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马车之时,孙奕之能感觉到车上之人的呼吸之声,若有似无,并不似青青,可他还是不死心地冲上前去,既想拉住马车,亦想看个究竟。
无论车上的人是不是她,终究眼见为实。
只是不等他拉住马车,便感觉到身后一道凌厉之极的剑气袭来,他若是不闪不避,这一剑,就足以让他身首两处。
果然是离锋。
孙奕之在心中冷哼一声,越发确定车上之人就是青青,压根没去闪避,反倒暗中发力,猛然向前一冲,那速度比剑势来得更快,在剑尖堪堪要触及他背心之际,他已一把抓住了马车,整个人一个侧翻,抓住了马车侧窗,用力一扯一掀——
那一剑落空,去势未消,直接刺入马车的车厢,向上一挑,几乎与他同时发力,那马车的车厢不过是寻常木框绷布,哪里经得起两人如此的暴力,顿时发出一阵刺耳的撕裂声,转眼就四分五裂,碎裂成渣。
孙奕之趁机向前一跃,扑在了车辕处,一伸手抓住缰绳,用力一勒,那两匹惊马几乎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终究还是停了下来,街市上那些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行人,这才松了口气,一时间有惊叫有哭喊的,乱成一团。
离锋站在马车后面,朝着车上的青青伸出手去,“下来!”
青青却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正背对着自己的孙奕之。
他勒住了惊马,这才转过头来,冲着她微微一笑,问道:“没吓着吧?”
面前是个陌生的面孔,可那双眼睛和那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口气自然熟稔,像是曾经无数次在她耳畔说过的话语,青青怔怔地望着他,视线从他的脸上,一直看到他的手上,看到他拉着缰绳的手上已勒出血来,鲜血从他的手掌一直流到缰绳上,他似乎毫无知觉,只是微笑着看着她,满眼的欢喜,像是看到了这世上最珍贵之物,她脑中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画面潜藏在水底,想要浮出脑海,可她却连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来!跟我回去!——”
离锋的面色已冷若寒冰,握剑的手背上青筋迸现,很努力地克制着心头的怒火和惧意,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放得柔和,却让人听起来更加生硬。
青青回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下车,走到他身边,微微皱着眉,抬眼望着他说道:“是他救了我。”
离锋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会安排人谢过他的,这一路上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这边的事,交给十三他们便可。”
孙奕之眼看着青青跟着离锋走进驿馆,眯起眼来,眼神暗了暗,身子躬了下去,跳下马车,将缰绳丢给赶来的秦国狼卫,转身便走。
“这位壮士,请等一等!”江十三追了上来,喊住他,说道:“多谢壮士相救,我家公子有礼相谢,还请随我来……”
“不必了!”
孙奕之不等他说完,便断然拒绝,“我不是想救你们的人,是怕这车冲过去伤了路人。这街上,可不止你们几个人——”他随手指了指前方,街市两旁那些被吓得瘫倒在地的妇孺,说道:“你要谢我,还不如去安抚下他们,告辞!”
“你——”
江十三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不识好歹之人,张口欲驳,却见他随手抱了抱拳,敷衍地一礼,当真就转身离去,他追了几步,却见那人身若游鱼,几步便走入人群之中,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他也只能顿足骂了几句,还是安排狼卫给那些受惊的路人致歉赔礼,以免惹起众怒。
公子晏从孙奕之冲出去拦马之时,便已后退了一步,隐身在人群之中,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幕,直到孙奕之离开之后,方才回到自己的府第之中。
果不其然,他一进门,就看到孙奕之正站在院中,负手而立,怔怔地望着秦国驿馆的方向。
公子晏
这才发现,当这位看似其貌不扬的子仪先生孤身而立之时,竟有一种岳峙渊渟的气度,让人如望山之弥高,海之无涯,深不可测。那种俯瞰众人的气度,和凛然逼人的煞气,分明是久居上位者,或统兵万千者方才有之,绝非寻常江湖游侠可比。
“阁下认得秦国公子?你——到底是何人?”尽管感觉不到他的敌意,公子晏还是挥手让府中下人都退了下去,方才问道:“以阁下之身手本事,绝非泛泛之辈,先前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只是不知阁下如此隐姓埋名,所图为何?”
他方才有收服此人的打算,就见他露出这么一手来,显然并非甘居人下之辈,他也格外客气,小心应付,若真能得此人相助,必然如虎添翼。可就算不成,这等高人,也是宁可结交为友,也不可平白得罪,给自己树此强敌。
孙奕之长长地叹了口气,方才转过身来,冲他长身一揖,说道:“在下姑苏孙奕之,先前迫不得已,方才易名相交,还望公子恕罪。”
“孙?孙奕之?”
公子晏眼睛一亮,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摇了摇头,说道:“我与小孙将军虽不算熟识,却也曾在姑苏试剑大会有过几面之缘,请恕我直言,小孙将军乃人中俊杰,阁下虽风姿独特,却也颇有不及……”
孙奕之忍俊不住,笑了一笑,干脆就用衣袖在脸上擦了擦,虽不能彻底清除易容之物,却也恢复了几分本来容貌,“公子谬赞,奕之实不敢当。此举是乃情非得已,并非有心欺瞒公子。”
“你……果真是你!”
公子晏好奇地凑上前来,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甚至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啧啧惊叹不已,“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这等本事。只是先前听闻你在邯郸,欲与赵氏联姻,娶赵氏那个刚认回来的孙女儿,为何会……”
“此事一言难尽……”
孙奕之苦笑了一下,将自己与青青之事,简单地跟他讲了一番,说到赵毋恤应下秦国公子求亲,不惜联合越人算计青青,害得他们成亲之日在礼堂骤变,夫妻分离,险些生死两隔,如今他不惜隐姓埋名,千里追踪,就是为了寻回青青。
公子晏从未听过如此曲折离奇之事,一时间也唏嘘不已,既为两人的情谊所感,亦为赵氏之事而怒,听到最后,想起方才所见,便忍不住问道:“方才你拆了那马车,就是为了确认车中之人,可是尊夫人?”
孙奕之点了点头,他不禁皱起眉来,说道:“可她方才看你,像是根本不认识啊……啊!莫非她根本不认得你乔装之后的模样?可她……她为何会与那秦国公子如此亲近,莫非……莫非她……”看到孙奕之脸色冷了下来,他到了嘴边的“移情别恋”四字,最后还是生生咽了回去,仓促之间,还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她不是不认得……或许,是不记得我了……”
孙奕之叹息一声,一想起青青所受之苦,在心中当真是恨不得将越国那些人千刀万剐,咬牙切齿地说道:“先前青青就曾因为身中蛊毒,患上离魂之症,忘却前事,若非神医扁鹊相救,只怕早已失忆癫狂。如今那些人故技重施,以蛊毒相逼,她……她记不得我,亦是正常。”
“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毒物。”
公子晏听得咋舌不已,后怕地说道:“那越人若是以此控制他人,岂不是无敌于天下?”
孙奕之摇摇头,说道:“那倒不至于。这蛊虫培养不易,尚需养蛊之人心血培育,故而数目极少,若非极重要之人,他们也不会轻易下蛊。只要有所防备,也不易中招。青青当初,只是因为一时疏忽,错信了一些人,方才会误中此蛊。”
公子晏松了口气,说道:“既是如此,那你现在又打算如何……救回尊夫人?我看那位离锋公子的剑术亦是不俗,加上那些狼卫,只怕以你一
人之力,实难救人啊!只可惜我手中无兵无权,就算想帮忙,也无能为力……”
他倒是真心想要帮忙,可他自己都自身难保,若非孙奕之先前相救,只怕早已横死田间。
“公子过谦了。”
孙奕之见他说得坦诚,便也不隐瞒,将自己先前在赵府书房中所闻之事一一道来,说道:“赵氏专权独断,枉顾主上,实乃大逆不道之举。若是公子能带我觐见贵国大王,让大王有所防范,再设法限制世家公卿之权,想必以公子大才,定能中兴晋国,重现昔日霸主之姿。”
公子晏听他说起赵魏韩三族密议之事,不禁心惊肉跳,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听得最后,也忍不住心旌动摇,畅想之余,隐隐有些意气纷发之状,当即便点头说道:“我明日正好要入宫觐见父王,禀报这姑苏粮种之事,正好带你一同觐见,若能除此心腹大患,孙将军实乃我晋国的救星,日后还请将军多多指教。”
他言下之意,自是希望孙奕之以后能留在晋国。赵氏实力雄厚,加上赵鞅领军多年,又以军功厚赏,激得将士归心,无不奋勇争先。若是想要限制甚至铲除赵氏,公族手中若无得力战将和可用之兵,根本无能为力。兵圣之名天下皆知,若能留下孙奕之,当真是一将抵千军,他手中的胜算立刻增加了不少。
孙奕之却含糊地应付了几句,说道:“那些事以后再说,只是如今内子就在秦国驿馆,离锋行事素来大胆,在新田也未必能留得几日,势不容缓,还请公子今夜便带我入宫拜见大王,以免夜长梦多,另生枝节。”
公子晏本非晋王得宠之子,其母不过是宫中一寻常美人,在生他之后便已故去,他才会小小年纪便被送去齐国为质,此番回来,也是颇费了些周折,花了不少财物,方才得了晋王召见,赐予封地。平日他要拜见父王都要小心行事,孙奕之忽然提出今晚便去觐见,倒让他很是为难了一番。
更何况,孙奕之如今面临的,是秦国公子和一众狼卫,那些人皆非善于之辈,莫说是他,就算是晋王也不愿轻易招惹他们,抑制赵氏固他们所愿,然开罪秦国却绝非他们所想。
他思前想后,犹豫不决之际,孙奕之却说道:“公子若有为难之处,也不必勉强。就权当不曾见过在下,日后若有什么事,公子尽管当不知道便可。在下告辞!”
“且慢!”
公子晏没想到他心思敏锐,行事更是干脆,一见他犹豫之色,便毫不勉强,然其心志不改,就算没有他的帮忙,只怕依然会设法潜入王宫见晋王,更不会如此轻易放过秦国诸人,与其让他自己贸然行事,惹下更大的乱子,倒不如他帮上一把,无论成败,总算结个善缘。
“既然孙将军决意如此,那我这就派人通报一声,尽快带你入宫觐见。”
“多谢公子!”
孙奕之先前见他迟疑不决,便已猜出他心中顾虑,更知他的身份难处,根本没想过强求,却不料他竟如此决断,倒也生出几分感激之心,真切地说道:“若能救回内子,公子之恩,我等必不敢忘!”
“孙将军不必客气。此事皆因那赵氏狼子野心,妄图勾结秦人,若当真要言谢,理当在下谢过将军示警之恩,若非如此,我等尚被蒙在鼓中,只怕有朝一日,那些逆贼举事之时,我等知之晚矣。”
公子晏等得就是这句话,就算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承诺,他也知道,如孙奕之这等人,自是一言九鼎,绝无虚言,以他们的本事,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当真击败了赵氏,他便无需再看那些世家公卿的脸色,重振公族之势,必为后世留名,说不得有朝一日,能与先祖文公相比,成就一番大业。
他有了这番心思,自是尽心竭力地招呼孙奕之,先命人去王宫通报,求见晋王,然后又让人安排孙奕之洗漱更衣,用过夕食之后,再一同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