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家能做的,公输家也能做。
而公输家会的,欧家却未必会。
但凡各家拿手的技艺,无不视若珍宝,非但不能传给外人,就连自己族中的子弟,也未必人人都能学。尤其是近十年来,各国间客横行,昔日快意恩仇的游侠儿,也有不少在暗中接些见不得光的任务。
有明偷暗抢的,也有坑蒙拐骗的,欧家从一开始只会铸剑,到如今几乎包揽了姑苏城的铁匠一条街,所铸兵甲,连远在千里之外的蜀国和秦国都有买的。
近年来诸国征战不休,对兵甲的需求数目也大大增多,无数世家都对此虎视眈眈,就缺个精通此中工艺之人。
公输家的第一批兵甲样品,几乎一大半,都是出自公输盘之手,剩下几样就算不是他亲手所做,也是他亲自指点着公输耒和公输稷,几乎手把手教他们做出来的。
公输耒原本以为,他跟着公输盘学了大半年,已经将他的本事尽数学会,这才下手坑了他一把,害他被贬去边城做苦役。可谁也没想到,那辆看似简单的弩车,他不过是拔了几根楔子,整辆车就轰然散架,再任他如何苦思冥想地拼凑,也无法将它还原,更不用说另行复制仿造了。
昨日他们还打算在此地彻底解决了公输盘,剔除这个家族“败类”,以免他败坏了家族声名。
孙奕之如今已是吴王的眼中钉,又曾得罪过齐国,楚越两国,更是与孙家有着灭国之恨,这种人身上的仇恨值之高,就算公输家这等超然于诸国世族之外的家族,也不愿与之深交。
可他救了公输盘,还毁了公输家唯一一辆完好的弩车,等于砸了他们此行的一半交易。
就算公输家素来中立的态度,面对这样一位,也很难保持冷静。
公输墨和公输彦调集了在卫国周边的族人,甚至联络了齐晋两国,他们原本就是要与齐晋两国交易,来人也都是世家大族,一听玄宫入口出现在卫王宫中,又有公输家这等精通机关之人主动相助,自是大喜过望,立刻接洽一番,以最快的速度联系本国执政,转过头来,便各自向卫王施压。
他们虽不知公输家联络的并非一国,然玄宫的名声太大,近千年来,但凡有大巫出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各种神迹传说,众口铄金,尽管连阴阳门下弟子都不知玄宫何在,更无一人真正进过玄宫,可关于里面的传说,却从一开始的无数仙丹灵药,到后来更是传说其中有堆积如山的财宝,可肉白骨活死人的巫医之术……
说得人如曾亲见,听得人无限向往,可谁也没去过,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只能尽自己最大的想象,想象其中最繁华富丽的景象。
重复了无数次的传说,渐渐演变成世人心目中的神话,各国君王重臣原本也只当这是个神话,可一听说龙图现世,单是那陷坑中的百丈巨龙,身上便是由无数片蚌壳拼成,还有那玄之又玄的龙骨和壁画,更是让
人不得不信,这个足以让世人疯狂的神话,竟然真的出现在他们眼前。
哪怕其中宝物并未如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多,只要有大巫的医术和灵丹,就足以让人为之疯狂。
甚至有人在猜测,商周以来,自从大巫失踪之后,无论是天子还是诸侯,鲜有长寿者,可偏偏卫国君王,除了死于意外者,尽皆长寿,卫灵公在位近一甲子,也是同期诸侯中最为长寿者。这其中关键,是否便在于卫宫地下藏着的颛顼玄宫宝藏?
长生,是比财宝更为让人动心,令人疯狂的东西。
卫王终究还是没能在诸国赶到之前,进入玄宫。更让他懊恼沮丧的是,非但没能进去,折损了不少人手之后,齐晋两国来使,来气势汹汹地向他要人。
齐国要的是孙奕之,田莒之死,虽一直秘而不宣,可齐国军中却无人不知,正是这个煞星,刺杀了军中最负盛名的将领。若非如此,艾陵之战,齐国又何至于惨败给吴国。
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此等深仇大恨,好容易有了孙奕之的消息,如何能轻易放过。
卫王哪里想得到,孙奕之这棵大树,竟然如此招风。他才任用此人不过两日,昨日在宫中大清洗铲除奸细,随之便进入玄宫一去不返,生死不知,今天齐国就找上门来要人,就算对方不说理由,单看那气势嘴脸,便知不是什么好事。
他心下虽是后悔不迭,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实话实话,反正孙奕之已入了玄宫,他的人如今连玄宫门都进不去,想要拿人,便请齐使自便。
齐使本来就打算要进玄宫一探,可见卫王答应得如此痛快,心下生疑,派人一探究竟,方才知道前日的种种变故,便急忙派人去公输家求助。在他们看来,连一个被逐出家族的公输盘都能打开龙痕锁,那主家之人,本事必然只在其上,不在其下。
公输墨只听来人讲了事情的经过,又仔细打听了一番龙痕锁的模样,当下便变了脸色,含糊了几句,说是要准备一番,便打发了来人,回来跟公输彦说起此事,不禁心下唏嘘不已。
若是当初他能教好了公输耒,让他懂得知人善用,懂得以家族为重,而不是一味争强好胜,好逸恶劳,公输盘就不会被欺凌陷害流放到边城。
若公输盘没有被孙奕之救下,依然留在公输家,那现在能够进入玄宫的,必然是他。
就算没有玄宫一事,以公输盘的天分资质,将公输家的手艺发扬光大,也指日可待。
可偏偏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时光无法倒转,阿盘甚至放弃了公输家的姓氏,彻彻底底地叛出了家门。
“如果……”公输墨长叹一声,说道:“如果阿盘能活着回来,就让他回来,收入我门下……”
“万万不可!”公输彦脱口而出,“家主若是收了他,又将置阿耒和阿稷于何地?那小子不过是偏支旁门,如何能当得起公输家的重任!”家主的亲传弟子
,在族中的地位并不逊于亲生子女,甚至得真传者,地位比亲子还高,若能通过族中长老推选,便有了继任下任家主的资格。这等地位,就算公输墨的子侄都未必能得到,又岂是一个血缘偏远的旁支弟子能受得起的。
“若是没了神匠之技,还会有公输家吗?”
公输墨长叹一声,说道:“你莫要忘了,数百年前,公输家不过是一介匠户,身为奴籍,生死皆掌于他人之手,莫说公输家,我们的老祖宗,连个姓氏名字都没有。”
“那是以前,如今有谁人不知公输家?”公输彦不服气地说道:“就算是王公贵族,论及财富地位,公输家又何尝弱于人前?”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公输墨摇摇头,说道:“昔日奴籍可脱,今朝繁华难舍。若是再这样下去,能传给后人的技艺越来越少,失去祖传手艺,等于失去我们最大的依仗。这些财富,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等别人不需要我们之后,这些东西便是祸根。倾家之祸,便在眼前。”
公输彦听得一身冷汗,艰涩地说道:“家主……过虑了,族中人才济济,又何至于此!”
“人才济济?”公输墨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有多少是真本事,有多少是弄虚作假,浮于应付,你会不知道?就算那些会做事的,也不过是啃老本,有几人能像阿盘这般?”
公输彦哑口无言,心中如乱麻一般,一想到那个从他手中逃脱的小子日后竟可能成为家主亲传弟子,或许还有一日,可能登上家主宝座,他便如吃了只虫子一般,说不出的恶心难受。
公输墨见他不语,只当他默认,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眼下说得再多也无用,卫王手下进了玄宫的,都已变成一堆白骨。不知阿盘能不能回来……罢了,左右明日便要去玄宫一行,我若是回不来,你便代我处理族中庶务,再请长老另选家主,万不可交由阿耒主事。”
公输彦一听他竟然要亲自前往玄宫,顿时就急了眼,说道:“玄宫一行,又何必劳烦家主亲往?还是我带几个弟子同去便可,若能找到阿盘,我便……”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便带他回来,交由家主亲自处置!”
“我必须得去。”公输墨摇摇头,说道:“身为一家之主,这个时候,又岂能退避人后?更何况,我也想去玄宫看一看,看看阿盘能解开的机关,我能不能解开。”
公输彦苦劝无果,也只能认了,急忙安排人去准备前往玄宫的工具和器物,结果他这边还没准备好,晋国又来人了。
晋国来人,姓赵,赵青青的赵。
昔日赵氏孤儿的后人,如今晋国第一世家,晋国执政上卿赵简子的族孙,曾为楚国九歌中的间客问晷,现在叫赵恒,赵无忧。
他找卫王要的人,便是赵青青,他的堂妹,昔日越国苎萝村的一介村姑,却是不折不扣的赵氏贵女,名门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