下留情,这些吴国武士也毫不留手,每次出手狠辣,败者非死即伤。可偏偏他们无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攻合击,剑法和战阵都是源自兵圣门下,远胜过越国剑士,导致这几年来,越国剑术一道,越发人才凋零,几乎无人能抵挡这些吴国武士。
正因为如此,素锦一看到青青的剑法时,才会第一时间就传讯回去。
对他们而言,青青不啻于天降救兵,若能由她教习越国剑士,让他们习得这等精妙绝伦的剑法,莫说以一敌十,只要能胜过吴国武士,在日后的复国战中,面对吴国的精兵利器,他们才能多一点胜算。
唯一能庆幸的,是吴王已亲手剪除了吴国的两大支柱,没了孙武,吴国就等于失去了爪牙的猛虎,没了伍子胥,剩下伯嚭之流的贪官弄臣,只会哄着捧着夫差,让他继续往自负自大的路上一往无前,穷兵黩武,与齐国晋国争霸。
如此一来,就能给越国留下宝贵的发展时机,只要他们善待百姓,休养生息,练出精兵强将,此消彼长之下,终有一日,能彻底击败吴国,迎回那些为越国忍辱负重的人。
“当当当!”
又是一串脆响,范蠡抬头一看,最后几个武士手中的剑也被斩断。
青青手中的血滢剑太过厉害,那些武士不知轻重,看着青青年幼瘦小,想倚仗力气来硬的,可没想到一招都没抗住,非但被斩断手中剑,连虎口都被震得开裂流血,又麻又疼得几乎抬不起来。
“你们先回去吧!”范蠡生怕这些
人闹起事来,急忙让他们先行离开,方才冲青青拱手道:“多谢姑娘的指教,只是……他们学艺不精,不知姑娘下次可否手下留情?”
青青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指教他们了?”
范蠡一下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只说自己在此练剑,允许他们来看,来挑战比剑,却从未说过会教他们。只是他想着既然肯让他们来,自是默认了肯教他们,却没想到她依旧说话如此直接了当,毫不客气。
手中拿剑的青青,和手中执笛的青青,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青青见他默不作声,脸上满是尴尬之色,倒也不为己甚,轻叹道:“我能手下留情,战场上的人能手下留情吗?无论是山上的豺狼虎豹,还是战场上的敌人,手下留情的,都是死的最快的。”
“多谢!”
范蠡这次的谢意无比诚恳,她一说,他就立刻明白过来,如今让他们受伤,也顶多是皮肉之伤,但若连这点威胁都没了,又如何能练出沙场无敌的虎狼之师?青青看似辣手,实则用心良苦,他知道其中厉害关系,自是感激不尽。
青青见他一本正经地向自己打躬作揖致谢,反倒面上一红,后退了两步避让开,飞快地说道:“我阿娘也快起来了,我下山去了。你的人你自己教训,我可不会教人。”
“知道了。”
范蠡微微一笑,他已看出,这女孩不过是面冷心软,嘴上说得厉害,可最后还是心软了。看着她飞快地跑下山去,背着那把与她身形完全不匹配的血滢剑,却跑得比谁都快,别的不说,若是他带来的人,每日在山中练剑,能学得她轻功剑法的一成本事,就足以击败吴国那些精兵猛将。
青青跑回家,先从井里打了水烧上,又熬了些粥,然后开始收拾院里种的一点青菜,等这些事都做完,韩薇方才起身。她知道女儿从小就懂事,知道她身子不好,早早就学会打理家务,以前还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自己挑水打猎的不容易,如今知道她是从山中偷着学艺,方才知道她这一身大力和整天的精神从哪里来的。
“阿娘!粥熬好了!”青青殷勤地盛好粥,连刚烙好的饼子一起端到了韩薇面前,试探地问道:“阿娘,我今天想再上山一趟,就算找不到师父,打几只山鸡野兔下来,给你和欧大娘补补身子也好,行吗?”
韩薇抬头瞥了她一眼,看到她一脸祈求的神色,心中一软,点点头,“去吧,自己小心点,早些回来。”一日找不到办法救回欧钺,她们母女也无法安心离开越国,尽管明知道这当口让她出去并不合适,她也别无选择。
青青得了她点头,更是欢快无比,哄着她喝粥吃饼,韩薇的胃口并不大,只喝了一小碗粥,吃了两小块菜饼,剩下的都让她一个人扫**一空,饭量之大,简直不逊于那些青壮男子。
韩薇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吃饱喝足,收拾了碗筷,就背上剑连蹦带跳的出门,她的心宽至此,天大的难
事在她眼里,都没什么可烦心的,照吃照睡,这会儿还能想着上山打猎,压根无视可能到来的越王征召令。
在女儿这次逃家出门之前,她一直以为女儿就算力气大一点,能吃一点,还是个乖巧听话活泼纯真的好女儿。可现在她才知道,这丫头不光是胆子大,还偷着学了一身厉害的剑法,在吴国闹得天翻地覆,引得越王都派人找上门来。
若她是个儿子,韩薇非但不担心,甚至还会无比骄傲。
可她偏偏是个女儿,一个女子,不知礼法,不懂女红,就算她费尽心思教她识了些字,可昔日她曾经受过的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教习,青青都无法学习,只能如这乡野村民一般,毫无拘束地长大。
韩薇原本以为,自己和赵戬,或许就这样终老于乡野之中,女儿在此长大,如此无拘无束,不用再受那些世家礼法管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可没想到,这些年变故迭生,赵戬业已去世,自己终究不能陪着女儿一生,看着青青慢慢长大,她也不能不考虑女儿的终身。
无论是世家小姐,还是山野村姑,女孩儿长大,终究要嫁人生子,可青青如今身怀绝技,又闯下如此大祸,只怕寻常人家,根本不敢接受这样厉害的媳妇。
更何况……青青为了救那个孙奕之,三番两次背过他,还曾经为他疗伤……青青当时说得含糊,可韩薇又不是傻子,孤男寡女,那孙奕之身受重伤,要疗伤换药,岂不是要脱衣见肉,女儿都已经看过人家,若说两人全然无事,她又何必隐瞒?
孙家若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兵圣之家,韩薇是压根不会考虑女儿与他的关系,可偏偏如今孙家满门皆没,只剩下他一人。韩赵两家原本就与孙武颇有渊源,青青若是能与他有缘,倒也算一段佳话。
可让她头疼的是,眼下越王的人步步紧逼,已让村长和里正盯着她们母女,孙奕之不知何时能来,耽搁下去,还不知会不会出事。
青青哪里知道,阿娘为了她的终身,已经愁得开始缝制替她嫁衣。
她这次上山,再没有遇到那些越国武士,早上被挑了的那群人,回去以后不歇个七八日都没法再动手,她自然落得清净。
山中恢复落得昔日的热闹,她也不去欺负那些山鸡野兔,直奔天目山而去,想要先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师父,先解决了欧钺身上的蛊毒,她才能带着阿娘离开吴越这个战乱之地,另觅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她可没有范蠡和施夷光的胸怀大志,她只想护着自己的亲人,在这乱世之中,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这次去吴国,见识了吴宫的繁华奢靡,还看到了矿山奴隶们的悲惨生活,她知道,自己还是幸运的,虽然没有世家大贾的优裕生活,但自幼深得阿爹阿娘宠爱,长大后又学得一身本事,可以在这乱世中存活。而这世上更多的人,就如阿爹一般,命若蝼蚁,一场恶战,或是上位者的一个命令,都能让他们粉身碎骨,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