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接见齐国来使之事,范蠡也是事后才知道。
吴王要伐齐,对于越国来说自是好事一桩,若能借着吴齐之战削弱吴国之力,越国也可早日翻身出头。勾践自不会放过这等良机,早就安排人与齐国勾结,甚至合谋联合秦楚诸国间客,铲除了孙伍两家,断去了夫差的左膀右臂。
可范蠡怎么也没想到,勾践会算计韩霄子一行人,纵容齐国间客去暗算青青母女。这种行径,说出去无异于恩将仇报,就算是一国之君,落下这等刻薄寡恩的名声,日后也无人再愿为他效力。他说不得,却又忍不得,这几日连宫中都不愿去,宁可借着处置吴使被刺一案巡查,也不愿再去见这位主君。
兔死狐悲,寒心之余,他怎么也不肯相信,青青那样的女子,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于一场阴谋。
他守了三日,今日终于看到她,尽管她此刻模样大变,可那双眼,却是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若不是当初他执意找她出山授剑,也不会引出后来这些事,如今害得她家破人亡,再看到这双明澈的眼时,竟让他有种不敢面对的愧疚。
孙奕之护着青青,立刻发现了范蠡的异样,当即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查完了吗?我们还得赶路,大人若是无事,便请放行。”如今鲁国与吴国交好,作为吴国属国的越国,自是不敢为难能拿到吴国文书的人,便是明知面前这人时范蠡,他也一样敢粗声粗气地说话,毫无惧色。
他越是如此,周围那些越兵对他越是小心翼翼,吴使一行人方才出事,他们还没找出真凶,无法向吴国交代。若是这个时候,再闹出别的事来,只怕火上添油,愈发不可收拾。故而这几日城中外紧内松,从上到下都格外谨慎,如履薄冰。
范蠡被他这般一吼,顿时回过神来,见这人看似粗莽,可护着青青的手小心地轻抚着她的后背,青青也格外信赖地偎依在他怀中,她如此温顺乖巧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安下心来,当即挥挥手,让查验文书的越兵放行,“让他们走吧!”
说罢,他转身上马,干脆地离开了城门,朝着城外策马而去,丢下身后一头雾水的越兵,茫然地看了眼这辆马车上的人,终于还是听话地放行。
出了城门,孙奕之总算松了口气。他虽不惧范蠡和勾践,甚至还通过留在诸暨的暗桩收到过勾践传来招揽之意的讯息。这位胸怀抱负的越王还以为他不容于吴王之后,或许会投靠于他,真当他是傻子一般。
就算他不知道自家的血仇于越王有关,见识过他利用完青青又反手出卖给齐间的凉薄之举,也万万不敢投靠于他。只是不知范蠡看了他如今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那些牺牲。
只不过,这世上的灵药有千百种,唯独没有一种叫后悔药。
青青到了城外,便不肯再憋在马车里,反倒抢着要赶车,孙奕之只得让司时久自己骑马跟着,他陪着她一起坐
在前面赶车,看到她挥舞着鞭子,却只是在马儿头顶上方甩着空鞭,便让两匹马听话地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轻松如意,简直比真正的车夫还要熟练。
他不禁有些惊奇地说道:“想不到你赶车的水平还真不错啊!”
青青却得意地扬起头来,灿然一笑,“几十只羊儿我都能一个人看过来,两匹马儿更没有问题!”一说起羊儿,她忽然又想了起来,回头问道:“我的小羊呢?你说过要给我找回小羊的!”
“小羊……”孙奕之有些后悔起自己的多嘴来,眼珠一转,轻咳一声,说道:“小羊跑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就是去找它的啊!我听人说它们跑去了鲁国,怕它们被人抓去吃了,所以才急着带你去。”
“啊?怎么会跑那么远啊!”青青一听就急了,“若是找不回来,阿娘一定会担心的,那我们快点去找吧!”说着,她手一抖,马鞭依然没落在两匹马身上,只是凌空甩了个响鞭,马儿便已会意地加速,飞快地顺着大道前行。
孙奕之见她一颗心都惦记着那些“失踪”的羊儿,正好以此为借口,便引着她离开诸暨,一路北上。青青的身体恢复力远胜于他,这几日下来,外伤内伤都已痊愈,若非这古怪的离魂之症,完全是个好人儿。而他内伤未愈,一路颠簸,反倒弄得差点伤口迸裂,只得找借口让她停车找羊,方才拖慢了行程。
只是他们方一停下,便有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头戴斗笠身穿黑袍,一看到两人,方一勒马驻足,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孙奕之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家暗桩,结果上前一看,摘掉斗笠,那人从头到脖子都缠着布条,被包扎的严严实实,饶是如此,那布条上还有粉色的血液和淡黄色的脓液沁出,连露着的一双眼中,也满是血丝,那模样竟比恶鬼还要骇人。
“你怎么来了?”孙奕之认出他便是火场中被他扔出的那个鬼面人,却不知他伤势如此之重,为何还要追来。青青更是被他吓了一跳,哇地大叫一声,便钻进了马车里,连赶车都不愿出来了。
鬼面人眼神一暗,指着马车呜呜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
孙奕之只能根据他说话的口音和嘴型猜测,“你……求医?还是找她?”
鬼面人先是摇摇头,又立刻点点头,被缠得紧紧的脸上有沁出些脓血来,眼神却越发焦急,看到他脸色的不解之色,忍不住举着一只断手比划起来。
孙奕之看了眼他的断手,皱了皱眉,虽是知道他并无恶意,但对他如此紧张青青,不顾自己的伤势追来之举,仍是有几分芥蒂,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想让她帮你治伤?恐怕不行,上次你都吓到了她,她如今自己都认不得人,什么都记不起来,更没法帮你了!”
鬼面人眼中闪过一抹怒意,继而又有几分失落,黯然地低下头,后退了几步。
孙奕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
身形,脑中闪过一个人名,却又有几分怀疑,转身拿起青青丢下的马鞭,继续驱车前行,方走了几步,一回头,见那鬼面人又翻身上马,默默地跟在后面,他不禁眼角一跳,忽然停下马车,冲着那人大叫一声。
“聂冉!”
鬼面人浑身一颤,勒马驻足,望向他的眼神中满是震惊之色。
“果然是你!”孙奕之冷笑一声,直视着他问道:“你不是已经离开越国了么?为何又会回来?赵家失火之事,可与你有关?你别跟我说,你是为了救人才伤成这样!以你的功夫,在那种火中救下青青,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他的眼神如箭,直刺聂冉心底,仿佛能一直看到他内心潜藏的愧疚与痛悔,言辞如刀,根本不容他有半点狡辩。
聂冉呆立良久,忽然仰面朝天,惨叫一声,拨转马头,狠狠一拍,那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便飞奔而去。
司时久吓了一跳,刚要去追,却被孙奕之叫住,“让他走,不必追了!”
孙奕之回头看了眼悄然无声的车厢,从聂冉出现开始,青青一直缩在里面不肯露面,便知她纵使不记得许多人和事,也不愿面对聂冉。他先前安排司时久前来传信之际,便已让人照看着她,自是知道聂冉和问晷与赵家的来往,也查清了两人的身份,先前见聂冉离开,还以为他顾及师门之情而放弃任务,如今再看到这鬼面人这般情形,便知道赵家出事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司时久一直负责此事,自然也看得出来,不禁有些担心地问道:“将军既知他与赵家的事有关,为何还放他离去?”
“他走不了。”孙奕之冷冷地看着聂冉离去的方向,轻哼一声,“此事虽与他有关,但未必出于他本心。当日他在火场中受伤最重,也是为了护住青青。青青如今变成这样,就算我让他走,他也不会走。眼下最重要的是去鲁国,等青青的病好了,这笔帐,再慢慢与他算个清楚!”
司时久恍然大悟,孙奕之当日冲进火场后第一个扔出来的便是鬼面人,他最清楚当时的情形,自然不会看错。若真如他所言,那越是如此无视于他,对聂冉而言,便越是痛苦。
聂冉本就不是真正的间客,自幼受聂渊收养教导,传授武功剑法,本是名扬江湖的游侠剑客,只是一时因情动心,误入歧途,方才会背师叛祖,出卖亲友。他从莫倾处得知真相,原本就已悔恨万分,再加上赵母之死青青之病,更无法从此中解脱,这会儿被孙奕之识破,才会惭愧而去。
饶是如此,他只怕也不会走远,青青一日未愈,就算赶,也未必能赶得走他。
果然,到得傍晚打尖住店之时,孙奕之陪着青青到客房中放下行李,一推开窗子,便看到对面的树林中,一人一马,远远地望着他们。他“啪”地一下关死了窗子,拉上窗栓,面上若无其事地招呼着青青去吃饭,唇角却噙着一抹冷笑,始终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