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锋并非对国事朝政一窍不通的莽夫,就算很少参与秦国政事,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秦国诸公子之中,唯有他是夫人亲子,其余诸子,均为媵妾美人所生,夫人因他受宠,倒也不曾为难其他媵妾和庶子。毕竟就算没有秦王和夫人的宠爱,诸子之中,无论剑术武功还是兵法韬略,根本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他从未想过有人能与他争,对那些兄弟自然也不曾有过什么提防或打压。
只是没想到,他不曾想过,别人却未必不想。
北蛮人几次三番,都未曾杀死他。可每一次,都能准确地找到他的位置,哪怕远在卫国,都能被那些人埋伏。这显然并非那些简单粗暴的北蛮人自己就能做到的,他先前却忽略了这一点,未去追查他们背后的人。可那些人怕是心虚了,才会在这次他外出时,不顾一切地动用函谷关守军来对付他。
如此拙劣的掩饰手段,对方显然不曾想过让他们能活着回去。
不仅是他,还有这里所有的人,他的随身狼卫,还有这些扮成北蛮人的狼卫。等他们尽数同归于尽后,必然有人来收拾了那些活着的人,最后以函谷关守军为救他而牺牲无数上报,只要一句话,便可掩过了其中所有的问题。
他虽不知是哪个一个或者几个兄弟下此毒手,却也知道,若非孙奕之和青青,今日只怕他就真的要葬身于此,让那些人如愿了。
不过,现在既然他还活着,就一定要活着回去,让那些试图挑衅他的人,尝到他们自己酿下的苦酒。
青青很快从那些阻挡她刺客中杀出一条血路,却并未靠近离锋,而是跟孙奕之一样,守在牛车旁,看到李聃安然无恙时,还忍不住红了红眼圈,却只叫了一声“师父”,便说不出话来。
李聃叹了口气,说道:“是师父错了,不该丢下你们。”
青青摇了摇头,差点落下泪来,“都是我不好,中了他们的奸计,连累了师父。”
李聃见她眼圈红红的,泫然欲泣的模样,越发地心疼起来,差点揪下自己的胡子来,愁眉苦脸地说道:“可别这么说了,再说老夫也要掉眼泪了。哎哎!小心点!——看好了那些家伙,可别受伤了!”
他说话间,有几个刺客朝青青扑来,这些人看着她是女子,虽然先前从天而降的气势凶猛,可后来杀出重围,有一大半是依仗孙奕之的神箭开道,自然就将她当成这些人里相对柔弱可欺的一个,尤其见她一看到李聃就眼红鼻子红的,典型的小女儿家,便趁机冲来想抢个先机。
青青虽对着李聃露出几分脆弱之色,可一听到身后风声,一转头之间,血滢剑已随手刺出。
那几个刺客眼见她手中那铁棍似得长剑刺来,来势虽快,却也没当回事,如此混沌未开锋的铁棍,就算刺中,又能伤及几分?只要他们一剑下去——
辣手摧花的念头方在脑中闪过,几人就看到一片鲜艳灿烂之极的血花在自己面前飞溅而出,有的颈间一凉,有的胸口一痛,有的手腕一松……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几具尸体便扑通扑通地倒在了牛车前,只有跑得最慢的一个,呆呆地捂着自己已断去执剑之手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纤纤少女。
“啊!——”
他方才发出一声惨叫,一截剑尖已从胸前穿出,一个狼卫一脚踹开他的尸身,连看也不敢看青青一眼,便又转头杀入阵中。
这些狼卫大多还是第一次看到青青出手,先前秦易曾与他们说起过青青的厉害,只是他们这次才随离锋出使晋国,在他们心目中,离锋无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哪里肯信他所说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居然能打败公子之言。就算看到青青,知道公子此番用尽手段才拿下她带回国去,自是以为就算公子败给她,也不过是一种男女之间的情趣手段,根本不是来真的。
可到了这一会儿,青青一出手,那剑势之凌厉迅捷,疾似闪电,快若奔雷,看
到那几个刺客倒下,他们都不禁跟着一阵头皮发麻,浑身发冷,自忖就算换了自己,也未必能躲得过去。而他们当初奉命拘禁她,江十三还下药禁食,显然已是大大地得罪了这个煞神,真不知此战之后,她会不会突然翻脸,若这一剑真朝他们刺来,又不知有几人能保住性命。
一时间,无论是狼卫还是刺客,都远远地避开了牛车,宁可到一旁去拼死拼活,也不敢靠近这边半步。
青青皱了皱眉,看了孙奕之一眼,问道:“我守着师父,你去帮忙?干脆就带他一人和师父走,省得浪费时间。”若非为了师父身上的蛊毒,她压根不想再见离锋一眼,更枉论还要保住他的性命。
以前她也救过他不止一次,可到了最后,却成了他执迷不悟的坚持,险些将她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人非圣贤,能够一次次地面对恩将仇报,还能不念其恶,继续舍己救人。
孙奕之一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回头望向李聃,问道:“师父以为呢?”
李聃捋着胡子笑了笑,说道:“秦国本就是虎狼之地,非但对中原虎视眈眈,先前吴国之事,也少不了他们从中挑拨,若是就这样让他们一方死尽,那岂非是帮了另一方的忙?”
“明白了!”
孙奕之恍然大悟,也忍不住瞅着他笑了笑,师父虽一直奉行无为而治之心,可毕竟学识渊博,智慧如海,就算不参与其中,也能看出诸国间那些明争暗斗,阴谋算计,信手拈来,便是一记狠招。
他们若是真的任由离锋被杀,或是杀尽了另一方人马,那接下来秦国必然会上演一出夺位好戏,那个在幕后算计离锋之人,定不会错过如此良机,争夺秦国太子之位。
可若是离锋此次大获全胜,以他的智谋武功,回到秦国,定然所向披靡,清剿了那些敢于谋算他的兄弟们,真正执掌秦国大权后,以秦国举国之力,若是要为难青青,孙奕之和李聃这样的下野之士,还真是没办法能一直抗衡下去。
先前他不曾在离锋一行人被拦截的第一时刻出现,也是这个原因。
双方都不是什么善茬,短短数百丈山谷中,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就连那些疯跑一阵的战马,到这会儿也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依然被吓得嘶吼不休,嗷呜呜的让人听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好在那些刺客先前埋伏的时候,将山谷中的大部分飞禽走兽均已清走,才没让这么浓重的血腥气味招来什么凶禽猛兽,否则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根本就是给那些猛兽送菜的份。
眼下唯二的生力军,却是一幅看戏的状态,狼卫们就算明知道先前自家公子所作所为,人家能出手相助就不错了,可还是忍不住希望能再多一点点助力。
孙奕之冲着青青点点头,示意她照顾好师父,便抄起手中牛角弓,飞身而起,却并未冲入战阵之中,而是反方向朝着山坡上冲去。
那些刺客先是一懵,继而以为他是要丢下这些人逃走,当即大喜过望,哪里还愿去阻拦他,与其上去送死,倒不如目送这煞神离开。
秦易眼见他拿着自己的宝弓离开,心疼至极,忍不住说道:“想不到兵圣后人,也会临阵脱逃……”
离锋手下一直不停,剑刃都砍得有些翻卷起来,可眼角余光时不时还是会朝牛车那边扫一圈,自是看到了这一幕,却并未接下秦易的话,而是摇头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等着瞧……”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听得“嗖”的一声破空之音,稍一偏头,一支利箭便射穿了他面前那刺客的胸膛,他猛然回头望去,只见孙奕之一边朝山上跑去,一边顺手拾起地上散落的箭矢,边走边捡之余,随手一箭射出,便有如斯威力,骇得那些刺客一个个面色大变。
他们终于明白了孙奕之跳出战圈的目的,身在其中,只能与身边这三五人对敌,若来得多了,他一人难免左支右绌,一旦受伤,那些刺客便可以人数优势趁虚而入,将他们
斩杀于此。
可他如今跳了出去,转眼便冲入林中,还带着从地上和刺客身上捡走的箭矢。
没人知道他到底捡了多少箭,可每个人都知道,每次弓弦声响起之时,便会有一支利箭,如毒蛇闪电般夺去一人的性命,箭箭毙命,绝无虚发。
那些刺客们就算明白也晚了,狼卫人数虽少,在拼命之时,却真能有以一敌十的气概,可如今刺客人数也折损过半,还要分出人去林中追击孙奕之,场中的局面便从先前一面倒的屠杀,变成了势均力敌,胜利的天平就在那天外飞箭般的追魂箭威力下,慢慢地朝着离锋一方倾斜。
离锋忽然开口说道:“那把弓,就算你送给他了。以后我再另送你一把好弓。”
“喏!”
秦易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一边进攻一边点头说道:“今日也算他救了我们的性命,说起来,那张弓在他手里,也比在我手里更合适,就当是报答他此番相救之恩也罢。”
江十三却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用那把弓,能射出多远?”
“至少百步以上……”
秦易随口刚说了一句,便迟疑了一下,正好看到林中一支利箭飞出,距离此地足有三百步之远,却丝毫无差地射入他身边一个刺客的喉咙。这等眼力和手劲,就算他再练十年,拍马都赶不上。
“公子恕罪,末将无能,顶多能开弓四五次,便无力再开弓。若是定要与他相比,无异于米粒之光较之星空莹月……”
“你在狼卫之中,单论箭术,堪称其中翘楚,若是如此都与他相差甚多。那……有朝一日,他与公子反目成仇,在这么远的距离下以此弓行刺公子,又有谁能发现?谁能避得过?”
江十三说得极为直白,三人之中,其实最怕孙奕之突然翻脸之人,一直是他。
毕竟,先前所有折辱青青的举止,无论是禁食、下药,还是想要毁了她的武功,负责出手的,都是江十三和他身边的亲信。
无论如何,公子有离心蛊护身,青青他们既然到了此地,显然并未解去离心蛊之毒,才会从天而降救下他。可他一转眼的功夫,若是翻脸出手,他们这边,还真是无人能挡得住。
这把弓对孙奕之而言,简直如虎添翼,单看他如今在半山坡上,遥指山谷之中的所有人,几乎指哪打哪,哪里有危险,那追浑身嗖的一声,便会夺去那人性命。
青青看得也不禁咋舌不已,“想不到他的箭术如此厉害,以前还真没见识过。”
李聃轻笑道:“今天不就见到了?奕之十二岁便从军入伍,在军营中数年,大大小小战斗过百场,这阵前指挥,除了气势和兵法谋略之外,更重要的,便是要鼓励他们继续活下来,住下来……咦,奕之怎么偷其懒来。”
在他说话之间,孙奕之已然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一棵树顶,到了上面,居高临下地俯瞰谷中众人,顿生一股天下在手的豪情,冲着树下的青青和牛车喊了一声:“照顾好师父,看我的!——”
他说话间,又是一箭射出,正中一个刺客的眉心,那人当即到地,抽搐了几下,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只是一直到死,他也不明白,为何区区两个人,就能扭转局势,让他们此番彻底功败垂成。
青青闻言亦是莞尔一笑,可明明这笑盈盈的脸上,一双眼却是杀气四溢,又是一剑挥出之时,有几个想要趁机偷袭落单的她,却只看到一道血红色的剑光,便已彻底失去了知觉。
她与他的较劲之心一起,杀意大盛,剑光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带着血滢剑独有的血色剑光,所过之处,绽开无数朵猩红的血花,仿佛一夜之间变会从花苞到绽放到凋零的昙花,美则美矣,却永远无法再看一眼。
两人一上一下,一弓一剑,不过呼吸之间,便已夺去了十几人的性命,剩下的刺客们见势不妙,掉头就跑,生怕跑得慢了一步,下一个被利箭穿心而过的就变成了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