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如狼入羊群,杀得兴起,狼卫这边的压力一轻,立刻转守为攻,他们也是配合多年,只是先前措手不及,又被对方人数压制,方才落於下风,如今情势一反转,他们默契的配合和强大的战力便立刻凸显出来,那些刺客不过是寻常边军乔装而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接二连三地倒下之后,情势陡然一变。
同样是一边倒,只是狼卫在最艰难的情况下,仍会拼命死撑。
他们都是跟随离锋多年的亲卫,面对生死之间,最清楚不过,如果离锋死了,他们所有人都要陪葬不说,连在咸阳城中的家人都要一并殉葬。哪怕他们死了,只要离锋活着,便会重赏厚待他们的家人。
拼了,还有一线希望,不拼,就只有与家人在地下相会。
可这风向一转,一边倒轮到那些刺客处于劣势之时,他们就一下子乱了阵脚。
只是等狼卫们拼命击溃了刺客,那些刺客死的死,逃的逃,他们已无力追赶之时,一回头,却发现非但那两个帮忙的天降神兵不见了,连自家的公子和牛车上的白胡子老头儿也不知何时跟着不见了。
秦易和江十三面面相觑,先前他们一直跟在离锋身边,直至孙奕之和青青突然发力,一举扭转战局,他们杀得兴起之时,都奋勇向前,杀红了眼,根本未曾注意到,公子何时落在后面,又何时消失不见。
“公子……都怪我!”秦易恨不得以头抢地,一双眼变得血红,后悔莫及地说道:“我若是看紧了公子,又怎会让他出事……”
“谁说公子出事了?”江十三只能先稳定军心,扫了一眼幸存十几个狼卫,沉声说道:“公子不过是遇到故友相救,前去一叙。青青姑娘肯出手相助,我们才能保住性命,若她当真要害公子,先前就不会救下我等。先收拾东西,清理此地,扎营等候公子回来便是。”
他这么一说,大家立刻从慌乱之中安定下来。
正如他所说,这些刺客已经被他们杀尽,能带走公子和李聃的,也只有孙奕之和青青。
可他们若想对公子不利,一开始只要束手旁观便可,先前救人的是他们,如今就算真的带走了公子,也未必就会伤害他。更何况,以公子的本事,他们若当真对他不利,先前就算再乱的战况中,离锋只要喊上一声,又怎会被无声无息地带走?
众人安下心来,便照着他的吩咐,各自去打扫战场,收拾同伴的尸体,将那些刺客的尸体则堆在山谷一侧,除了几个明显的头目之外,其他人的武器和身上的腰牌收好,便挖了个大坑将他们推下去埋了。光是这一样,他们十几人就足足忙了大半日。
如非如此,一旦入夜之后,山中的豺狼虎豹等野兽循着血腥味而来,便会对他们造成极大的威胁。处理完这些尸体之后,他们方才安营扎寨,等做完这些事,一个个都已精疲力尽,眼看着月上中天,却依然不见离锋归来。
秦易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朝两侧的山崖上看了许久,又忍不住去找江十三。
“你说……公子会去哪里了?那两人就算本事再大,带着两个人,也走不远吧?”
江十三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你可记得,他们是从哪里下来的?”
秦易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发现,他一直坐在地上,却始终望着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上面,除了山林之外,再向上是百丈高的陡崖,几乎直上直下,正是这片山脉的最高处。此时那青黑色的山峰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哪怕在月光下,也无法看清山顶的动静。
他这会儿才想起,先前孙奕之和青青一前一后,的确是从这个方向落下,可那片山坡上毫无动静,若是再往上……那么高的山崖,谁敢从那上面跳下来?
看得他仰着的脖子都有些发酸,后背上更是一溜冷汗滑下,喃喃地说道:“他们……他们到底是不是人啊?那上面……是怎么上去的啊?”
江十三苦笑了一下,还没开口,秦易
就抢着说:“我知道,问你也没用,我就是说说……唉,但愿公子平安无事才好……”
他一想,就忍不住叹气。就算真的人平安无事,公子看到青青姑娘与小孙将军那般情投意合,还不知会有多难过。为了青青姑娘,公子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连夫人都被惹怒,结果却落得人财两空,公子还险些出事,真不知这次回去之后,他们还要受多少刑罚。
他们在山谷中长吁短叹,还要忍着时不时飘来的阵阵阴风,这一日下来,光是收埋那些刺客尸体,就比先前杀人还要消耗体力,除了秦易和江十三彻夜难眠之外,其他的狼卫,干脆就席地而眠。
而在山顶上的几人,尽管有清风明月相伴,风清月朗,周围的景色也清幽雅致,可没有一个人有半点睡意,都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当中的两人。
端坐于山顶巨石上,盘膝闭目,双掌相对的两人,赫然正是山下失踪的那两位。
离锋与李聃掌心相对,身上的汗水蒸腾出一阵阵白雾,只因在山顶药香难以发挥作用,扁鹊不得不给他们在施针之后,再用药香熏灸,让药气可以透穴而入,激活他们体内的蛊虫。
离心蛊的子母蛊,本是同源,相互之间本有感应,加上这药香刺激,很快就有了反应。
青青一直定定地盯着师父,连看也未看离锋一眼。她先前经受过引蛊之痛,很清楚那蛊虫在体内钻心蚀骨般的痛苦,眼下看到师父额上黄豆大小的汗珠涔涔而下,她似乎也能感觉到,那种血脉之中被蛊虫钻噬的痛楚,死死地咬着下唇,感觉满口腥甜的血气,似乎让自己也痛一点,才能让心里安稳一些。
她能够熬过那一刻,师父一定也可以。
在她的心目中,师父一直是天神般的存在。从她儿时将她救出狼口,到后来教她武功剑法,教她辨识草药,教她自然之道……若没有师父,她和阿娘早已饿死在苎萝山下,无人理会。
这一次,师父又是因为她,才会主动将蛊虫引入自己体内,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这种罪,真实让她又痛又愧,难以自己。
孙奕之倒是一直在盯着离锋。
他们抓了离锋上山,为的就是彻底解决离心蛊之事。
扁鹊原本想着,若是无法说服离锋接受引蛊之术,就干脆将他打晕,引出他体内的蛊母,大不了孙奕之再挨一回,以后都随身侍奉在李聃身边,子母不离,也无大碍。
可没想到,他们将离锋带上来之后,扁鹊一说明情况,离锋就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反倒让他和孙奕之心里都有些怀疑。
离锋一听他说起引蛊之术,方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先前为何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明白李聃为何会突然不请自来,随他回国。易倾说的不错,这离心蛊不同于寻常毒药毒物,全然依赖于血脉寄生,单纯想要解蛊,往往会引起蛊虫反噬,与宿主同归于尽。
而扁鹊所用的这种引蛊之术,便是让一人主动接受蛊虫,饲以心血,加上药香和银针刺穴的辅助,将蛊虫从一人体内,引致另一人体内,其中不离血脉,保持它生存的环境不变,最为重要。所以受蛊之人,就必须完全自愿,否则心念一动,稍稍一松手,这掌心要穴一分,血脉不通,蛊虫就会发狂反噬,届时的结果会更加糟糕,那样救人不成,反倒成了催命害人。
孙奕之担心离锋心怀不轨,万一在引蛊进行到关键时刻一撒手,那师父就会立遭反噬,可偏偏引蛊需要两人血脉畅通,他又不能点穴或强制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在心底默念,希望他是真心真意帮忙解决这对蛊虫,而非另有打算。
离锋虽然从一开始行功运气就已闭上了双目,可他依然能够感觉到,有两道警觉的眼神一直在盯着自己,其中一道视线带着灼热的感觉,想必就是孙家的小将军。
他们为何如此,离锋心中清楚,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之感。
他没想到,在先前那场刺杀战斗进行到最后之际,青青
会突然喊了他一声,而他毫不犹豫地抛下了秦易和江十三,冲到了她的身边,生怕她因为一时气力不及,而被那些刺客所伤。
毕竟,她如今武功大减,皆是因他而起。若非他一时鬼迷心窍,为了青青,不但答应易倾和赵毋恤结盟之事,还从易倾手中拿到了离心蛊的蛊母,想要将她牢牢握在手中。
可他终究还是棋差一招,青青根本不是那种能忍受控制之人。让她因一只蛊虫而向人低头,她宁可与那蛊虫同归于尽。
从青青离开之后,他想了无数种办法,也想过无数可能,到最后,还是放弃了追下去的念头。却没想到,李聃竟送上门来。
如今他终于明白李聃来的原因,不知为何,不但没有那种心痛之感,反倒有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
既然真的留不住,又无法彻底狠下心来毁掉她,他也只能放手。
甚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还有些庆幸,当初未听江十三所言,废了她的武功,让她变成个普通的弱女子。若是当真那样做了,今日山谷一战,便是他们的埋骨之时。
所以扁鹊一说,他便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离心蛊是他要来的,也因他而起,到最后尽数收归他自己身上,无论要受多少痛苦,都是他该承受的结果。一饮一啄,皆为因果。
孙奕之和离锋不放心,他便让他们看着,坦然地放开手脚,任由他们摆布。哪怕扁鹊以银针刺穴时,刺入那几个人身要害大穴,他都连眼都没睁一下,全然信赖毫无芥蒂的样子,倒是让那两人稍稍安心了一些。
对离锋而言,很清楚在这个时候,他们是绝不会杀了他的,只是一切结束以后,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他连想也未想。左右不过是以命相抵,赔给青青便是了,反正,他这条命,也是她和孙奕之今日救回来的。
扁鹊手持药香,在李聃和离锋身上的银针针尾处逐个灸炙,他额上的汗也滴落下来不少,青青看在眼里,伸手向他要了一支药香。
“让我试试,我会小心的。”
扁鹊点点头,他也曾经教过青青针灸之术,青青原本跟李聃学过一点皮毛,都是为了给阿娘治病,在扁鹊给她治病的那段日子,才算是真正学了六七成。这炙尾术并不算难,无需认穴刺穴,只需让药香透过针穴进入体内便可。
两人一起动作,一下子快了不少,等离锋和李聃身上的十八处要穴都熏炙完毕,两人身上都浮现出一道细细的黑线来,最可怕的是,那黑线似乎还会动,在肌肤下窜来窜去的,仿佛随时都会破体而出。
与此同时,离锋和李聃的脸色也跟着变了一变,变得煞白而紧张,牙关紧要,眉心紧蹙,显然在努力忍受那种蚀骨钻心的痛苦。
青青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替师父难受,可又不敢靠近,以免惊扰了他们,导致功败垂成。
孙奕之见她如此紧张,便伸出手去,刚要握住她的手,可刚刚碰到她的指尖,反被她牢牢地抓在手中,用力之猛,要是换个人的话,只怕手指骨头都要被她给捏碎了。
他只能任由他握着,轻声说道:“别怕,我都能挺过来,师父也不会有事的。”
他这么一说,青青忽然想起,当初他也是这样,主动让扁鹊以引蛊之术将蛊虫引至自己体内,只是没想到,师父跟他想的一模一样。只是师父碍于男女之防,硬是等到蛊虫到他体内之后,才接了过去。
那一日,孙奕之从引蛊到释蛊,所承受的痛苦,两倍于她,可他从那日之后,一次都未曾提及当日所受之苦。青青一直忙着找师父,也忘了问及此事,现在听他说起,她心中不由一酸,低下头去,低低地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和师父。”
“胡说什么呢!”孙奕之叹口气,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下颌,让她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双眼,认真地说道:“师父和我,都是心甘情愿这样做。是我没保护好你,才让你受这么多苦,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