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籍之所以称为秘籍,就在于秘而不宣,只有少数人掌握其中奥妙。
绝技之所以称为绝技,亦在于独一无二,无人能比。
一部兵书,一套秘籍,对于一个世家而言,不啻于传世之宝,任何一个世家若有了这等足以横扫天下的兵书秘籍,都恨不得视之如珠如宝,珍而重之,莫说拿出来与人分享,就算是本族子弟,能一窥究竟之人,也必然是族中最为杰出、深受重用,托付传承重任的子弟。
赵无忧最清楚当初的九歌和诸国间客,为了这部兵书,花费了多少力气,死了多少人,都未能得偿所愿。甚至连青青一家,也是为此所累,累及家毁人亡。
可如今,孙奕之居然轻描淡写地一句话,便要将这部兵书作为迎亲之礼,赠予赵氏,其中深意,当真是谁也无法想象得到。
青青同样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赵氏对孙武兵书的觊觎,由来已久,若非离锋的身份太过特殊,只怕他们早已提出要兵书为聘,好将她打发出去。
毕竟,她这样不听话的孙女,出身乡野,当真联姻,也未必能找到什么更好的人家。
只是她没想到,孙奕之竟如此大方,赵毋恤方才一提,他便一口应下,将自家的传家之宝,就这样送予赵氏,如此一来,反倒让她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肯将别人眼中的传世之宝,赠予赵家,是因为在他眼中,她比那兵书更为重要吧?
赵无忧看着她的眼神,都深了几分,羡慕之余,也不免感叹。对他而言,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步。还真是想不到,孙奕之这样素来铁血的男子,居然也有如此儿女情长之时,肯为一个女子放弃如此重宝,真不知该说他情深义重,还是耽于女色……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青青,自家这位堂妹,还真算不上女色……清秀有余,然眉眼太过锋利,并无美人应有的温婉娇柔,反多了几分英气,几分飒爽,也就是孙奕之这样的重口,才能受得了这个任性的妹子。
听到里面传来赵毋恤的送客声,青青赶紧拉着赵无忧后退了几步,她是想见孙奕之,却不想见赵毋恤,尤其是在他厚颜无耻地索要兵书之后,更是不耻其人,跟赵无忧低语了几句,让他等会拖着赵毋恤,自己则悄然退后几步,避过府中守卫,翻墙而出,在孙奕之回去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果然没多一会儿,就见孙奕之出了赵府,先遣散了随人,自己一人施施然朝她这边走来,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在这里等着他。
青青见他居然还笑得轻松自在,便瞪起眼来,不满地问道:“你为何答应将兵书送给赵氏?那是你阿爷留给你的!”
孙奕之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言语之间,显然站在自己这边,对赵氏愤然鄙夷之色溢于言表,不禁微微一笑,径直走到她身边,抬手帮她理了下鬓边发丝,轻笑道:“兵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真以为,随便是谁,拿着兵书便可百战百胜么?”
“呃?”青青一怔,呆呆地望着他,完全没反应过来。
孙奕之看着她呆呆的样子,愈发笑得温柔,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点,说道:“别的不说,你的剑法,你若能绘制成图形,别人看了以后,能练到你这个水平吗?”
青青摇了摇头,说道:“师父说,他教我的只是运剑之道,至于剑法变化,完全靠自己领悟,从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溪水河流之中,感悟自然之道,方有所成。单看几招剑谱便想练出什么绝世剑法,怎么可能!”
“那不就得了!”
孙奕之轻笑道:“兵书亦是如此。用兵之道,千变万化,兵书所言,乃是大道,其中变化,全靠个人领悟。战局瞬息万变,又岂能单靠一部兵书便能应对的?就算赠予赵氏,他们之中有没有人能看得懂,用得上,尚未可知,就算当真出了这等人才,岂知别国无此人才?”
“别国?”青青瞪大了眼,
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你还给了别人?”
孙奕之干咳了一声,说道:“孔师先前要编著史书,我将兵书也交给了他,待孔师整理完毕后,将与《春秋》一并赠予周王室,届时诸国公候,都可抄录收藏……”
“你……”
青青完全没想到,别人眼中的传世之宝,竟然就被他这样大大方方地公开赠送,枉费了昔日那些诸国间客前赴后继机关算尽,听得这个消息时,只怕一个个都要憋闷得内伤吐血吧!
“你想,我们越是藏着掖着,他们就越是要强取豪夺。这兵书在我们手里一日,就一日不得安宁。”孙奕之得意地笑道:“可我就这样堂堂正正地公开,哪怕他们去与吴王秘藏的兵书对照,也绝无不同,如此一来,谁还会费那力气来找我们明偷暗抢?”
“……”
青青几乎无语,难道他们还会怕那些人来抢么?就这样公开,他对得起孙大将军的一番心血么?
孙奕之一眼就看出她心中所想,拍拍她的肩头,坦然说道:“这兵书是阿爷的心血,可这心血,却绝非外面孙家一家私藏。当年阿爷将兵书先给吴王,便已存了公开之心,这兵法之道,三分传承,七分天分,若是人人看了这部兵法都可领兵作战,哪有何来名将之说?唯有学的人越多,研究的变化越多,方能将阿爷的兵法发扬光大,传承之人,就算不姓孙,只要能有所长,阿爷在泉下有知,也必当心喜。”
青青终于明白,他并非一时冲动,就为了她放弃孙家的传家之宝,而是早有算计,就算此时答应了赵毋恤,将她迎娶过门之后,就算赵氏知道他已将兵书传扬天下,又能如何?
他说得不错,兵书也好,剑法也好,都是死物,唯有更多的人去学之用之,才能去芜存菁,发扬光大。
更何况,吴国王宫之中藏有孙武兵法原本,夫差正因为有此凭借,方才纵容诸国对孙家下手,他以为自己有了兵书,孙家便可有可无,正好铲除了孙家在军中势力,他才能收拢兵权,争霸天下。
可如今,孙奕之将兵书直接送予周王室和诸国公候,人人皆可抄阅学习,夫差的优势便**然无存。
就算他今日尚有经过孙家军训练的精兵强将,可与齐国一战,虽全歼齐国十万大军,可吴军自己也折损了五万人马,齐国自身国力雄厚,此番损失的十万大军,几乎都属于国高二氏,田氏的损失几可忽略,就算剩下的兵马,也远超过吴军人数。
晋齐两国,若非常年纷争不断,内乱不休,以其雄厚的国力底蕴,又岂会给吴国崛起之机。
吴国这几年来,崛起速度之快,远远超过去国力支持,若非先前孙武实施的以战养战之策,以区区吴国的国土和人口,想要支撑起十几万人的军队,已是几近崩溃边缘。
对于夫差而言,战争就如同饮鸩止渴,可若是停止征战,单靠如今吴国的国力,根本养不起这支军队,唯有依靠在不断的扩张和征战掠夺资源,才能让他们自给自足,保持危险的平衡状态。若能继续战胜扩张下去,争取到中原膏腴之地,吴国便可借此机会广纳良才,休养生息,真正充实国力,成为一代霸主。
可如今,孙奕之借用艾陵之战和兵书之事,打破了这个平衡。
加上越国一直在后面不断地蚕食和挖空吴国国力,夫差的刚愎自用,让他看不到虚荣膨胀下的危机,而晋国扶持下的越国,如今已经渐渐长成,夫差此番的大胜,隐隐已成其盛极而衰的转折点。
青青终于明白他的用心,虽有些失望,但还是赞许地说道:“你既已决定,如此也好,省得那些刺客没玩没了地来找麻烦。不过……我的剑法难道也要弄个剑谱?我可不会啊!”
“那倒不用,”孙奕之见她接受的如此之快,忍不住笑了笑,说道:“先前你也曾教过越国剑士和孔师的弟子,加上赵氏子弟,见识过你剑法的人也不少
了,懂行的都该明白,你的剑法,天马行空,根本媒什么招数套路,天分高的能领悟其中门道,看不懂的,也就那样了,不用管他们。你小叔跟我定下婚期,就在下月十八,还有不足一月,你那可有什么缺的东西?”
他忽然转换了话题,问起青青的陪嫁,说得青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面上先是一红,立刻又摇了摇头,急忙说道:“上次你送来的东西加上祖父给的陪嫁,已经足够……就算有什么不够的,等我……等以后我们再慢慢置办也不迟。”
孙奕之见她面泛桃红,难得羞涩的模样,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笑道:“也好,只要你高兴就好。”
青青指尖一颤,急忙抽回手来,说道:“既然你早有打算,那我就放心了,我也该回去了……反正……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孙奕之遗憾地看着空空的手心,叹了口气,说道:“你自己小心一些,跟着易倾的人尚未有回音,不知赵毋恤会在何时动手,千万莫要疏忽大意让他们钻了空子。”
“知道啦!”
青青用力点点头,逃也似地转身回家,生怕跑得慢了,便舍不得离开,指尖犹存的些许温暖,一直熨帖至心中,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的,都是赵无忧吟唱的那曲子衿。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今日相见,复又分开,不知何时能再见,尤其是在成亲前的这段日子,韩芷再三叮嘱过她,未婚夫妻在婚前一月内不得相见,否则会被视为不祥之兆。今日赵鞅肯放她出来相见,也算是给她一个机会,否则接下来这一个月两人都不得相见,还不知他们会不会又闹出什么事来,若被人发现丢脸,倒不如现在给他们一个机会。
青青依然是翻墙回去,一进去就碰到了赵无忧,看到他一脸焦急之色,她微微一挑眉,问道:“怎么了?赵毋恤又找你麻烦?”
赵无忧摇摇头,说道:“家主派人来找你,我刚打发他们去水榭找你,你回来得正好,否则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替你转圜。”
“怕什么!本来就是他让我们出来的,有什么可怕。”
青青压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尤其是刚刚听到赵毋恤厚颜向孙奕之讨要兵书之事,前几天他辛辛苦苦每日来嘘寒问暖积攒的一点好感度,瞬间清空为负,对于赵鞅更是毫无畏惧,“他有说找我什么事吗?”
“不知道,”赵无忧见她口气直冲,有些无奈地叹道:“或许是有人告诉他孙家兵书之事,孙小将军为你,可真是用心良苦了!”
青青嗤笑一声,倒也没说出孙奕之的打算,反正让赵氏中人以为他当真是被儿女之情冲昏了头脑的蠢货也不打紧,反而更有利于他暗中行事,他们一不求名二不求利,无欲则刚,别人又能拿他如何?
赵无忧找了人问了问,得知赵鞅仍在青青的小院,正逮着那帮整日混迹在青青小院中的子弟考校功课,几句话便将那些懵懂的学子闻得面红耳赤,不得不落荒而逃。
赵鞅趁机鹊巢鸠占,命人收回了那些空房不说,他也乐悠悠地搬了个躺椅来,就放在满地狼藉之中,闭目休息、养精蓄锐。
青青跟着赵无忧一路匆匆赶回她如今住的小院,一进门,就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不过半个时辰之前,他们离开之时,这里一株桂花树正满树飘香,香味未散,可那香气萦绕?的地方,原本郁郁葱葱的庞大树冠,被一剑劈开,整整齐齐地斩落了小半个树冠,青青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定然是血滢剑的杰作,当初她尚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就很容易犯下这等错误,苎萝山上的成年大树,机会没有没遭受过她毒手的。
就算那样,她再抓狂乱打乱砍的时候,也不曾如赵鞅这般,毁得一地垃圾,简直让人无处落足。
青青一冲进门,看到那一地狼藉先是怔了一怔,继而便毫不客气地问道:“我的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