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一怔,立刻望向孔俚。
孔俚没想到孙奕之居然毫不掩饰,将这事当着大王和孔、蘧两老揭了出来,一时之间,脑中亦是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否认道:“孙将军只怕是危言耸听了吧?那匠人活得好好的,这谋害一事,真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他和你那侍女一出宫便甩脱宋将军的门下,如今已不知去向,此人来历不明,将军怕是看走了眼……”
“啪!——”
他的话还没说完,孙奕之已将一物扔在了地上,那东西似乎还带着几分弹性,在地上跳了几下,方才停住。
卫王被他这一手吓了一跳,眼角狠狠地抽了几下,瞥了眼殿中那些根本没来得及做反应的侍卫,这才意识到,若是孙奕之真要动手行刺,就算他有九十九条命,也早已断送得干干净净,只得干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问道:“这是何物?”
这一次他的口气格外温和,望向孙奕之的眼神也充满了诚意和信任。无论国之强弱,能从诸多继承者当中脱颖而出继承王位的,别的才能不说,这七情上面,收放自如的能力,都绝非寻常人可及。
孙奕之望向孔俚,淡然问道:“这是何物,怕是要问过孔大夫才知道。”
“问我?”孔俚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眼地上那东西,顿时张口结舌,“这……这是……这是什么?”
“尾巴。”孙奕之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孔大夫家中饲喂了不少奇虫异兽,其中一种,名曰守宫,其血如朱,其形似蛇,遇袭则断尾求生……”
“那又如何?守宫无毒,亦可入药。”孔俚看着那条还在地上一颤一颤的断尾,心尖也跟着颤颤巍巍地一阵阵发冷。
孙奕之嗤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孔大夫可敢让我将这守宫血滴在你手上?”
说着,他弯腰捡起那条断尾,孔俚和卫王这才看到,他手上裹着布条,上面有些红得发黑的斑点,源自何处,不问可知。
“岂有此理!”孔俚涨红了脸,下意识地将双手缩入袖中,色厉内荏地说道:“孙将军,莫说这守宫不过寻常之物,你如何能证明它与我有关?这等污秽蛇虫,你竟敢拿来侮辱于我……大王,微臣对孙将军以礼相待,奈何他欺人太甚,微臣……微臣……”他直说得眼圈发红,声音哽咽,目光悲愤之极地望向卫王,那种被冤枉侮辱的神色,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此,以证清白。
“孔卿莫急,想必孙将军也只是确认一下,并无恶意。”卫王一见自家宠臣竟被孙奕之逼到这份上,赶紧安慰了两句,再转头看到孙奕之手里拎着的断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呕意,勉强地挤出点笑容来,说道:“孙将军,这东西无名无姓,岂能为证?你还是赶紧把它扔出去吧!”
“既然大王这么说,不能就不能吧!”孙奕之不以为意地笑笑,随手将那守宫断尾朝身边最近的一个侍卫脚下一扔,说道:“小心点,这守宫吃的是毒砂!
最好拿去烧了,免得误伤他人。”
“是是是……是……”
那侍卫应答的时候,声音都跟着颤了颤,尤其是看到那断尾落在自己脚前,还跳了跳,更是浑身汗毛都齐齐竖起,差点就想晕过去,可最后还是强忍着恶心和恐惧,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了半天,才找出块汗巾将那断尾捡起来,如同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小心翼翼地捧了出去。
“孙将军……”卫王刚张了张口,就看到孙奕之又伸手进袖中不知在摸什么,登时打了个寒颤,急忙说道:“孙将军,孤王信你,无需再证!”
“哦?大王既然信我,可容我送两位先生回蘧府休养?待玄宫开启后,再来商议探秘查证之事?”孙奕之抽出手来,亮了亮空空两手,从容地说道:“若是坐困宫中,只怕这玄宫就轮不到大王来开了!”
“此话怎讲?”卫王面色一沉,暗暗咬牙,先前还曾经想留他在卫国开疆辟土,一整卫国军威,现在看来,他不禁暗暗庆幸,若是当真留下了他,就这个恶劣的性子,只怕不出几日就要将他气坏。
孙奕之轻叹一声,说道:“大王不是已经说了,要封闭城门,拦截间客传讯。只是这亡羊补牢,未必能拦得住。大王总要做好不测之备……据我所知,吴王野心勃勃,晋国赵公更是不容轻忽,这两边任何一方得信,这玄宫之事,只怕都要来看一看。曲阜距此,也不过行军两日,那边的五万吴兵尚未回国,不知大王麾下,能有精兵多少?”
他说得轻描淡写,卫王听得却是汗流浃背,到最后,已是面如土色,他先前只觉得有人出宫传信,大为不妥,却忘了繁荣如卫,若非四周强邻刻意放纵,何来今日弱兵富邦。
他根本答不出孙奕之的问题,卫国号称兵甲过万,可他自己知道,那些衣甲鲜明仪容雄伟的帝丘守军,实际上连真正的战场都未曾上过,而边城驻军,更是饱食终日,遇敌则逃,敌退则守,就连卫国的百姓,也都习惯了上缴的贡赋之中,尚有对晋齐的进献之物。卫国历代君王,或依附于晋,或依附于齐,若非民风开放,行商诸多,断无今日之繁荣。
可如今,颛顼玄宫入口就出现在他的王宫之中,无论诸侯各国,还是周王室,对于这等关系到三皇五帝的秘藏,绝无不顾之说。更何况,当初颛顼绝地天通,创建玄宫,设立大巫之位,以二十岁及冠之身,在位二十世,享受三百五十春秋,至今无人能及。
传说中的玄宫,藏有关系到颛顼出生的玄玉图,更有天授历法,后羿神弓……至于那些稀世奇珍和灵药更是不计其数。自古以来,财帛动人心,而长生之术,更是能让人疯狂。
可以想象,那些平日隐匿于帝丘的各国间客,在收到这个消息时,是何等的兴奋,甚至不惜暴露行踪,也要以最快的速度传讯回去。而这些消息一旦传至诸国君王处……卫王绝望地看着孙奕之,他的王宫,即将成为诸国争夺的目标,而他,根本无
力阻止。
孙奕之看到他已然瘫坐于榻上,双唇发白,微微颤抖着,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知他已无力应对,便接着说道:“今日就算那守宫于孔大夫无关,期间仍有至少两人意图暗箭伤人,还有两人差点将树砸在阿盘身上……不过依我之见,大王就算要杀人,也要等玄宫开启之后再动手。这会儿想阻止阿盘的,也只有那些间客。他们绝不希望大王在他们之前进入玄宫……为此绝对会不择手段,不顾一切。不知大王以为呢?”
卫王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心惊胆颤之余,也只有连连点头,“不知……不知孙将军要如何应对?”
孙奕之一笑,道:“若让我应对,自然是来一个杀一个,那些埋在大王宫中的钉子,若不清理干净,就算玄宫入口打开了,大王敢进去吗?”
卫王和孔俚齐齐一凛,对视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他们何尝不知,自己的王宫如同筛子一般。可卫王本是南子拥立,其中一条,便是任用宋朝为上将军,统领王宫禁卫。南子和宋朝均为宋国王室,宋朝昔日亦曾在晋国为将,与晋国三公仍有说不清的联系,这禁卫之中,到底有多少暗谍密间,只怕他们根本数不清,无暇无心也无胆去管。
昔日诸国派驻在帝丘的间客,都是以经商为主,毕竟此地水路两便,商业繁华,各国在此的驿馆,大多也是照顾本国行商,或是来采赋纳贡,远不及在齐楚晋吴那般风险重重,动则便有杀头之祸。这等肥差之地,素来是间客养老之地,可如今居然爆出这等劲爆的消息,想要为自家主君夺得玄宫财富和长生之术,哪有不争先恐后,手段百出的。
他们才刚送出消息,不论多久能到,他们都绝不会容许玄宫之门在他们出手之前打开,让那些无价之宝落入卫王手中。
就算打开,卫王若敢进去,那么,先前那些用在公输盘身上的手段,必将十倍加于他身。
公输盘身边尚有孙奕之主仆相助,才保住了这条性命。而卫王身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正能靠得住信得过的,有几人。
卫王重重地闭上双眼,从昨夜得知地陷天变,龙图现世,异象骤生,他原以为,这一切乃是上天赐予他的机遇,让他可以借此良机,重整卫国,做出一番父祖都无法达到的事业,成为卫国最出色的君王。
可现在,他才知道,这天降奇宝,并不一定都是福源,有的时候,反倒更可能是足以颠覆一切的祸根。
虎视眈眈之下,他根本不敢如孙奕之所言,斩尽杀绝,否则更是给了晋吴齐鲁进犯的借口。可若是不清理干净,他如今连自己的寝宫之中,都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安全感,看着周围的每个人,都觉得他们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背叛自己,暴起一击,让他就此了断。
在群狼环伺之中,就算玄宫大开,他的确不敢进去,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这千古一帝的宝物就此落入他人之手,他亦不忍、不甘、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