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算不得流畅的笛声戛然而止,青青呆呆地看着还趴在**,背上血色殷然,居然还能撑着对她唱起“青青子衿”的家伙,只觉得面孔上热得一直连耳根都跟着发烫起来,平生第一次,在与人眼神对视之时,狼狈地闪开。
“你好生养伤,我先走了!”
她如同丢个烫手烙铁一般,将青竹笛丢回给孙奕之,不等他开口,便已转身冲出了房门,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奕之拿着她方才吹过的竹笛,忍不住笑了笑,能让她有点反应,还真是不容易。看到她面红耳赤的狼狈逃离,轻功几乎施展到极限,若非当真动了心,又岂会如此?
他忍不住轻轻抚过她方才手持竹笛的位置,光洁的笛身上似乎还留有她指尖的温度,而吹孔处,似乎还停留着她的气息,让他忍不住放在唇边,轻轻吻上去,刚吹了一节小调,却并非《采薇》,而是真正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伤口不疼了?”苏诩推门而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你做了什么?青青姑娘居然跳墙跑了,貌似还在外面摔了一下……”
孙奕之闻言一惊,愕然抬头,刚一抬头,后背的伤口一扯,痛得他整张脸都快皱成了一团,狠狠地瞪着苏诩,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故意的!”
“那又如何?”
苏诩一巴掌拍在他的脑后,将他按在榻上。
“趴好了,伤口才止血,你这样乱动下去,早晚失血过多而死!”
孙奕之从坚持来越国之时,就一路上被他这样虐了过来,早已习惯他的暴力,好在他抗揍,身上虽然一直大伤小伤不断,可精神却丝毫不见萎靡,就算被按趴下,也不肯老实休息,反倒笑眯眯地说道:“你是嫉妒了吧?听说你家中正在为你择妻,等你成亲的时候,我定会送你几坛好酒。”
苏诩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酒再好,也没你的份。你的内伤未愈,半年之内,最好别沾酒,更不可与人动手。否则,下次就别再找我疗伤,自己去挖个坑埋了吧!”
孙奕之叹了口气,识趣地不再跟他顶嘴,多灾多难的日子,万万不可得罪了大夫,否则受罪的还是自己。只是一想起当初在太湖无名岛中,青青将他泡在药泥之中,那些奇奇怪怪的疗法,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
一想起来,他便说与苏诩,苏诩听了不以为奇,反倒有些赞许地说道:“这药泥疗法倒也不算稀罕,听说南越蛮荒之地,山高林密,罕有人烟,有一处药沼,便是山中群兽疗伤之地。但有野兽受伤之后,便去药沼中滚一身药泥,数日便可痊愈。依我看,这药沼能治愈百兽,便是因其周围生有多种药草,常年无人采摘,落入其中,腐烂成泥,久而久之,便有了药性。青青姑娘能自制药泥为你疗伤,取自天然,果然聪慧。”
“再聪慧,也与你无关。”孙奕之警惕地看着他,说道:“我已向她阿娘求亲,她答应我,等我三年孝满,便可正式登门下聘。”
苏诩晒然一笑,道:“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似的,口味独特?她既非绝色美女,又不识温柔贤淑为何物,当真娶回家来,三日一打,五日一吵,也就你能受得住。”
“嘁!那些温柔贤淑的女子,你见得少了吗?”孙奕之嗤之以鼻地说道:“一个个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美则美矣,全无灵性。哪里能比得上我家青青。”
“她一日未入你家门,就算不得你家青青。”
苏诩一针见血地戳中他的要害,冷笑道:“人家只说等你三年下聘,这三年时间,会有多少变数,你可知道?方才我出去之时,收到个消息,越王今日责罚范蠡,并非因他拒婚,而是因为他拒婚之后,又不肯接越王之命,让你家青青入宫为妃……”他特地将“你家青青”四字说得极重,并在说话之际,便伸手按住了他的后背,“不许乱动!若伤势恶化,你也不必等别人动手,我先给你个痛快!”
孙奕之一张脸涨得通红,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按下胸中翻腾的气血,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贪生怕死的老贼奴,一把年纪竟敢肖想青青!简直是异想天开!”
苏诩却冷静地说道:“你不是说,先前青青入宫去见越王,想必已经知道此事。方才她可曾提起?”
“不曾。”孙奕之一怔,轻轻摇了摇头,“青青若是肯答应勾践,也不会再来见我。她的性子那般单纯,若是答应入宫,必然不会瞒我。只是……”他慢慢坐起身来,忍着背上的伤痛,盘膝而坐,一边运气平复体内紊乱的气息,一边缓缓说道:“她既然不说,定然是自己已经回绝此事。只要她不说,我便当不知道。”
苏诩没料到他竟如此信任青青,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番,如同看个陌生人一般,长叹道:“真想不到,你竟如此信她。”
“我若不信她,只怕早已死了不知多少次。”
孙奕之说罢,干脆地闭起眼来,专心练功。眼下他想再多也无用,青青既然还肯为吴越比武之事出力,想必并未与勾践撕破颜面,只是就算她真的自己解决了此事,他依然无法释怀。
正如苏诩所说,青青并非绝色美人,若论美色,她连施夷光的一半都不及,甚至还比不上伍清和自家小妹,顶多算得上清丽可人。然而她身上那种世家女子说没有的勃勃生机和灵动活力,却让她多了种独特的魅力。若非懂她之人,根本看不到她的光彩之处。
只是先前离锋求亲,他尚可惺惺相惜,因为彼此都是因剑而识,患难生情,而非其他的原因。
可如今勾践那点龌蹉的心思,他一想便知。先前勾践将青青赐婚范蠡,为得就是将她留为己用。可他却没想到范蠡会拒婚,转念一想,干脆将青青收入宫中,许以妃位,彻底将她困在宫中。可若是等她彻底交出剑谱,她便失去了利用价值,等待她的,便是后宫中无尽的勾心斗角,以她的性子,根本无法在那种地方生存下去。
尽管他知道,青青根本不会答应入宫,甚至若是将她逼得急了,她动手弑君
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可一想到若是此事成真的结果,就让他心如刀绞,恨意难消。可他若是不能尽快恢复,单是这些内伤外患,就足以让他寸步难行,更无法做任何事。
如今之际,他也只能摒弃一切杂念,调息运气,让自己的伤势尽快好起来,才能在接下来要面对的形势中,做出最有力的回击。
青青被他那曲《子衿》弄得面红心跳,逃也似地离开诸暨城,回到家中时,韩薇早已睡下,她这才松了口气,暗暗庆幸。
欧大娘一直陪着韩薇,看到青青归来,安下心来,又叮嘱了她一番,絮絮叨叨地拉着她说个不停。总是脱不了让她多在家中陪护阿娘,莫要乱跑,前次她去姑苏之时,韩薇就曾大病一场,若非命大,早就等不得她回来。只是韩薇怕她担心,方不让欧大娘告诉她,如今再次呕血,欧大娘担心不好,才不顾她的叮嘱,全盘托出。
青青闻言后悔不迭,就算是阿娘让她设法帮着越国,她也不该疏忽了阿娘的身体。上次是她不知者不罪,可这一次,阿娘都已呕血晕倒,她都未能守在她身边照顾,若是阿娘有什么意外,她连后悔都来不及。
她向欧大娘再三保证,这几日绝不出门,一定好生照顾阿娘,顺便也告诉她,欧钺不日将返回越国,欧大娘大喜过望,赶紧回家收拾准备,再顾不上教训她了。
送走欧大娘,青青这才松了口气,到房间里看了眼阿娘,看着她憔悴清瘦的睡颜,心中一酸,在她枕边跪坐下来,伸手理了理她散落下来的头发,忽然发现,阿娘的发间竟多了不少白发。明明在半年之前,她学着替阿娘梳头的时候,还赞她满头青丝乌黑发亮,看起来不似她阿娘,倒似她的姐姐一般。
才不过短短半年,阿娘的头发竟白了不少,甚至还因她气急呕血,青青越想越是后悔,越想越难过,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落下泪来。
“傻孩子,哭什么?阿娘没事。”
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替她拭去泪水。青青一抬头,看到阿娘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温柔地看着自己,满眼疼惜之情,她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哽咽着靠在她肩头,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
“阿娘,对不起!”
韩薇轻叹一声,伸手环抱住她,“傻孩子,你又没错,说什么对不起?阿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只要问心无愧,不用担心阿娘。等着一切过去了,我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
“嗯!”青青用力地点点头,抹去泪水,“等我们送阿爹的灵位回了赵家,阿娘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韩薇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随心所欲,想起来很容易,可真能做到的,全天下只怕也没几人。只是她并没有点破女儿的理想,只是点点头,跟她一起说着以后的打算。母女间难得如此毫无顾忌地畅谈,从想去的地方,说到各地的风味小吃,将白天那些糟心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过去的事,她们都不愿再想,反正,明日,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