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晷从第一次遇到聂冉开始,就在查他的师门来历,不为别的,只为他姓聂。
聂渊聂江白的聂。
不落神剑生平经历大大小小数百战,可让他一战成名,声震四方的,便是十八年前那一战。他为了救走知交赵戬夫妇,不惜与晋国三大世家的高手为敌,从晋国到齐国,千里逃亡,百日间,历经数十战,无一败绩。其中,杀三十余人,重伤上百人。
被赵韩两家引以为耻的赵戬和韩薇,就这样让他一路护送着,彻底消失在赵韩两家的家谱中,从此隐姓埋名,在越国苎萝山下的小村中,打铁为生,成为一对最不起眼的乡野村民。
问晷几乎能听到自己最后一颗牙被生生咬碎的声音,一股腥甜的气味弥漫在口中,他却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异状,还要保持微笑和景仰,从容地与聂冉说起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聂渊的传说。
他知道聂渊很多故事,传说中不落神剑从无败绩,却忽然在声名如日中天之际悄然隐退,从此江湖中再无聂江白的名号,只留下昔日他的不落传说。他曾经因为聂冉的名字追查了许久,却完全找不到他与聂渊的关联,聂渊消失在齐国,聂冉却是个燕国人,剑法豪放,人亦风流,十步杀一人,一梦绝尘去的桃花剑,完全没有不落神剑的影子。
繁重的任务和艰苦卓绝的训练,终究让他放弃了追查。却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会在这里与聂冉相逢,还亲口听他承认,聂渊正是他的师父。
他并没有告诉韩薇和青青,他的父亲名唤赵朔,赵家七老爷,是赵家嫡子中最小的一个,执掌着赵家讲武堂,负责赵家子弟的培训,是如今每个赵家人最害怕的人。就连他,也是被七爷亲手送去了楚国。谁也不知道,如今这个似可让小儿止啼大人丧胆的铁面阎罗,昔日却是蜚声诸国的玉面公子。
十八年前的那一战中,赵朔毁容、断腿,武功尽废,在生死边缘足足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七天七夜,才保住了这条性命。
他从生死线上活过来之后,就仿佛换了个人,以往的争强好胜,如今都变成了阴鸷狠戾,不单单对人狠,对自己更狠。靠着从公输家订制了一张轮椅和暗器,放弃刀剑,从头练起一条九节鞭,不出三年,武功更胜从前,五年之后,便执掌了赵家讲武堂,开始**赵家子弟,将一些年幼的庶子送往各国为间,随着这些“死间”的成长,赵家的势力在晋国越发庞大,隐隐有超过智家和中行家之势。
这一切的起因,就是赵戬的出走,聂渊的不落神剑。
韩薇当时被赵戬和聂渊护着,根本没让她知晓身后的血战之路,问晷含糊其辞,只说自己是个庶子,并未提及赵朔的事,就算是聂冉,也没听出其中的问题,全然不知,面前这人俊美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之心。
聂渊归隐已久,聂冉自己出来闯**江湖也有五六年,如今在燕国声
名已不弱于其师,听到问晷提及师父时有些激动的神色,眼神闪了闪,只是淡然一笑,略过不提。
韩薇倒是感叹地说道:“当年若非聂大侠,我们夫妇早已尸骨无存,哪来这些年的安稳日子……只可惜,戬哥……”一提起赵戬,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青青正好端着饭菜进来,一看到阿娘又哭了,便狠狠瞪了聂冉和问晷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们又说了什么,累得我阿娘伤心?”
韩薇急忙说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又想起你阿爹。”说着,她忽然醒悟过来,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待客如此无礼,忘了我怎么教你的么?”
青青扁扁嘴,她在外面如何厉害,在阿娘面前,始终还是长不大的女儿,更罔论与她顶嘴,当即放下饭菜,板着脸冲聂冉二人行了一礼,说道:“青青方才无礼,还请二位世兄见谅。”
聂冉和问晷急忙回礼,哪里敢当真受她一礼,赶紧岔开话题,招呼着一起先吃饭。
世家中虽有男女不同席的规矩,可在乡野村中,本就贫瘠艰难,也无人再讲这些规矩。韩薇坐了主位,青青便坐了下席,聂冉和问晷一左一右,四人同桌而坐,倒也其乐融融。
青青将剩下的三条鱼一蒸一炖,还留了一条养在缸中,另外炒了一盘蕨菜,一盘莱菔,菜虽不多,但胜在新鲜。问晷下午吃过三条烤鱼,本就不饿,这会儿看到对面的聂冉,更是如骨鲠在喉,哪里还吃得下。
反倒是聂冉看他神不守舍食不下咽的,胃口大开,几乎包圆了剩下的饭菜,吃饱喝足,看到问晷有些恍惚的样子,忽然灵机一动,微微一笑,说道:“赵十六,出去走走?”
问晷一怔,抬头望向他,看到他眼中的挑衅之色,心头一紧,几乎无法按捺住心底喷薄欲出的恨意,艰难地点点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起身,跟着他走了出去。
青青看了两人一眼,先收拾了碗筷,然后陪着韩薇做了会儿女红,哄着她早些休息后,方才带上房门出去。
楚国的间客虽已被破,但燕国的还不知何时会来,更不用说其他那些闻到味儿的间客们,会不会前赴后继地赶来找麻烦。青青念及前日之事,根本不敢离开太远,干脆先巡视了一圈周围的哨岗,发现范蠡将附近的越兵明里暗里增加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越王亲自来此赏赐封号以示招揽的缘故。
她的轻功原本就远胜常人,这一圈下来面不红气不喘,连那些越军都未发现她的踪迹,到最后回到家中,仍不见聂冉二人归来,便跳上屋顶,一边打坐练功,一边等着他们回来。
直到月上中天,聂冉两人方才回来。
青青一眼就看出两人身上都挂了彩,虽然脸上都没伤,可聂冉走路时的一瘸一拐,问晷几乎僵硬地抱着的手臂,只怕都伤得不轻。她跟聂冉交过几次手,对他的实力自是一清二
楚,反倒是问晷一出手就对她玩阴的,根本没正式过招,此刻看来,就算比不上聂冉,也相差无几。
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在九歌之中爬到如此地位。
“既然回来了,就早些休息,”青青权当没看到两人的伤势,从屋顶一跃而下,笑吟吟地说道:“我家地方小,就请二位委屈一下,就在堂屋安寝。明日若有机会,我再向二位领教一下。”
两人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却都没提出异议。
“多谢青妹。”问晷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在外面也一样。明日……我想再去寒潭一试……”
“试什么?那鱼儿你抓不到的!”青青随口一说,但见他神色古怪,忽然反应过来,“你想去寒潭练剑?”
问晷点点头,坦然说道:“以往为兄自视不凡,此番见识到聂兄和青妹剑法,方知人外有人。青妹肯告知寒潭之秘,为兄感激不尽。既有如此机缘,自当尽力一试。”
青青见他说得如此坦**磊落,果然不做他想,当即便点头说道:“十六哥既有此心,自去便是。”说着,又转头望向聂冉说道:“今晚的鱼便是我从寒潭抓来的,那地方十六哥知道。明日你若无事,便陪他一起上山,在那寒潭中练剑,内外兼修,事半功倍。你们互相照应着,也免得出事。”
聂冉听得心中一动,他近日来与青青交手几次,受益匪浅,只是这剑道一途,重在悟性,次在修炼。他也的确需要找个地方修炼吸收,以求突破。只是唯一不舒服的,是青青让他与问晷一起。
方才他们出去走走,这一走就走出百步开外,确认动手的声音不会惊动青青母女,两人方才开始比剑。
问晷按捺已久,一动手,便无法控制情绪,招招拼尽全力,用得还是珍藏的紫薇软剑。这是赵朔唯一送给他的防身武器,可藏于腰带之中,软如缎,韧如丝,却无坚不摧,削铁如泥。一剑兼具剑、鞭两样长处,无孔不入,柔韧回旋,总能以极为奇诡刁钻的角度突下狠手,一开始便打了聂冉个措手不及,腿上被他狠狠抽了一剑。
聂冉险些被伤及要害,避开之后,方才发现他是来真的,当即也动了真火,他原本就年长于问晷,自幼在聂渊身边长大,功底极为扎实,虽没有青青那般卓绝的天赋和机缘,却也是这一代年轻剑客中的佼佼者,只三五招之间,就扳回了劣势,反伤了问晷的左手,若非他收手得快,几乎半条小臂都要被他斩断。
问晷不知那是因为聂冉恨他用毒锁扣暗算青青,反倒激起了斗志,两人你来我往,如此恶斗了数百招,俱是筋疲力尽,方才停手回来。
他本是随口一试,想看看青青的态度,明着再探寒潭,总好过私下去被她识破,却没想到,她倒是欣然同意,只是加了个添头。一想到这个麻烦的添头,问晷就忍不住瞪了聂冉一眼。
有些孽缘,还真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