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虽不大,却掷地有声,如同雷霆霹雳般在伍封兄妹耳畔轰鸣。
两人齐齐转头望向孙奕之,却见他满面痛苦之色,艰难地睁开了眼,干涸的双唇微微开合,望着他们,吃力地再一次重复说道:“青……青……不……是……你!”
伍清一下子瞪大了眼,连握着他的手都忘了松开,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问道:“孙大哥,你……你说什么?清清不是我?不是我?还能是谁?是谁!”
她起初还有些含羞带怯,后来却恼羞成怒,悲愤之极地瞪着他,恨不得从他胸口挖出他的心来,看看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孙大哥,你为何要骗我,要骗自己?如今我们同是逃亡之人,本当同仇敌忾,共谋复仇之计。你有什么苦衷也可说与我听,我会助你成就大业,不会拖累你的!”
她说得恳切之极,双目含泪,又是激动,又是哀婉,越发楚楚动人,连伍封在一旁看着,都心软如水,冲着孙奕之一个劲使眼色,怎么也不信他会如此冷血无情地拒绝她的一番真情。
一个女孩家,能够不顾颜面地剖白至此,情深若斯,纵使是铁石心肠,只怕都要为之融化。
她心中虽有隐忧,却不顾一切地如此作为,连握住他的手都绷得青筋迸现,却依旧要做出无限深情凄婉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只求他看在她一番深情的份上,接受她,给予回应。
为了这一刻,她已经顾不得女儿家的面子和清白,顾不得从小到大规行矩步的教养,将这些年来一直苦苦埋藏在心底的情感尽数表露出来。
孙奕之迎着她那灼热的眼神,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念头,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如此不顾一切的表白,让他心中不是不感动,只是念及此刻踪影全无的青青,他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缓慢而坚定地从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不起,我已求娶赵家青青。清儿,我一直当你与雅之一样的,妹妹。”
他说话虽有些吃力,声音却沉稳有力,无比清晰地传入伍家兄妹耳中。
“奕之……你……”
伍封艰难地开口,想要劝阻,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该劝的,是孙奕之,还是自家妹子。
“妹妹?赵家青青?”伍清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白得几近透明,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孙奕之,声音都变得飘忽空洞,“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不是你妹妹,赵家青青,又是谁?”
孙奕之原本侧卧着身子,方一抽回手来,被伍清一推,朝里一翻,正好撞到后背上的伤口,疼得冷汗直冒,却依然咬着牙说道:“我已向赵家求亲,我方才喊的,是赵家青青……”
这一次,不等他说完,伍清终于忍无可忍地哇地一声哭出来,转身朝外跑去。伍封瞪了孙奕之一眼,一顿足,终究也只能愤愤地叹了口气,追了出去。
孙奕之这才咬着牙翻过身来,趴在榻边,吐了口血出
来。这次是他强忍着痛,差点咬碎了牙弄出的血。吐完之后,他脑中清明了许多,努力地回想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如何能死里逃生。
青青虽然出言警示了他,但她自己如今还迷迷糊糊的,武功剑法更是十成里连两成都没记住,他一出事,真不知她会怎样。
至于伍清和伍封会怎么想,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如今要做的事,就是尽快养好伤,去找青青。
伍封追出房门,看到伍清一路跑进内院。他们在此避祸,住的是田家提供的一处宅子,地方并不大,内外两进十来间屋,平日他住在外院,伍清住在内院,各有两个下人服侍,日子虽不比当初在吴国相国府,却也远胜过在逃亡路上朝不保夕食不果腹。
救回孙奕之后,伍封便将他安置在自己住的前院,本想着男女有别,可不想他在昏迷之中尚叫着“青青”之名,引得伍清芳心大动,不顾一切地搬来前院,不眠不休地照顾他,却没想到,等他清醒之后,第一句话,便将她打击得体无完肤。
看到她一口气跑回自己房中,关上房门,伍封上前敲门劝说了一番,却只听得里面悲声不断,最后也只得无奈地离开,让她独自冷静。可一想到害得妹妹如此伤心的罪魁祸首,他还是有些气恼,回到前院,却见孙奕之竟已坐起身来,盘坐在榻上打坐调息,整个人浑身上下几乎都被汗水浸透,显然吃痛不轻。
“大夫让你好生休息,你又何苦如此?”
伍封叹了口气,想骂骂不出口,念及当日救命之恩,若不是他,只怕他们兄妹早已做了刀下之鬼,哪里还有今日的光景,说到底,也只是一场误会,撇开误会,他更关心孙奕之的伤势和来意。毕竟,寄人篱下与重回故里,都需要强有力的靠山,他与伍清身无长物,文不成武不就,远不如孙奕之在诸国之中的名头响亮,要想报仇,还非得靠他不可。
“孙大哥,你先歇歇,我去让人做几个好菜……”
“不必了。”孙奕之摇摇头,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道:“帮我找身干净衣服就行。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不打紧。”
伍封原本就怕他,这会儿更是不敢多说,将自己刚做好的衣物拿了过来,见他已脱去了满是血汗的外裳,光着上身,急忙说道:“大夫说过,你这伤口得多养几日,不能乱动……”
“没事!”孙奕之忍着痛从腰带里翻出包药粉来,递给他,说道:“来,帮我上药!”
伍封这才明白,他是觉得那大夫的药不如他的药,若不是伤在后背,他自己就已经搞定。只是看到他一转身,伍封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他背上伤痕累累,却依旧挺得笔直,肩胛处一个碗口大小的伤疤,正对着后心,这等危险之处,也不知他是如何挺过来的。相比之下,那些被箭支刺伤划裂的伤口,只是沁出些血水来,真不算严重。
他两手之一起才能抓稳了药包,颤颤巍巍地将药粉撒在孙奕之的伤口上,眼见那黑
褐色的药粉见血既化,变成粘稠的近似膏体,果然止住了伤口出血,孙奕之只是疼得整个后背都抽搐了一会儿,冷汗沿着脖子到下巴滴了一地,却还是面不改色地指挥着他上药、包扎,完了又自己换上干净的衣服,方才长出了口气。
“多谢了!”孙奕之稍稍伸展了一下手臂,牵动后背的伤口,疼得呲了呲牙,苦笑着说道:“阿封,这次多亏你相救……只是清儿的事……对不住了!”
伍封嘴角抽了抽,无奈地摇摇头,轻叹道:“孙大哥不必如此客气。当日若非你出手相救,我和清儿早已成了夫差刀下之鬼。还累得你丢官弃职,受我们拖累。如今你既已到了齐国,不如随我一同拜见齐王……”
“齐王?”孙奕之眉梢一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问道:“哪个齐王?”
伍封一怔,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齐王只有一个,大哥何出此言?”
孙奕之指指自己后背上的伤,说道:“这就是我一时多管闲事,拉了齐王姜阳生一把,结果反被他手下的人背后暗算,差点连命都丢了。我都成这样,只怕那位齐王,比我更惨!”
“啊?”伍封不禁目瞪口呆,愕然地说道:“我也未曾见过齐王,先前我大哥与田将军和公子宓交好,我们如今的住处,也是田将军安排……”
“公子宓?”孙奕之霍然站起,握起拳头来,硬生生咽下差点喷出的心血。
伍封汗颜地低下头去,喃喃地说道:“大哥……对不起……我本不知道……我和清儿也是走投无路,方才投靠了他们……”他勉强地解释了几句,便已无法再说下去。
若非公子宓,孙雅之又怎会死得那般凄惨?那是他下了定的未婚妻,并非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可当他吃尽苦头从吴国逃亡来到齐国,才发现自家人马已然四散而去,父亲昔日广收门客,相国府日日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可一朝身死,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那些肯护送他逃到齐国的已算是忠义之士,这一路上出卖他的,追杀他的,亦不乏昔日的门客,翻脸成仇,为了吴王的赏金,哪里还顾得上昔日的宾主之义。
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磨尽了他的傲气和自尊,能够留在齐国,有一处容身之地,能够保留一丝复仇之光,对他而言,已经是大恩大德。哪里还记得,给予他这一切的人,也是当初毁了孙家的人。
看着孙奕之眼中冒出的熊熊怒火,伍封心下惭愧,或许并非不记得,只是刻意回避,只因,他早已无颜面对。
“对不起……”伍封只能反反复复地致歉,语无伦次地说道:“除了田家,没人肯收留我们,没人能替我们报仇……”
“报仇……”孙奕之深吸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陌生人,“让他们替你报仇?那雅之的仇,清风山庄几百条人命的仇,是不是——你全都忘了?”
“孙大哥……”伍封无比惭愧地看着他,除了满眼哀求之外,再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