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奕之向老师禀报了自己和青青定亲之事,孔丘唏嘘了半天,终于还是点了头。
若非孙奕之在一旁盯着,青青看着老夫子瞅自己的眼神,好几次都要恼了。就算她出身乡野又如何,不懂得名门世家的礼仪之道又如何,他若真喜欢那种大家闺秀,又何必向她求娶?
若非在她丧母失魂之时,他不离不弃,带着她千里求医,她也未必肯答应嫁与他。她又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越国这些年因战败伤亡无数,青壮男子不是死于战乱,便是被抓去吴国做了苦役,十不存九,留下的老弱妇孺之中,都是女子扛起了一家之计,耕田织布,采桑浣纱,青青从小见的多了,从不觉得自己非要嫁人不可。
当初若非越王下了婚配令,韩薇逼着她早日择婿,还差点将她许配给聂冉,她都打算一直照顾着阿娘,压根不曾想过嫁人之事。
然而在吴国认识孙奕之以来,从一开始两人的敌对,到后来她心存歉意,再三拼命救他,甚至在无名岛上,为他用药泥疗伤,当时她心地无邪,只想着救人事急从权,可到后来,从那一曲“采薇”开始,她心中方才有了这个男子的身影。
两人都不是那等拘泥世俗之礼的人,这千里同行,虽未曾逾礼,但彼此已是心心相印,只是碍于两人都在孝期,方才将婚期推迟。
此刻在看到孔丘一脸嫌弃之色,青青自然心中不快,勉勉强强地跟着孙奕之行了一礼,便退在一旁一言不发,若非他是孙奕之的师长,她真是有些后悔将那些玄宫里找出来的宝贝都送给这样一个瞧不上她的人了。
孙奕之看到老师如此模样,不禁苦笑了一声,提醒道:“老师不是说过,稚子难得,盖因心地无邪,青青虽未曾学礼,但心性纯良,天真质朴,不加伪饰。弟子能得她为妻,实乃弟子之福。”说着,他朝子羽那边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老师不是教过弟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么?弟子与青青相识一年有余,心意相投,还望老师成全。”
他想要的,是孔丘的一句祝福,以老师天下闻名的声誉,若是肯点头,那日后便是再有人提及青青的身世教养,他也可以拿老师之言理直气壮地顶回去。
孔丘原本还想教训他们几句,青青这般的山野村姑,在他看来,给孙奕之做侍女都勉强,就算有一身超绝的剑术,但行事任性妄为,胆大无忌,岂能担当得起孙家主母之责?可看到孙奕之眼中的恳求之色,加上对子羽的歉疚,他最后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那为师也只有祝你们早结良缘,只是你这娘子,还得你自己好生**……”
“弟子明白!多谢恩师!”孙奕之拉着青青跪下,朝孔丘拜了三拜,说道:“弟子和青青如今俱是父母双亡,待日后弟子孝满,成亲之时,还望恩师为我们主婚。”
孔丘瞪着眼瞧着他,看到他坚持之色,一低头,又看到桌上的龟甲龙骨,原本想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些宝贝能重见天日,让他一窥先圣之道,
其中也有青青的功劳,他从中受益良多,又怎能过河拆桥,不给他们这个颜面呢?
“唉,你定下婚期之后,派人来告知老夫一声便可!或者……”
他忽然眼珠一转,捋了捋胡子,笑道:“你们便在曲阜住下,反正这吴国你们也回不去了,长住于此,帮着老夫整理这些龟甲龙骨,编撰史书,岂不快哉?”
孙奕之没想到他提出这个要求,哽了一下,看了眼周围都目光灼灼的师兄们,尤其是那位曾参师弟,更是满眼的渴求之色,连连点头,恨不得替他答应下来,他在心底暗叹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恩师有命,弟子本当遵从。只是青青奉母亲遗命,要将父母骨殖送回故乡安葬,路途遥远,她一个单身女子行走不便,弟子曾答应过岳母要送她回乡,故此过几日便要启程,无法留下来侍奉恩师身边,还请恩师见谅!”
“原来如此……”
孔丘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说道:“你既已答应了先人,不可失信,那就去吧!”说罢,他随口问道:“青青姑娘故乡在何处?你们打算何时启程?多久能回来?”
“在晋阳。”青青脱口而出,刚一说出来,就看到孔丘的脸色变了一变,不觉有些惊诧,再看看孙奕之一脸苦笑,眼神是欲拦不及的无奈,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晋阳……”
孔丘面色一沉,微微眯起眼来,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女。
原本作为师长,他便有些避讳盯着人家女孩看,青青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在卫国都是惊鸿一瞥,这次更是跟着孙奕之拜了又拜,他根本不曾看清她的模样,如今仔细一看,果然看出些许熟悉的影子,再加上她的姓氏……出身已是呼之欲出。
“赵青青,晋阳赵氏,赵鞅是你何人?”
青青一怔,她不是第一次听人提及赵鞅这个名字,只是以前都只当是个遥不可及的晋国权臣,后来从赵无忧那里,才知道,他竟然就是自己的血脉相连的祖父。
那是她的家人,却也是她的仇人。
若非赵鞅驱逐了阿爹,甚至让人和韩家一起追杀阿爹阿娘,他们也不会逃到越国,受尽苦难,从世家子弟,变成乡野村夫,最后还被抓去服役,葬身剑庐之中。
她不想认这些亲人,却也无法否认与他们的血脉关系。
尤其是在被人因此挑剔的时候,她愈发挺直了后背,仰着头,视线毫不回避地望向座上的老夫子,一字一句地答道:“他是我的祖父,也是他亲手将我阿爹逐出家门,客死异乡。此番随我们前来向孔师求书的赵无忧,便是我的堂兄。”
“哦?”
孔丘看着她清亮的眼,毫不示弱的神情,开始有些明白自家那个傲气凌人眼高于顶的弟子为何会看上这样一个女子。见过太多温雅守礼的世家贵女,看着柔弱依人,可心机深沉,手段百出,有时候就连男子也未必能及。他吃过南子的苦头,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被子路吐槽不说,那女人还借机扬名,出游之时更是让他屈居后座,当
真是他生平难得一遇之耻。
可眼前这少女,年纪轻轻,却已有了难得一见的沉稳气度,容貌虽算不上绝色,却也飒爽明朗,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奕之遭逢家变,满门血案都压在他一人之身,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还要他怜惜呵护的世家贵女,而是一个可以与他并肩而战的伴侣。
哪怕,她是晋阳赵氏女。
青青接着说道:“但我这次回去,是为了完成阿爹和阿娘的心愿,让他们可以葬于故土。无论孔师您与赵……赵氏,我祖父,有何恩怨,我都是赵戬的女儿,赵鞅的孙女。”
“好!——”
孔丘望着她,忽然一击掌,大笑了起来,说道:“昔日孟懿子曾问老夫,何为孝。老夫告知曰无违。然何为无违?生,当事之以礼,死,当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你能遵从父母之命,放下昔日恩怨,千里送葬,实为孝也!奕之,好眼光!”
“多谢恩师!”
孙奕之听得这句话,先前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回了胸间。原以为以孔师与赵鞅的恩怨,知道青青的身世,只怕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赶人,也要拂袖而去,却没想到青青如此直白的坦言相告,毫不欺瞒回避,反倒入了孔师的眼。如此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心情,简直比他上一次战场还要来的刺激。
“你自己找的娘子,谢我做甚?”
孔丘摆摆手,笑吟吟地说道:“难怪赵无忧会跟着你们回来,老夫原本还想晾他几日,既然他是青青的堂兄,想要抄书,便由得他抄吧!只是你要看好了,不得让他们损坏了那些书卷。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问道:“那些龟甲龙骨,你们可曾让他看到?”
“不曾。”青青摇摇头,说道:“我只说待他来拜见孔师,要您答应,才能让他抄书。那些龟甲龙骨,都装在木箱夹层之中,除了司时久的人,其他人都不曾碰过。只是他曾经想问我要几只木箱回去,我也没答应。”
“没答应就好。”孙奕之松了口气,说道:“我让他们取出龙骨时,将箱子一并拆了,否则若让人发现其中暗格,只怕会再生事端。这些龟甲龙骨,还是留给恩师好生研究吧!”
孔丘闻言愈发欣慰,对他们的办事能力更为满意,只可惜他们要回晋阳一行,否则若能将他们留在身边,或许这译文编书之事,还能加快不少进度。他原以为那些龟甲龙骨经历数百年封存,就算挖掘出来,也不过几百片,可没想到,这几十大车的木箱中,装了近万片龟甲龙骨,青青还说有一些污损的尚留在玄宫之中,等着鲁盘修复后再送来。
若是单靠他和一众弟子整理这些龟甲龙骨,要翻查史料,拓印铭文,破译甲文,再整理编著,抄录成书……这水磨工夫绝非一朝一夕可成,而他如今已是年近古稀,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完成这项浩大宏伟的工程。
一念及此,他忽然又想起一人来,忍不住一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叹道:“你们回晋阳之前,先随老夫见一人,若得他相助,定可当百人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