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锋和江十三说话之时,已经尽量远离马车,压低了声音,避免被青青听到,周围还有狼卫们收拾锅灶生火煮粥的杂声,谁也没想过,有人能在这样乱哄哄的情况下,还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
青青在马车里缩成一团,抱膝而坐哦,头埋在臂弯中,除了头疼之外,饥肠辘辘引起的腹痛和浑身乏力,都清晰地告诉她,她失去的时间,绝不仅仅是昏迷了几个时辰。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帐帘掀开,离锋端着一碗面汤小心地上车,江十三在他身后帮他打着帘子,趁机朝里面看了一眼,这辆马车乃是秦国公子配备的专驾,可四乘同驾,里面宽敞得几乎堪比一个移动的小房间,莫说就他们两人,再多少三四个人也不显得拥挤。
可青青偏偏就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本就纤瘦的身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若非他眼神好,乍一看,还以为里面是空的。
“青青,来,先喝点面汤,肉粥正在熬着,回头熬好了可以放车上,留着你饿了再吃。”
青青闻着面汤的香味,抬起头来,看到是他,警觉地说道:“放下!别过来!”
离锋苦笑了一下,倒也没有强求,小心地放在车厢内的小几上,说道:“那你先吃,等你吃完,熬好粥,我们再继续赶路。”
青青并未理他,只是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那碗杂面汤。这面汤是他们用五谷炒熟之后,磨成粉,装在布带中随身携带,行军途中,若是饿了,除了那些干粮之外,这些谷粉用水一烫一煮,便成一碗喷香的面汤,不但快捷方便,还可以垫饥,乃是军中常备的行军食物。
此刻在青青眼中,这碗面汤,远比离锋更为吸引她的注意力。
只是离锋在这里看着,她就算想吃,也不肯凑上前来。
离锋见她对自己的态度如此陌生防备,心中发苦,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轻叹道:“你慢慢吃,我就不打扰了。”
他退出马车,却伸手挡住了车帘,深深地望着她。
青青刚朝外面挪了一点点,看到他停下不走,又缩了回去,瞪大了眼望着他,大有他不走人,她宁可饿着也不肯出来一步。
离锋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一双眼犹如小鹿一般,澄澈无邪,充满警惕地望着自己,一双秀眉紧蹙着,手还按在肚子上,像是在拼命地跟自己的饥饿抗争,为得却只是防备他这个“未婚夫君”。
显然,她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未必肯轻易相信他说的话。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放下了车帘,朝一旁走去。
受伤失忆的青青,显然并不比清醒的时候好糊弄,心思再单纯,也有着对危险基本的防卫本能。
真不知道,当初的孙奕之,是如何让她乖乖听话,跟着他跋山涉水,千里寻医。
难道,孙奕之能做到的,他就做不到?
他怎么也不信,无论身份地位,剑法武功,他都强于孙奕之,就连相识的时间,他也在孙奕之之前,以他一国公子之尊,如此纡尊降贵地倾心于她,她如何能不动心?
若是输,也只是输在他比孙奕之少了那大半年朝夕相伴的时间。
既然如此,他便从现在开始,追回这些时间,从小到大,无论比什么,他绝不输人,也从不认输。哪怕这一次,采用这等他昔日最为不屑的手段,他也在所不惜。
正如父王曾经教他的,成王败寇,哪怕最正统无私的史官,记载下来的,也只有成功者的传记,而不是失败者的传奇。
情场亦如战场,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隔了一会儿,他再让人送上熬好的粥,用瓷瓮盛着,放上马车后,便整队开拔,继续前行。他却不再上车,以免惹得青青抵触,这会儿她的情绪不稳,愈是靠近,她就愈是警惕反感,他深知她性子倔强,来不得硬的,只能如熬粥一般,小火慢炖,便骑马紧跟着马车,开着马车上的帘帐,一路走,一路给她
介绍沿途风光。
他们从邯郸一路南下,行了两日,正好到了朝歌附近。
离锋便跟着马车,给青青讲起了妲己祸国,武王伐纣,商周更替之事,他本不擅长讲古,只是为了让她能放下戒备,还是硬着头皮给她介绍。他虽生平最喜练剑,但作为秦国公子,也并非不通文墨之人,尤其是秦王诸子之中,最宠爱的便是他,从三岁开始认字起,便开始指导他帝王之术。
说道商纣灭亡,最令人感慨之事,莫过于那当真倾国倾城颠覆天下的妖女妲己。
从妲己到褒姒,这些女子之所以称为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都源于君王的专宠无度。离锋一边讲着妲己魅惑商纣王,虐杀姜皇后,驱逐亲子,又在摘星台上摘下比干之心,敲骨验髓,剖腹验产……这等暴虐之事,只因她的颜色倾城,让商纣王认定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最后落得一个众叛亲离,国破人亡,尸骨无存。
青青静静地听着,倒也没去打断他,眼神中满是疑问之色。
离锋从车厢壁开着的小窗帘看到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倒也不似先前那般一看到他就惊恐,加上原本就有些许迷茫的眼神,瘦得下巴都有些尖尖的了,愈发让人看着心疼不已,恨不得将她就拴在字身边,无论她想干什么他都陪着,免得她又缩了回去。
“青青,前面就是摘星台遗址,你想不想下来看看?”
自从商纣王兵败自焚之后,摘星台和鹿台上的高楼都已被焚毁,连点木头渣滓都没剩下。后来周武王又将旧商贵族和世家打散迁徙至卫宋鲁三国,严加看守,让他们一直生活中最底层,昔日朝歌的繁华富饶,都在那一场大火中,尽数焚毁。
如今的摘星台,也只剩下作为地基的土台,这五百多年间,上面那些繁华的印迹都已被销毁迁移,只有那高大的巨型石台,依稀可以看出一点半点昔日朝歌的繁荣和富裕。
难怪纣王最后会在鹿台之上自焚而亡,历年来纣王收取的赋税和粮食兵甲,都藏在鹿台之下的暗室之中,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回败得那么突然那么快,让他连里面这些珍藏都来不及拿出来用,最后只能一把火尽数烧毁,他的江山,他的美人,他的一切,都跟他一起,彻底毁掉。
他得不到的,也不想让别人得到。
“你们都说这是因为妲己,商纣王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妲己有什么错,她不过是苏州苏护府上的一个小女儿,被送入后宫,无论是强取豪夺,还是其他缘故,若无帝辛,单靠妲己一人,又岂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她听着武王伐纣的故事,不知为何,倒是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便忍不住脱口而出地顶撞了他。
话一说完,她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灵光,妲己这样的女子,她似乎见过一个,甚至还认得她的人。那个女子也是被人送入后宫之中,以绝世姿容博得君王宠幸,却无法摆脱她原本的身份,为她出生的那个越国做了那么多事,却被老百姓们误认为是祸国殃民的妖女。
离锋被她顶得一噎,便侧过脸去望着她,很是认真地说道:“你说得不错,世人只知道将灭亡之根推到那些无依无靠的女子,却忘了,若不是这些君主荒**无度、专宠独断,妲己区区一个女子,又能掀起多大的事来。不过你放心,就算我们成亲后,我只要你一人,我也不会给那些人污蔑你的机会。”
青青歪了歪头,看似动容地望着他,问道:“你当真……是我的未婚夫婿?不是骗我?为何我会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离锋并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而是定定地望着她,饱含深情地说道:“青青,你是晋国邯郸赵氏的庶女,我乃秦国三公子离锋。若非你要守父母之孝,我们早已成亲。此番我亲自来邯郸迎你回去,不想却被人暗算,你为了救我,方才中了蛊毒,以后不能随意运动内力,那蛊毒会影响到你的记忆,方才会忘记过去。”
“你不用怕,也不必担心。”离锋接着说道:“这蛊毒
药性奇特,亦是从其他地方传入中原,故而无人能解,不过只要你在我身边,便无需担心,我自会找人替你医治。无论能不能治好,我都会照顾好你,待我们成亲之后,结发同心,永不分离。”
“成亲?”
青青皱了皱眉,忽然又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头痛地说道:“为何我总觉得,自己成过亲了呢?”
离锋眼中寒芒一闪,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记错了,那次过大礼,是为你下聘之礼。我们交换过庚帖,除了正式拜堂之外,你我已与寻常夫妻无异。”
“是么?”
青青喃喃地说道:“我记不得那些规矩,只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又开始犯起病来,先是头疼,接着又恢复了先前眼神茫然空洞的模样,离锋也不敢逼她,只得让她自己在马车里休息,他依然骑马跟着马车。
江十三有些看不下去,便凑上前去说道:“公子为何不上车休息?反正这辆车够大够舒适,你上去也不会影响到青青姑娘休息的。”
离锋却摇了摇头,说道:“先前她因病昏迷,水米不进,我才上车陪她,亦曾安排了婢女给她。就算我们如今有婚约在身,却也不会疏忽大意,我若上车,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不坏了她的名声?”
江十三浑然无畏地说道:“公子还真是多虑了,以青青姑娘的性子,哪里会怕人坏了她的名声。你若不去守着她,她又怎知公子对她的一番深情厚谊?若是不知,又怎会安安分分地回去与公子拜堂成亲。”
离锋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头。
毕竟时间不早了,他们若是耽搁下去,等到了秦国,她的病还不好的话,定然会被秦王猜疑,若是因此废了她的夫人之位,反倒让喜爱说流言那些乡野村妇多了一个谈话之机。
秦王倒也罢了,一直对他宠爱有加,未必会在意青青的身份和病情。可秦王夫人一直都反对他和青青的婚事,若是因此而悔婚,那他先前做了那么多的事,付出的心血和努力,都将成为泡影。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马车,掀开帐帘,将车夫朝一旁挤了挤,自己却坐在了车辕上,看着里面似乎已经睡着的青青。
她昏睡之时,整个人都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的确没有占多大的位置,马车里的空余地方还不少,可离锋上了马车,刚一靠近,她就警觉地全身都跟着抖了抖,如今更是强打着精神,连做梦如此阴森恐怖。
离锋定定地望着她消瘦的容颜,她在婚礼之前,赵氏已请了婆子给她开脸,如今她面上的肌肤细腻光滑,连毛孔都几乎看不到了,一张小脸更是比男人的巴掌还要小,蹙着眉头的痛苦模样,无论是落在何人眼中,都会忍不住心疼一番。
可他再心疼,都不曾忘记,她险些就成了别人的娘子。
好不容易,他搭上了人情和面子,花了不少钱财,方才让她放松了警觉,就那样的她,还一口气伤了他十多个狼卫。这样的女子,若是在寻常世家,还真是连嫁都嫁不出去,可偏偏她根本无视别人说过的话,有一身本事之后,纵横江湖之间,更不会去在乎那些虚名假誉。
除了失去记忆,青青显然还有内伤在身,尽管如此,哪怕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对他的警觉和警惕更是不能轻易放松,免得一个不小心让钻了空子。
看到她如此防备的模样,离锋已经很清楚她的病情,所以才只敢在车厢最外端静静地坐着调息,一双眼却始终不曾离开她。
他心下亦是一片茫然,不知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真正的放下警惕,接受他的真心。
单靠离心蛊控制住的她,失去了自己的本性,那样的青青,并非他心悦之人,他原本以为,哪怕得不到她的心,得到她的人,让她永远陪在身边便可。
可等她就在身边之后,他却又忍不住想要得到她的真心。
人心的贪欲,本就是如此的无穷无尽,难以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