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两国,原本是姻亲兄弟之邦,鲁国重礼,齐国重兵,合则两利,如今却反目成仇。
当初齐悼公在田家扶持之下继承王位,当时齐国的四大家之一,名震天下的晏子晏婴之子晏圉便逃亡鲁国,直指悼公继位不正,田家狼子野心。晏家在齐国经营百年,势力之大,人脉之广,绝非田家能根除。因此也造成了齐鲁两国之间关系继续恶化,再难共存互容。鲁国实力虽弱,却有个连秦晋两国都不愿招惹的人物坐镇,此人门下弟子三千,达成七十二人,散布诸国朝堂,亦曾受周王室赐封,齐国国势虽强,却也不能罔顾众意,持强凌弱。
别的不说,单是鲁国派出子贡一人,已说服吴王夫差,如今陈兵边境,眼看着便要与鲁国联盟。齐国若是再失了大义所在,便会失去同盟援兵,此消彼长之下,胜负便难以预料了。
孙奕之只知道齐鲁之争中,鲁国一直处于劣势,才会求助于吴国,却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齐国竟会闹出如此内乱。国君薨逝,田氏主政,以至于人心惶惶,先前的优势已**然无存。
单看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他便知道,田家虽已掌控齐王,却仍未能控制国中局势。齐国四大家族原本为国、高、鲍、晏,都是百年世家,与齐国共荣俱损,田家想要取而代之,势必还需一番血战。
只是连他也没想到,他都隐姓埋名地藏身于田家的马队之中,居然还能卷入这场纷争。
伍封有田家的印信,自然不会去住寻常客栈,这年月兵荒马乱的,驿馆的安全和舒适程度远胜一般客栈,尤其在穆陵这种夹在齐鲁莒三国之间的边城,兵马往来不断,也只有驿馆能享有些许安宁平静。
青青根本不记得伍封,更不知他们兄妹与孙奕之的关系,原本还紧跟着伍清一路同行,伍清起初对她尚有些许敌意,可见她一路言行,发觉她的不妥之处,颇为震惊地对孙奕之另眼相看。
以孙奕之的出身家世才智,莫说是寻常世家女子,就算是求娶一国公主都不为过,可他居然看上了这个丝毫不懂礼仪规矩,天真烂漫的乡野女子,亲自求娶,甚至连她病至失魂忘事都如此不离不弃。哪怕自己在生死一线之间,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个已经失忆痴傻的青青,而不是她。
她的不甘不平,在看清青青的病情之后,越发加重。
到了驿馆入住之时,她便坚持不肯与青青同住一室,伍封正在为难之际,不料孙奕之干脆利落地说道:“她说得也不错,舍妹身患恶疾,的确需要人照料,不便与人同住。还是我亲自照顾她,各自方便。”
“……”伍清和伍封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目无礼教,就算他们有婚约,但未完婚之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怕是名义上的兄妹,也令人无法直视。
可驿馆能提供的房间有限,孙奕之也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便拎着自己和青青的行李先行入住,留下他们兄妹两在门外面面相觑,反倒
不知该如何是好。
青青这一路上都是与孙奕之同行,只当这是理所当然,根本没将他们的意外之色看在眼中,只是对伍清的态度有些意外,等进了客房,便追着孙奕之地问道:“伍家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啊?我看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是不是我哪里惹恼了她?”
“与你无关。”孙奕之这几日的耐心格外好,只是提起伍清时,嘴角还是忍不住扯出些许冷笑,“她只是大小姐脾气,容不得人。今日一路奔波,你也早些休息吧,我在外间……”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青青忽然一闪身,冲进内室,不等他追问,一掌劈开木柜的柜门,兴冲冲地从里面拎出一人来,亮给他看。
“你看!居然有人藏在柜中哎!”
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何等危险之事,单凭敏锐的感觉之揪出这个人来,向孙奕之邀功,弄得他简直哭笑不得。
“快放下!赶紧放下他!这位是鲍大人!”
孙奕之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昔日齐王身边第一人鲍牧,当年称霸天下的齐桓公之师鲍叔牙后人,如今鲍家的家主。
只是,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鲍家家主,如今狼狈地藏身于驿馆的木柜之中,还被个女子发觉,如小鸡般拎在手中,其狼狈之色,简直无以言表。
在田乞公告齐国的文书中,宣称齐王乃是死于鲍牧之手,天下共逐之,方才有齐兵逐城搜索,设卡拦截之举。
孙奕之从遇到齐王开始,便觉得其中另有阴谋,不想今日竟在这里遇到鲍牧,孙奕之也只能让青青先去门口守着,避免伍家兄妹闯进来撞见。等她走开,他这才向被吓得魂不附体的鲍牧致歉道:“鲍大人莫怪,舍妹不识大人身份,一时莽撞冒犯,还望多多见谅。”
鲍牧也是用尽办法,连替身都用了好几人,好容易才孤身逃到此处,只需半日,过了穆陵,便可直奔鲁国或吴国避难,怎料在这小小的驿馆中会被人识破,本以为此劫难逃,没想到来得竟是熟人。他与孙奕之曾在五国会盟之时见过,只是那时各为其主,不料今日竟同为天涯逃亡客,顿生感概万千。
“孙小将军多礼了!老朽如今不过一丧家之犬,主君已薨,奸臣当道,沦落至此,承蒙二位不杀之恩,哪里当得起冒犯二字。”
孙奕之迟疑了一下,便将自己前几日在崖山遇到齐王之事告知,甚至连田沂背后暗算之事也没遗漏,最后方才问道:“在下当日身受暗算,重伤昏迷,醒来之后,却听闻齐王已薨三日有余,凶手却为鲍大人。而三日之前,公子宓尚请神医扁鹊前往临淄为齐王治病,在下着实不解,所见齐王是真是假,还请鲍大人告知。”
鲍牧长叹一声,一时间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地说道:“大王误信奸人,引狼入室,公子宓早与田家勾结,借着为大王求医之事,暗中将大王软禁,隔绝众臣,我等拼死相救,原以为大王可逃出生天,再行计议。没想到……大王,是老臣对不起你啊!”
昔日他与田常共同拥立齐王阳生,驱逐晏圉,不想今日亦有此果,还背上了弑君之名,当真是悔不当初。
孙奕之皱了皱眉,他在意的,并不是齐王之死的真相,而是扁鹊的下落,“既是如此,那扁鹊神医,如今何在?”
“扁鹊?”鲍牧一怔,抹了把脸,眼中闪过一道精芒,“孙小将军是为扁鹊而来?”
孙奕之见他眼中光芒闪烁,隐隐算计着什么,哂笑一声,道:“难道鲍大人还以为,我会为齐王而来么?”
鲍牧顿时哑然,他与田常明争暗斗,自然知道田家大将田莒之死是何人所为,当时他还曾暗中庆幸,协助国氏争夺兵权,不想田氏在兵权上退了一步,却与公子宓勾结,借齐悼公之名,将鲍家几乎斩尽杀绝,若非他发觉不对跑得快,留了几个替身在家中乱人耳目,此刻已成刀下冤魂。
田家不会放过他,但也一样不会放过孙奕之,如今两人倒是同仇敌忾,却不知能不能合作一次。
他这边小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孙奕之看在眼中,直接了当地说道:“鲍大人不必多言,我此行确为神医而来,就算不为神医,我也无法帮你逃往吴国。”鲍牧当初驱逐晏圉,又一力主张兴齐征鲁,如今晏圉在鲁,莒国从齐,他既然逃到了这里,那除了吴国,已无处可去。
鲍牧被说破心思,神色一黯,长叹道:“老夫明白。只是你就算去了临淄,也找不到神医啊!”
“此话怎讲?”
孙奕之闻言一惊,皱起眉来,他最担心的,便是齐国这场政乱殃及扁鹊,就算明知鲍牧心有算计,此言真假难辨,却也不得不问。
“从公子宓声称带神医入宫的那一刻开始,就再未有人见过神医。”鲍牧直言说道:“大王被软禁后,曾命人传信于我,我曾入宫觐见,却未见大王和神医,只见伏兵。幸亏我当时带兵入宫,才能侥幸逃脱。故而被田常将弑君之名栽赃于我。如今大王已薨,神医下落可想而知。田氏对将军恨之入骨,将军若贸然千万临淄,只怕凶多吉少。”
孙奕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轻笑一声,“鲍大人说得不错。”他望着鲍牧眼中的希冀之色,微微一笑,说道:“只可惜,吴王如今也恨我入骨,大人若想投往吴国,还是莫要让人知道曾见过我。我也只当不曾见过大人,大人自去西南,百里之外,自有机缘。”
鲍牧不想他拒绝的如此干脆,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向他深深一揖,说道:“多谢!”
孙奕之扔给他一枚令牌,挥挥手,说道:“这是田氏亲兵的令牌,在下恕不远送,还望大人一路保重。”
鲍牧喜不自胜地拿着令牌匆匆离去,这驿馆的一名驿丞曾受过鲍家恩惠,方才收留他藏身于此,却不想有人竟将这间房让给了孙奕之和青青,几乎将他吓死,不想峰回路转,竟又是一条生路。
只是他却不知,这条路于他是生,于其他人,却是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